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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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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皇帝

                     

   翁同龢进了宫,把康有为的意见,偷偷告诉了皇帝。请皇帝注意这个三十八岁的青年改革家。这时正是甲午之战的第二年,中国打了败仗,割了台湾、赔了二万万两银子,皇帝在苦闷中。  

    皇帝从四岁登基以来,一直在皇太后威严的眼神下长大,二十多年来,没有一天不感到背后那一对可怕的眼睛。小时候,他坐在皇帝宝座上,可是背后有帘子下垂,皇太后坐在帘子后面"垂帘听政",若隐若现之间,使朝臣听她的,而不是听皇帝的。那时候他年纪小,听谁的,对他都一样。他小得不能做皇帝,大他三十六岁的大姨妈,不,皇太后,主持一切。她入在帘子后面,可是命令一直在御座前面。每次上朝,他被抱上御座,两只靴子底就直直对准大臣的老脸,他们说的话,他全不懂,在无聊中,他只好做一项消遣,他们之中,谁在说话,他便靠住大椅背,把靴子并着对准谁,先使他自己看不见那张说话的老脸,然后靴尖互相抵住,把靴跟偷偷分开,再从靴跟的三角形空隙,去看那张说话的嘴。每一张嘴都不一样,但每一口烂牙都一样。他比较每一张嘴和牙,偷偷地笑。他不敢笑出声来,大姨妈,不,皇太后就坐在身后。年纪小的时候,他常常听到什么"姨指",后来才知道是皇太后的命令--"懿旨";又常常听到什么"鱼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小皇帝自己的命令--"谕旨"。他慢慢分辨出"懿旨"是真的,而"谕旨"却是假的。这些旨呀旨的,他本来都不懂,而是翁师傅教的。翁师傅在他六岁依制就学时就来上课了。记得上课第一堂就是学写翁师傅的名字--"内阁学士
翁同龢",好难写啊!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口"字?他想到上朝时靴子缝间的一张张嘴,他笑起来。可是,翁师傅立刻警告他,做皇帝,要庄严,请皇上不要笑……
   

    就这样的,他在没有笑容的宫廷里长大,整天是别人向他磕头,他再向皇太后磕头。他夹在两极之间,两极之间只有他自己。整天面对的,是一层又一层的人墙与宫墙。人墙都是跪着的,是那么矮;宫墙都是立着的,是那么高。他没有玩伴。要玩自己玩,可是旁边总有"他们"在照拂、在偷看,最后玩得也不是自己,而仿佛在戏台上。在宫中的戏台前面,他陪皇太后听戏,他现在自己玩,被他们看,又和在宫中听戏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他的观众比刘赶三还要少。

    他真喜欢看刘赶三的戏,他记得十九岁结婚那年,皇太后说皇帝成人了,要把政权归还给皇帝,撤掉了背后的帘子,实行"归政",他像个皇帝了。可是,在陪皇太后听戏的时候,他还是得站在旁边,必恭必敬。有一天,刘赶三在唱一出扮皇帝的戏,忽然在台上插科打浑,在同台的戏子笑他是假皇上的时候,他坐在那儿忽然说:"你别看我这个假皇上,我还有座位坐呢!"当时因为戏演得大家高兴,刘赶三这一说,居然逗乐了皇太后。皇太后那天特别高兴,在台上台下、大家围着讨她欢喜的时候,她居然含笑,慢慢抬高她的食指,说:"那就给我们真皇上端把椅子吧!"从此以后,他才在听戏时有了座位。

   皇太后是他母亲的姐姐,皇太后自己的小孩同治皇帝被皇太后折磨死了,所以把他这外甥找来充皇帝。在他刚出生不久,皇太后就问他母亲:"有没有打了什么锁?"他的母亲的回话是:"启禀皇太后,没有。奴才们还没有准备,只候皇太后开恩。"所谓的锁,是挂在刚出生小孩脖子上的锁片。中国人相信人命无常,为了要使小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就用象征性的锁片锁住他,使他不能从来的路上走回去。皇太后从俗送了金的锁片给他,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这位送锁片的大姨妈,竟是真
正锁住他一生的人!
  

    皇太后的亲生儿子同治皇帝死后,按照祖制,应该以晚一辈的做接班入,皇帝无嗣,该从近支晚辈里选立皇太子。可是,皇太后不肯,因为这样一来,她自己又高了一辈,变成太皇太后,再会"垂帘听政",就不成体统了。因此她不给儿子立嗣,反倒找来外甥充皇帝。当时有御史吴可读以"尸谏"力争,可是也没有用。她的妹夫醇亲王听说自己儿子给派去做皇帝,知道上有成风凛凛的大姨妈,这皇帝可不好做,因此吓昏了,他跪在大姨子面前又磕头又大哭,可是却挽不回这一局面。想到
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帝,这是一种殊荣;但一想到从此亲情两断、骨肉生分,将来的父子关系变成了君臣关系,他又感到一种隐痛。登极大典开始之日,也就是四岁的小儿子永远离家之时。那是一个夜晚,四岁的小男孩被叫醒,给抱进了銮舆大轿,唯一他能见得到的熟面孔,是他的乳母,那还是皇太后特诏允许的。
   乳母是富贵人家的特产。按照中国的习惯,生母十月怀胎,生下儿子,体力已衰,真正喂奶的工作,主要要靠更合适的专家来担任,所谓专家,就是乳母。乳母大多来自农家,农家的女人接近自然、身体健康、性格淳厚,挑选乳母的条件是找到刚生小孩两个月的、相貌端正又奶汁稠厚的为上选。选定以后,双方约好,从此乳母不得回自己的家、不许看望自己的小孩,她每天要吃一碗不放盐的时子,以利产奶,日子久了,她不再是女人,而是一条奶牛。很多农家的女人,为了救活自己的家人,甘心出来做乳母。常见的一个现象是,她养肥了别人的小孩,而自己的小孩,却往往饿死了。一朝富贵人家的小孩长大,她自己得以回家探亲的时候,常会发现,她自己的小孩。早已不在世上多年了。

   当四岁的小男孩给抱进了銮舆大轿的时候,乳母后退,钻进了一肩小轿,随在仪仗行列的最后,进了皇宫。她跟小皇帝相依为命,但是,小皇帝比她还好一点点--在大庭广众的朝见中,他的亲人,夹杂在众人之中,还可以偷着看到;但她的亲人呢,却永远长在梦中!

    皇宫被叫做紫禁城。中国习惯天帝住的天宫叫紫宫,紫是紫微,就是北极星,北极星位于中天,明亮而有群星环绕,象征着帝王的君临。紫禁城的格局,就是这样建造起来的。太和殿雄踞中央,居高临下;皇帝寝宫乾清宫、皇后寝宫坤宁宫,乾坤定位;东边日精门、西边月华门,日月分列;十二宫院,十二时辰。东西六宫后面的几组宫阁,群星环绕。从天地乾坤到日月星辰,真命天子就这样用宫殿衬托出来了。

    紫禁城在白天时候,是琼楼玉字、琉璃生光;但一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之际,一层层恐怖气氛,就袭人而来。那时候,进宫办事的人都走了,寂静的乾清宫里就传出太监们的凄厉呼声:"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随着一个人的余音,各个角落里此起彼落的响起了值班太监的回声。这种呼叫,使整个的紫禁城,从中央开始,随着音波传播出一阵阵鬼气,令人毛骨悚然。

    小皇帝刚入宫的时候,只有四岁。但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是不分日夜的。在白天,他看到的总是那威风凛凛的大姨妈,不,"亲爸爸",她要他叫"亲爸爸",令他毛骨悚然;在晚上,他看到的却是巍峨宫殿的阴影,服侍他的尸居余气、不男不女的太监,和四处的鬼影幢幢,令他毛骨悚然。他在恐惧中唯一的依靠,只有他的乳母,但是乳母并不准时时在旁边,大多的时间,他还是孤独无靠。直到他六岁的时候,翁同龢师傅来教他读书。他的境界,才开始在知识上有了发展。翁同龢跟他的师生之情是深厚的。从翁同龢那里,他知道了自己、知道了中国,也知道了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人间有的,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宫,在皇宫以外,还有大地中国、大千世界。
  

    熬到十九岁时候,皇太后形式上归政给皇帝,但他这个皇帝,却是空头的,真正的大权,还操在皇太后手里。皇太后虽然在北京城里不再垂帘,但在北京城外的颐和园中,却有一道天网,罩住了北京城。

   皇帝十九岁获得归政以后,他看到的国事,是一个烂摊子。皇太后那时五十五岁,中国在她手下,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多年前,皇太后夺权成功,乃是因为英法联军杀进北京的外患而来,如今三十年下来,又来了甲午之战新的外患,但是国家在皇太后无知又自私的统治下,更衰弱了。三十年前中国是被洋鬼子欺负,三十年后,竟连东洋鬼子都敢欺负起中国来了。随着国家局势的恶化、随着自己年龄的长大,皇帝决心要翻过这座宫墙,真正做一个像样的皇帝。记得他小时候,在紫禁城里,他奔跑着,奔跑过一层又一层的宫墙,可是,不论他怎么奔跑,也翻不过它们,他知道宫墙外面是他自己的国家--有一天,他自己将去治理的国家。如今他长大了,他真的要去治理了,可是宫墙还挡在那儿,不但有形的挡在那儿,并且无形的延伸到北京城外、伸展到城外高高在上的颐和园。那颐和园,他每个月都要去上五六次,去向皇太后请示与请安。虽然贵为皇上,但他不能直接进入皇太后的宫殿,他得跪在门外,等候传见,还得偷偷和一般大臣一样,送李总管他们红包。才得快一点进去,否则先在门外跪上个半小时,也在意中。这是什么皇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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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宫廷、满朝的文武,除了老师翁同龢外,他没有可以说贴心话的男人。他被归政以后,外面传说有皇太后的"后党"与皇帝的"帝党"之分,前者浑名"老母班"、后者诨名"小孩班",但是,真正的"帝党"党首、"小孩班"班主,却是孤家寡人!他何尝有什么党派与班子,人人都是皇太后的耳目,连他的皇后都不例外,皇后不是那隆裕吗?她正是皇太后的侄女!他的身边简直连说贴心话的女人都没有,除了珍妃,珍妃是他心爱的女人。但是,这一心爱,却适足构成了皇太后用来整皇帝的过门儿。皇太后要时常向皇帝展示她的威权,而展示的方法,却是通过罚珍妃跪、下令李莲英等动手打珍妃耳光,作为对皇帝的警告。有多少次,皇帝到景仁宫、到珍妃的房里,只见珍妃掩面低位的时候,皇帝就心里有数,知道今天又发生了。这一天,他坐在珍妃床边,轻拍着她的背,他无法说什么话,心疼、怜悯、愤怒、内疚、无奈……所有混杂的情绪一起涌来,淹没了他。

