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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剑《悲欣交集------弘一大师李叔同的前世今生》

续 6






       两个被夕照拉长的人影,走在湖滨人行道上,太阳已经落在丛山的谷里。


  黄昏的回光荡漾在西子湖上,湖光山色,晚寺钟声,带给人无限出尘的幽情。
  这时候,游人如鲫,扁舟停在湖面,柳堤幽境,时时出没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欣赏湖上的景色。
  叔同和闻玉,默默地走着,仿佛世间踽踽独行者,只有这两个人,直到大慈山——定慧寺的山门,叔同先进去,在大殿上伏地三拜,然后要闻玉把行李放在阶上,他自己便悄悄地到一个小院落见了退休的了悟老和尚。
  老和尚在最后一座小院落里,院内花木扶疏,叔同穿过几进大院落,刚越过一道白石砌的月形门,老和尚已知道他来了,坐在小禅堂的阶前等他。
  “师父!”叔同猛然看到老和尚,倒身便拜。
  “啊,你来了?”老和尚欣喜地站起来,合着掌。“我们真有缘啊,佛门有你这样的人立志出家,真难得!”
  “我孽障深重!”叔同谦逊地弯弯腰,站在一边,等老和尚开示。
  “你的行李呢?”
  “在前院大殿上。”
  “那就赶快拿来吧,我们为你准备一间僻静的小房子,在未剃度前,先了解了解出家人的生活,然后再择个吉日——披剃。”
  “谢谢师父。”
  说着,老和尚便叫一个沙弥通知方丈fa lun长老,派人引叔同去他自己的寮房。
  叔同跟一个年轻的沙弥,在老和尚附近的一排僧寮里,找到一间幽静的小屋——事实上,那是一明一暗两间屋,内间“挂单”,外间“供佛”。
  叔同心里非常欢喜,之后,他要闻玉把行李拿进来,在这个境况下,他已经两袖清风,剩下的,只是一套被褥,和随身穿的单衣几件,外带文房四宝,洗盥之具而已。但是,等他剃头之后,恐怕这些世俗之物,也有一半以上要“四大离散”了。
  这座幽静雅寂而以泉水著名的佛寺,对叔同而言,虽然一年以前,在这里断了二十多天的“食”,那时缘于他是作客,并且急于“实验断食”,断食后又急于回校,所以寺里每个角落,都没走遍。在一块佛土上,东张西望,到处走动,总不像个样。因此,对定慧寺,还等于第一遭来。西湖的定慧寺,远没有野史上写的济颠和尚那个“灵隐寺”来得显赫。但比起国内一般的寺院,可也并不寒酸。这里出家人有百十个,常来常往挂单的游方僧侣,总是有的。云水堂上,座位常满。
  寺院的房子,曲曲折折的好几进,在这里安住下来,只要你心不乱,意不烦,便等于做了隐士。
  安住下来,遍礼佛像以后,叔同便作了内心的宣言,纵使肝脑涂地,也不准任何人把他从这里拖出去。
  在寮房里第一晚,思潮起伏,如心电图上的曲线,蛇行鼠窜地把尘封记忆,一一挖掘出来,从十九岁到上海,二十六岁出国,三十七岁断食,三个阶段,勾出他半生如幻如水的梦境。他觉得越想越多,想到他无辜的母亲,无辜的俞氏,无辜的雪子;乃至风月场的情怀,文字相上的故事……突然,他意识到这些都应该被划除的,它们来了,便是“魔障”。便当下长念一声佛号,深深地呼一口气,一切心理的对立境界都一扫而空!
  当晚闻玉便回去了;叔同也交代他几句话。
  “我能出家,你的功德是不少的,闻居士!”他感激地叮咛着。
  “哎,李先生!那怎么可以?”闻玉闪在一边,哧哧地说。
  “一年前,你还在这里照顾我断食哩,不是那一次断食,也许还没有这一次的出家。喏,这一回,又是你送我来,真是缘啊!”
  闻玉痴痴地点着头,他对叔同,像一个老玩童,对他的父兄一样。说话时,总是一片恭敬、虔诚。
  “我们后会有期,闻玉!”叔同弯下腰,向闻玉合掌。
  “嗳唷,那怎么行?”闻玉说。他对叔同的合掌、弯腰,感觉有一种难当的重量。
  “我走了,李先生!要是您用着我,只管写信叫我来就是!”
  “阿弥陀佛!”叔同送他出了寺门,闻玉走了。
  转身回寮房,忽地大殿通明。
  “晚香”开始了,他这才想到,这一生,在今天竟是一个急转弯。
  这一晚,叔同和老和尚一同吃饭,又谈说了半晌,回屋里,整理整理,闭上眼,坐一会儿,前观后照一番。觉得活在世间三十九个年头,像从上海的马路上走了一趟相仿。往事如烟,轻轻地消逝。这后半生,看将如何处断了。
  西湖南滨,大慈山阴;定慧禅寺幽幽地深蛰在湖山的一角;这里有著名的冷泉,风景幽邃,可是天晚游人为了路远,爱热闹的年轻人倒很少到这里来。这里对一个追求灵性生活的修士来说,是潜修的好所在。
  叔同来后第二天,寺里的僧众,都知道音乐家李叔同要在这里出家了,因此,也是从第二天开始,他便随着比丘们,一天两堂功课,三堂静坐,鱼板梵钟,开始了他的僧侣生活。
  农历七月十三日——是“大势至菩萨”的生日,这前三天傍晚,老和尚叫一个沙弥负责招呼叔同。
  他跟着那个沙弥,到老和尚的院子里,在禅堂上,见了老和尚。老和尚眯着苍老而多纹的笑眼,叔同向他恭恭敬敬地顶了礼。
  “李居士——”老和尚说:“七月十三,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是的,师父。”
  “你是要决定出家吗?”老和尚瞅着叔同。
  “我决定出家了,师父!只要师父叮咛,在哪一天削发,都是一样!”叔同说。
  “噢?那么我们就择这个日子好不好?大势至菩萨生日。”
  “谢谢师父!”叔同听老和尚要在大势至菩萨生日为他剃度,又仆下来虔诚地顶礼。
  由于心情的激动、欢欣,与乎突然而来的悲剧情绪,使得他颤栗地倾泻着泪水。
  “——就在这禅堂里,好吗?”
  “这,这看师父的意思。”
  “你是大根的人哪,李居士!”老和尚郑重地说:“这次我为你披剃,你是我最后一个剃传的弟子哩!”
  “师父度我的恩惠,永不能忘。”
  “能直下承当佛陀的正法,便是!”老和尚恳切地叮咛。
  “是的,师父。”叔同辞退出来,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回到自己的住处,悲欣交杂地念了一阵佛号,把眼泪念得倾注如泉涌,等心灵重归平静,又想到上海的雪子;并非说“器世间”使他挂念的只有这一个女人。问题是:在世间使他仍然沉重地顶戴忏悔之情的,便是雪子——这个异国的女人。要说这一段业缘是“罪”,那么他该背起这人生旅程上最沉重的责任。过去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飞觞醉月于李苹香、朱慧百、杨翠喜之间,那段回忆使他了无遗憾;人生的过程本是一种曲线。
  对于雪子,则是无辜的;比起他死去的母亲,更为悲惨。就世间的假相说,与他相厮守十二年,落得个什么呢?
  天啊,想到这里,又不禁为这个牺牲了自己半生的“女性”涌出感激之泪来。虽然,在行动上,他那么冷漠、坚定;而这颗心,未尝不是浮动的。也正为这层缘故,他必须决绝一切,向精神界寻个落脚处,去忏悔、深思;乃至把“无明”、“烦恼”、“劣根”,净化为纯粹的、至上的“佛性”。
  不这样,便谈不上救世救人。
  然后,又想到丐尊、丰子恺、刘质平,这一些渊源深厚的朋友和学生。自己一旦出了家,不知他们将以何种眼光相视?
  短短的一个月,刹那间便过去了。在这一个月当中,他把出家人要用的衣具都准备好,在家的衣物,都分散给穷困的人。
  大江南岸,西子湖的秋色,已由几枝垂柳,数度金风,带到人间。湖岸上被秋风吹落的柳叶,悠悠地飘在湖上,缓慢地沉入水底,积成厚厚的腐叶的积层。
  定慧寺隐约在山坳间,秋来得早,而色调更深;这一天高照的秋阳,给人一种高爽的快意,既不炙人,也显出秋的温存;碧天与湖水相接处,长空如镜。
  叔同在寮房里,披好“海青”,穿上“芒鞋”,九点整,便退居到院落的禅堂里等着。那个小院落已挤满了观礼的出家人。
  佛龛前,红烛高烧,炉香乍热,金身佛像前新换了新鲜的“香、花、水、果”。叔同到殿前静穆地向佛像顶礼三拜,然后,向观礼大众顶礼一拜。
  停片刻,一个“引礼”的出家人,“当——”一计大磬长鸣!接着是,钟声震响,寺院里所有的僧众,都急急地赶到这里来了。
  老和尚从禅房里庄严地踱出来,身披咖啡色袈裟,面色在严肃中带着喜悦。走到佛龛前,敛神闭目。
  第二声大盘长鸣,僧众与叔同就位,瞬息间,万籁俱寂。
  第三声大盘再响,于是大众随着引盘声礼佛三拜,梵音佛曲,“戒定真香”开始嘹亮而幽远地响彻山间。——接着是《大悲咒》,《般波罗蜜多心经》,三称“摩诃般若波罗蜜”,大众面对而立,叔同则闻对了老和尚,老和尚就“叔同出家的因缘”而说法,然后称念:“金刀剃尽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偈文,之后侍者献上一个盘,里面放一刀、一帖,老和尚拿过刀,在叔同先已剃光了的头上比划:三称“誓断一切恶心——誓除一切苦厄——誓度一切众生——”。然后为叔同说“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这三皈依。上供。最后,叔同向披剃师顶礼三拜,向大众顶礼一拜。
  叔同于“剃度礼”完成后,展开那张“帖子”,老和尚替他起的法名,便是“弘一”,号“演音”。
  他从这一天起,正式成为释迦牟尼传法的“沙弥”了。
  这时,全寺僧众围着他,恭喜祝贺,他一面带着惭愧而兴奋的笑容答谢,一面向大家作礼。
  等大家散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那间小房,伸手摸摸削了发的头顶,默默地自念:假使,你今天仅仅是削了发,便是和尚,那是不必为的!因此,愿佛菩萨加被你!给你坚定的信心,勇气,与愿力!要用你的一切,堆积在佛学的工夫上,直到形寿销尽!
  叔同出家那天,丐尊没有来,子恺、质平,在剃度前来过几回,看看他们已披僧衣尚未出家的老师。
  “丐尊——也许有什么事故缠住他了!”他数着念珠,默默地想。
  七月十四日下午三时,叔同从大殿上“坐香”出来。刚下石阶,忽然丐尊来了。两个老朋友相见之下,做和尚的欣喜一笑;而丐尊则茫然愣住半天。
  “丐尊!”叔同说。
  “啊呀!”丐尊乍看他剃光了的头顶,身披着“染污”的飘然长袍,手上拿一串念珠,俨然一副“僧相”,脱口说:“叔同——”他是那样吃惊地:“你居然出家了?”
  “咳,是昨天落的发,大势至菩萨的生日。老和尚选的日子哩!”
  忽然间,丐尊觉得他的朋友跌入“迷信”的深渊里去了,可是,他把那种对释迦牟尼的信仰,看得那么认真!他居然以生命供献给他那一身袈裟,不由得倾其至诚而感动了!
  “叔同!我倒以为你来这里学佛,也不过学学佛算了,又何至于落发为僧呢!”
  “噢,”做沙弥的叔同,一面把他引着,穿过几个院落到一间小佛堂里,“我出家,也是你的意思哩,你不是说出家比在家更好吗?”
  “这个——”丐尊眼里一阵热,一阵润湿,有千言万语阻塞在心里。好似叔同当了和尚,像被他推上断头台一般,使他万分苦恼。
  “丐尊!”他拍拍地上一个蒲团,“你看,你苦恼哩!这不过此说说而已。一个月不见,倒很记挂着你,你在我出家那一天,偏偏自没有来。”“我早就想来的。只是家父病了,不很轻,所以耽搁住了!”“尊大人病了,这却是一个觉悟的关节,有许多人都是由此而入。可是,可是,丐尊!”他想说什么,终没出口。“你在这儿小坐片刻,我回房里写一幅字给你作我出家的纪念!”
  丐尊点点头,他心里一直感觉叔同那一身灰色的僧衣,像千万里外飞来无边际的云,软软地,窒息地压在他心上,一种沉重的、痛苦的责任,使他卸不了,放不下。
  “假使,当时我不赌那口气呢,也许他还不致这么快便出家,抛下飘泊异乡的雪子和他的艺术生涯。如今雪子与他的艺术,亦将一并埋藏了!”
  这声犹在耳:“学佛,学个什么佛呢!抛弃妻子,摒绝社会,做居士不彻底,索性做和尚,岂不干脆!——我的天哪,不幸而言中了!”
  片时之后,叔同手上捧着一幅字出来了。这幅字上,上下有款跋,和后记。
  丐尊强抑心头剪不断的纷纷妄想,看着那幅三尺长、一尺多宽的条幅,叔同念道:
  大势至法王子,与其同伦五十二菩萨,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忆往昔恒河沙劫,有佛出世,名无量光:十二如来相继一劫,其最后佛,名超日月光,彼佛教我念佛三昧。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子若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此则名曰:“香光庄严”。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叔同抑扬地念完这一幅字,说:“丐尊!这幅字,是我出家后第一次以字赠人,这一章,非常重要,将来,我亦将于半生中竭诚奉行!这是《楞严经》中的一节,不仅这字作你纪念,万一你做居士时,这经文也可奉行终生!”
  丐尊逐句看完这幅字,他对这一小段简洁扼要精致的述理小文,非常欣赏,只是所谓“念佛三昧”,“香光庄严”,“入无生忍”,“得三摩地”这些奥义之文,颇为茫然。
  文之末,写的是:“愿与丐尊,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什么是“同生安养,共圆种智”,这不经译过,也不是可以了解的。
  “这是大势至菩萨得证佛果的一个小故事,”叔同说:“大势至,用的是‘念佛方法’,证得了‘佛性’,它的方法则是‘都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净念相继(不要妄念冲断)’,便可获得‘三摩地’了!”
  叔同作一点扼要的解释,丐尊还是迷惘,因为——佛学,你不实行,总是迷惘。
  “叔同!”丐尊望着他这位多年老友,如隔着一层雾,看一幅故人遗像,“你的出家,是我想不到的……”言罢,泪如雨下。
  叔同看丐尊悲伤不已,便道:“丐尊,不必伤神了!我的出家,岂是平常的因缘?我们这么罢,在我有生之年,你能从世间的观点护持我,也便够了!”
  “我护持你,叔同!我愿以我的生命护持,我愿立志素食一年,纪念你的出家!”
  “阿弥陀佛!”叔同合掌、默念。
  “雪——雪——”丐尊脱口想说“雪子”,又吞下去了。
  “雪子还在上海,”叔同说:“我做了和尚,那个俗家便不能应用在此身了。”叔同的嘴角作一个涡,好像做和尚,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誉!
  “好吧,弘公。”丐尊说:“我这就走了。”
  叔同高兴地笑了,“阿弥陀佛!丐尊,假如你到上海去,请告诉雪子,李叔同——已出了家,异乡总没有故乡泥土香,在上海,不是长远的办法!……”
  丐尊看着他,觉得叔同——这个和尚,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互道一声“后会”!丐尊向叔同弯腰合掌,留下凄苦的一笑,他们在山门前分手。
  丐尊走出叔同的视线,觉得思潮一直起伏不定,他想到像雪子这样的女人,不知如何才能度过未了的残生!
  雪子获得叔同的消息,不是得自丐尊,而是从上海一个朋友处,知道叔同出了家!
  一个艺术家一旦弃俗为僧,使许多报纸,都刊出了李叔同的出家新闻。
  这一向,雪子的心情一直不定,她已有两个多月,没有接到叔同的信,这是不常有的事。除非他真正地出家!
  叔同的出家,这是她一场春梦的觉醒;晨夕的枕边只落得一摊清泪。——等到她证实叔同在杭州一个寺院里出家,她一生惟一可信任的梦,终于化为灰烬。然而她知道叔同,如同她了解自己一样,她知道叔同,永不会给她片纸只字!在中国,这块令人伤心的异域土地上,还有何留恋?——人生是如此罢了!
  在那个朋友口中,好像暗示她,住在上海倒不如回到日本去。“这似乎在逐客哩!叔同何尝会生这种心呢?”她说:“我留在这里,与不在这里,你我的缘已尽,又何在乎世界上多一个雪子呢?”想到这里,雪子又不禁为叔同的寡情绝义而悲痛,但静下来之后,她想到叔同的性格绝不会这样。可是为了她自己,离开上海,倒是较好的选择。叔同遁入空门,她的世界已宣告破产,夫复何言?即使学佛以了残年,也得回到故国!
  她决定要到日本去,但那颗放不下的心,总要想见见出家后的叔同,作最后的诀别。她要到杭州去,她从叔同许多朋友那里和报上,抄下杭州大慈山定慧寺的地址,然后,择一个绝早清晨,雇车到上海北站,乘四小时火车到杭州钱塘江边闸口车站。下车后,便叫了人力车,循马路,向北走。
  太阳已逐渐接近傍午,人与车穿越在柳明荫暗的路上。湖山的景色,峰峦的青翠,都没有引动雪子的心。这时她万念俱灰,只想见叔同最后一面,便值得此生回忆,除此而外别无所求!
  他们十二年的性灵结合,她以为有权要求叔同给她最后一面!
  车到大慈山下,在山坳里找到了定慧寺,从山门前向那广阔的寺院内一望,寺院里,空寂寂地,阒无一人。
  雪子付了车钱,轻移脚步,走进前殿。穿过空场,越过一个铁制的焚香炉,迈上大殿的石级,她那颗破碎的心忐忑地急跳着,她似乎预感到,叔同实在没有出家,只是出诸人们口里的谣传。另一方面,她觉得叔同并不在这个空落落而净无纤尘的寺里。因此,她急切想见到叔同一面,同时她暗中祈祷,叔同不要在这里出现。
  她不能承认一个光头、黑衫、露孔鞋,手持黑色念珠的长瘦人影,会在她面前出现,会是当年留学日本饰演《茶花女》的李叔同!
  她的眼泪在三个月前,为叔同的出家问题已流干。现在已没有眼泪可流,惟有血在心房澎湃。
  大雄宝殿上,也是空落落的,莫说李叔同,除了几尊一丈多高的佛像,闭着眼坐在殿中央若有所参,连一个僧人都没有。
  雪子走到大殿中央,强忍内心的颤动,痴痴地望着佛像,她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佛,小立片刻,面对佛像,忍不住倾倒身子拜下去,那干涸的泪泉里,竟然又涌出热泪,落在光滑无痕的石板上。
  “请佛慈悲!让我——见李叔同最后一面,死也暝目!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绝事,佛啊!您能照顾我,成全我吗?……”她眼泪盈盈地抬起头,突然,微闭的佛眼,似乎一亮,雪子的心跟着一颤:“我与叔同厮守十二年,一无所求,亦无所有;那只是上天的安排,如今,他出家了,我也要回国了,在离开这里以前,我要求的,是诀别的一面!……”
  她又伏在地上,反复地抽泣、祷告,直到有人的脚步声从佛像背后响过来,才抹去泪水。
  一个出家人,穿着过膝的“罗汉衣”,手里拨着念珠,走过来。他看看雪子,是这么苍白、瘦削、荏弱。便说:“女居士,有什么事!”
  “请问您,这里有一位李叔同先生吗?他在这里——出家……”
  "李叔同?我们这里的人他多,一时也分不清哪位是李叔同。这里时常有人剃度。---请你等一下,我去替你问问!"
  “谢谢您,师父!”雪子说:“我是他上海的——家人——来看他!我叫——雪子!”
  “好的!请您在这里稍歇一会儿。”
  那位出家人从大殿的侧门走向后一层院落。
  雪子在大殿前的左角休息的地方,坐不安,立不稳,来回地蹀躞着。这个寺院比日本式佛寺显得相当大,以大殿为基点,向前后左右延伸,都有院落深藏着,因此,也不知叔同在哪里!
  眼看天色接近正午了,大殿后侧钟楼内钟声苍茫地震响起来,山谷都震动得直抖,从大殿侧门向里边觇视,后境左右两边侧房里有许多出家人听到钟声都走出来了,他们有的往后走,有的上大殿,有的绕过大殿,走向铁香炉,跟着大殿上的盘声响了,有几个出家人披着黑色的海青上殿,另有人端着新鲜的饭菜,换了佛前的供品,几十个僧众排列着,开始唱念。
  约摸半个钟点,那个出家人还没有出来,雪子急了
  这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从她身旁走过,她问:“请问您,我能请您帮助我找一个人吗?”
  那僧人听她这一问,愣住了。
  “找谁呀?”是北方人的口音,他打量着雪子。
  “李叔同,刚在这里出家不久!”
  “李叔同?”那个出家人又是一怔,端详着雪子,“你从哪里来?”
  “上海。”
  “噢——”声调里若有所悟地一声长喏。
  就在这时候,那个找人的年轻僧人遥遥从后院出来,脸上没有表情,显得单调而歉然。
  “那位师父来了!”雪子说:“刚才是他帮我去找叔同的!”
  那位年轻僧人脸色很沉重地走向雪子——“女居士!你找的人见是见到了,只是——只是,他不见俗家人!你是他家里人吗?”
  雪子心中像挨了重重的一击!
  “他拒见一切亲属!”那出家人无可奈何地说。
  “您有没有说,他的家人来见他呢?……”雪子的话悲伤地吐不成声。
  “居士!我都说了,什么人都一样。请珍重!我们这里很方便,吃一餐粗茶淡饭再走!”
  “那么——”那高大的僧人,觉得情况很尴尬,插过来说:“请您等等,我去瞧瞧!”
  说罢,大踏步走了。
  但不到十分钟,又回来了。
  他摇着头,“居士!真想不到。他刚出家是不见俗家人的,您得了解他!珍惜自己,用过斋再回上海去!”
  雪子孤单无助地斜靠在大殿一根柱子上,手中紧紧地绞着一条手绢,脸色苍白,目光迷蒙地看着那两个出家人,在那里。
  这两个僧人想要雪子吃过饭再走。但是快要晕倒的雪子,终于咬着牙,强撑着身子,大殿后“鱼板”响了!寺院里的僧众开饭时间已到。雪子向大殿上的佛陀圣像,凝视最后一瞥,吞下满怀绝望与辛酸,向那两个出家人点一下头,摇着身子出了山门,沿着西湖边的小路,也不知是向哪儿摸索,一直走到天黑尽,星火满天满城,依旧彷徨在西湖畔。
  她的幽幽哭声,直哭得西湖水嘤嘤如泣。她把一生所有的眼泪,都洒落在西湖之滨了。
  杭州艮山门开出的九点夜快车,快要过去了!
  最后,她在迷茫中,雇了一辆车,拖着麻木的躯壳,到车站。
  回上海后,第三天便买舟离开这碎梦的异域。
  “久客不归无异死,故人入梦尚如生!”雪子终于又回到她久别的故乡——日本,埋名在她的故居。
  叔同在自己的寮房里,正在读《华严经疏钞》,忽听有个妇人来要见他,已知道是雪子来了!这给他吃了一惊,但瞬间便平复了那种突然而来的起伏情绪。而后,那个高个子僧人——从前的彭逊之居士,来对他说:“弘一师兄!上海——您的——”话只说大半,叔同起身向他深深一躬:“阿弥陀佛,惭愧!”
  “她要见你最后一面!”
  叔同摇摇头。
  “难道不成吗?”
  叔同垂目同意。嘴角边浮出一丝凄凉的抑郁。
  “师兄!我出家不久,恐业力牵绊,断失佛种,因此礼佛发愿,不见一切眷属,此时一切众生均无不是同体之亲,再存个夫妻父子之情,岂不留一条地狱之根?……”
  “哦哦!”这位僧人睁大着眼,“这倒是确实的见地!”
  “拜请师兄,请她回去!弘一恕难接待,未来际,她自会体念此中因缘。”
  僧人走了。
  叔同心底一阵酸楚,悲从中来,便直起身,走到明间佛像前,焚上一柱香,翻开《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为忏除自己宿业,为消除雪子的积欠,虔诚地持诵七卷。
  “愿一切有情,共生安养,同圆种智,佛陀的光辉,照耀这苦难的世间……”
  祈祷毕,大师掩卷,默然良久。