   有多少次,他从珍妃住的景仁宫那边回来,带着慰藉,却也带着恶梦。恶梦是夜以继日的,那是一种强迫观念,他白天挥之不去、晚上睡中惊醒。恶梦总是从大姨妈,不,皇太后开始,那是一张威严的、冷峻的、阴森的大脸,无声的向他逼进、逼进,愈近愈大,大得使他连哭都不敢,他两臂伸向左右,十指抓动着,像是去抓住一点奥援、一点温暖,他仿佛左手抓到了一只柔软的手,他感到那是乳母的、乳母的手。但是,那只手在滑落、滑落。最后,他再也抓不住了,他失去了乳母;另一方面,在恍惚之中,另一只手在抓他,抓他的右手,那是一只更柔软的手,他感到那是珍妃的、珍妃的手。但是,他自己的右手却那样无
力,无力援之以手。最后,珍妃手在滑落、滑落……蓦然间,眼前的皇太后后退了、转身了,渐渐远去。但是,一些嘈杂的声音,却从远处传来,他好奇的赶过去,可怕的画面展示在那儿:远远的,皇太后左右拥簇着,高高在上,坐在大轿上面,珍妃跪在地上,衣服被撕破,被李莲英抓住头发,在掌掴,一边打、一边以太监的刺耳音调,在数:"一、二、三、四、五

    皇帝冲了上去,他顾不得了,大叫:"住手!住手!"他抓住了李莲英的肩膀,伸手就是一记耳光。李莲英挣脱了他,弯腰扑向皇太后,跪下去,大喊:
   "奴才为了老佛爷!奴才为了老佛爷!被皇上这样下手打!"他一手捂着脸,假哭着。"这差使奴才干不了了哇!干不了了哇!"他连磕了五个响头。"请老佛爷开恩哪!放奴才回老家吧!留奴才一条狗命吧……"

   霍然间,皇太后暴怒了。

   "皇上的胆子可真不小哪!连我的人都敢打嘴巴子了!打狗还得看看主人面子吧?你眼里没有李莲英,还有我这老太婆吗……"

   "亲爸爸!亲爸爸!"皇上立刻跪了下去,"儿臣不敢。"
  

   "好吧,"皇太后冷冷他说,"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看这样,我们就躲在颐和园,不敢到你们皇宫里来了。不过,我告诉你--"皇太后两眼一睁,威严四射。"咱们可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别以为你做了皇上,就可以讨了小老婆忘了娘。有人能让你当上皇帝,有人就能把你给拉下来,当什么样的皇帝,你就看着办吧!"……

    "你就看着办吧!""你就看着办吧!"……皇太后那张威严的、冷峻的、阴森的大脸,又重新逼近了他,可是这回不是无声的,他的左手没有乳母、右手没有珍妃。他左顾右盼,可是,乳母失踪了、珍妃也倒下了……他蓦然惊醒,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屋里的烛光在闪动着,只有一支烛光,燃烧自己,在阴森之中,带给人间一点可怜的光明。

    皇帝再也睡不着了,他看看洋人送给天朝的时钟,时钟正是两点钟。"也该起来了,"他喃喃自语,"今天还要上朝呢!多少官员,已经在路上了。"

    祖宗的传统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寅"是清早三点到五点,但这三点到五点,是办事办公时间,不是起床上班时间,起床上班,还得更早。通常凌晨一点,住在南城外头的汉人官员,就从家里动身了。汉人官员除非皇帝特赏住宅,是不许住内城的,虽然光绪皇帝放松了祖宗的规矩,可是,官员住在内城的,还是有限。满朝文武,都经过三个门,进入皇宫,王公贵戚走神武门;内务府人员走西华门;其余满汉官员走东华门。走这三个门,还有规矩,规矩本来是禁严的、本来是要搜查的,但是官员大多,搜不胜搜、查不胜查,日久玩生,干脆免了。但有一个规矩没免,那就是官员进城,守门的卫兵必须喊门,
喊门就是喊"哦!"一声,表示我知道你来了。这一声"哦!"也因官大小而异。大官来,"哦!"的声音长;小官来,"哦"的声音短。有时候,卫兵爱困,干脆在地上铺上席子,在门洞内、躺在被窝里头喊"哦!"了。为什么可以这样?因为天气太黑、烛光大暗、门洞又长。所以纵使天低皇帝近,照样腐化胡来。上朝的人,在"哦!"声中,打着小灯笼,一个个鱼贯前进,从三个门前进到宫里去。当然,年高德劭的大臣还是不同的,有时候,皇帝看他们走得太辛苦,特赐紫禁城内乘二人肩舆,叫做"穿朝轿";或乘马,叫做"穿朝马",但这种优待,也只是到隆宗门前为止。翁同龢是皇上老师、也是年高德劭的大臣,也不能例外,这天,他在隆宗门前下了轿,满怀心事的走进养心殿。

    北京城从外城朝里走,有三座大门,中间的是正阳门、左边的是宣武门、右边的是崇文门。进正阳门直往里走,就是皇城的正门--天安门。由天安门再直往里走,就是午门,午门是一,座成上边包抄形状的大建筑,正面是一座大楼,两边是四座角楼。它的前面,空间很大,可容纳两万人。明朝清朝的国家大典、常在这块地方举行。当然这块地也别有他用。例如明朝的"廷杖",皇帝发威,当场打大臣屁股,就在午门;又如清朝的"申饬",皇帝发威,叫宦官做代表把大臣臭骂,也在午门。还有大臣们向皇上谢恩,一群人满地下跪,也在午门。
    进了午门,就是金水桥,过桥一直走,是太和门。太和门是人和殿的正门,进了这门,皇城内最伟大的建筑出现了,就是外朝的正殿--大和殿。殿前面围着三层龙墀丹陛,第一层二十一级,第二层第三层各九级,每层都围有白石雕成的云龙栏杆,曲折而上,再上面就是金碧辉煌的中国最大的木构大殿。殿基高二丈(约六公尺)、殿高十一丈(约三十三公尺),是用八十四根楠木大柱做骨架造成的。

    太和殿因为是外朝的正殿,所以国家大典及元旦、冬至、万寿等节日,都在这里隆重举行,这个殿,俗称金銮宝殿。它和后面的中和殿、保和殿,形成了三大殿,是外朝的政治中心。再往前走,就是乾清门。紫禁城的外朝与内廷之分就在这道门上。进了这门,就是内廷了。进乾清门往前直走,就是乾清宫,这是皇帝的寝宫。但是,皇帝日常真正的活动中心却不在这里,而在乾清宫前右侧的养心殿。养心殿是皇帝日常办公的所在,召见臣属、举行宴飨,都在这里。这个殿有皇帝的小套房,在偌大阴寒的紫禁城里面,是比较温暖的所在。养心殿取自《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的典故,但是,"寡欲"固然太难,"养心"自也不易,这处神经中枢,其实倒是最扰人的地方。

    这天,皇帝在养心殿里单独召见了翁同龢。

    翁同龢概括的报告了中国已经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请皇上从变的角度,盯衡大计。
    "我们的国家、也不是不变啊,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皇帝对翁同龢说。"同治元年曾国藩就在安庆设立军械所、李鸿章就在上海设立制炮局了,后来有上海的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南京的金陵兵工厂、上海的江南机器局、福州的船政局、天津的诫器局、大沽的新式炮台,乃至成立招商局,这些都是先朝同治时代的变啊。即以本朝而论,从本朝元年举办铁甲兵船、在各省设立西学局开始,后来设立电报局、铁路、矿务局、武备学堂、北洋海军、汉阳兵工厂……直到今天……"
   

    "皇上说得是。"翁同龢答道。"我们的国家,三十多年来,的确已经开始变了,可是,我们变的,多是在船坚炮利方面'师夷之长',想从这方面'师夷之长以制夷'。船坚炮利固是'夷之长',但不是根本的,根本的长处是他们变法维新所带来的政治进步,这才是真正的'夷之长'。而我们却忽略了这些,没有去学。结果,我们不但打不过真正的'夷',甚至在真正'师夷之长'的日本变法维新以后,我们都打不过。这个教训告诉了我们:我们只有变法维新,才能救中国。伏请皇上圣裁。"

    皇帝坐在宝座上,右手拇指支着下巴,其他四指揉着脸,他沉思着。他已经二十五岁,身体虽不壮硕,但是青春摆在那里、朝气摆在那里,从翁师傅的口里,他对变法维新有了具体的概念。但是变法维新需要新人、需要帮手,找谁呢?翁师傅吗?