                                                               空门(一)


    思想上的毛虫,蠢蠢欲动地不由人意;在潜默间,又回到刹那以前的活跃……
  谁能控制思想,谁便能执持这血肉之驱的灵魂。
  披着灰色的僧衣,光着发亮头顶的叔同,想到一个多月以前,还没有离开那座浙江第一学府。将近暑假,一天傍晚,与丐尊、丹书,几个知交对坐;叔同在沉默中,忽然站起来说:“愚弟明天将入山学佛了,相聚只有今夕,盼兄等珍重!……”
  叔同入山学佛的事,在师生之间已传播很久,大家知道他志不可夺,想到相契七年,一旦别离,相对不禁泫然。
  “叔同!你出家何为?”丹书是一个佛学门外汉,他以为叔同之出家,与世俗相悖,儒学相左,究竟不是“正道”。
  “无所为——”叔同垂着眼帘,凄然地道出这三个柔如无骨的字。
  “喔?”丹书顿一顿,以为叔同的“无所为”是搪词,其内容抽象而空寂;实在不及儒家之道来得近乎人性。他接着说:“你是个重情感的人,怎能抛弃夫妻骨肉之情而不顾?”
  “丹书!譬如一个人罹急症死了,他的至亲骨肉将怎么样?”
  “那是出乎假定,这个假设不能成立!”丹书想一想。
  “那是一个通例,丹书。我们在一切事物间找一个通则——这便是哲学上的‘归纳法’,何时何地,皆有天灾人祸临头的可能,你怎能说,这是假设呢?”
  “三界犹如火宅”!这火宅的源头,便是骨肉之情,夫妻之爱。——叔同观察到这一点,于是回到现实中来。
  “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匹夫匹妇所能为也!”叔同套了两句老话,不过他觉得人间“卿相”,与乎匹夫匹妇在情感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从今天起,你可不要再弹‘弦外之音’了,不是佛意的语言、文字,一切皆断尽、戒绝;譬如基度山随法利亚长老被活埋在马赛那座人间地狱十四年,他的结果,是躯壳的突变,灵魂的更新,他不再是十四年前那个被谋害的水手邓蒂斯了,他已神化成一个超人!——要得精进,便要苦练,除了‘佛事’,别无所求,别无所有,以此为誓!……”
  叔同从沉思中整衣而起。
  九月初六,灵隐寺开坛传戒了,他将寻求这一机会受比丘大戒!于是他从容地收拾衣物,准备接受一次四十九天的身心熏陶。
  “一切的尘缘已尽,所有的宿因现前,在这种万劫难逢的关头,有四事,当为我明镜,不做一个碌碌于岁月轮下碾得魂消魄散的啖饭僧——
  “第一——我必须放下万缘,一心系佛——宁愿堕地狱,不作寺院住持,不披剃出家徒众。
  “第二——我必须戒除一切虚文缛节,在简易而普遍的方式下,令法音宣流,不开大座,不作法师!
  “第三——我誓志拒绝一切名利的供养与沽求,度我的行云流水生涯,粗茶淡饭,一衣一衲,鞠躬尽瘁,誓成佛道。
  “第四——我为僧界现状,誓志创立风范,令人恭敬三宝,老实念佛,精严戒律,以戒为师!”
  他在心灵间起誓毕,并再三叮咛——“你不要忘掉前人的创痛,做历史的疮疤!——时时刻刻,观照自身,如履薄冰——我的罪,已深重如海域,既现僧相,能不忏悔力行?……”
  灵隐寺、虎跑寺、玉泉寺、白云庵,与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佛寺构成了翡翠般的西湖——一幅庄严极乐的画面。苏堤两岸的榆柳、湖心亭、雷峰塔、三潭印月、钱江的远景近境,如没有暮鼓晨钟的佛寺,隐藏碧山绿水之间,西子湖也不过是一潭清水,几座峰峦;但由于柳隐深处的拂晓钟声,与乎梵音缭绕,才使平凡的西湖美如西子!
  深秋九月,柳叶片片飘落,叔同以一个“沙弥”的身份,打好行李,在九月初五下午四时,辞别“了悟上人”与寺中同参,背起衣物,拜过大殿上的佛像,便出了山门,沿着小径,向灵隐寺漫步走去。
  走到灵隐寺的山门前,要经过西湖西滨小径,未出家前,他与丹书、丐尊、子恺、质平这些知友弟子们,结伴而来,湖上泛舟也不止一次。然而,湖山的景色,每来一次,都给人各有不同的感受,当他出家后,这是第一次侧行湖滨,觉得西湖景色又不同了!
  这天傍晚,云高水碧,栖鸦疏落,晚寺的钟鼓已苍然低鸣,好像这个世界正向尘寰之外的星空移动。
  灵隐寺也是一样。灵隐是西子湖的灵魂,它在西湖千百年的史实上,有着特殊的位置;它现身于西湖,使湖山跳出人类血肉之心,与西子的幽魂,成为地理上的精神标志。
  叔同跨过灵隐寺那道与大殿相隔遥遥的山门,他的身后——湖滨平坦的石道上,零落地走着三三两两云水僧,和求戒而来的戒子们。他们掮着行囊,踽踽而来;到山门口,汇合成一种疏稀的散列队形,走上一条青石铺道。头顶上,古木参入云杳,夕照,从浓密的树叶间,筛下金红色的不规则投影。这条从山门到大殿的石径,越来越幽深,越来越寂静;飞来峰下白色如缎的瀑布,从峰顶飞下红尘,冲激在古老而平滑的岩石上,迸出无数浪花。
  头上是蔽日的松、柏、梧、柳,脚边是飞瀑流泉,一群戒子们踏落西下的秋阳,一直走进大殿,恍如身游化境。
  这正是息心学戒的好去处,戒子们在一片明湖山林之中,接受佛家生活基础的陶冶。
  “戒律”的定义,是制心守身的规范。沉心静虑,纯化气质,才能产生智慧。追求佛道最重要的前提便是“戒”。它在日常生活上,使每一个献身于佛道的人们,从衣食住行娱乐上,化除“掉以轻心”的积习,使那些乐于严格自我陶炼的人们,由形式的戒文,轨正那颗瞬息万念的心。没有严持戒律的佛教行人,如谈到高深的定力与大智大慧,那便是一片谎言!佛言:“佛灭度后,以戒为师!”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叔同夹杂在戒子群中,同寺里负责总务的比丘,办好求戒一切手续,他便被分配到一间通铺的楼上,得到一份受戒期中生活上应遵守的规约。他与大伙儿同吃同眠,倒也觉得这种群众的生活,颇富诗意。
  在几百个戒子群中,听到许多南蛮北侉的方言,见到许多张端正丑陋的面容;他们已牺牲了世间一切可征服的东西,到这个刻苦自己、洗炼自己的地方来,这能说,这一群弃俗出家的人,没有自己的理想吗?
  戒期从第二天开始,高僧如云,被安排作他们的传戒师、教授师,与尊证师。虎跑寺的了悟上人——也是尊证师之一。
  这一群人们所接受的,如果外界人不了解,一定以为他们在接受一种神秘的巫术引诱;其实,佛家戒律的过程,百分之七十的时间,用在生活教育的磨炼,使他们在生活上养成一个遵守佛教教制的传教者、修道者;其余的时间,便在戒坛上,熟悉戒文,接受“教授师”的熏陶,最后,便是接受戒文上的规定,燃顶香以表起誓的虔诚,终身奉行,尽形寿而不渝。末了,传戒和尚郑重庄严地把一个正式比丘所必备的袈裟、戒牒、钵、锡杖,颁给他们。此后,他们便脱去“沙弥”的名义,成为一个遵守二百五十戒的比丘了(比丘尼五百戒)。
  叔同在灵隐寺住了四十九天,在整个受戒期中,他为那种细密而针针见血的戒文感动过,他觉得能确实不渝这二百五十戒,这个人在圣贤的路上,才算起了步!一个和尚,能遵守不渝这二百五十戒,那个和尚才活得有点意思。否则便是一个“破比丘”、“垢比丘”、“旃陀罗比丘”……
  佛律的戒文,每一条都有分寸,都有严格的规定,它不是一部柔性的“佛教宪法”,只表出原则性的义务与权利。它是刚性的,不可曲解的。它只限于一定的时间与空间,错了一毫,便是犯戒!在任何一页戒文上,都有“宁可牺牲生命,誓不杀害一虫一蚁……宁可牺牲生命,誓不妄取一草一木,宁可牺牲生命,誓不……”的字样;归根结底,它硬性地律定了一个出家比丘的行为与身份。
  戒律亦不同于儒家的“仁爱孝悌忠信”那些抽象伦理观念。所谓“仁爱孝悌忠信”,没有一种实践的准则,在何种情况下都可确定一个冠冕堂皇的字眼,没人敢大胆绝对地加以界定。
  在灵隐寺戒期中,叔同的老友马一浮,到灵隐戒坛上访晤他;这位朋友,先他而皈信佛教多年,叔同之倾心于佛道,毋宁说这位马居士站在主动的“因地”。他获得叔同受戒的信,便赶到这里来,专为他送来两部戒律方面的著作。
  其中之一,是明代蕅益大师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另一部,是清初见月律师的《宝华传戒正范》。
  “弘公——”马一浮这样改口称他的老友:“这两部戒律著作供养您,以表我这份虔心与敬意……”
  “多谢多谢!”叔同恭而敬之地双手接下来,并且先把书供在佛案上顶礼三拜,默祷片刻;再和马居士叙谈。
  叔同在这一个多月,除了演习“披衣”、“持具”、“托钵”、“请师”、“长跪朗诵戒文”,乃至一切僧家日常生活的琐事,闲下来,便是专心凝志于这两部戒律的研究。
  从这两部看来尚有许多不完整的戒律中,他发现这个时代,贩忏、付法、趋炎,已粉碎了佛陀崇高的救世救人的目标!
  古德有言:“秀才是孔夫子的罪人,和尚是释迦的叛徒!”
  他想到僧林的德行破产,现实的一片黑暗,去佛遗教一千二百万里,不禁悲从中来,难怪知识分子们,从表象上把沙门列入“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
  为此,重建佛门的戒律生活是迫切的!
  为此,复兴佛门的戒律之学是必要的!
  为此,佛门的清净应自比丘个人做起!
  他想:“律学到今天一千年来,由于枯寂艰硬,而成为绝学,无人深究力行;于是佛门的德行败坏,戒律成为一张白纸,令人悲叹!
  “如我不能誓愿深研律学,还待谁呢?佛菩萨啊,请加被我!我如破坏僧行,愿堕阿鼻地狱!……”
  他这一片天性的流露,虔诚的抒发,沥血的表白,使他在佛像前泪流满面,不能抑止!
  同时,他想到人人如遵行佛陀的戒律,绝没有什么难度的岁月。那种戒律生活力行之后,只有使当事人觉得,他的人格更洁白,他的德行更崇高,对金身佛像而无惭无愧,心地如一台明镜,无挂无碍,除此而外,有什么更令人满足的呢?
  ——人类精神生活的最高点,便是自身的自爱与爱人!
  叔同既然发心学戒,便立志“实践’,便“过午不食”。
  恰巧,戒期中马一浮走后,夏丐尊也来了,丐尊为叔同受戒,特地来看他。本来佛教对他无瓜葛之亲,自叔同出家后,佛门忽然与他结不解缘;于是,他渐渐了解佛家的内容——他渐渐觉得佛道对他也有了吸引。
  这次丐尊来,表情很抑郁,叔同知道他的身上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
  “受戒的生活还好吧?”丐尊说。他们坐在一棵梧桐树下。
  “好。非常好。”叔同含蓄的眼,看着丐尊,“你有什么不如意事?”
  “家父在上个月中逝世了!”
  “——阿弥陀佛!”叔同马上合掌默念几声佛号,“等满戒后,我要为尊大人念几卷《地藏经》,祈老人早生安养!”
  “谢谢,弘公!”丐尊说,悲苦地用袖子沾沾眼角。
  他们又默坐了片刻,每人都没有什么话,只觉得人生很悲苦,丐尊这时在感觉上更锐敏。他们伤感地把时间拖延下去,直到丐尊站起来,告别。
  “满戒之后,我写一章经文给你,丐尊!你在服丧中,恭敬诵念,可以为老人消业灭罪!”
  “噢,是的。”丐尊漫应一声。他们便在寂寞中分手。
  戒期完了,大家都掮着行囊,离开灵隐寺,如同一群学子离开学林,走入社会;在社会那口大染缸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能不能保持白璧无瑕,那只有靠“戒行”的甲冑去披坚履锐。
  受戒后的叔同——弘一大师(我们为了崇敬这位伟大的高僧、艺术家、行者,从这里开始,使用这个德号)重新回到虎跑寺,整理整理简单的衣物,为丐尊的父亲诵念一天《地藏菩萨本愿经》,又写了《地藏经》的一节,赠与丐尊诵念,这一节,录的是《瞩累人天品》:
  尔时世尊,举金色臂,摩地藏菩萨摩诃萨顶,而作是言:“地藏!地藏!汝之神力,不可思议!汝之慈悲,不可思议!汝之智慧,不可思议!汝之辩才,不可思议。正使十方诸佛,赞叹宣说汝之不思议事,千万劫中,不能得尽。
  “地藏!地藏!记吾今日,在忉利天中,于千百万亿,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菩萨、龙天八部、大会之中,再以人天诸众生等,未出三界,在火宅中者,付嘱于汝,无令是诸众生,堕恶趣中一日一夜,何况五无间,及阿鼻地狱,动经千万亿劫,无有出期?
  “地藏!是南阎浮提众生,志性无定,习恶者多,纵发善心,须臾即退;若遇恶缘,念念增长。以是之故,吾分是形,百千亿化度,随其根性,而度脱之。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众,付嘱于汝。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滴,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遣令生天,受胜妙乐!……”
  恭写了经文,仔细诵念一遍,起来,请寺里的同参,转给丐尊。他自己便应嘉兴佛学会范古农居士之约,去精不顾寺“阅藏”。
  弘公与范古农相识干未出家前。他在春假间,回上海时,路过嘉兴,拜访了这位当代佛学大家,他们相约,弘公于出家后,到这里来阅藏。
  为了阅读藏经,弘公于农历十月二十以后,到“嘉兴佛学会”挂单。
  这时,大江南岸,已是遍地飞霜时节。
  到嘉兴精严寺佛学会,会长范古农居士,精严寺常住僧人,与一大群居士们,在山门前恭候。弘公连称“不敢不敢”,合掌回敬。入寺后,上香、拜佛;天色将晚,整理寮房之后便入“藏经阁”,参礼经卷。
  他初次接触到这部线装的浩繁佛典,深觉得茫无头绪,便动一个整理的念头,按照“目录学”的方法,分函夹注签号,这样便省去许多时间上的浪费。——这一点小小的方便,于有志读藏的人们,是一种很大的功德!
  在佛学会,除了偶尔之间,范居士有事相商,所有的时间,完全埋头在写标签与翻阅佛经上。
  冬日显得极为短暂,向阳的藏经楼,冬天的太阳刚刚晒进朝南的窗口,一瞬间便滑下地平线消失了。
  一天,太阳刚滑下藏经阁,忽听说,有一个青年人来找他。他从藏经阁走下来,到大殿上,看到走廊下,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手上拿一卷纸,木然地向佛殿上看。
  “你找人吗?”弘公走下大殿问那陌生人。
  “我找李叔同先生,听说他出了家……”
  “在下便是。”
  “那,那,我很冒昧。”那人讷讷地说:“久仰您的高风,并且很想得到您的一幅字,能赏光吗?
  弘公沉吟半晌,然后说:“居士请坐,稍等一会儿。”
  师走回大殿,转一个走廊,到后头寮房来,刚好范老居士从方丈室里出来。
  “范老!”师笑盈盈地合掌说:“刚才大殿前廊,有一位居士,向我索字,本来,文艺上事,我已决心摒弃,不再重作冯妇,可是,总不免有人找,而后,也难保无人问津。您看,这将如何处置,才能皆大欢喜?”
  “这个,”范老捋长髯,笑道:“这正是植净因的好机会哩,师如慈悲,不妨以墨宝接引众生,今未入佛者植佛因,已入佛者,佛道令增长,不是功德无涯,皆大欢喜?”
  “您老说的是——这么,我便去写一幅字来,赠给那位居士。”
  “您的墨宝,我与我友,此间常住,佛学会道友们,莫不欢喜赞叹,也请师慈悲!”范老大笑。
  “好,好,悉皆如愿。”师点头入室。
  回到自己房里,拿出一枝笔来,润笔、磨墨,约半小时,恭写楷书“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字。上款写戊午冬月,下落“大慈一音”。字迹稍干,便捧出家房,到前大殿,赠与那陌生人。那人感激涕零,满脸欢喜,捧着那幅字,合掌为礼之后,走出山门。
  弘公目送那位陌生人走后,这才想到,以字结缘,有意想不到的大用。在潜移默化间,便给人们以佛性的觉醒。
  因此,他请寺中人,买了几枝规格不同的大笔,与墨砚宣纸,首先供养精严寺常住一联:
  这幅联是——
  佛即是心心即佛,
  人能宏道道宏人。
  以字结缘,这是一个开始,精严寺的常住,云水僧,范古农老居士,及其佛学会的会友们,皆如愿以偿,获得一代书家的墨宝!
  弘公想到,最简赅的义理,要以书技表达,便想到许多短句,横额、条幅应人们索书。
  例如——
  心如明镜。
  是心作佛。
  老实念佛。
  应无所在。
  慈悲喜舍。
  以戒为师。
  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
  在精严寺短短两个月中,写了几百个单幅,赠与有缘人。
  到十二月底,忽然马一浮居士自杭州来信,说:
  “弘公!您去嘉兴阅藏,匆匆两月,此间至好,怀念殷切,今适逢海潮寺法一禅师主持禅七,盼师速归,同往打七!……”
  弘公放下信,同时放下阅藏之念,便与范古农居士作别。他原是一个誓志于实行戒律的云水僧,浮云白日,漂泊何地,都是学佛。因此,心中无挂无虑,便径自回到杭州,先回虎跑,息静一天,然后与马一浮居士,同赴海潮寺。
  “参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已成为六祖以后禅宗的老调,如果不是意识的差别,把话头与静坐分开,便成了空门的“止观”,与有门的“念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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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7




       这种千百年的老调,由菩提达摩东来,到六祖思想的大放异彩,成了中国化的“绝对观念论”,也造成了中国近一千五百年的禅学世界。它使中国思想界从泥古不化的领域中解放,使中国文学界获得生机;由于所谓“禅思,禅意”,中国式的诗、词、歌、曲,染上了一种豪迈而奇谲的色彩;由于禅语,它使中国文字跨过僵死的古典棺椁,走向白话的文学活路;但是,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它渐渐被简易的净土宗代替,佛家的思想方法,在基本学理上,完全是“禅”的分身;用不着再抱着经典,在“空与有”的“相对论”上短兵相接,这原都是一家人。


  由于人类文化史、思想史、进化史的演进,在最近的明天,不仅世界成为一家,不仅世界的文化是一个源头,世界上的人类也必将被发现来自一个祖先;中国的佛教,势必走上思想界进化的老路,形成一个统一的“念佛禅”,而代替过去的祖师禅!
  弘一大师未出家前,从定慧寺断食时起,那时他对坐禅的倾慕,形成一个高潮;但他一经遍参经著,便忽然会悟“条条大路通罗马”,所谓“耳根圆通”、“念佛三昧”、“一心三观”、“拈花微笑”……都是禅化了的最高亲验的表现。因此,他选择了“念佛三昧”。
  可是,随缘参一次禅七,对他而言,却并不是平泛的!七天坐禅,使他的心灵专一而澄静,思想坚定而周密;这是初履空门,一个急进的高潮!佛学如万花筒,但被他所发现的,被他珍重的,都全力去追究。
  七天过去,除夕将临,便与老友分别,挂单在西湖玉泉寺,与程中和居士(二年后出家的弘伞法师)相聚。他们是纯道友的关系。
  残冬岁底,大雪纷飞。师住玉泉,除加深修持外,开始注意到比丘的“戒相”问题。这是一种需要翔实而明畅的文字表达,令人方便,做来易行的工夫。但在古代,律本上的文字,不是抽象、含昆,便是复杂、繁琐,要补正的很多,不适用的也不少,这种“戒文”实用起来,使后来的戒子,如背重负;因此,必须经过一番分价、整理、注解,才能发挥它实际上的功能!“四分律”的时代,在时间与空间上,已经沧海桑田哩!
  这种动念分析“四分律”的愿望,便是《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最初的胚芽!大师的全部著作中,最伟大的一种,它决定了中国比丘“戒相”的模式。
  除夕前,南洋公学时代的老友杨白民,怀念过去的李叔同,带着浓郁的兴趣,到杭州来与这位方外友共度旧岁,他因为李叔同的学佛,对佛学引起了一股冒险精神!
  一九一九年的二月,正是戊午的残冬,过了年,这位学律的大师便是四十岁,——为这个原因,白民居士带了一堆素果与素食来供养他。
  师为老友的至情,便恭写一篇格言,与白民结方外文字缘。弘公写道:
  “古人以除夕当死期;一岁末了,如一生的尽头。往昔,黄檗和尚说:‘你事先如不准备一番,等腊月三十来到,凭你手忙脚乱,也嫌晚了!’
  “因此,一年开始,你便准备除夕的大事;初识人间悲欢,便准备生离死别的来临!
  “人生是一场断梦,荏荏苒苒,悠悠忽忽,谁知道哪一天,死神来临!因此,生命无常,不要把美好的岁月蹉跎!”
  另外是一个附记,师写道:“我与白民是二十年的知交。今年,我弃俗出家,白民依旧埋首浊世,岁在暮尾,白民来杭州玉泉寺相聚,写上幅古人语,我与白民共勉之!”末了,署名“戊午除夕。雪窗。大慈演音”。
  艺术家李叔同的一生,从三十九岁这年,遁入空门!形成后期“人类精神艺术的崭新创造”,这不过是人类中最杰出的演员,一场戏,两幕登台,这在历史上,是一条越过天幕的“彩虹”,令人惊奇,赞美,倾服!




                                                            空门(二)


    大师老友——上海城东女学校长杨白民与师度罢除夕归去,过了古老的中国年,便是民国八年己未的新春。晓雾从湖面升起淡淡的氤氲,时间的轮回下,又开始另一个空间生命的萌芽。
  有人承认:人类生命的连续,也像时间与空间的生命交流,春天,是一切生机的初创与成长;夏天,万物形成一度最饱和的欲望高潮;秋天,壮年的光辉开始走下坡,下一代的热力,冲化了上一代的深谋远虑,惆怅不前;冬天,瑞雪飘扬,世界开始突变,生命从这里埋下了种,形成一个死亡期、冬眠期、蜕变期;它与春天严格分为两个极端;这仅是造物者的神奇手法。蝉的蛹,在地层下生活五年到十二年,待它的生理成熟,掘开地层,爬到树梢,经过一夜露水,松解它透明的外衣,然后受到白热的阳光鼓舞,伸展开双翼。翱翔太空。
  人类从死的刹那到生命创新那一关,恰同自初冬进入冬眠的虫,当他的假合之身变为白骨,他的生命已表现为另一种形式。
  生命是不死的,流转的,轮回的巨流。
  现在,弘一上人开始钻入律藏的故纸里。他潜居玉泉,遍读“南山遗学”,并以四分律为中心,展开辐射式的演绎研究。
  玉泉寺的长老印心、宝善,为这位艺术大师持“过午不食戒”,
  特地把午斋提到上午十一点来,以便使这位刚出家不足半年的比丘,维持他严净的戒行;同时,午斋之后,好使他小息片刻,然后开始埋头苦修。
  这日子里,正是他舍俗后钻研佛乘,刻苦修持的顶峰。其态势是一日千里的。
  以大脑如李叔同这种多样天才,遁入空门,弄起佛学,僧林中任何角色,都只有呆望着那一条瘦长的身形,疾逝而去。那是所谓“望尘莫及”的!照佛家的轮回观说:只因夙慧深,善根厚,多生多世植慧植福,到今天,才有多方面的成就,这也不过是他多生来所储蓄的一顿丰美果实而已!
  他日日如是,刻刻如是,除了早粥、午斋,全部时间支配在那间小佛堂里,他对佛学与学佛,千分之干是供献的!
  虽然,他对自己的修学生活,排得如此谨严,而依然有许多新知旧雨,慕名与怀念而来看他,欣赏他!
  杭州、西子湖、李叔同、弘一大师,是一串诗句连成一组动人的念头。往日,当弘公未出家前,本已断绝音书的朋友,道路遥闻李叔同出家的消息,也不禁蠢蠢欲动,来找找这位艺术家了。这是一种新奇、迷惘、关怀与怜悯的混合情绪;这使许多知识分子与艺术工作者,对西湖有更迫切的理由动心!
  袁希濂,是他南社时代的老朋友之一,他们二十年故旧,在天涯海角,仅仅三度相逢,平常是鱼雁鲜通的。
  第一次,他们相逢在日本求学时代,他们同在日本读书,但研究的却是不同的知识,而且各搞各的,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次,相逢在天津,弘公的俗家,他们都是学成归国,在天津,一个做官,一个传授知识。
  第三次,他们在民国三年,又在杭州相逢,加上贡院师范的夏丐尊,便成三角知交。
  这一次,是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做法官的袁希濂,又调到杭州来了。其中一半是因为无缘,一半是法官没空,所以整整一年,他们没会过面。到这一年三月初,西湖白苏二堤的杨柳已抽出新芽,袁又要随官位而走了。在临去前夕,他忽然念头一闪,想起了在西湖出家的李叔同来。二十年前,他们与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还是金兰之交呢!
  有人说,出家后的李叔同,现在的弘一法师,还在杭州西湖玉泉寺挂单。“去看看他!”他想,这也是一种缘吧!他一个人摇出西城,心里带着一种惭愧的情操,找到玉泉寺山门。他告诉一个和尚,要找李叔同——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他正在诵经,你自己去吧!”出家人说。于是,他便悄悄地向里走,拐弯抹角,穿过几条幽径,找到一排僧舍,又找了一个出家人把他领到弘公的佛堂前。这时,正是下午三点敲过,春天的阳光,透过院中稀疏的新枝,跌落在佛堂的阶前。
  佛堂很小,仅可容十余人跪拜之地,但谈到静修,参究经藏,也只能容纳一二人罢了!
  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一个僧人,上身笔直而瘦削,身披黑色海青,光顶,芒鞋赤脚,正凝视堂上的佛像,低念某一种经文。
  从背影看去,恰似多年前的李叔同,这位和尚似乎未闻人声,袁希濂走进去,他依然长跪不起,口中低沉而清晰地随着手中小木鱼的笃笃声,一字一唱;袁希濂似乎为那种静境所折服,没有惊动他。
  时间无休止地流走,袁希濂这时不由得怀疑起来。“这位和尚究竟是不是李叔同?”他想问问,可是他不能那样放肆;在一座清静的寺院,扰乱了出家人的清修。
  他向前走两步,站在和尚的右后方,只有几步。贪婪地,扫视佛堂一周。
  小佛堂,净洁无尘,二尺高的佛像、供桌、蒲团、青石铺的地面。
  他等了快到一个钟点,和尚唱了一首偈子,起身了,向佛像顶礼三拜。之后,熟练而无声息地卸下身上的海青,折成长方形,搭在左手臂上,便转过身,往袁希濂看看,淡淡地倾出一脸笑意。
  “呀!叔同!”袁看出这位和尚正是当年的瘦桐——李叔同!
  “希濂!”和尚说:“我们到里面小坐。”
  说这话时,和尚便走到佛龛左侧,推开一扇小门,把访客引导入内。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单人房。
  房里有一张木板床,床上叠着一套灰色布质的被褥。一张古旧的方桌,代替写字台,一个小书架,两个挂钩,吊着洗面巾。除此而外,四壁萧然!
  他们进去,和尚把袁希濂邀到惟一的一张带扶手的木椅上坐着,他自己跌坐在床上。
  “我们又是四年多没见了!”袁感叹地说。
  和尚没做声,脸上浮现一丝沉默的笑意。
  “那是民国三年的秋天,你到浙师不久——”
  “……”
  “真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你在这里落发遁入空门。”
  “——这,倒是希有的缘!”弘公终于道出了这句话,脸上顿时显得欢欣鼓舞。
  “官场里的事,绊住了我;去年我便到杭州来了,一拖便是一年,可是,现在又要走了,现在,我特地来看看你的生活,同时告别。唉——人间离合悲欢,真像一场梦。”
  袁希濂说到这里,师忽然抬起眼,向他睨视一刹。
  “你前生也是个和尚!”
  “我吗?”袁乍听这一点,心头一怔,瞬息若有所悟地说:“我做过和尚?”
  “请珍重!忙里偷闲,晨昏念佛,自有归处。”
  “噢,不错,不错!”袁连声诺诺。
  “在佛书里,有一种《安士全书》,不可不读,那是一部为居士们开辟思想栈道的名作。”
  “《安士全书》,《安士全书》!”袁一再地默记。
  “你点破了我的黑灯笼!”袁希濂感激地站起身,“我未能脱俗呀,老朋友!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弘公放下袁的一席话,庄严地从书架上层,取下海青,“我的下一课时间到了——人身难得,是万古一瞬的因缘;佛法难闻,是历劫不遇的机会;错过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份过失,阿弥陀佛,珍重!”
  袁手足无措地退出佛堂,“叔同,后会有期了。你的照应,使我永志不忘。”他们在暮色苍茫中告别。
  师送袁出门,站在石阶上,待袁希濂走出他的视野,不禁叹息一声。
  “菩萨也有隔阴之迷,何况一个根基未深的凡夫?”他这悚然一念,通过脑中;然后,便匆匆走下石阶,向大殿走去。
  袁希濂走后,回家想了一晚,终于五年后,在江苏丹阳任所,无意中捡得一部《安士全书》,经细读之后,第六年便皈依了当代净宗印光大师,成一个入门的佛子,但他皈依不到半年,又再度皈依了西藏持松金刚上师,改“行”学密,这使老实修行的佛学行者,有一种欲速不达的惋惜之感。
  密学,这种“毋庸甚解”的心法,与显学的念佛在理论上的差异,究竟在何处,一时还不能断言其基本的分野。
  在玉泉寺,弘公所行的,是律、净两锋并入的工夫,他以持律的工夫,作为专治时代病的清凉剂。问题是,末法时代的狮子虫,虽为佛子,而做的却不是“了生死”的大事,他们把“追名逐利”搬上佛殿,并把它变为一种“真理”;这是佛门“乡愿”的温床,佛法破产的绝症;没有律学,无人行律学,都不足以救这种“歇斯的里亚”性的精神衰弱症;最重要的是;比丘灭尽,白衣传法,那是连鬼神都要讪笑的!
  另一方面,大师以念佛的工夫,作为“明心见性”的资粮;他深信,念佛与一切法门毫无二样,能深入这一门,便足够了!你多跨几门,除了白费精力,好高骛远,则一无是处;虽然,古今“禅净双修”、“禅赛双修”、“净密双修”、乃至“禅净密三修”的比丘居士们多的是;但成为一代偶像的,却都是那些一门深入的龙象!
  弘公,每天在那间小屋里,摒除一切,除了研律,便是写经、念佛。
  到清明节前后几天,日课改为专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并持“地藏王菩萨”圣名。——如有人问,地藏是谁?他便是宏佛法于九幽地府,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誓愿,常住地狱的那位身骑怪兽的大士!
  正值弘公在清明后一天,念地藏经为亡母加被,恰巧嘉兴范古农居士带着佛学会的道友们,到玉泉寺来了。
  范古农居士与玉泉的印心、宝善两老熟稔,他们这一行人,进山门,在大殿上礼佛后,便径自来找弘公。
  小院里寂寥无声,弘公在焚香、伏地膜拜,范老已走上台阶。
  这时师已做完第一堂功课,转身便看到了佛学会这些人。
  “呀,范老,各位居士,阿弥陀佛!”师合掌敬礼。
  “我们参见法师!”范老说:“我们请法师开示念佛法门来了!”
  “啊!”弘公避开正面,居士们顶礼一拜之后,各各环师而坐,“——念佛法门,惭愧,我还是非常浅薄;这是行起来简单,说起来是非常深奥的法门。这个,范老是功德中人,请范老开示开示吧!”
  “嗳唷!法师言重了!您夙慧天来,我这个痴汉哪敢放肆,还是法师慈悲!”
  师默然很久。
  “当代普陀山的印光大师,是一时龙象,弘一不敢妄充善知识,念佛一门,惟佛与佛,才能究竟。这里,有一部《华严普贤行愿品疏钞》,请范老带回,与诸居士结缘可好?”
  范老看弘公要他承担这桩公案,便只好偕道友们告别了。
  从春到夏,柳丝、梧叶、池水、白色的石板地,幽静的禅院,又使玉泉回复到幽美出尘的庄严世界。
  大师住在玉泉寺,到端午前后,听说虎跑寺了悟上人,集众僧结夏安居,便欣然离开玉泉,回到定慧,准备以这三个月的时间实地过一过佛制的生活:静坐、听经、念佛……多一分修持,少一分罪报,增一分福慧。
  到定慧结夏,是己未四月十六日,弘公与出家后的彭逊之居士——现在的安忍法师,又再度成为同参的道友。
  这段生活,安谧而宁静,淡泊而幽长,使师体会念佛上许多实际工夫。而在这开始后,二十多天,丐尊来了。
  这时,夏丐尊对佛学,已有一段“尝试性的体验;他在弘公的艰苦卓绝的行为感动下,素食、读经、念佛,都虔诚地做了;不过,在他那个知识分子社会,还没有摆脱“知识上”的障碍,他衷心敬佩弘公,也对佛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他未能献出生命。
  面对父亲的死,与李叔同的出家,使丐尊感觉人生处处坎坷。
  他想到歌德,这位日耳曼的精神象征,平生没有见过释迦牟尼(像)一面,然而他也埋怨,活到七十多岁,没有在连续二十四小时以内真正地愉快过。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这位写“浮士德”的大文豪,也觉得讳莫如深。
  夏丐尊,面对中国思想界的李叔同,他放弃了已成就的艺术光辉,却默默无闻地遁入佛门,这种与千万人背道而驰的行径,越发使他感觉人生是难熬的;但是,你必须熬,末法时代众生颠倒,血是白的,泪是黑的;这便是人生!
  他这一次来看弘一法师,与每一次看他的意思完全一样。他们把简要的话说完,便是无语对坐;坐到晚霞归山,暮鸦入林,丐尊便向弘公合一个掌,转身而去。
  他每一次看弘一大师,是他一生千篇一律的“爱的教育”(夏译有《爱的教育》及《续爱的教育》,此语双关)。他感觉到,与老友见一面,便增加一次无限的深情挚爱与留恋;除非他圆寂了,他死亡了,便断绝这种神圣的往来。
  他知道弘公在虎跑结夏,从弘公给他的信中,他第一次见到“结夏”这个词儿。
  “结夏”,不过是出家人在夏季三个月,闭门集众潜修而已。在古代印度的佛制,佛陀为了夏季雨多,蛇虫遍地,不宜出门托钵,为
  了避MIAN杀生与生活上的困难,便撙节出这九十天的日子,下一番工夫。
  丐尊见了他的老友,通常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好吗?”“好!”“近来生活方便嗬?”“好极了!”“要换什么衣物吧?”“暂且不需要!”
  话完了,便是默坐。然后分别。
  定慧寺的僧人与夏丐尊也熟了。他见了弘公之后,看看他还“安然无恙”,便在大殿前后院落里走走。那些出家人,一个个默不作声,静坐的静坐,读经的读经,念佛的念佛,而惟一的妙处,却在没一个人扯闲话!
  他徘徊一匝,回到大师休息处。师也从他的寮房拿出几幅字来,要他带回去,在生活上作个体验。这是弘公从《大佛顶首楞严经》摘出的几段文,丐尊展开字,看下去——
  佛言:“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汝今欲研无上菩提,真发明性,应当直心酬我所问!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
  “文殊:吾今问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为无文殊?”“如是,世尊!”(文殊答言:)“我真文殊,无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则二文殊。然我今日,非无文殊,于中实无是非二相!”佛言:“此言妙明,与诸空尘,亦复如是……
  “富楼那!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是等则以欲贪为本。贪、爱同滋,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是等则以盗贪为本。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惟杀、盗、淫,三为根本,以是因缘,业果相续;……
  “若我灭后,其有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地,能于如来形像之前,身燃一灯,烧一指节,及于身上,热一香烛,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
  这是弘公从《楞严全经》摘出的四节经文。
  “丐尊!《楞严》,是佛法中一部富于戏剧性,结构最谨严的经。由于这部经,是武则天时代从一个和尚口中译述,因此,千百年来一些爱挑剔的学者们,以为它与其他佛经的格调不同,怀疑它不是一部佛说的经。其实,印度的佛经,都传自口述。也有人说一部论语,是孔夫子后人伪造,老子是秦汉时代所谓‘集体创作’。
  “世间许多知识分子在思考时,往往忘了‘依理不依人’的辩证原则,而且,‘邪人说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说邪法,邪法也成正’的心理病普遍地存在知识分子的心中,所以世间的邪说谬论,被普遍地引为真理。——这一切的原则,都被‘主观地弯曲化’了,因此,轮到真正辨是非的时候,是非往往不明……这就不用谈下去。
  “这几节经文,从哲理说到实体,在哲理部分,还能被知识分子接受,但在实体方面,如‘轮回观’、‘宿业论’,便不免为知识分子认为迷信与狂妄了。
  “释迦牟尼在这本经上大胆地称颂‘燃指供佛,乃至燃于其身’,是一种功德,这是知识分子们攻击的藉口,这一点,没有身体力行的人,是无从想象的;宇宙万有,你从表象上断定它的本质,是不可靠的!……,’
  “哦,是的。”丐尊说。他看着一行行与瘦削的弘公两相径庭的字,不禁心生欢喜。他的案头,摆着历年来为他写的诗词铭谚经文,何只数百幅?
  丐尊每来看弘公一次,总有一次收获;这次他走了,又带回四幅经文。他走后,弘公回到佛堂,在静中便观想丐尊在佛的光环中走在一条砗磲与玛瑙铺成的路上,两侧鸟鸣风拂,都是如来法音,他观照出丐尊已是一个净域中的行者,前生历劫,已接种过无数佛苗,今天才有缘与佛门往还。
  九十个炎炎夏日完了,师又移锡到以风景著名的灵隐寺,他之遍历西湖各寺,无非想实地体验佛家大门内的遗风。同时,他也可以遍参佛门长老,博审群经!
  刚到灵隐寺,正是初秋,西湖又恢复到一年一度的游客如云的季节;弘公在《太平洋报》社时代一位朋友,听说大师已移单灵隐,便追踪而到。
  这位朋友——胡朴安居士(《中国文字学史》的著者)每到杭州,总要访师晤道。照他自己想象,他也是“佛门中人”!
  在灵隐见到弘公之后,首先,他以一个诗人的姿态,呈上一首诗给弘一大师。
  “弘公——”他说:“我没有别的相赠,这首拙诗或可表我崇敬之思吧!”
  师说:“多谢,阿弥陀佛!”
  于是,胡居士先朗诵自己的诗,诗曰:
  我从湖上来,入山意更适;日淡云峰白,霜青枫林赤;殿角出树杪,钟声云外寂;清溪穿小桥,枯藤走绝壁;
  奇峰天上来,幽洞窈百尺;中有不死僧,端坐破悉寂!层楼耸青冥,列窗挹朝夕;古佛金为身,老树柯成石;云气藏栋梁,风声动松柏;弘一精佛理,禅房欣良觌;
  岂知菩提身,本是文章伯;静中忽然悟,逃世入幽僻;
  为我说禅宗,天花落凡度;坐久松风寒,楼外山沈碧!
  师一看这首五言二十八古的直韵诗,文意虽雅,可惜是一串歌功颂德的糟粕,不禁心生悲戚,叹中国文化的衰落,不是无因的,就凭胡朴安而言,他还是一个儒家的正统派,出笔竟是“满纸荒唐兰”,怎么能叫人心服!一种学说,到它的思想无法再支配人心的时候,你无论怎么宏扬,如何喧嚷,但年将就木的人,死期总是不远了!
  有人说:整天招魂似地“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刚好,那东西久已不翼而飞!
  弘公看罢这首诗,就身边的纸,大写“慈悲喜舍”四字,以报胡朴安居士崇敬的心。
  师说:胡居士!学佛不是要通佛理便算完,何况我又不是禅宗。更没有为阁下谈禅斗机,阁下的诗为何打妄语?”
  胡朴安一听,这位老朋友觌面便揭开他几十年来浮伪的面目,不由得满脸绯红。
  “晤——唔——这诗,也,也不过信手拈来罢了,原来我也不通此道……”
  “那便是了!……学佛的人,贵在一个‘实’字:文章的夸大性并不是病,病的是文章变了主题的原质;正如写悲剧小说的作者一样,你把《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深刻的爱,如果一旦写成庸夫俗妇的淫行,那出入该多大呢!照佛说,这该背因果的呀!”
  这位胡居士挨这一餐严厉而温和的教训,多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里,有不少垃圾。他也算从此造了一个因,到二十年后,因半身残废,再想到民国八年的杭州那段故事,使动机再度显现,从此长斋礼佛!
  胡朴安走后,不两月,师又回玉泉,继续苦修,到十二月八日——释迦牟尼佛成道日。与程中和居士,共结佛七,在佛前依《楞严经》文,燃臂香十二烛,扬声高唱:“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一连串悲怆凄凉的诵念释迦牟尼佛的回声,激荡在香云袅绕的弘公佛堂内,由低沉,转入宏亮,由铿锵,转入苍茫。
  凡是一个入佛门欲了生死的汉子,起信后,必将要依他的修证理想,发大誓愿:上证佛道,下救含识;如法藏比丘(阿弥陀佛前困)的四十八愿,菩贤菩萨的十大愿王;愿愿无非是以千百劫的修证,与尽形寿的功业,回向到佛那一个终极;可是愿里不愿成佛的也有,便是地藏王菩萨,“众生不度尽,誓不成佛道,众生无尽,我愿无穷!……”
  弘一大师与日后的弘伞法师——招贤老人程中和,依西域大诗人天亲菩萨的《菩提心论》内容,发十大誓愿,惟一与人不同处,便是大师愿以自已的戒行,接引众生入佛门,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牺牲,一滴一点,奉行佛道,直到此身销烬!