    "臣已经太老了!老的不止臣年已六十五岁,老的是臣只能看到时代,却己跟不上时代。"翁同龢力不从心的说。"不过,前一阵子臣向皇上提到的那个三十八岁青年人康有为,却是一把好手。臣愿大力保荐。康有为今年中进士第五名,表面看来,虽然不过是名优秀的进士,但这个进士却不同于别的进士,他其实是进士中的进士,学问极好,人又热情,能力也强。他做举人时候,就著有《新学伪经考》等书,被两广总督李瀚章下令叫地方官'令其自行销毁,以免物议',可见他不是等闲之辈。今年割让台湾等条款传到北京,他又联合各省举人千两百人上书请变法。目前又在京师开强学会,想开风气。畅智识,袁世凯他们都参加
了,张之洞他们都捐了钱,做得有声有色。他们发现,在整个的北京城,竟买不到一份世界地图,可见中国人的民智是多么闭塞,连京师都如此、何况其他地方?一个民智如此闭塞的国家,是无法在世界上立足的。若说洋人们一定乐见中国不能立足:于世界,也不尽然。他们搞'强学会',英国人李提摩太也来参加了。英国公使、美国公使也派人送去不少图书。总之,一个进步的中国也是世界各国有识之士所乐见的,而这一切,都有赖于皇上圣裁。"

    皇帝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他紧咬着嘴角,向远方望去。养心殿中,并没有好的视野,好的视野,有赖于当国者的想象。养心殿西暖阁里有一副对联,忽然从他心中冒起,那是:

                   惟以一人治天下。
                   岂为天下奉一人。

    作为皇帝,天下已经以一人奉他了,但是,天下已经濒临绝境,如何治天下,他感到责任愈来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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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节     两年的光阴


    一八九五年过去了,一八九六年来了;一八九六年过去了,一八九七年来了;一八九七年过去了,一八九八年来了。

    两年的光阴过去了,光绪皇帝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已经即位二十四年,他不想再等待了。他看了康有为上书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彼得变政记》,更加强了他要学日本皇帝、俄国皇帝的愿望,从事变法维新,他决心不让大清的江山断送在他这皇帝手里。


    就在皇帝加紧进行变法维新的前夜,翁同龢被罢黜了。这个在政海打滚四十年的老臣,被皇帝“开缺回籍,以示保全”了。这一天,正是翁同龢的生日。他去上朝,忽然被挡在宫门口,不准他进去了,不一会儿,命令下来了。皇帝的无情命令,显然是在西太后的压力下发出的。皇帝朱谕宣布的第二天,翁同龢去办离职手续,正赶上皇帝出来,翁同龢恭送圣驾,在路边磕头。皇帝回头看着、看着,没有说一句话。是生离?是死别?师徒二人,心头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事实上,生离即是死别。二十四年的朝夕相聚、二十四年的师生之情,眼睁睁的告一尾声。

    六年以后,七十五岁的老师傅在软禁中死于故里。这个人,他为变法维新搭了栈道,当别人走向前去,他变成了垫脚石。两朝帝师也好、四朝元老也罢,一切的累积,只是使后继者得以前进。他老了,他没有力量去搞变法维新了。事实上,维新分子在岁月的侵蚀后,往往就是新一代维新分子眼中的保守分子。那咸丰皇帝的弟弟恭亲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恭亲王当年雄姿英发,不是不可一世的维新分子吗?可是,当他老去,他却变成了绊脚石,当翁同龢安排皇帝召见康有为的时候,恭亲王就力持反对。这一反对后四个月,六十六岁的恭亲王死了,死后十八天,皇帝就召见康有为了。


                             ※      ※      ※

    召见康有为那天,也正是皇帝跟翁师傅生离死别的同一天,翁同龢引荐康有为,自己不但做了垫脚石,并且招致西太后对他的忌恨。他默默承接了所有的忌恨、集中了所有的忌恨,牺牲了自己,把后继者送上了台面。召见康有为的地点是颐和园仁寿殿。春夏之际,皇帝常来颐和园听政,所以臣子也就在北京西郊的道上,络绎于途。通常是先出北京,在颐和园户部公所过夜,第二天清早可以争取时间。皇帝召见是何等大事,做臣子的,必须先预补一点朝仪和规矩,正在康有为要向人请教的时候,大头胖子袁世凯派人来邀请了。他坐上派来的专车,直奔袁世凯的海淀别墅。
   “久违了,长素兄。”袁世凯迎在海淀别墅门口。一边迎康有为进入客厅,一面寒暄过后,表明了邀请之意,“今天约老兄来,是听说明早皇上要召见老兄。因为这是首次,请老兄注意一些仪注。首先,老兄天没亮就得到颐和园外朝房伺候。然后有太监引导,进宫门,到仁寿殿门,太监就退走了。这时老兄要特别注意那门槛,门槛有二尺高,门上挂有又宽又厚的大门帘,由里面的太监掀起来,让你进去。要特别注意,门帘起落,会特别快,老兄动作得跟得上,不小心就会一只脚在门槛里头,一只脚在门槛外面,也可能官帽被打到,打歪了,就是失仪。好在我已为老兄先打点过,请他们特别照顾。还有……”袁世凯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包东西,“这是一双‘护膝盖’,绑在膝盖上,见皇上要下跪,跪久了容易麻,到时候站不起来,又是失仪。这些都是我们的经验,特别奉致老兄。我要赶回北京有事,不能久陪了,晚上也不一定能赶回,已吩咐这边总管照料一切,老兄尽可使唤。今天送老兄到颐和园后,明早他们会等在门口。晋见皇上后,他们再送老兄回北京。”
    康有为表达了感谢之意。心想这袁慰庭真是老吏,他这么细心、这么圆到,真是不简单。三年前办强学会,他还捐了钱,跟他交情不深,但他在刀口上总是出现,帮人一把,这个人真不简单。


                            ※      ※      ※

    颐和园的凌晨比北京多了不少寒意,大概那地方有山有湖,还有那无所不在的西太后。走到仁寿殿的时候,殿外已站了不少太监。康有为被安排在第三名召见。前两名召见过后,天已微曙,轮到康有为进去,首先感到的是殿内一片漆黑,稍闭眼,再定神看,发现殿座虽大,在御案上,却只有两只大蜡烛。御案下斜列拜垫,康有为走上前,跪了下去,脱帽花翎向上,静听问话。


    一般召见时候,太监要先送上“绿头签”给皇上,签上写明被召见者的年龄、籍贯、出身、现官等履历,以备省览。可是,这回“绿头签”在旁,皇帝看都不看,表示皇帝对康有为已有相当的了解,虽然初次见面,并不陌生。


    “朕很知道你,”皇帝轻轻地说,“翁同龢保荐你很多次了。今年正月初三,朕曾叫翁同龢、李鸿章、荣禄、张荫桓这些大臣在总署跟你谈过一次话,你说的话,朕都知道了。那天荣禄说祖宗之法不能变,你说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于祖宗之法,即如此地为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也……你那段话,说得不错,他们报上来,大家为之动容。后来朕再看到你的上书,朕深觉不变法维新,朕将做亡国之君,因此决心走这条路。你呈上来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彼得变政记》,朕都仔细看过了。据你看来,我们中国搞变法维新,要多久,才能有点局面?”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泰西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强,我们中国国大人多,变法以后,三年当可自立。”康有为沉着地答着。


    “三年?”皇帝想了一下,“全国上下好好干三年,我相信三年一定可以有点局面了。你再说说看。”


    “皇上既然高瞻远瞩,期以三年。三年前皇上早为之计,中国局面早就不同了……”


    “朕当然知道。”皇帝特别用悲哀的眼神,望了一下帘外,“只是,掣肘的力量太多了。在这么多的掣肘力量下,你说说看,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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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节 真正的问题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真正的问题是大臣太守旧。他们为什么守旧?因为制度害了他们。中国的人才政策是八股取士,学作八股文的,不看秦汉以后的书,不知道世界大势,只要进考场会考试,就可以做上官、做上大官。这些人读书而不明理,跟不上时代却又毫不自知,所以只能误国,不能救国。为今之道,根本上,要从废除八股取士等错误的制度开始;而救急之术,要请皇上自下明诏,勿交部议,因为任何良法美意,一交大臣去商议,就全给毁了。大臣太守旧,不能推行变法维新怎么办?皇上可破格提用小臣,以小臣代大臣用,国家自然就有朝气,局面很快就会焕然一新了。小臣只愿为国家做事,不必加其官,但要委以事,不黜革大臣而耀升小臣,渐渐完成新旧交替,这样子变法维新,掣肘的力量就可以降到最低了。”

    这次召见,时间很长,皇帝大概知道这种召见的情况也很难得、也不宜多,所以一谈就谈了两小时。康有为告退后,皇帝颁发新职,名义是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这是相当于外交部的中级官员名义,官位不大,因为大官的任免,都要西太后说了算的,这样由皇帝赏个小官,自可免得刺眼。但是,五天后就给了康有为一个“特权”——使他可以“专折奏事”,不必再经过其他大臣之手,就可直达天听。——康有为从十年前第一次上书给皇帝起,一次又一次,费尽千辛万苦,找尽大臣门路,都难以下情上达。可是十年下来,他终于建立了直达的渠道。他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有什么好意见,总算不必求人代递、被人拦截了。而他倾诉的对象、条陈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高高在上的当今圣上。一种得君行道的快感,使康有为充满了希望。现在,他四十一岁了,他甘愿做一名小臣,在皇帝身旁为国献策。召见以后,他又陆续呈送了他著的《日本变法考》、《波兰分灭记》、《法国变政考》,加深皇帝从世界眼光来看中国的水平,这是一种横向的努力;相对的,他写《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则是一种纵向的努力。他用庞大的证据、深厚的学问,说明中国人信奉的孔子,其实正是主张改革的人,抓住孔子做挡箭牌,守旧分子要反对,也反对不来了。十年来,康有为在纵横两方面的努力,如今都到了最后考验的关口,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兴奋与自信。


    皇帝在召见康有为后的第七天,就先下诏废除了八股取士制度。接着,在康有为的筹划下,小臣们一个个被重用了。召见以后不到三个月,皇帝下了命令,给四个小臣均着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军机章京是军机处中四品官以下的官,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军机处的首领是军机大臣,都是三品以上的官,都被西太后扣得紧紧的,皇帝无法说了算,只能自己任命四个章京来分军机大臣的权,把他们特加卿的头衔,点名参预新政,这种安排,是很费苦心的。四个章京中,小臣杨锐、小臣刘光第是张之洞的学生,小臣林旭是康有为的学生。他们三个人,都参加过康有为召开的保国会,很早便与康有为认识了。可是最后一位小臣,不但没参加保国会、也没参加强学会。就跟康有为的关系来说,是后起之秀。这个人籍贯湖南浏阳,生在北京,三十三岁,身分是江苏候补知府;他的父亲是湖北巡抚,这位巡抚是翁同龢朋友,翁同龢见过老友此子,在日记中写道:“……通洋务,高视阔步,世家子弟桀傲者也。”可见他的气派。军机章京在皇宫里分成两班,这个人分到与刘光第一班。第一天上班,他“桀傲”地走进了内廷外面,御史问他、太监们问他,他一言不发,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谭嗣同。”