                                                            空门(三)


    一九二0年,春寒料峭,弘公在玉泉寺冷石板地上伴着一小盆火,白天到深夜,把自己献身在浩瀚的佛典中,本来,他那一副骨瘦嶙嶙的身躯,与寒流对抗,总是撑持的成分多,凭着那一股精神上牺牲的血诚,便挨过了春天。虽然有时咳嗽几声,仗着不休止的拜佛,又恢复了血液在脉搏里激急的流动。
  同时,程中和居士,在这个死心塌地入佛道的法侣感动下,也削发出家了。因此,弘公有了道友,倒越发把人类脆弱的色身大看轻了。诵经时,他缓沉而铿锵,惟恐念错经文中的一句一字,念佛时,不躁不急,绵绵如平沙细流;写经时,则蝇头小字,一字一端详,惟恐有亵渎佛法的尊严;虽然,他切入佛道的工夫深了,可是,这种需要消耗生命力的生活,都要赔出他蕴藏得太少的血汗。
  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发觉到自己的精神正在加剧地消耗,有时,他却以为这正是精神旺盛之年,当他着手写一本经,不到精致、完美时,绝不放手。
  在这一年的春天,他研究的重心,依旧放在戒律上。他每逢想到“戒律”二字,便痛心地想到,有一种人学佛,越学越不像人。向“地狱道”勇敢进军,岂是佛陀的悲愿?
  佛陀真义,是创造一种“完美”,而并非制造粉饰后的“太平”,难道这真是末法时代,人人的心灵间,都装着一个丑恶的灵魂?
  佛菩萨!真是一念“四生六道”,为什么有些人一面争着要学圣贤,却又在圣贤道上扮演魔鬼的角色?
  每逢静下来,读起律学,便不能面对现实;面对现实,便只有痛哭流泪……
  春寒过去便是初夏来临。
  四月中,是弘公亡母的忌辰,天朦胧亮,便起身盥洗,然后拜佛,诵《无常经》为母亲回向;早课完了,点起油灯,研好浓墨,便趺坐在一张宽阔的木椅上,开始写《无常经》全文。经文也不过几百个字,但前后的偈子,倒不少。
  这本经最早译在“大唐三藏法师义净”手里,藏经里虽有,但极少流传,这是一本小型“经典”。佛典的律部,有讽诵《无常经》的记载。
  经文说:
  如是我闻,一时薄迦梵,在宝罗伐城逝多林给孤独园。尔时佛告诸苾[],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汝诸苾[],此“老病死”,于诸世间,实不可爱,实不光泽,实不可念,实不称意。若老病死,世间无者,如来应正等觉,不出于世,为诸众生说所证法及调伏事!是故应知,此老、病、死,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由此三事,如来应正等觉,出现于世,为诸众生,说所证法及调伏事。尔时,世尊重说偈曰:
  外事庄彩咸归坏,内身衰变亦同然;
  惟有胜法不灭亡,诸有智人应善察;
  此老病死皆共嫌,形仪丑恶极可厌;
  少年容貌暂时住,不久咸悉见枯赢;
  假使寿命满百年,终归不免无常逼;
  老死病苦常随逐,恒与众生作无利。
  尔时世尊,说是经已,诸宓[]众,天龙药叉,犍闼婆、阿苏罗、皆大欢喜!……
  这部经文,佛陀在世,本专为比丘死后讽诵,说“老、病、死”法,不可留恋。
  日后弘公在两千字的叙文上说,这部经流传世间,有三种利益。
  一、经中说老病死法,不可爱,不光泽,不可念,不称意。诵经人痛念无常,精进向道。
  二、此经正文仅三百字,偈颂八十句,讽诵便利。
  三、佛许比丘,惟诵此经,作吟咏声(佛律规定:比丘诵经,不应吟咏。惟赞大德,及讽诵《无常经》),妙法稀有,佛曲幽美,闻者喜乐。
  经文前面,有赞美“佛法僧”的偈文二十八句,然后是描写“老、病、死”苦的颂词四十句,弘公完全以工整的楷字,写到早斋梆响,这才住笔。
  放下笔,搓一搓冷僵了的双手,默坐良久。
  这一天,他不说话,没有笑容,只是凄凉地诵《无常经》,心里想到他的生母;如果不死,也只有五十九岁,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现在,他削发已经两年,世寿也四十出头了。
  亡母冥诞过去,他有一念主动,这便是在感觉上,杭州还是不能彻底地清净,彻底地思考,彻底深究律学。于是,在一个机缘中,富春江畔,新登县境的贝山,附近有一位楼居士,供奉山地一隅,可筑屋深居,因此,他便当下决定去新城贝山掩关,便约弘伞法师作护关使者,相伴入山。这无非是藉此避免旧日“名”上的骚扰,这时已是六月初,大江南北,罩在炎炎夏日下,但山中总是比较清凉些。
  在去富春江畔前夕,弘公虔写“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摘录蕅益大师名言一节,与三皈依,五学处;临走时,又写“珍重”二字,留给他的老友夏丐尊。
  在他撰写的《南无阿弥陀佛洪名题记》中,只是佛学上最平凡的几句,蔼益大师说:“念佛工夫,只贵真实信心。第一要信我是未成之佛,弥陀是已成之佛;其体无二。次信“裟婆世界”是苦,“西方安养”可归,炽然欣厌。三信现前,一举一动,皆可回向西方,若不回向,虽上品善,亦不往生。若知回向,虽误作恶行,速断相续心,起殷重忏悔,借忏悔之力,亦能往生。况持戒修福种种胜业,岂不足以庄严净土?……”
  这几句话,佛门之外的人,或许看不出什么道理来。在一般倾西方的知识分子眼里,这又是一套中国的“翁姑哲学”,一种“直觉的唯心论”,与“玄想的净土天堂”;并且出现了“回向”这两个令人迷惘的字,这两个字被引用为这段名言中的主要构架,使学佛未深的人,不可想象。
  “回向”为什么有这种强大的势力,能令一个作过恶的人“往生”?
  丐尊的心上,已领略念佛的滋味。他不仅在欣赏弘公的书法,也以藏有这位苦行僧墨迹而内心欢喜。学佛,他不希望是“感动”下的产物。成佛不成,在所不计。
  严格地说起来,这一节话,却是净土宗的全部“哲学”,回向倒有点像“思想箭头”,有点像“电子”连续地击中一个点,而成为电视上的影像——于是功果圆成。
  要认识“念佛哲学”,你不能仆在它前面看,你要拿着望远镜去思想,而不是看,这才有点意义。一个小孩子看星空只是点点滴滴萤火;但天文学者看银河世界,便成了宇宙的奥秘。……便有一种皈依宗教的情绪。
  这,弘一大师了解如自己掌纹。回向给人性以新生的机会,去恶从善,把善集中起来,重重地投注在一点,可能涌起波涛。因此,不管三岁童子,八十老躯,只要是学佛的人,他都会“回向”,但学者不懂,专家不屑懂,学逻辑的人可能了解,但不明白何以要非得这样做?
  弘一和弘伞两位汉师,到了贝山,起先只能住在别人家里,一面等待着筑屋,一面深研唐代律学大师道宣和尚的遗著;六月底,又写了一封信给丐尊,告诉他,关房已准备动工,快与世间绝缘潜修了。“丐尊!人世是盆炉火。瞬息便化为灰烬,此身蹉跎,来生也无望,快努力吧……”总而言之,他把夏丐尊当作一个兄弟,一位法侣。
  但事实上,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回;关房的兴建,总是迟迟不能动工,似乎变成“海市蜃楼”,让人想象而已。这件事虽小,但总有许多牵绊,使条件不能具足,地皮、工料……本来不成问题的,现在都成了问题。尤其地点选择,成了这桩工程的阻碍中心。因此,弘公写信给师友们,只好说是“障缘深重,不能遂愿”;暂时住在那里,一面放弃苦修生活,一面等待,等待。
  然而,二千多字的《佛说无常经》序,便在这里写成。在七月中,为弘伞法师亡母写了《梵网经菩萨心地品》。
  本来,他决定七月十三,在剃染两周年这天掩关,当他发现不可能时,干脆便息心写经。在剃染两周年,又虔书《大乘戒经》为宇宙生灵“回向”。这个月二十九是“地藏菩萨生日”,写《十善业道经》。
  八月,江南的秋风卷着黄叶,已落遍富春江畔,天气又慢慢地深凉了。由于季节的转变,这位大师的支气管,总是不断地出问题,病魔与他一生结了不解缘,大病小病总是不离身,入秋以来,枇杷膏便成了清晨惟一的镇咳剂。
  贝山之中,湿气重,早晚隐寒。为这种缘故,便在八月中秋过后,到衢州参访城北三十里的莲花古刹,并在那里挂单。
  弘公每到一个地方,便为“常住”(寺里)整理经卷,加以标注,好使读经的人,多个方便。他的色身里,似乎装着两个对立的灵魂,越是被病魔侵袭,越是以精神来作牺牲,在佛道上,他以众生的救度为已愿,随时准备为佛陀的教义殉身,这种令人担心不休息,便是他的弟子丰子恺说的:“是一种献身!”
  在莲花寺,除了日常铁定的研修,便是孜孜不断地写几十卷《阿含经》。写好后,再把它分册装辑起来。这一年秋尽冬残的岁月,窍半在写经中过去。最后,写完了《印光大师文钞》的叙言和题词。
  这一连串埋头写经的工作,直到年根岁底,因为经写得太多,每天午后便觉得眼前发黑,天地旋转;由于整天伏案写工笔字,使他的胸部更削,脸色更黄;弘公的苦行不是我们下一辈人所能想得到的,因为他是经常的过午不食,早餐一碗粥,中餐一碗菜。奶粉、维他命针进补,则又是几十年后才有的享受,他当然谈不上“营养”了。
  这使他的色身遭受到“四面楚歌”,不得不接受印光大师的劝告。
  印祖在信里说:
  弘一大师:
  昨接手书,并新旧颂本,无讹勿念。信中所说用心讨度的境况,光早已料及,故有止写一本经之说。但因你太过细,每有不须认真,
  而不肯不认真处,所以受到损伤。观汝色力,似宜息心专一念佛,其它教典与现时所传布之书,一概不看,免得分心,有损无益;……书此顺候禅安。
                                                        莲友印光九年七月二十六日