                                                                                                       第28节 回 向

       北京的十月已经转冷,可是冷的时候,忽然有一股暖的感觉,那就是俗说中的“温雪”。“温雪”就是开始要下雪了。

    半夜里梁启超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无法成眠。他索性点起蜡烛,拥被看起书来。书是一本讲北京古迹的小册子,叫《京城古迹考》,作者是奉乾隆皇帝之命,调查北京古迹,写了这本书的。书中说北京城内城本来是十一个门的,后来改为九个门了。梁启超心里想,一般说“九门提督”,是掌管北京城治安的将军,若北京没有变小,“九门提督”岂不该叫“十一门提督”了?九个门也好,至少他这广东人记起来,要方便一点。接着他就一边用指头计算,一边背背北京的城门。北京城门一般说是“里九外七皇城四”。有的城门,由进出的车,就可看出特出。“里九”是内城的九个城门,南面城墙中间是正阳门。走的是皇轿宫车。正阳门东边是崇文门,走的是酒车,烧锅的多在北京东南,就这样走进来。东边城墙中间是朝阳门,走的是粮车,南方的粮食都由北运河运到通州,再由通州走大道进朝阳门,所以朝阳门附近的仓库也最多,像禄米仓、南门仓、北门仓、新太仓等都是。朝阳门北边是东直门,走的是木材车,附近大木厂也最多。北面城墙接近东直门的是安定门,走的是粪车,附近地坛那边有许多粪场,把粪晒干,卖给农民当肥料。安定门西边是德胜门,走的是兵车,德胜两字是讨个吉利,当然打败之事,也不在少。西面城墙接近德胜门的是西直门,走的是水车,玉泉山的水,装在骡车上,运到皇宫。西直门南边,也就是北京西面城墙中间那门,是阜成门,走的是煤车,附近有门头沟、三家店等煤矿。再转过来,转到南面城墙,正阳门西边的,就是宣武门,走的是囚车。宣武门外有大名鼎鼎的刑场菜市口,死刑犯都由内城经宣武门游街到外城,然后在菜市口行刑……梁启超数到这里,想到宣武门外这片北京西南地区,算是他们广东人最熟悉的。这片地区里,有南横街的他们的会馆,是上北京的广东老乡的大本营。对梁启超自己说来,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他是更常去的。因为南海会馆是老师康有为的居留地。他随老师一直住在那里。强学会成立后,他就搬到后孙公园,以便照料会务了。


    梁启超的留守强学会,原因是康有为南下。那是一八九五年。这一年在北京,康有为上书给皇帝,失败了;办报纸,失败了;组织救国团体强学会,也在失败边缘。康有为离开北京前夜,查禁这个会的风声,愈来愈浓了。这个团体是政党的雏形、也是学校的变相,由于当时气氛太保守,所以只好用这种不伦不类的团体来过渡。但是,不论怎么过渡,保守势力还是要铲除它。康有为南下后,北京京城的步兵统领衙门带来了人马,所有的图书、器材都给没收了。连梁启超私人的一些衣服,也在被没收之列。梁启超给扫地出门了。


    梁启超这时只有二十三岁,一天早上,他拖着辫子、也拖着脚步,走到了北京宣武门外,走入了西砖胡同,走进了法源寺。那正是北国的冬天,晴空是一片萧瑟。法源寺天王殿前,从屋瓦延伸到三级台阶、从三级台阶延伸到前院,都盖上了一层白雪。看上去一片寒澈洁白,令人顿起清明之气。他久已听老师赞美过法源寺,可是,在北京住了这么多日子,却大忙特忙,一直未曾来过。两天前,强学会被封了,他被扫地出门,这回可闲起来了。趁机浪迹京师,岂不也好,北京可看的地方太多了,首先就想到法源寺。


    梁启超站在雪地里、站在法源寺大雄宝殿台阶旁边第一块旧碑前面。他对书法的造诣,赶不上他老师,但他对佛法的研究,却有青出于蓝的趋势。所以他端详古碑,不从书法上着眼,而从佛法上寓目。他本是神童,四岁起读四书、六岁就读完五经、八岁学作文、九岁就能缀千言、十二岁考上秀才、十六岁就考上了举人,而他考上举人后四年,他的老师康有为才以三十六岁的年纪考上举人。第二年正是甲午战争那年,他跟老师一起进京赶考,考进士,因为那时老师已名动公卿,主考官怕他考取,如虎添翼,所以全力封杀。在阅卷过程中,守旧之士看到一篇出色的考卷,断定是康有为的作品,故意不取它,结果放榜之日,康有为考取了,梁启超反倒没考取,原来那篇出色的考卷是梁启超的!守旧之士整错了人。


    虽然考场失利,但是追随老师奔走国事,受到各界的注目与赞叹,却也少年得志。但是,二十三岁就名满天下的他,却毫无骄矜之气。他志在救世,从儒学而墨学、从墨学而佛学。尝试为自己建立一贯的信仰。佛学的信仰是唯心的,寺庙本身却是唯物的,以心寄物,由物见心,寺庙有它的必要吗?梁启超站在石碑前面,思路一直在心物之间疑惑着。接着他走上台阶,走进大雄宝殿,仰望着乾隆皇帝那“法海真源”的匾额,他的疑惑更加深了。“法海真源”,应该源在无形的明心见性,岂可源在有形的寺庙之中?他摇晃着比一般人要大了许多的脑袋,喃喃自语,有点不以为然。


    在宝殿中,另一个年轻人注意到他。那个年轻人三十多岁,刚毅外露,目光炯炯。看他在摇头晃脑,走了过来。


    “看你这位先生的相貌,像是南方人。”那个年轻人先开口了。


    梁启超侧过头来、侧过身来,点了点头。


    “你看对了。我是广东人。不过听你一开口就湖南话,你先生也像是南边来的。”


    “是啊,我是湖南浏阳。你是广东——”


    “新会。”梁启超补了一句,“咦,浏阳会馆就在这附近啊。”


    “是的,就在这附近的北半截胡同。我昨天才从上海到北京,对北京并不熟。就住在我们浏阳会馆里。”


    “你先生昨天才到北京,今天早上就到庙上来,一定是佛门人士吧?”



                                                                                                第29节 佛法有研究


          “也是,也不是。我对佛法有研究的兴趣,可是并没像善男信女那样对佛膜拜,当然也从不烧香叩头。”

    “我也一样,我们是志同道合了。我对佛法喜欢研究,也喜欢逛逛寺庙。可是,总觉得寺庙跟佛法的真义,有许多冲突的地方。宋明帝起造湘宫寺,他说‘我起此寺是大功德’,可是虞愿却说了真话,他说:‘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愍。罪高佛图,有何功德?’像湘宫寺这种寺庙,古往今来也不知有了多少,可能寺庙盖得愈多愈大,离真正的佛门精神反倒愈疏愈远。当然,这座法源寺有点例外,它本来是唐朝的忠烈祠,一开始并没有这种大雄宝殿式的佛教气氛。”


    梁启超的广东官话,说得很慢,口音有点奇怪,但是见解更奇怪了——在佛堂里,他没有诃佛骂祖,但他似乎根本否定了佛堂的意义。使面前的湖南人听了,备感好奇。湖南人说:


    “你老兄的见解是很高明的,我们又是志同道合了。严格说来,寺庙这些有形的东西,除了有艺术的、建筑的和一点点修持的功能外,离真正佛门精神,诚如你所说,十分疏远。自佛法入中国来,演变得好奇怪,一开始就走入魔障,大家没能真正把握住佛门实质,反倒拼命在形式上做功夫,佛门的大道是无形的,可是自命为佛教徒的人,却整天把它走得愈来愈有形,盖庙也、念经也、打坐也、法会也、做佛事也……这些动作,其实跟真正的佛心相去甚远了。《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这种‘回向’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佛教。但是,佛教传到中国,中国人只知出世而不知入世,只走了一半,就以为走完了全程。他们的人生与解脱目标是‘涅槃’,以为消极、虚无、生存意志绝灭等,是这种路线的目标,他们全错了。他们不知道,佛法的神髓,到这里只走了一半,要走下一半,必须‘回向’才算。谈到‘回向’后的舍身,佛门人物也干过,但那只是走火入魔。五代后期,周世宗就指出:‘僧尼俗士,自前多有舍身、烧臂、炼指、钉截手足、带铃挂灯、诸般毁坏身体、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称变现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之类,皆是聚众眩惑流俗,今后一切止绝。’可见这种舍身,也只是把戏,并非真的为生民舍身。五代后期,全国财务困难,周世宗下令毁掉天下铜佛像,用来铸钱。他的理由是:我听说佛教以身世为妄,利人为急,如果佛本人真身尚在,为了解救苍生,一定连真身都肯牺牲,何况这些铜做的假身呢?这种理论,才是真正深通佛法的理论。明朝末年,张献忠‘屠戮生民,所过郡县,靡有了遗’。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人堆出羊肉、猪肉、狗肉,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周世宗和破山和尚,他们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为他们真能破‘执’。佛法里的‘执’有‘我执’和‘法执’:我执是一般人所认为主观的我;法执是所认为客观的宇宙。因为他们深通佛法,所以能‘为百万生灵’,毁佛金身,开如来戒。而一般的佛门人物,整天谈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憧、真的身体力行。佛教被这些人信,被这些善男信女信,‘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憨’。释迦牟尼死不瞑目了。”湖南人一口气说了这些,愈说愈有火气起来。


    “听你老兄弘扬佛法,见解真是过人。老兄出口就是《华严经》,似乎老兄比较喜欢华严?”


    “其实哪一支都被搅得乌烟瘴气。华严也一样。只是华严一开始就被歧视。一千五百年前《华严经》的译者佛驮跋陀罗到长安,就被三千多和尚排挤,只好离开长安南下,十多年后他译出《华严经》,华严在中国,忧患之书也。我特别喜欢它。尤其,它的成书经过也充满了传奇,那龙树,他的朋友被杀了,但是他得以活下来传播华严思想。朋友死了,华严思想不死。”


    《华严经》的全名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传说是由文殊菩萨和阿难编的,由龙神收到龙宫里。龙树菩萨入龙宫见到了它而得道,把它流传人间。这部经有上、中、下三本,传到中国来的是下本的节本。龙树菩萨是释迦牟尼死后七百年生的使徒、是马鸣菩萨的再传弟子。他很聪明,与两个朋友学隐身法,跑到皇宫里。皇帝下令左右四处挥剑去砍隐身人,结果两个朋友被杀死了。在敌人挥剑的时候龙树菩萨发现他们怕误伤皇帝,不敢在皇帝身边挥,于是就躲在皇帝身边,逃过了大难。梁启超想起了这些,愈发对这湖南人好奇起来。“这位老兄喜欢龙树,他一定有不少侠气。”他心里想。接着,他开口了:


    “老兄谈到周世宗的舍铜佛身、破山和尚的舍素食身,都可看出老兄能就佛法大义着眼立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气魄自是不凡。有俗谛,而后有真谛;有世间法,而后有出世间法。佛门言转依,是转世间心理为出世间心理,但是,佛门的真正毛病是,善男信女只知俗谛而不知真谛,结果浑然不识世间心理,又从何转之?从何依之?老兄说他们整天谈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懂、真的身体力行,可谓说得一针见血。”


    “老兄过奖、过奖。不过,我觉得,一针见血其实也只是说,要做到一刀见血才是行动。古今志士仁人,在出世以后,无不现身五浊恶世,这正是佛所谓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谓求仁得仁。最后,发为众生流血的大愿,以无我相却救众生而引刀一快、而杀身破家,也是很好的归宿,这才是真正的所谓舍身。”说着,湖南人朝佛像一指,“殿上供着大日如来、文殊、普贤菩萨,这是通称的‘华严三圣’,我想他们会同意我这种从《华严经》而衍发的解释吧?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应身。大日如来即佛的法身。但是,‘佛地经论’说身化三种,所谓‘自身相应’、‘他身相应’、‘非身相应’,在第二种‘他身相应’中,有化魔王为佛身、变舍利子为天女的说法,如此化身,我认为才真是佛的真身。这样看来,坐在这里的大日如来,站在两边的文殊、普贤菩萨,其实都是假身,他的本身的塑像,恰好反证了这种造型的虚妄。如果木雕有灵,这三位托假身以现身五浊恶世,真不知他们做何感想?难道在大雄宝殿中受人膜拜,就算完事了吗?真的佛、真的菩萨绝不如此。所以呀,我看,他们三位真要不安于位呢!他们与其附托在木雕像上,还不如附身在志士仁人身上,以舍身行佛法呢!哈哈,老兄以为如何?”


    梁启超点着头,望着湖南人,微笑着:


    “既然可化魔王为佛身,自然可化佛身为志士仁人之身,这种推论,是可以成立的。所以,姑且可这么说:志士仁人的殉道,既是志士仁人舍身,也是佛与菩萨的同死,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湖南人微笑着,“不过,佛和菩萨可以化身为千千万万,大神附体在志士仁人身上,所死不过是他们自己千千万万分之一,死得不是全部,但是志士仁人却不然,志士仁人自己只有一个,所以一旦舍身,所死就是全部。这样看来,未免不公平。哈哈!”湖南人不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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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节 别有天地




“你老兄这番议论,别有天地,不过对《华严经》的奥义,恐怕发明过多。”梁启超顿了一下,“华严的世界有所谓‘一真法界’,这种法界,主张真妄俱泯、生佛不分。乃超越一切对待,本体即现象,现象即本体,绝对平等。在这种‘一真法界’里,万法归一,从数量上,一个不算少、万亿不为多,从一粒砂石可以透视无量三千大千世界;从体积上,微尘不算小、虚空不足大,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互纳无碍;从时间上,刹那不算短、劫波不够长,万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鹤逻年也罢,都是一生。在‘一真法界’里,一切的多少、大小、长短,都是虚假不实的,超越有无、超越时空的‘一真法界’里,一念百千劫,百千劫在于一念;一粒微尘就是十方国土,十方国土也是一粒微尘,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志士仁人以一个自己舍身,其实与千千万万佛与菩萨舍身并无不同,佛与菩萨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更精确的说,佛与菩萨纵化身为千千万万,但是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殉道——部分的殉道,其实也就是全体的殉道,全体已随部分死去,从一的观点看,纵化为千千万万,也是一而已。这话愈扯愈远了,也许,佛若有知,会笑你我两人都是曲解华严的罪魁祸首了。”

    “没有,没有曲解。”湖南人认真地坚持,“《华严经》是经中之王。想想看,佛陀在七个地方,九次聚会,才把华严讲完,当时说没有人能了解其中的奥义,除了利根的大菩萨外,鬼神也、天龙八部也、二乘根器的阿罗汉也……都无法了解。所以这部经,就被藏在龙宫里,直到龙树菩萨把它背诵下来,才得流传在外。虽然龙树只背了三分之一,但是,华严的奥义我们还是能把握不少。其中的‘回向’是最精彩的,伟大得无与伦比。真正把握住这种‘回向’奥义以后,会发现佛法绝不消极。王安石的一首《梦》诗,老兄还记得吗?


    知世如梦无所求,


    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


    成就河沙梦功德。


    这是多么高的境界!何等华严‘回向’的境界!王荆公认为人生如梦,一无可求,他什么都不追求,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他为人间,留下数不清的功德。这种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这种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们都是‘死去活来’的人。人到了这种火候,就是佛。就是菩萨。而这种火候最后以杀身成仁成其一舍,也就正是此梦成真、此身不妄。一般佛教徒理解佛经,全理解错了。佛门精神是先把自己变成虚妄,虚妄过后,一无可恋、一无可惜,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妄成真,这才是正解。从出世以后,再回到入世,就是从‘看破红尘’以后,再回到红尘,这时候,这种境界的人,真所谓目中有身、心中无身。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进退疾徐,从容无比,这就是真的佛、真的菩萨。我想,老兄的看法大概跟我一样吧?”


    “一样,真的一样。”梁启超兴奋地说,“你老兄和我萍水相逢,相逢于古庙、相逢于大雄宝殿之内,有佛与菩萨乃至十八罗汉为证,两人缘订三生、积健为雄、共参‘一真法界’,只谈了一些话就投契如此,可谓快慰平生。”


    梁启超向湖南人作揖,湖南人也作揖为礼。


    “对了,”梁启超补上一句,“谈了半天,我还没请教你贵姓?”


    “哦,失礼,失礼。”湖南人赶忙说,“我姓谭,‘西’、‘早’、‘言’那个谭,名叫嗣同。‘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嗣;大同小异的同——”


    梁启超眼睛一亮,笑起来,伸手握住他,“你不是现今湖北巡抚的少爷吗?”


    “奇了,奇了!”谭嗣同眼睛也一亮,“你怎么知道我?你是谁?你是谁?”


    “我是——我是康有为先生的学生梁启超呀!”


    “唉呀!原来你就是梁启超,太幸会了,太幸会了!”他用力摇着梁启超的手,“我从上海赶到北京,就是来找你们师徒呀!我在南边就听说你们在北京搞得轰轰烈烈,因此特地赶来,想参加你们的强学会。怎么样,带我去看康先生,并办入会手续?”谭嗣同性急了。


    梁启超苦笑了,“真不巧,康先生八月底就去南边了,不在北京。强学会呢,你也来迟了,三天前就被查封了,我也被赶了出来。”


    “唉!真不巧。那你怎么办?总不能没地方去。好!就来住在我们浏阳会馆吧。浏阳会馆是二十二年前家父捐出来的,住在那里跟住在家里一样,你不会觉得不方便。怎么样?”


    “不必了,谢了。”梁启超答道,“我现改住南海会馆,顺便给康先生看家。反正两个会馆离得很近,我们随时可以见面。刚才你说你就是从上海来北京找康先生和我,其实我们也在北京等候豪杰之士光临。强学会的会员一共才不过二十多个,我们太需要志同道合的同志了。老兄文武全才,我们早就听说过,今天有缘千里来相会,真是高兴。只可惜会也给抄了家,不能带老兄到会那边走走。”


    “这次被抄家,损失不小吧?”谭嗣同关切地问。


    “当然不小。最可惜的是一张世界地图,我们在北京找了一两个月,想买张世界地图都买不到,最后没法,托人从上海才找到一张,带到北京。记得那张地图来的时候,大家视同拱璧。为了推广国人的眼界,我们每天到外面宣传,找人来参观这地图呢!唉,如今这张地图也给抄走了。”梁启超不胜感叹,“北京虽为首善之区,其实人心闭塞,有赖于我们做强学会式的努力。可是,强学会三个月,就给铲除了。受了挫折,可是我们毫无悔意。陶渊明诗里说他在长江边种桑树,种了三年,刚要收成的时候,忽然山河变色,桑树‘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一切成绩,都漂失了,但他并无悔意,因为‘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本来就不在安全地带种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所以,我们还是要种桑树,然后兼做春蚕,自己吐丝。只是地点上,目前不适宜在北京着手了,看样子我们要从南边着手,上海啦、湖南啦,都是理想的起点。现在康先生已经先去南边了,康先生有全套的计划,我们一定可以在南边扎根,再徐图北上。救国本不是速成的事业,可能我们这一代看不到了,虽然有近功的机会,我们也不放弃,但从长远看,根本之图,还是办学校、办报纸,以开民智。康先生有鉴于此,他的努力重点之一便是培养学生,以人格感化学生,使学生变为同志,一起参与救国大业。你老兄虽不是康门弟子,但是我们欢迎你一起合作、一起现身。正如龚定盫所希望的:‘龙树马鸣齐现身,我闻大地狮子吼。’那不是更好吗?你老兄……哦,我该改变个称呼的方式,我称呼你的字吧。你的字是——”


    “复生。光复的复,生命的生。”



                                   第31节   同志


    “好,复生,我的字是卓如,卓文君的卓、司马相如的如。我们虽不是同门,却是同志了。”


    “其实,我们精神上是同门。我私淑康先生,愿意奉康先生为师。我早就看过康先生的著作,他的《新学伪经考》在四年前出版时,我就见过翻刻的和石印的本子,虽然康先生的书被查禁了,可是他的思想却深入人心,他能用那么大的学问,写成专书,推FAN两千年来的成案,真是气魄非凡,古今所无。对这样伟大的知识分子,我甘愿做他的学生。卓如兄,如蒙康先生不弃,请你务必先婉达此意。”谭嗣同诚恳地说。


    “我一定照办。我想,康先生如收到你这位好任侠、尚剑术、走遍大江南北、塞外东西的豪杰人物,一定高兴极了。”


    “奇怪,卓如兄,你对我的身世,好像了如指掌。”谭嗣同把头一歪,斜看着。


    梁启超微笑着,“我比复生兄小了七岁,我生在广东新会南乡的熊子岛,那地方是广东沿海的渔村,很穷苦,我祖父、父亲虽都考上过秀才,但是要吃饭,还是得自己种田才成。我十二岁考上秀才后,还下田呢。我出身普通人家,没有云游四海的机缘,人也文绉绉的,所以非常羡慕你复生兄能够驰骋中原与大漠,结交四海英豪。听说你从北京起,十二岁以来,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你都去过,察视风土、物色豪杰,真不简单。”


    “台湾我没去过。去台湾的是我二哥谭嗣襄,襄阳的襄。他被台湾巡抚刘铭传看中,叫他在台南服务,结果六年前,三十三岁年纪,死在台南府蓬壶书院。我差一点去了台湾,本来我要去台湾迎灵的,结果到了上海,唐景崧打电报来,叫我在上海等,我就没去成。”


    “唉,没去成也好,”梁启超说,“台湾在今年交接给日本了。唉,台湾是伤心之地!”