  对于“善食色身,以续慧命”,弘公实在没有理它,也正像印光大师所说,他的性情如此,他对佛道是无我的。因此使他对每一本经,每一章节,一个字的不周全、不妥当、不工整,也要劳瘁到必须圆满而后可。
  印祖是当时弘公的“偶像”,他们在佛法上是依从的,而且弘公从印光大师那里得到极温和而严厉的信札上的指引。印光大师这一封信,使他不得不放下笔,稍稍休息一下。等到快到农历的除夕,更掮荷一卷行囊,回到新登贝山。翻过了年,终于放弃“闭关”的念头,回到杭州来。
  这时已是一九二一年初春,弘公挂单在杭州闸门“凤生寺”。不对,他的性情使他坚持一项原则:便是对佛道献身还不够,他进一步,便是要“刺血写经”,为一切“生命”忏悔,用他血写经文的利益为众生回向。然而现在要做的,则是律学上的工夫,律学的权威不建立,一百年后,中国便没有真正的佛法。这里,必待有几个献身的人,以牺牲生命的决心,去实践律宗生活,宏扬律宗学术,才能使那些终日以佛法为工具的拖尸鬼,感到世间对他毕竟有一种威胁,那便是“弘一法师”,及其“卫道士”。
  其实他没有那份争强斗胜的闲情,而他所想象的那些“狮子蛀虫”,遍布在整个佛徒之间,出家人逃不了因果的责任。白衣居士,也逃不了因果的责任!
  只要你以“释迦牟尼”的圣域作为终身追求的目标,你必须服膺佛的真理,不要使他痛心,不要使他的经典成灰。
  弘公正在着手检阅“四分律”的当儿,他的学生丰仁,已从杭州师范毕业出来走入社会。这个年轻人,家里没有读书钱,又不甘屈伏,便借钱想到日本看人家的东西。无钱读万卷书,只有作流浪儿,“行万里路”,来聊解寂寞。
  二十刚出头的微胖的丰仁,是弘公“绘画”艺术的接替人,大师不仅把绘画“遗产”全部给了他,当年在日本精读批注的原文《莎士比亚全集》,也成了这个学生书架上的珍品。
  丰仁,同样如弘公对待印光大师一样,把弘公当作世间惟一的榜样:灰大裤儿,黑粗布鞋,清茶淡饭,平淡庄严,一毛一发,都学他这位做和尚的老师行径。
  因为他要马上离开祖国,听说老师已回杭州,便到凤生寺来向老师话别。
  这是正月底,残雪还没有消融。他在一天晚上到闸口来,向寺里和尚一问,最近弘一法师有没有来?
  寺里便有个出家人把他领到弘公挂单的“云水堂”,一间简陋的屋里,那里没有太多的陈设。弘公正在灯下写字。
  略形前倾的侧影,正照在粉壁上;堂上静悄悄无声。
  “法师!”丰仁踏进门,先叫一声,那声音是颤栗的,充满了情感的震动。
  弘公一转身。“啊呀,子恺!”说着便站起来了,“来吧,这儿坐。”
  “法师,我要到日本去了,前几天才探听到您在这里驻锡,所以……”
  “哦?”弘公慈切地望望他苦学的后生,“一到日本去,能看到许多国内看不到的东西。”
  “我去游历,去日本各地艺术馆、博物馆、画廊……去看一番。老师,您看我去得冒险不?”
  “青年人走路,有时比读书还要紧,在你这种情况,既不让你读书,那么看看别人能吸收不少新的东西。年轻人记住这番话,你必须让自己铸造成一种东西,不达目的,除死,不要终止。”
  “日本的画风很‘岛派’。”子恺说。
  “那里有许多中国人没有的西洋艺术,能更正这个缺点,日本人性情如此,女人好哭,男人心狠。结果,形成了一种悲剧的激进的文化,他们也许会亡国,但是很快会站起来。”
  一粒灯光如豆,师生分别半年多,弘公的面颊瘦削了许多,但是精神还旺盛,从微弱的灯光下,弘公的脸有一半埋在隐影下,只觉得他的话声,比以前更低沉更缓慢,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平静感,有一种遗忘世界的飘逸。
  子恺的日文,一半学自弘公,一半学自丐尊,所以去日本可以通行无阻。“去吧!”师说:“但是别忘了自己,去学习别人,不要忘了创造。”
  然后,师生同时沉默在一种肃默的气氛中,很久,子恺才懒懒地站起来,向老师一躬合掌到地,退出门外。
  “法师,我这便走了,明天——”
  “明天别再来了,埋下头去体会别人……”
  子恺怔怔地看着弘公,一瞬间,便蹑手蹑足顺着云水堂的墙壁,转过大殿,出了山门。
  现在,弘公从半年多参研律学工夫体念出一种为后人持律较好方法,便是把“戒律的条文”加以整理、注记、归纳;什么戒犯了该怎样,什么戒无心犯了又该如何,去把它的“戒相”确切地分条标定出来,列成表解,不必待后人去判断、猜想。那种含混不清的字,表不出“戒相”更易令人制造犯戒的机会。含混不清,观念不明,是中国人没有“思想”的病症。
  为这,他又得离开杭州,想找一个断绝外缘的地方,去著一本“戒相”的书。
  他既有了这个动机表示,便马上有玉泉寺吴建东居士,旧时学生林同庄,他们说温州山明水秀,气候温和,同时,温州方面又有吴壁华、周孟由两位居士礼请,便决心料理行装,在三月中旬,乘船到温州,挂单在城南庆福寺。
  这个俗称“城下寮”的古寺,以清规谨严,专修念佛法门得名。
  弘公一到庆福寺,便感觉到这里幽静过于西湖的灵隐,寺僧生活严谨过于玉泉;这里整天听不到一点尘俗的音响,进了深广的寺院,便觉得与尘世隔绝,住下来之后,便决心禁足,着手编着律学上光辉千古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为了写这本书,大师告诉同道说:
  “我弘一出家时短,修持浅薄,急于摒除外缘,悉心先办自已愿力要办的事,因此,请诸位慈悲护持我三章规约:
  一、如有旧雨新知来访,暂缓接见。
  二、如有来索书法序文,不能动笔。
  三、如有要事嘱咐,暂时不能承当。”
  弘公虽然是僧侣界中的新人,但是因为他在俗时,已有艺术上的高名。入了僧界,这点世间浮名已不胫而走,乃致使“追名逐利”的庸夫俗子间起了骚动。因此,他每到一地,不管是真正爱好此道的人,还是附庸风雅之辈,有志一同,趋之若骛。向他求到一幅字,便自诩是弘一大师知己,藉此自我陶醉。这些无非是世间的浮名碰上了利鬼。所以为防患凡俗间的困扰,先把这个洞口堵上,便于专心著作。
  弘公在这里禁足一个多月,草底已完成一半。四月间,又由意外因缘,老友杨白民,请师到上海洋场过几天,因此,放下笔来,乘船浮海到上海,逗留在十年前做过文学教席的城东女校。
  师来上海,正是四月初夏,带的衣物不多,他打算缘了便走。
  刚巧,十年前在城东女校受过大师熏陶的女弟子朱贤英,听说出家做和尚的老师到上海来,便在一天下午来到女校见老师。
  “老师!您身体可好呵?”贤英居士来了,见到弘公便伏地叩拜。
  “一拜便好!”弘公站起来。庄严虔诚地合掌回礼。
  “老师,您入佛这些年来,学佛应该以何入手为好?”
  师生多年不见,相形之下,一个已经进入中年,一个成了方外沙门。
  “你学佛了,是吗?”师说。
  “老师学佛,感动的不是我一个人。”她说,“不过,我也只是初入门而已,佛典深奥,难在它是一种哲理,徒然望洋兴叹。”
  师沉吟片刻,点点头。
  “学佛,如果你对它已具信心,高深的道理,你可以渐修,可是人生一去不复回,现在先把握住,便以专心‘持名念佛’作为一条稳妥的路。你知道嘛,上海洋场,多的是拿念珠的老太太,照她们那样,下决心,念下去,便可证‘念佛三昧’!”
  这时,朱贤英这位初入佛门的居士,怀疑地看着老师。
  “老师不是以苦行、持戒为宗嘛,难道也念佛?一个知识分子学佛,不学唯识,也该参禅的?”她说。
  “我是专心持名念佛的,我念南无阿弥陀佛!”弘公已窥探出这个女弟子的心意。
  “噢?”她恍然说:“老师也持名念佛!”
  “我崇拜印光大师。他是当代持名念佛的倡导者。他开创了‘持名念佛’这条最简捷的觉路,相信他,永远是真理。”
  “什么是持名念佛?”
  “不干别的。比如说:不参禅,不打坐,不观想,仅用口念、耳听、心唯,念的方法,随你选择,直念到一片佛声,在你心识上胜过纷乱的妄念,念到一片佛声掌握了你心灵世界,朗朗清清。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二十四小时,随着你呼吸出入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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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8




      “这如何能?”朱居士说。


  “起先,当然不可能,做任何工夫,都是这样,日子久了不断工夫,不懈怠,不出花样,最后便是一心不乱的境地。时间久了,从一心不乱,再渐断无明,于是念佛三昧现前,五蕴皆空被亲证,那时候……”
  “我知道了,法师。那最后的境界,便是‘菩提’。”
  “不错。”弘公最后下了个结论。
  之后,大家沉默下来。
  这天下午,在片刻沉默与断续问道中过去。
  当朱贤英女士走后,第二天,弘公便返回温州关中。四月,是大师亡母的忌辰,仍旧写经三部,作为荐亡的功德。过了四月上旬的亡母忌日,重新开始每天以三小时的时间用在《戒相表记》的编写,直到六月底,完成了中国一千多年来“戒相”的初步整理工作。第二步,便是鉴定、修补、删削、缮写的工夫,他将以最大的宁静、忍耐、与精细的工力去完成,完成一种著作,并非用以自豪,当黑字印在白纸上,便无法更改。它对历史背负着沉重责任,比当时著作人的呕心沥血更为神圣。因此,弘一大师对自己手中产生的每一个字,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千磨百炼。正因为如此,他终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他可以放弃生平爱好的角刀和画笔。而为宣流佛法所写的经文佛语,则是他全部的心血精萃。
  六月以后,他的学佛生活又纳入写经、静坐,与念佛轨道。当这一年冬天,他写出《增、杂两阿含经》和《佛本行经》。
  他想,只要一息尚存,便决心献出寿命、精力,要写完佛说的全部经文。这没有别的意念,只基于自度度人的学佛虔诚。

  当十二月底,丐尊有信来,他写道:

  音公法师:
  我自发心素食以来,在心理上,还觉得信佛只是信了一半,信得不够虔诚。每次看到你那种赤诚、牺牲的宗教家风,献身于佛道的不休息精神,再回想你往日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青年时代的生活,前后对照,如挥鞭断流,便使人汗颜无已。因此,我现在开始实践佛家的修持生活,每天早晚持“阿弥陀佛”圣号,愿师在光中加被。我今天在佛道上刚刚起步哩。
  仍要枇杷膏否?如用宣纸,以及其它杂物文墨,请示下,以便供养。
  敬颂
    道安
                                                         丐尊民国十年除夕寄

  弘公接到丐尊来信,乍看之下,真是欢喜不已。当晚,便恭写“蕅益大师名言”一幅,连信一同寄给上虞的丐尊,勉励他早证菩提。



                                                                 潜沉

    弘公回到温州的城下寮——福庆寺来,一晃便是半年消逝;生命无常,与律学上的工夫,需要他对自己再刻苦,再历练!一个人的色身算得什么呢?如果人类有灵魂,即使为佛法殉身,再过二十年,又能出家为僧了。因此,他对持律的刻苦生活,过午不食的岁月,粗茶淡饭的素食;所抱的观念,只是为“生命而生活”,却没有为“生活而生活”的意念。
  他认为色身是不足惜的,只要精神上能有所堆积。当一九二三年的新年,他没有想到什么是俗人世界的禁忌话语,便写了一幅“辞并词”,赠给他上海的旧友杨白民,这首偈子,有海阔天空的大禅家作风,是庆福寺的首座法常和尚圆寂前的留言:
  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埏埏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这真是大解脱的手笔,难怪禅家和尚,有伫足泊化的公案。弘公看中了这阕词,便写下来,作为新年的警语。
  由于庆福寺的宁静与佛典的浩博,使得弘公深深地觉得,这里不仅是潜修佛道的好去处,也是埋头写经、著述的世外幽境。因此,他继续着禁足闭关生活,如果可能,他便断绝一切外缘,沉潜在关中;写经、念佛、著作……
  到庆福寺驻锡以来,使他感念不忘的,便是这里的住持寂山老和尚——把他的戒律生活,点点滴滴看在眼里,觉得这位喝过洋水,在艺术上曾缔造过黄金时代的百万富豪公子爷,一旦削发出家,便选择律宗为他尽形寿的归命处,生活上则如时钟一般地准确,平时在佛道上,又是那么不惜形销神毁地苦修。如果——这个人不是佛菩萨乘愿再来,以一个平泛的人,照他那样为道忘躯,这个世界上,恐怕绝无仅有——因此,老和尚对待这位挂单的云水僧,关照寺里的上上下下,都要恭敬虔诚。
  同时,因为弘公“过午不食”,寂老便关照把全寺的午餐,提到上午十点钟,如此,对于弘师来说,更为方便。
  弘公感觉寂山老和尚对自己如此关怀,慈爱;又在律学上寻到一条根据,便是云水僧在一个寺院安住下来,依律要拜寺里的负责人为“依止阿阇黎”(即依止师父),他是一个学律的和尚,应该怎样做,他心里便有安排。
  于是,选择一个稍为温暖的上午,特别到寂山老和尚的方丈室里,闲谈整理寺里经卷标笺的事。当这两个敬爱情挚的方外人谈得正高兴的当儿,弘公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新年用的红纸来,捧给寂山老人。
  “啊,师父——”弘公自驻锡到这里,便把寂老称作师父的。而寂老则听到“师父”二字,便陡然起立,避身一旁!
  “呀!弘师,你不能这样呀!这样会折罪我的!……”寂老在说话间,便感觉弘僧这番闲谈,与往常不同;注意这张红色的纸,带着怀疑的情绪,接过一看。
  原来,这竟是一张登报的启事,这是弘公礼拜寂山老人为依止师父的启请全文,
  “啊呀!”寂山老人大吃一惊。愕然半晌;“我有什么德望作仁者的师父呢?请千千万万不要这样吧。弘师!你能在这里驻锡,已使常住感觉福缘不浅哩……”
  “师父!您,您这太谦虚哩,弟子以温州为第二故乡,庆福寺为第二常住,如果我仍狂妄自欺,何以能安心办道?请老人不要推辞!”
  “那是无论如何不敢当的,请安心潜修佛道,只要庆福寺能做的事,都要为仁者奉出一切,但,以老衲为师,则是万万不敢!”
  “这这这,弟子已经决定,如果蒙老人不弃,便在明天行拜师礼……”
  这时寂山老人一方面感觉惭愧,同时也兴奋;他觉得弘公无异是人间大菩萨,因此,对弘公的要求,不敢答允;对弘公则更加敬爱。
  弘公把这番意思转达给老人之后,便告辞回到关房。他假定寂山老人,依旧谦辞未允,便写一封信给这里的护法——“净密双修”的吴壁华、周孟由两位居士,托这两位向老人再度表达自己的虔诚。这才得到寂老的默许。于是第二天——正月十二日上午九点钟,自己带着毡子、衣具,披上袈裟,便径自到方丈室,把毡子铺在座位上,请寂山老人就座。
  寂老说:“既然仁者谦逊地要老衲遵命,那又何必看重形式呢?”
  弘公说:“不如此,不足以表佛门尊严,请师慈悲接受。”
  寂老坚不就座受拜,弘公便向空座顶礼三拜,寂老则在座旁合掌答礼,从此,弘公便尊老人为师了。
  当礼师后不多天,弘公接到天津俗家长兄文熙的信,提到俞氏夫人在正月上旬病故,要弘公回津一次。弘公想到俞氏夫人为他已牺牲一切。在十九世纪以前的中国女性,已忍尽了一切不人道的折磨。从汉代民歌“有所思”这篇歌词里,可想到中国女人在古代,几乎除了义务,就没有权利,到今天依然如此。这首歌词,是汉代民间的俗调:
  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
  鸡鸣犬吠,
  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瑟瑟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歌词道尽了弃妇的幽怨,要写为白话,便是——
  我有相思,
  遥寄天涯。
  啊,那弃我而去的人呀!
  当新婚之夜,
  我有一支心爱的玉簪。
  现在听说他的心变了,
  恨起来我把它踏碎焚烧,
  烧成灰吧,让大风吹去!
  从今以后,
  不再相思,
  我这颗心已经破碎了!
  当天色还未曙晓,
  鸡鸣犬吠,惊破了哥嫂的清梦,
  哦,苦命的人啊,我又该喂猪了!
  秋晨的晓风清寒,
  天色已将破晓……”
  弘公的心念,刹那间掠过这些凄凉的故事,俞氏虽不似这位“有所思”中的妇人,既贫穷又受生活煎熬,但她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他出家前,已抛弃她十多年了。她呢,却把生之苦埋在心里,结果,换来的,却是一场毫无意义而短暂的青春梦。当不该死的年龄,撒手人寰。
  为了过去的“积业”,弘公想到这里,便觉得应该回去,为她超度超度,为她种一点佛缘。
  但是,这个年头,正是北方军阀混战的关头,从清代嘉庆以后,中国人便一直互相鱼肉到现在,为了北方的“直奉之战”,他只有望白云叹息!
  在关中,他上寂山老人一封信。说明他现在的情况——
  恩师慈座:
  前时命弟子写的字帖,已写好奉上。请检收。前数日,得天津俗家长兄来信说:弟子在家的妻室,
  已于本月初三病故,嘱弟子回津一次。但目前北方变乱不宁。弟子拟想缓持数月,再定行期。
  再者,吴壁华居士不久便由北京返温,弟子拟请吴居士授神咒一种,或往生咒……便中请师与吴居士道及。弟子目前虽在禁语,但为传授佛法,乃方便与吴居士晤谈一次,俾面授咒文。
  顺叩
  慈安
                                                       弟子演音顶礼正月二十七日

  这封信由送饭的人,转送给寂山老人。但弘公并没有照信中的计划,到北方去。因为中国的北方,一直乱到他圆寂之后,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北方,是一个非常残酷的铁蹄市场。
  弘公想就吴壁华居士学密咒,也不过企图仗神咒力,加被死者的亡魂,可是亡魂能否仗念佛念咒不堕地狱,这也是心灵上的问题。印光大师对这种“观想式”的超荐,并不表示乐观,一个活人念佛、潜修,还不能决定掌握自己最后的命运,何况一个与佛无缘的死者?
  要学佛,还是趁年轻的时候!
  正月过去,吴壁华居士回来了,弘公便从这位学过密的护法授往生咒,而后,为俞氏夫人设灵,在关中虔诚庄严地念几天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
  想不到,他的女弟子朱贤英,学佛不久,也在旧年岁尾于上海寓所病故。一个发心学佛的人,刚开始念佛,无常已到。
  朱贤英的旧日同学,在二月初,为纪念她,便收集她生前的书画,影印成册,请弘公作序。
  在这年春天,除了关中写经、念佛、整理《戒相表记》,又为知交夏丐尊刻五方印,全是“阳文”,这五块印,镌的是“大慈、弘裔、胜月、大心凡夫、僧胤”全是弘公的法号。
  同时,师又题了一幅跋文给丐尊。跋上这样说:
  十数年来,久疏雕虫小技,而今老了,弃俗为僧,何能再作闲情逸事?但以浮生不实,生平别字、亚号颇多,特刻印五方,作为记忆。后来人如见这一堆残砾片石,又将笑我积习未除!此时岁在春末,
  我与丐尊神魂交久,从未表露我的金石作品,今用赠奉供于书房清玩。
                                                           ——弘裔·沙门僧胤并记