    “真是伤心之地!我们中国人为了建设台湾,花了多少心血、多少人命,我二哥便是其中之一。如今割给了日本,此仇非报不可!此土非光复不可!诚如你卓如兄所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塞外东西,在书本上学问我不如你,但在行动上的历练,我却自负得不做第二人想。你知道吗?我虽是世家子弟,但绝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相反的,人间甘苦,我倒深尝了不少。我十二岁时在北京大疫中被传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活回来,我的字‘复生’,就是这么来的。五天之间,我们全家死了三位,母亲、大哥、二姐,全死了。我死里逃生,十三岁父亲到甘肃上任,我回到湖南老家。十四岁去甘肃,又碰到河南、陕西大凶年,赤地千里,随我去甘肃的,路上一死就十多个。我在甘肃,最喜欢出塞探险打猎。可是,碰到西北风时,就好看了,西北风吹起来,真是飞沙走石,那石块打在身上,就好像中了强弩一样。当然冬天下雪就好一点,但下雪有下雪的可怕。有一次在河西,我和一名骑兵迷了路,七天七夜,走了一千六百里,都没有人烟。脱险回来的时候,屁股上髀肉狼藉,裤裆上都是血。当然,在西北也有悲歌慷慨的一面,夜里在沙上搭起帐棚,把羊血杂雪而食,或痛饮、或豪赌、或舞剑、或击技、或弹琵琶、或听号角,那种豪迈与萧条的交汇之感,真是读万卷中所无。尤其,当你置身于古战场中,感觉千百年前,胡人牧马、汉将拓边、尝覆三军、边声四起的气氛,你真会有苍茫之感。你的心胸会开廓无比,但那种开廓,是悲凉的、是流离的、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的,你感觉到千军万马在你眼前走过,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可是,突然间,一切全停了、全都静止了,所有的千军万马,都一刹间变成一片尘埃与尸骨,天地为愁、草木含悲,百年为之销声、千年为之孤寂。这时候,你仿佛是人间唯一的活人,在行经鬼蜮,不是你生吊古战场,而是古战场把你活活死祭……有了那种人生历练以后,卓如兄,我发现我已不再重视一己的余生,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可是,我心苍茫,俨然已是八十。十三年来,我沉潜学问,尤其西学与佛学,对人生的观点,已愈发成熟,如今我三十一岁了,感到冲决网罗,献身报国,就在今朝。因此从上海赶来,追随康先生,希望大家一块儿做点大事。这次来京,在路上写了‘感怀四律’,正好有誊稿在身边,特此奉呈卓如兄。我的一生心事,全在这四首律诗中了,务请不吝指教。”


    梁启超接过了诗稿。这时,法源寺的一个和尚走了进来,向两人合十顶礼。两人回了礼,走出大雄宝殿,为时已近中午。梁启超说:


    “你们浏阳会馆在北半截胡同南口路西,在南口有一家坐东朝西的饭馆叫广和居,是个谈天的好地方。复生兄北来,我就在今天为你洗洗尘。那家饭馆很特别,它是一家知识分子常聚会的所在,一般市侩商贾倒不敢去那儿。这,就是北京城的味道。在北京城里,有些地方不失为干净土,水准摆在那里,风雅人去的地方,附庸风雅的人,也会望而却步。北京城以外的地方,就不敢说了。”


    谭嗣同接受了这一邀请。两人携手走出法源寺。






                                          第32节   广和居


    从广和居出来,又在外面料理了许多事,梁启超回到米市胡同南海会馆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了。他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决定找点东西看看。忽然想起,早上谭嗣同不是送了他四首诗吗?何不现在就看看?于是,他点起蜡烛,读了起来:

    其一


    同住莲华语四禅,


    空然一笑是横阗。


    惟红法雨偶生色。


    被黑罡风吹堕天。


    大患有身无相定,


    小言破道遣愁篇。


    年来嚼蜡成滋味,


    阑入楞严十种仙。


    其二


    无端过去生中事,


    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


    尊前尸冢梦三槐。


    金裘喷血和天斗,


    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傥容心忏悔,


    愿身成骨骨成灰。


    其三


    死生流转不相值,


    天地翻时忽一逢。


    且喜无情成解脱,


    欲追前事已冥氵蒙。


    桐花院落乌头白,


    芳草汀洲雁泪红。


    再世金环弹指过,


    结空为色又俄空。


    其四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


    亦与之为无町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


    一时撒手劫僧。


    梁启超读着、读着、读着,他惊呆了。天啊!这是多么好的诗!沉郁哀艳,字字都是学道有得之作!按说“诗无达诂”,解诗并无清楚的定说,但是,这四首诗读起来,你立刻就有一股苍茫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去追寻一点文字的痕迹,还是可以“达诂”一下的。于是,梁启超披身坐起来,开始仔细推敲诗稿。


    “谭复生这诗,所受佛学影响之深。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把莲花看做最清净出凡的花,净土宗的佛教徒甚至强调死后托生莲华,花开见佛。佛门有‘莲华国’,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修四种禅定所生的天——‘四禅天’,从初禅天的鼻舌以外眼耳身意四识,直到四禅天的六识之中只剩意识,十八天中境界愈来愈高,高到可以空中一笑,笑声洋溢。想到弘扬佛法,天雨生色之时,一阵黑风吹来,天空也就惨雾愁云。《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只要我不考虑到我自己的生命,我就一切超脱起来,这种超脱,就是佛门中的身无定相,在身无定相下,《庄子》所说的‘小言詹詹’也就聊以遣悲怀、破邪道了。正由于自身已无,再回过头来务实一下,所以虽然无欲心而行事,一如《楞严经》所描写的味同嚼蜡,其实也是不无滋味的,大可跟着《楞严经》所列的‘十种仙’一块儿上天下地一番呢!”


    “十种仙”是什么?梁启超记不清了,他下了床,在书架上取下《楞严经》,查了一下。原来是:


    地行仙、飞行仙、


    游行仙、空行仙、


    天行仙、通行仙、


    道行仙、照行仙、


    精行仙、绝行仙。


    “好,现在再研究第二首。”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说三世转生;是谓三生。《集异门论》说三世是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白居易诗有‘世说三生如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谭复生写‘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自然是指前生之事,无始无终的,忽然显现此生。佛门所说的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业’包括行动上的‘业’,就是‘身业’;语言上的‘业’,就是‘口业’、‘语业’;思想上的‘业’,就是‘意业’。业有善有恶。由‘业’生出的是‘业力’,是指善恶报应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业因’,达成‘业果’、‘业报’。‘业因’是前世给今生的报应。由于前世有‘业因’,所以前世的无始无终的许多事,在朦胧之间,尽入眼底。西太后和小人们,逆天行事,歌舞升平,只是想盘踞高位,位三公而对三槐,满朝行尸走肉,一如《庄子》所指的‘髑髅’,祢衡所指的‘坐者为冢、卧者为尸’,总该把他们清除。贾岛的诗说:‘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在小人在位、违反天意的时局里,我跟他们,展开一场苦战,悲歌慷慨,动地而来,但这又算什么?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肉生命时候,我要忏悔、我要发愿牺牲自己:愿我的肉体化为枯骨、枯骨化为灰烬,为吾土吾民献身。”


    梁启超又进一步自言自语:“这诗的整个意思落在最后‘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上。是用晋朝葛洪《神仙传》的典。徐甲是老子的佣人,跟了老子许多年,可是从没拿到薪水,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老子算总账,说老子欠他多少多少。老子真行,他一言不发,把徐甲化为枯骨一具。这时徐甲恍然大悟:他清楚知道,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具枯骨,他的血肉生命怎么来的,还不明白吗?区区人间小事,还计较什么?于是他忏悔了。谭复生引徐甲的故事,当然是说我们要粉身碎骨去为大目标奋斗,只有这种大目标,才有意义;其他人间小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至于第三首,”梁启超寻思着,“就更沉郁哀艳了。佛门言死生流转,在人经历无量度数的轮回后,跟自己心上的人怀念的人,本已无法相值交会。不料,在天翻地覆的乱世里,我跟我心上的人怀念的人却又巧遇了、相逢了。但是,前世的因缘,已杳然难寻,欲寻还休,我也以无情解脱自喜。自古以来,从燕宫归怨、到吴宫离愁、到人间的雁行折翼,本有着太多的离情别绪,纵使人间因缘,像羊叔子那样,本是李家七岁坠井而死的男孩的后身,且有金环以为物证,但是,又怎样呢?死生又流转了,再世相逢,最后空空如也,还如一梦中。”


    “最后一首也有情诗成分,”梁启超心想着,“不过,它综合了前三首,把对生命、对国家、对人情的一切,都串连在一起。这首诗写人间柳絮飘萍,本寄迹水面,各自东西,虽然今天堕水成离,他年却会化泥成聚。目前,纵有着屈原《离骚》的痛苦,却可展现庄周随缘的无垠。佛门以波旬魔王常率他的眷属障碍佛法。《楞严经》有‘如我此说,名为佛说;不如我此说,即波旬说’之语,足征天亦有亲而魔亦有眷之外,魔眷与魔,又同为与佛说打对台的魔说。虽然如此,这只是一时的。《佛国记》有‘喝言菩萨从三阿僧抵劫苦行,不惜身命’的话,阿僧劫是数目的极限,是无数的意思。纵使成佛也摆脱不掉天亲魔眷的拦路。但是,从自己终期于尽、归于死亡看,一切也都是阿僧劫的历程,人生的千变万化,看开了,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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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节    解释




    梁启超在烛光下,勉强把这四首诗解释出来了,在烛影摇晃中,感到一股逼人的鬼气。“谭复生真是奇男子、奇男子。”他喃喃自语,“他的诗,沉郁哀艳,字字学道有得,这种得,全是积极的、奋发的。佛法的真义告诉我们:人相、我相、众生相既一无可取,而我们犹现身于世界者,乃由性海浑圆、众生一体、慈悲为度、无有已时之故。是故以智为体、以悲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愿力无尽故,与其布施于将来,不如布施于现在;又以大小平等故,与其侧隐于他界,不如恻隐于最近。于是凄然出世而又浩然入世,纵横四顾,有澄清天下之志。《华严经》谈‘回向’,说以十住所得诸佛之智、十行所行出世之行,济以悲愿,处俗利生。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圆融、智悲不二,而回向菩提实际。佛法的真髓、佛法的真精神,正在这里啊!这些啊,才是佛法的实际。其他那些吃斋拜佛。手写‘大悲’、手数念珠的动作啊,全是假的!”


    ※      ※      ※


    梁启超、谭嗣同碰面后四个多月,他们就先后南下了。他们觉得北京难以发展,所以到南方去做扎根的工作。“梁启超先在上海办《时务报》、开大同译书局、发起不缠足会,并且创办了女学堂。后来发现湖南巡抚陈宝箴思想开通,他的儿子陈三立与手下黄遵宪、徐仁铸,都协助推行新政,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就转到湖南,做时务学堂总教习。谭嗣同也去做了老师。在时务学堂里,梁启超亲自教育四十名学生,培养下一代的救国人才。他用的是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的经验,师生打成一片,教育学生新思想、变法思想、民主思想。他每天上课四小时,课余办理校务、批答学生作文和笔记,每次批答,有的在一千字以上,忙得常常熬夜,最后累出了大病。这时候,湖南地方的守旧势力也正好检举梁启超他们,说他们非圣无法、妖言惑众,湖南巡抚也保护不了他们了,所以一一予以解聘。梁启超只好由学生扶着,登上轮船,东去上海。在学生中,有一位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六岁,他身体瘦弱,可是灵气过人,一直在梁启超身边,替老师整理行装。他很少说话,他和梁老师从认识到相聚,只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但是,梁老师的言教与身教,却深深影响了他。梁老师先用“学约十条”开拓了学生的眼界,十条里告诉学生:“非读万国之书,则不能读一国之书。”要知道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了解世界才能为中国定位、才能了解中国,“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国,乃以治天下”。因此为学当“求治天下之理”。知识分子要求得此理而努力“成大丈夫”,“以大儒定大乱”,这才是读书上学的目的。那时候,中国的教育风气,都是教人把读书当敲门砖、当成考科举、谋干禄、光宗耀祖的工具,但是,梁老师却完全撇开这些,他用更高层次的目标,来期勉学生,使学生在入学起点,就进入新境界。这个十六岁的小男生,是四十个学生中最聪明的,名叫蔡艮寅,对这种新境界最为醉心。他在作文和笔记本中,长篇大论的讨论知识分子的使命和中国的前途,梁启超除了在上面批答以外,还把大家的作文和笔记都摊开来,互相观摩讨论,在讨论中,蔡艮寅不多话,但是每次发言,都能把握重点,见人所未见,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喜欢他。


    蔡艮寅出身湖南宝庆的农舍,七岁开始读书,一边读书,一边种田。夜里看书,为了节省油灯的开支,他每在有月色的时候,就尽量利用月光来伴读。他在十岁以后,就感到无书可读之苦,他到处打听有可能借书看的所在,书是借不出来的,他每每一走几十里,到有书的地方去就地借看,做成笔记,带回来研习。十二岁时候,他已经读了不少书。这时候,他拜同县的樊锥做老师。樊锥是一位思想高超、气魄雄伟的人物,在《湘报》上发表《开诚篇》和《发锢篇》,感动了蔡艮寅,也召来了湖南地方守旧势力的愤怒。最后,樊老师被驱逐出境了。蔡艮寅为樊老师整理行装,直送老师上路。那是一个阴雨的清早,樊老师背着行李,提着书袋,走出家门,蔡艮寅背着另一书袋,跟在后面,在地方守旧人士的叫嚣下,师徒二人,默默走到马车边,马车太小,老师只分到一个座位,所以东西必须堆在脚下,有的要抱在胸前。樊老师上了马车,蔡艮寅吃力的把书袋推上去,教师接过了,从书袋旁挤出头来,向学生告别。蔡艮寅小小年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被这样赶走,他含泪点着头、伸出胳臂,迟缓地招了手、招了手。马车逐渐远去,直到在阴雨中变成了一个逐渐缩小的黑点,那手才放下来。可是,心却没放下,他浮动的心,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锢人心智的地方。三年以后,他只身到了长沙,进了时务学堂。运气真好,他碰到了梁老师,一位比樊老师更光芒四射的人物。樊老师使他知道中国、梁老师却使他知道世界;樊老师使他知道家乡以外有一片天、梁老师却使他知道天外有天。可是,因缘是那么容易破碎,梁老师也遭到被驱逐的命运。如今,他又背着书袋,送梁老师上船了。


    梁老师被学生扶着,躺进了卧舱,他吃力地咳嗽着,蔡艮寅赶忙跑去找开水,一冲出舱门,跟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谭嗣同谭老师。谭老师扶住他肩膀,拍拍他,下了舱去。


    蔡艮寅找到开水,回来的时候,正听到梁老师对大家说的一段话:


    “……我们不能舍身救国的原因,非因此家所累,就因此身所累。我们大家要约定: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谁同意这一标准,谁就是我们的同志……”


    送行的人们点了头,谭嗣同补充说:


    “我们大家在时务学堂这段因缘,恐怕就此成为终点,但是我们的师生之情、相知之情、救国之情,却从梁先生这一标准上,有了起点。我们时务学堂的师生都是有抱负、有大抱负的。此后我们会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救我们的国家,成败利钝,虽非我们所能逆睹,但是即使不成功,梁先生所期勉的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相信我们之中,一定大有人在。在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不可知不可料的地方,我们也许会破家杀身,为今日之别,存一血证。那时候,在生死线上、在生死线外,我们不论生死,都要魂魄凭依,以不辜负时务学堂这一段交情……”


    谭嗣同从床边站起来,向梁启超抱拳而别,大家也鱼贯走出舱房,蔡艮寅走在最后一个。他转身向梁老师招手,眼中含着泪。梁老师微笑着望着他,招手叫他过去:


    “艮寅,临别无以为赠,我送你一个名字吧,艮寅的名字不好,又八卦又天干地支,不能跟你相配,改个单名,叫‘蔡锷’吧。锷是刀剑的刃,又是很高的样子,又高又锋利,正是你的前途。至于字,就叫‘松坡’吧。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有松树那种节操,再加上苏东坡那样洒脱,正是蔡锷的另一面啊!”



                                                                                第34节     大刀王五


             梁启超回到上海,已是一八九八年的春天。这一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过去多少年的经营,都在这一年快速有了结果。先是四月二十八日光绪皇帝召见了康有为;十六天后,五月十五日,皇帝又召见了梁启超,赏给梁启超六品官头衔,要他办理印书局事务。这是一次很奇怪的召见,按照朝廷定例,一定要四品官以上,才有资格被皇上召见,皇上是不召见小臣的。那时候梁启超只有二十六岁,不但不是小臣,根本是一介布衣,由皇上召见布衣,这在清朝开国以来,都是罕见的事。

    罕见的还不止此。七月间,谭嗣同也被召见了。七月二十日,发表了四个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像是唐朝参知政事的官,官位不算大,但接近皇帝,有近乎宰相的实际权力,光绪皇帝认为康有为名气太大,怕刺西太后的眼,所以把康有为安排在皇宫外面,双方通过四章京,保持联络。于是,在退朝以后、在下班归来,在南海会馆、在浏阳会馆,就多了大家聚会的足迹。


    不过,聚会对谭嗣同说来,不是很单纯的。康有为、梁启超、乃至其他三位章京——杨锐、刘光第、林旭等人,他们都纯粹是知识分子,就是一般所说的书生,他们的交游范围,是狭窄的,但是谭嗣同却不然。他的交游,除了和他一样的书生以外,还包括五湖四海的各行各业人物,也就是书生眼中的下层阶级。谭嗣同小时候读左太冲的诗,读到“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非常欣赏。他相信“草泽”之中,必有“奇才”存在,一如孔子相信十室之内必有忠信一样。而这种“奇才”,在书生中,反倒不容易找到,黄仲则的诗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就是这种观点。谭嗣同要结交五湖四海中的豪杰之士做朋友,为的是他相信救中国,光凭书生讲空话写文章是不够的,还得伴之以行动,而这种崇尚行动的人,却只有从下层阶级去找,尤其是下层阶级的帮会人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洪门”人物。“洪门”是明末遗民反抗清朝的秘密组织。它的远源来自台湾。当年郑成功义不帝清,退守台湾后,他和部下歃血为盟,宣誓大家结为兄弟,从事反清复明的大业。他开山立堂——开金台山、立明远堂,成立了“汉留”,表示是满族统治下不屈服的汉族的遗留。再派出了五员大将,潜入大陆,就成为“洪门的前五祖”,以福建九连山少林寺为大本营。为了向台湾溯源,谭嗣同说动了他二哥谭嗣襄去台湾,追踪郑成功“汉留”的足迹。可是二哥追踪的结果,却很泄气,他写信告诉谭嗣同,台湾已经不是郑成功时代的台湾了,台湾变了,变得只见流氓不见大侠了,要找大侠,还得从大陆去找。于是,谭嗣同决定在中原的下层阶级里去找同志,就这样的,他认识了王五。


    王五是北京人,他本姓白,八岁时就成了孤儿,他和弟弟沿街讨饭,讨到了北京顺兴镖局,镖局的王掌柜看他长得相貌不凡,就收留了他,认为养子,改姓王。十一年后,王掌柜死了,他就继承了镖局。由于他行侠仗义、为人直爽、武功又高,就被人叫做“大刀王五”,他的本名,是王正谊。


    镖局是一门奇怪的行业。干这行的人,被达官贵人大商巨贾请来做保镖,保护人身或押运货物上路,直到目的地为止。这种业务,叫做“走镖”。干“走镖”,或走“水路镖”、或走“陆路镖”,都要冒不少风险,风险就是路上的强盗,一般叫做贼。


    开镖局的不能见贼就打,那样代价太高,打不胜打。相反的,不但不是打,而是和谈。遇到有贼拦路,镖局的头儿总是近上前去,一脸堆笑,抱拳拱手,向贼行礼,招呼说:“当家的辛苦!”那做贼的,也得识相,能放一马就得放。也会回答:“掌柜的辛苦!”接着贼会问镖局的名字:“哪家的?”保镖的就会报上字号。于是,就开始用“春点”谈,“春点”,就是黑话。


    “春点”的范围包括江湖上的师承与帮派,如扯上远祖或同门关系,大家都一师所传,就好说了。给贼面子,承认贼给方便,是赏饭给镖局。然后就有这样的对话:


    “穿的谁家的衣?”贼问。


    “穿的朋友的衣。”保镖答。


    “吃的谁家的饭?”贼问。


    “吃的朋友的饭。”保镖答。这是真话,因为保镖的,正是吃的是贼的饭——没有贼这一行,谁还要找保镖呢?贼正是衣食父母啊!