  弘公虽然在关中,与丐尊则一直保持衣食保暖上的信件往返,丐尊则有时到温州来作客一日半天,再乘船归去。
  夏初,师在关中又把蕅益大师的警语,选辑一小册,题为《寒笳集》,作为学佛人的甘泉。
  也许是这一年夏天热得出奇,或者是七月底的海上台风骤雨带来气候的反常,弘公在关中,静多动少,他对学佛各方面的工夫又太认真,当七月过去,忽然有一天午后,觉得小腹痉挛地痛了起来。不到两小时,便连泻了两三次,师以为不过是偶然的肠胃不适,没有在意,依然是拜佛写经。可是到第二天清早,已转成恶性赤痢,无休息地泻了!从头到尾,不到二十四小时,已被痢疾折磨得倒在床上。可是他没有告诉谁,拖了三天。
  这时,他的病,被侍者传到寂山老人耳朵里,老人便跑到藏经堂的关房来看看,这一看,把老人吓呆了。
  原来弘公的脸,已瘦得脱形,一张姜黄 se的皮,枯涩地贴在骨头上,两只眼深深地陷下去,那副瘦长的身材,蜷卧在灰色的僧袍里,显得嶙峋可怕。
  “你病了,弘师?”寂山老人苦恼地站在窗前。
  “是的,师父?”
  “几天哩?”
  “大约是三天,也许不到。”
  “现在找个医生来看看,吃一副药!”寂山老人说。
  “我念佛哩!”师呻吟着说:“我的病,看来很凶,随他去吧!……”
  “那怎么行呢?”
  “小病求医,大病求死。请求师父,到弟子将要临终时,把房门窗户都锁上,请几位法师帮弟子助念佛号,断气六个钟点以后,再,再……把尸身——用被褥缠着,送到江里,与水中动物结缘,也就是了……”
  寂山老人一听,弘公要一心求生莲池世界,心上一阵痛楚,忍不住老眼里进出泪水。伸手执着弘公瘦削的腕骨,觉得手里握着的像一节冰冷的石杵!
  这时,老人忍不住想到“孔子探冉伯牛病”的故事。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大概冉伯牛也生了像痢疾、霍乱一样的恶疾吧!
  可是一个冉伯牛,恐怕还抵不上一个弘一法师啊!
  寂山老人回来,便打发人为弘公看病。
  不过,说也奇怪,当医生还没有理出病的头绪,弘公却强撑着念佛,强撑着在床上拜佛,到一个星期左右,痢疾又霍然而愈了。
  病好之后,在关中开始为念佛工夫,与印光大师通信求教。——原来,他在关中写的经文,有少部分竟以刺血落笔。他为了佛法,既是肝脑涂地,也是一笑置之的。八指头陀的另外两个指头,不也是为佛道而燃秃的吗?
  ——到中秋节前夕,身体已复原,又写些小东西给老友丐尊,鼓舞他精进念佛。
  这一年残冬,又为庆福寺已故的厨司陈阿林,写了一篇传,作为这个老实人的生平纪念。现在用白话写下来:
  “陈阿林,法名修量,是瑞安县下林乡人。幼年时烧窑过活;后来,在城下寮厨房做斋菜,民国十年三月,我来温州时才认识这个平凡的人。
  “这个人苍黄的一副面孔,瘦削的额骨,下巴无肉,是一副贫穷
  而短命的模样。可是,每逢我们进斋时,他便合掌敬礼。等吃饭后撤碗筷时,他总是呆呆地看着我很久,像一个痴呆的小孩。
  “他见我吃得稍少一点,便现出一脸愁容,必定问我:‘呀,法师!怎么吃得这么少啊?您的身体不舒服吗?……’这么追根到底地问。
  “谁知,这个人哪,原是有哮喘病的,逢到春天便大肆爆发、咳嗽起来。但是,他依然一样勤苦地工作。
  “每天晚餐后,他弄清厨房的事,便随着大家念《阿弥陀经》,持佛名号,声调凄凄切切,比任何人都来得虔诚。
  “当今年正月,他忽然辞职了。过了两天,他来寺把衣物捡在一起,恋恋不舍地看看这,问问那;刚巧,这里又碰着佛事,要人帮忙,他又留下来了。
  “一连许多天,他都没有句话,到十六中午,他捧着盛面的托盘,到我关房来,身穿做的棉袄,瓜皮帽子,新黑鞋,居然一副清秀相。我们相互地看看,都高兴地笑了。他说‘法师,我不再走了!’
  “想不到,后来我听人说:阿林在那天晚上,他还是回家了,老病复发,到二月初七的早晨,告诉他的家人,烧一盆沐浴用水,自己起来洗了个浴,便回到床上念佛,苍苍凉凉地在念佛声中去世。
  “陈阿林死时,不过三十一岁啊!”
  这时,在杭州的夏丐尊,已在一年前,离开第一师范,到上虞白马湖畔春晖中学教书了。这时的春晖,拥有当时许多最著名的教师。丰子恺也在这里驻过脚。
  为了看看丐尊,与到上海之便,作一个弧形的浙东散脚,一九二三年的春天,天气已渐温暖,大师在此时便辞别了庆福寺,掮着一捆行李,行脚到上虞,在丐尊处挂单一天,然后到绍兴,挂单在城南野外一个小庵里。当他坐船到绍兴时,第五师范的教师——昔日的学生李鸿梁他们,便到码头上接他,这些老学生们,所接下船的和尚老师,带着一张破草席包的小行李捆,另外一只网篮,装着木制的面盆、草鞋一些杂物……当时随这群学生去接他的,还有日后入佛的蔡丐因居士。
  当时蔡冠洛(丐因)看到这方外的艺术家,原来是这副两袖清风的模样,不禁纳纳称奇,因为他曾见过弘公出家前作的乐曲,看过他东京时代的豪华照片,同时,在他的同事中间,听到过这位和尚青年时代罗昙蒂克的故事。
  他既然到绍兴,又决定挂单在野外的小庵里,于是择定星期天,大家一同去看他。
  李鸿梁、孙选青、蔡冠洛,一行人到了城南“草子田头”的一座小庵里,因为这所庵,本身便很小,一进庵门,便知道有人来了。弘公便把他们请到寮房里坐下来,带着一副默默的笑容,静静地坐着。
  这时,有许多问题,在年轻人的心里很想冲出来,请做和尚的老师答复,可是当他们看到大师那种平静、慈祥、虔诚的笑容,忽然觉得一切都解决了,一切都明白了;大师的无言、默默、宁静,正是人生最上乘的禅思,这也便是佛法的终极;如果一落语言,反而损害了那瞬间的“密意”。
  当时发生这种感觉最深刻的,便是与佛有缘的蔡丐因。
  他们回去之后,蔡丐因第二次又来了,因为他对佛家的唯识学有了强烈的兴趣。他曾在杭州听过一位法师讲经,当时发生了一个问题,便问那位法师:
  “法师,我请问你:世尊在因地,为了伤害一只鹰,竟至受尽苦
  报,但为什么又说,念阿弥陀佛的名号,就会带业往生呢?这里问题是——理可通,事却有碍,请您开示。”
  于是那位法师对他说了很多很多念佛的功德,说了很多很多佛经的理论,他心中的疑问却依然梗着。事实上,是“定业不可转!”只要作恶,便逃不了恶报,说千说万,如果带业能往生,岂不是便宜了大奸大恶。
  这第二天,隔了一星期,蔡冠洛先生又到草子田头小庵见了弘一大师,一见面,大师依然无语,只是作个请坐的手势。
  “法师!”他又照本宣科说:“世尊在因地时,为了伤害一只鹰,竟至受尽苦报……请法师开示!”
  他把话说完,希望弘公能有一番更动人、更通理、更令人满意的答复。
  “……”他心里捉摸着,弘公应该如何展开这件公案的序曲。
  可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即连这样的公案,弘公竟没有说一句“为什么”、“怎样”的结论。
  弘公听后,只是微微一笑。
  这位初习佛学的居士,静静地在弘公慈光氤氲的默默里,坐了半个钟点。然后,若有所悟,又若有所失地回到学校。他觉得这疑问,已不是问题的解决与否,而是他再领会一次人生最奥秘的尝试了。
  他忽而想到“灵山会上拈花微笑”的故事。
  当弘公离开绍兴去杭州之前,留下一幅“南无阿弥陀佛”的横额给他,这幅篆书的佛号背后,全是蝇头小楷,写的是蕅益灵峰大师的法语:
  佛为初入门的人,首先深谈理论,企图以理融事,而不滞于事。但为深位菩萨,必广说事相,企求以事摄事,而不滞于理。不滞于事相,则一事通达一切理,事理无碍;不滞于理,则一事通达一切事,事事无碍。
  “啊!”冠洛看罢大字,再看小字,这才明白那天公案,在这里找到了根据。
  弘公到杭州,是飞鸿一瞬,把自己带在身边的庆福寺碗筷,请便人带回还给庆福寺,然后,再转返上海,驻锡“居士林”。与无锡尤惜隐居士合选《印造经像之功德》。当时在这里,遇到五年前南京高等师范校长江谦,谈到佛学。弘公说:“居士如息心学佛,《灵峰宗论》不可不读,读了以后,便有所悟。”
  师离开上海,又到杭州,挂单灵隐寺,这时,又是初夏。便决定在这里参加一次“结夏安居”,息心放下一切,誓证念佛三昧。结夏圆满,到九月深秋,云游旧地衢州莲花寺,遍参那里的大小佛家禅院,随缘所到,不是为可寺里整理经文,便写经、写字与常住结缘,他是永不休息的长流水,精神与大地同在。
  当这一年除夕前数日,行脚的因缘结束,重新又回到温州城下寮关中。
  对于“念佛”,前人中,他崇拜灵峰蕅益大师;但活着的菩萨,则以印光大师为惟一的偶像,逢到念佛上的问题,便请示普陀山的印祖。
  因为他虽然发誓专心念佛,但依然忘我地写经、写字与众生结缘。同时他另一个心愿,便是以血代水墨,遍写释迦牟尼的“圣言量”,留给未来人。
  印相在弘公屡次请益后,复信说:
  座下勇猛精进,为人所不能;
  又将刺血写经,可谓重法轻身,必遂大愿。然而,光愿座下先专志修念佛三昧,待有所得,然后行此法事,倘最初便有此行,或恐血亏神弱,难为进益。
  入道多门,惟人志趣,了无一定之法,其一定者:曰诚、曰恭敬:此二事虽尽未来际,诸佛出世,皆不能易也……(以下刺血写经之利弊及方法略)
  又:写经不同于写字屏,仅取神笔,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以书札体格,断不可用……
  对于大师刺血写经的动机,印祖不表苟同,他知道弘公的身体,抵不上他的精神,同时写经必须付出更高的血汗代价。
  但在另一封信中,对弘公在庆福寺决心克期闭关誓证念佛三昧有所指点——
  接手书,知发大菩提心,誓证念佛三昧,克期掩关,以期还此大愿。问之,不胜欢喜。所谓“最后训言”,光何敢当?……
  光谓座下此心,实属不可思议:然于关中用功,不二为主(弘公当时在关中除念佛外,依然写经),心果得一,自有不可思议感通,
  于未一之前,切不可以妄躁心,先求感通。一心之后,定有感通;感通则心更精一。
  所谓明镜当会,遇影斯映,纷纷自彼,与我何涉?心未一而切求感通,即此求感通之心,便是修道第一大障,况以躁妄格外的希望,或能更起魔事,破坏净心,敢为座下陈之。
  大师修道的急进心情,牺牲一切不惜生命的猛进,这一段光景,为印光祖师稍稍浇熄些烈焰。这似乎是一切追求真理者,必经之路!



                                                              圣  品

   当一九二三(癸亥)年的残冬,正是净宗印光大师与弘公函件往返最紧密的阶段,这两位人间龙象,一个居于师挚的地位,一个站在受业的份上。因为弘公正潜沉在关中写经念佛。“持名念佛”。该是净土宗印光大师的“宗外别传”。这位北方老人坚决而强项地提出了“持名念佛”“单刀直入”的方法,直证“念佛三昧”。
  在念佛功深的印祖来说,正是闭关期中的弘公接引者。何况,在民国十二、三年,正是印祖在国内法缘始盛初期。关中的弘公,逢到读经、念佛、深修上的疑难,便通函请示印祖。事实,他对印祖已当作自己的师父,只是心照而不宣。可是到这年岁底,他深受印祖的熏陶,已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并且,他自削发以来,便陆陆续续,与印祖发生了文字因缘。
  因此,他决心恳请印祖把自己纳入弟子行列。如果此缘不遂,他决心焚指燃臂,以表示自己的赤诚。
  就这样,他在这年“阿弥陀佛”的圣诞日,极早便自关中起身,以冷水洗盥以后,便在佛前上香,虔念一百声“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然后长跽、合掌,低声虔念:“我弟子弘一,今晨发愿,礼请当代印光大师为师,列弟子门墙,祈佛慈悲照我,满我微末的意愿。弟子当下以香燃臂,表白血诚,请佛悲悯!请大师慈光照覆!……”
  祈念完毕,便开始以事先准备好的“香炭”三粒,放在左手臂的内侧,以香火点燃,让透红的火,在瘦削的臂上燃烧。这时,他心中只有一念,便是喃喃的“阿弥陀佛”声缭绕在关里。
  臂香燃毕,之后,回房伏案,虔写“请列弟子门墙”函一封,寄给潜居普陀山的印光祖师。他这么写着:
  印公师父慈鉴:
  弟子自蒙受圣德熏陶,益感师恩无涯,久思请列弟子门墙,师均以缘未备而谦却,因此,弟子益形感觉福薄慧陋。师如慈悯弟子,谨以粪土之墙,朽木之器,跽待摄受。弟子于今晨已在佛前请求加被,想佛陀必当垂悯。谨候慈旨。
                                                                  弟子弘一顶礼