    一阵“春点”拉下来,贼把路让开,表示放行了。临走保镖还得客气一番。说:


    “当家的,多谢‘借路’。你有什么带的,我去那边,几天就回来。”


    “没有带的。”贼也客气。“掌柜的,你辛苦了。”


    贼不托带东西,但贼会进城来玩。玩的时候,也会找上镖局,镖局一定会保护他们,不让官方捉到。要是给捉到,招牌就砸了。以后上路,江湖绝不好走了。


    大刀王五的镖局,虽然是北京城里八个镖局中的一个,但是,由于王五的名气大,所以,在“走镖”时候,只要一亮出王五的堂号,四方绿林,无不买账。正因为王五跟贼的关系好,所以,有些麻烦,也就惹到头上。有一次,一连发生了几十件劫案,被抢劫的,又多是贪官污吏,引起刑部的震惊,下令叫濮文暹太守去抓。濮太守派了官兵几百人去宣武门外王五家抓人,可是王五以二十人拒捕,官兵不敢强进宅内,相持到晚上,官兵暂退,王五也穿着兵士制服,混在其中脱走。第二天,王五忽然到濮太守那儿自首。濮太守奇怪:


    “抓你你拒捕,不抓你你自首,怎么回事?”


    王五说:“你来硬的,我就硬干;你既撤兵,我就投案。”


    濮太守说:“我知道你早已洗手不干强盗的事,但你总要帮我破破案,几十个案一齐来,岂不给做官的好看!”


    王五说:“大人的忙我一定帮,问题是你大人要赃还是要人?要赃,我可帮忙追回;要人,只好拿我去顶罪。”



                                  第35节    追赃


    濮太守决定但求追赃而已。就这样的,问题解决了。

    后来,王五感于濮太守是清官是好官,没有栽诬他是匪类,在濮太守下台去河南的时候,还派人送了他一程。


    王五外号“京师大侠”,这是人们赞美他的侠气。另一方面,他的武功也是第一流的,大刀只是他武功的一面而已,他还精于剑术,在跟他学剑的学生里,有一个湖南人,就是谭嗣同。


    谭嗣同是外号“通臂猿”的胡七介绍认识王五的。他称王五为“五爷”、胡七叫“七哥”,王五、胡七叫谭嗣同做“三哥”。王五的哥儿们一律跟着叫“三哥”。谭嗣同是这些人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但他毫不以此自骄,反倒跟这些粗人相偕,称兄道弟。大家都知道三哥书读得好,有学问,并且肯教他们,没有架子。大家乐意跟三哥接近,听三哥谈古论今。大家知道三哥的老太爷是做官的,三哥是官少爷,三哥不会干他们那一行,各干各的。但是,大家是哥儿们,大家肝胆相照,就这样的,大家交上朋友,并跟王五和胡七拜了把兄弟,转眼十年了。


    十年间,王五和哥儿们有好多次跟谭嗣同谈到帮会的事,他们很明显表达出他们反对满洲人的传统。但是,一碰到满洲人这个问题,谭嗣同好像就有点不愿多说。不过,他也不扫他们的兴,也不说他们不是,笑着看他们叫骂。大概是态度不明朗,哥儿们头脑简单,就以为三哥也是反对满洲人的。


    大家做朋友,做到了第十年,一八九八年到了。谭嗣同应召进宫见光绪皇帝,并在军机处做了四章京之一,消息传遍了北京城,也传到了镖局。


    ※      ※      ※


    “他去见了皇上!”“他去见了皇上!”六个字,像空气中钉进六颗钉子,王五他们呆住了。他们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有人沮丧地低了头。


    “谭嗣同背叛了我们!”胡七突然斩钉截铁。“没有,谭嗣同没有背叛你们!”一个坚定的口音响在门口,站在那里的,正是谭嗣同。


    “三哥啊!”王五大叫了起来,他突然站起来,满脸通红。“三哥,你去见他干什么!我们是什么立场?他们是什么立场?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和他们之间,没有好谈的!要有,就是他们擦我们,我们擦他们!”王五的右掌做成刀状,来回各做一个砍头的姿势。“三哥啊,你是有大学问的,不像咱们哥儿们是老粗,你比我们读书明理,你说说看,你为什么去见满洲人,要干这种事,你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对待你?”


    “这就是我不先告诉你们的原因,我不能使你们为难、使你们精神上先有负担。我若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我去以前,结果是好是坏我也没把握,所以,我宁愿先去试试看,如果结果不好,那就是我一个人判断的错,不牵连五爷和各位。如果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如果去了结果好,你们就挡住了这个结果,岂不我又陷你们于判断错误?所以,我决定还是不先告诉你们。我……”


    “你!你!你他妈胡说!”胡七陡的站起来,撩起了袖子,大家也都站起来。王五把左手手心向下,从左胸前向外划过,暗示不要轻举妄动。谭嗣同坐在方桌的一边不动,神色安详地说:“五爷、各位,你们总该先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大家好合好散,也落个明白!”


    “他妈的你去见了满洲人,并且一见还见的是满洲头子,你背叛了我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完!我们这样看得起你,原来你背叛了我们!”胡七吼叫。


    “七哥……”谭嗣同开口。


    “你别叫我七哥!七哥是你叫的!我们的交情,今天就是完了!你别叫我七哥!”


    “好吧,我不叫,我只是请问你,我……”


    “我不要听你我、我、我,我们拜了把子,今天就要同你拔香头;我们发誓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胡七一边吼着,一边越过方桌,直朝谭嗣同扑过来,大家也一拥而上。茶杯滚到地上。


    “住——手!”王五的洪亮喊声,使人人都立刻缩了回去。谭嗣同安详地坐在那里,鼻孔流下血,茶水溅满了一身。他任鼻血一滴滴淌下,擦都不擦。他稳定得像一尊佛像,不是金刚怒目,而是菩萨低眉。


    王五突然翻开了小褂,掏出了腰间的匕首,明晃晃的,大家望着他,可是谭嗣同若无其事。王五把自己白色小褂最后一个纽扣解开,左手拉起了衣角,用匕首朝小褂割去,割下一块方形的布,收起匕首,把布铺在左掌上,朝谭嗣同鼻子捂上去,他右手按住谭嗣同的肩,说:“到床上仰着躺一下。”


    王五扶谭嗣同躺在床上,叫人拿两条湿手巾来给他,亲手用一条擦掉脸上的血迹,另一条折好,放在额头上。他伸手拉开了被,为谭嗣同盖上。然后打个出去的手势,他却不先走,让大家先出去,然后轻关上门。


    ※      ※      ※


    大家在房外草地上,蹲着,蹲着。王五不开腔,他拿出旱烟袋,装上烟丝,从火石包里掏出黄棉,放在烟上,用打火石打燃黄棉,一口接一口吸着。大家跟进,也点上烟,胡七不抽烟,他蹲在那里,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用力画着叉子,画了又描上,愈描愈深,嘴角随着画线在扭动。


    “大哥,”胡七忍不住开口了,“我真不明白,以谭三哥这样的人,为什么背叛我们?”


    王五吸着旱烟,没有看胡七,眼只望着天,冷冷地说:


    “他没有背叛我们,他如背叛了,他就不来了。”


    胡七想了一下,恍然若有所悟:


    “说得也是,他若背叛了,他该明白再来不就是送死吗?他还不明白我们不会饶他吗?他上次还告诉我们,湖南马福益那一帮前一阵子四当家的犯了则,兄弟们决议是叫他从山顶跳下去,最后兄弟们送他上山,他一边走,一边还照顾送他的大哥,说:‘大哥小心走,山路太滑。’马福益是三哥的同乡,又是朋友,三哥难道不知道帮里的规矩?我不信。”


    “也许他不认为他犯了规矩吧?所以他敢回来。”有人说。


    “犯规也好,不犯规也罢,问题是他如果背叛了,他回来干嘛?他总得有个目的啊?”又有人说。


    “目的就是拉咱们一起跟他下海,一起做满洲人的奴才,他自己一个人做还不够!”胡七把树枝一丢,大声说。


    王五望着天,含着烟,并没有抽。终于转过头来:


    “不要瞎猜了。三哥一定有他的原因,这原因不是你们能猜得透的,也不是我王五猜得透的。他学问太大,我们是粗人,我们不清楚。只清楚谭嗣同绝不是背叛朋友的人,我敢以这颗脑袋担保,我王五活了几十年,五湖四海,阅人无数,就没把人看走眼过,我就不相信谭嗣同有问题!谭嗣同有问题,不要他从山上跳,我先跳!不但先跳,并且挖下我眼睛后再跳!”


    “我们当然相信大哥,相信大哥不会看走了眼。”胡七心平气和地说,“我刚才动手,也说不出为什么,大概三哥不告诉我们,不让我们这些粗人明白,所以气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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