  这封信去了之后,所得到的回音,竟是印光大师的再度谦谢。这位严厉刚直的大师说,他还没有福德做弘一法师的师父。首先,弘一座下便是乘愿再来的菩萨,做菩萨的师父,岂能草率承当?弘公看过那封信,心头不免冷了半截。然而,他确信印祖是灵峰蕅益大师以来的第一人。以他的品格而论,绝不会这样草率地挂上一个师父的名。同时,就这件事的意义,对弘公本身,则是一番考验,一种琢磨。这与他专注戒律的生活,是一个极美好的榜样。因为,这上一年,他同样碰了一次壁。
  ——弥陀圣诞之后,一晃到了年底,他第三度泣血哀恳,并且几乎动了“刺血上书”的念头,决心在这次信上,取得印光大师的一句话!这封信意思是与前几封信大同小异。但是,他的话,把心也呕出来了,任谁来看,也知道弘公恳请列入印光大师门墙的心情,是一桩庄严的事——最后终于获得印祖的“印可”!
  得到印光大师默认为弟子之后,弘公在信中对一位居士说:“印光大师的圣德,不是平常人可以测度的。大师中正似莲池,善巧如云谷,专宏净士,密护诸宗……折摄皆具慈悲,语默无非教化,二百年来,第一人也!……”
  他高兴极了。
  也正由于印光大师的摄受,他的这一愿已满,因此念佛更加精进。不过,即使如此,每天仍有两个小时,为《比丘戒相表记》的编著而抄写。
  在这个时候,庆福寺的住持寂山老人,因为弘公在关中潜修性德,有许多地方需要护持,便派一位年轻的侍者,专职侍候。
  这位年轻的侍者,原是一个在家居士,在侍候弘公的岁月里,受到弘师一言一行的感染,不觉得感动得五体投地,便暗里告诉弘公,要削发出家,弘公便将侍者的意思,转禀寂山老人。
  老人说:“这位居士年轻,性情不定,将来是好是坏,还不能预料,如其向坏的方面发展,这罪过岂不太大,我看还是过些日子再看吧!……”
  这番话传入弘公耳里,心里非常为这位小侍者难过,因为,人人都有一种秉赋,先天的倾向,正与先天的智慧一样,只要观察一番,便知道这个人,将来究竟能铸成什么材料。而弘公对这位侍候他的年轻人,是深知的。从年轻人“护关”不久,便开始模仿他的生活,在偶尔的空闲,也临摹他的字!这正是一块可琢的璞玉。可是,这并不为寂山老人所知。
  这是一九二四年(民国十三年)春天的事。
  弘公对这件事,未能达到年轻人的愿望,心中耿耿不安,便叫那位年轻人请庆福寺护法周孟由、吴壁华两位到关房。自己破例出关,与他们道个明白,便一同去方丈室,见寂山老人。
  进了方丈室,大家把侍者立志出家的事,请求寂山老人再次慈悲。当老人还没有表示什么意思,弘公便伏身长跪,向老人说:
  “恩师,请你老人家无论如何慈悲,让小居士出家吧!出家后,如有破戒违犯守规的事,一方面由弟子负责,而周吴二居士也可保证。对这位年轻人,我知道得不多,出家后,我相信他至少不是一个庸俗的和尚!如果师父不能授受印可,弟子又有何颜面回关呢?……”
  这番话恳切地说来,是如此地严重。寂山老人一看弘公如此认真,不由得莞然买了。
  “好,请起来吧,弘师!我也不过如此担心而已,年轻人不可靠的总是占多数呀!”
  因此,寂老想到弘公的一言一行,全是照经文写的圣言量做的,他与平常人不同的地方,便是欠缺平常人的“善揣人意”。他对这种“人情世故”是丝毫不留意。正如他自己说——实在是一个“书呆子”。
  那位侍者出家的问题,既然解决,年轻人欢喜固不必说,而弘公自然是了却一桩心事。
  结果是——年轻人,请求弘公为他剃度。他是受他感召而出家的。可是,这却没有得到弘公的同意,这,破坏了他持律修身的诺言——终身不为出家比丘剃度。
  “我介绍一位有德行的法师为你剃度!”弘公说。
  “啊?”侍者说,“还是请恩师别开一面,收留弟子!”
  “不!不!”弘公说得很坚决,“我介绍这位法师,也等于我为你剃度一样。你知道不,我的师兄——弘伞,他在杭州!你削了发再来护我的关,直到我完成《戒相表记》。”
  “?……”侍者怔怔地看着庄严的弘一大师。
  “没有错,就这么做!”
  “是的,法师。”
  “你的法名,现在便叫‘因弘’!”
  “谢谢法师!”侍者伏地顶礼。
  当这位年轻人剃度之后,法名是“因弘”,法号便是“白伞”,名号中各有“弘一”“弘伞”中的一字,当弘公着成《戒相表记》之后,因弘法师便以临摹弘公的书体,为“表记”写题。
  弘公闭关在庆福寺,为了钻研佛道,他拒绝了温州专员林鹃翔及其后任张宗祥的多次拜访,这些服官的人,对于弘一大师李叔同,都是慕名而来。
  但是寂山老人,深恐得罪了地方首长,亲自到关房与弘公商谈接见,忽见弘公面目绯红,如燃夕晖,刹那间,又见弘公转而合掌急念“阿弥陀佛”圣号,两眼迸泪,颤栗地说:“师父!弟子弃俗出家,为了生死大事,妻子已弃而不顾,何况世俗的应酬?请告诉他们,弟子抱病,不能见客……”寂山老人终于感动地离开关房。
  事实上,弘公每逢家人来信,总是在封背批着“本人他去,原信退回”八个字。他不拆信,不看信,不作任何想象,一颗心,破釜沉舟,念佛、持戒、了生死!
  进一步,为了参证念佛上的工夫,当六月间,取得印光大师的认可,便出关桴海,直航南海普陀山,上“法雨寺”,参见印光大师。
  这两位大师相形之下,印祖是巍巍如远山,弘公则高标如白杨。
  弘公见师后,顶礼三拜,印祖则默立昂然领受!然后便在寺中设一个云水床位,每天早上四点起,到印祖房中亲侍左右,体察一代祖师的生活。
  印祖虽专弘净土,并不标榜宏律,但是他是“过午不食”,每天早、午两饭,每餐一大碗,早晨没有菜,中午“罗汉菜”!从早到晚,念佛不辍!那是一种世间最简陋的生活,印祖整天没有笑容,床头板上写一个“死”字,好像“死”在等着他。但似乎也为这而准备一切。印祖为自己料理生活上的一切,绝不要他人插手。
  弘公亲侍这种生活整整七天,啊!他这才领悟到,一代师表,在平稳独行的岁月中,不放过一秒时间,不浪费一寸空间,印祖的床在佛堂下面,一张旧凳子,一张旧桌子。低床、旧被,与世间正常的生活,无疑地落后若干世纪。
  ——这便是真正的戒行,庄严的戒相;因为他的心中已没有物质观念,所以他的生活境界已成空灵明净。
  印光大师实际没有精研戒律,但是,他是一个苦行僧;一代高僧绝对是严守戒律的。从释迦文佛以来,没有一位放浪形骸的菩萨应世!
  弘公参礼印光大师归去之后,回到温州城下寮关中。到八月间,苦心创作四年的《比丘戒相表记》,终于在侍者因弘最后的襄助下,原稿精缮完毕!
  这一部全本一百四十大页的原稿,如何地伟大、庄严?只有让学律的人去领会,让弃俗出家的比丘僧,去揣摩弘一大师的精诚、细密!而他那种利他的心胸,又是何等的无涯?
  《表记》:一是根据《南山行事钞》疏解为“表”,二是采用“灵芝”“见月”大师的注解,三是弘一大师自己的“案语”,四是恭敬虔诚一分不苟的楷书,五是从头到尾“持、开”分明。
  这部独步千古的佛学创作,已被收入中国的大藏经,当它被当时上海的穆藕初居士发现,供养了全部影印资金,由上海中华书局缩印一千部,分赠国内大丛林与日本佛学界,原稿则由穆氏保存。当这部表记付印时,弘公并为它留下遗言,郑重宣布:“衲身后不必建塔,做功德;只要此书得以流传,我愿已得!……”
  《表记》写成,影印工作到数年后才完毕,弘公半生研究律学的工夫,对中国佛教界已足可传世。这一年冬依旧住在城下寮,当一九二五年开春,便出关拜别寂山老人,开始他的云游生活。
  不过,他依然以“城下寮”作安居地,在江浙行脚,离开些时,再回来住些日子。
  本来,一九二五年的秋天,他有心到南京看看,再由南京去安徽九华山,参地藏王菩萨圣地。
  九月上旬,天还有点寒意,他事先告诉老友夏丐尊:他要到九华山朝圣,路上经过宁波,假使见见面,在宁波七塔寺,他也许挂两天单。
  自决定后,他掮着一卷行李,由海道坐船,飘飘荡荡,到了宁波。下船后,天已黑尽,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灯下,摇曳着纤长的身影。店面里的煤气灯光,偶尔掠过他被海风吹黑的面孔,不由得显出几分憔悴、苍黧。
  他计划中是到七塔寺挂单,可是摸索到这座佛寺之后,谁知石水堂客铺已满,知客僧爱莫能助的表情,只有使他另觅栖止处。
  出了七塔寺山门,他脸上两道淡眉深深锁着,高阔的额角,轻微地叠着几条皱纹。肩上的行李卷儿,在夜风下,更显得凄寒,令人感觉一股凄凉的气息。他脚上的芒鞋是麻织带孔儿的,灰大袍儿令人嗅到寂寞、空旷的滋味。
  他摸索几座小庙,也遭了闭门羹。最后终于穿过几条小巷,择一个肮脏的小客栈安顿下来。
  “小二哥!”进了店门,弘公向茶房打个问讯,“还有客铺吗?”
  一个十多岁的小茶房,透过煤气灯,向门外一看,他几乎不能相信,来住宿的,竟是一个瘦兮兮,光着头的和尚。
  “——唔,有是有一个房间,只是地下湿一些;是板床;师父要得吧?”
  “好啊,好极了,阿弥陀佛!”
  “那么我带你来。”
  于是,店小二带他进了店门,转两个阴暗的墙角,找到一间没灯没火的小黑屋,把他塞进去。
  “喏,这便是,师父。墙上有菜油灯,用水,厨房里有,方便啰!”
  “好,好的。”弘公说。
  说着,他摸到火柴,把灯点亮。
  房间仅摆着一张床,还有半张小破桌,灯挂在墙上。几个蚊子嗡嗡地在脚底下钻来钻去。墙角里有一股冲鼻子的霉味。
  弘公把行李卷儿往床上一放,轻飘飘地,打开绳结,里面现出一条千补百衲被,被里儿由白色到灰色的过程,大约二十年。
  他喘口气,搬过角落里破藤椅,两手端起,先向地下顿几顿,如果有臭虫什么的呢,坐上去少不得轧死。顿了之后,轻轻地坐了。
  小客栈,原是没有帐子的,但不是说这里没有蚊虫。出乎人们的想象,已到深秋九月,蚊子却愈来愈多。
  弘公晚上是不吃饭的。偏偏小茶房觉得欠缺什么,又踅回来,笑嘻嘻地说:
  “和尚师父!你吃什么?”
  “不,我没有吃晚餐的习惯。”笑呵呵地,声音在C调以下,低得比蚊虫高不了多少,但是极为清晰。而且使人了解他正在真诚地笑。之后,他轻轻地拍拍板床,先警告臭虫提前搬家,这才铺了行李,取了木屐,无声无息地摸到厨房。洗了脚,回来,便连衣歪在床上。这个当口,蚊虫成群地来了,弘公感觉有点什么刺痛,便用手向空中拂拂,扇扇。好像碰伤蚊虫,也要犯罪。也不知是否挥走那些小魔卒们,他便平静地睡了。
  他一连住了两天小客栈——原因是七塔寺一直没空位子。这两天,他的生活被茶房明白了,原来他只吃早午两餐,而且每餐只用一道菜。这是一个穷困的和尚,小茶房总是这样看他。
  “一个人,不做人;偏去剃头上庙!可能这个人从小便是没爹没娘?”平凡人的心里总是这样猜想。
  等到第三天,弘公告别了小客栈,临走,除了会店钱,还笑嘻嘻地递给小茶房一份零钱。
  “呀!这?——”小茶房不由得怔了怔,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和尚,“还看不出来哩?”他想。没有说什么,便恭敬地接下钱,向弘公卑下地笑笑,弯腰把弘公送出门。
  弘公出了客栈,一路直奔七塔寺,结果,这座著名的佛寺到底有空了。可是被分配到云水堂上,空位是有,床位却不比客栈高明。铺位是两层楼的。他侥幸地弄了个下舱,同四五十个游方的和尚挤至一道,一同打坐,一同打酣。
  弘公在这里住下了。早晚跟着同道们一同拜佛、念经、扫地、擦床。第二天,他刚吃完稀如浊水的早粥,回到铺上,理理随身的书籍,一转眼,云水堂外,端端地站着一个穿长大褂儿的俗家人;橄榄形的面庞,文质彬彬地,两只眼透出浓重书卷气。这个人望他笑笑,拱拱手。
  “丐尊!”大师看到老友到了,便微笑着拾起一张木凳走出来,两个人在走廊上坐下。
  “到宁波几天咯?”丐尊问他。
  “三天”师说。
  “一直住在这里?”
  “噢,这里的人很挤,前两天住的是顺通客栈,昨天赶上这里的单。”
  “那家客栈不怎么清爽吧?”丐尊带着愁苦的微笑:“那家客栈是有名的肮脏!”
  “啊,还不坏。”弘公笑眯眯地说:“臭虫不怎么多,不过三两只,蚊虫过半夜便没有了。茶房倒非常客气哩!”
  “那你真会忍受!”
  “哪里哪里哪里!”大师一口纯粹的北平话。
  “这儿好吗?”
  “好,好极了。大铺呀,还是第一回睡呢,睡的可真美极了,就像睡在云端里一样。饭也好,菜也好。这里的常住待我们云游的沙门,可比自家人还亲近……”
  “噢?”丐尊呆了一呆,然后凄凉地笑了。
  丐尊到这儿来的目的,是有意要弘公到上虞白马湖畔,他教书的地方过几天。上虞白马湖,由于“春晖中学”在那儿,丐尊到春晖教书,在那里他也盖了几间房子安了家。
  他说:“弘公,走吧,到白马湖去!”
  于是不容分说,便去收拾他的行李。
  “呀!”走到大铺边,一看,弘公的行李卷儿,是灰色的一包包,便嚷道:“你的行李呢?”
  “这不是?我自己来。”弘公说:“要你动手,不是闲了我吗?”
  丐尊顺着弘公坐的地方一看,那行李一总是一条窄窄的褥子,又薄又旧;被子,已描写过了,千补百衲,是没出家时盖的。包行李的东西,是一张破旧的蒲草席儿,别的,除下两本佛书,什么都没有。
  弘公夹着行李,丐尊为他提着一些子东西,僧俗二人,同知客说一声,弘公又拜了佛,便跟着丐尊出了佛寺,在一座码头上,上了小船,第二天傍晚到白马湖上岸。
  丐尊把弘公安顿在自己左邻不远的“春社”里。校长经子渊也是弘师的老友,他在春晖右首湖边有几间新屋。
  到春社的客房里,弘公自己动手打开铺盖卷儿,但首先把那张破席子小心郑重地理平、铺好;再把两件灰色的罗汉衣卷成卷,当作枕头。以后,再拿出一条灰黑而破旧的手巾,到湖边洗脸。
  “啊——水真美,这水真美!”
  他一面捧水往脸上拂,一面赞美着。这一片明净的湖水,映着他清瘦的倒影。
  丐尊是同他一起漫步到湖边,因为他们每逢聚首时,话总是像幽谷里的溪流,潺潺不断地——没有完。
  “这手巾太破了,太不成形了;我替你换一条怎么样?”丐尊忍不住了,只觉得李叔同出家以后,变得赤贫如洗。
  “换一条?哪儿话!还好哩!”弘公把那条毛巾提起来一扬,“丑吗?这也还不算旧。”
  “唉——”丐尊叹口气。“晚上,吃饭吗?”
  “你记错了!”洗过脸,他们走在路上,弘公说:“你知道,我自出家以来,便是过午不食的,今年是七年了。”
  “唔!”丐尊漫应一声。
  于是,当第二天十点钟过后,瞅着学校里没事的当儿,丐尊便亲自从家里提着菜篮子,送一盆饭和两盆素菜去,让弘公吃着,他在一边陪他。
  “——菜太多了。我说只要一样,你偏要弄两样菜。”弘公叮咛着。
  “素菜呀,又没有什么好供养你!”
  “这就好极了——”弘公夹着一块莱菔,那种欣喜的神情,把饭
  和着菜喜悦地划进口里,用筷子轻巧而郑重地捉住每一叶菜,每一粒米,一面欣赏,一面陆续地吃着,真令人怀疑,他吃的似乎不是人间烟火,而是仙界琼浆。
  丐尊陪在一旁,呆望着他吃,眼里噙着兴奋而感动的光。
  第三天,又逢到经校长家供养了,他用四样菜来服侍老友弘公。经子渊校长也在桌上,他们一同吃。
  这四样菜,无非是白菜、莱菔、豆腐、慈姑之类的东西,但是不幸,“百叶”烧莱菔太咸了,咸得令人麻到舌根。
  “这盘菜太咸,太咸!”经校长嚷了起来。
  “——咸,是咸了一些。咸,不过也有咸的滋味!”弘公赞美。
  这便没话说了。弘公欢欢喜喜地把菜饭吃完,他对他的两位老友说,第二天不必再劳师动众送饭来,他自己可以去吃。
  “乞食,出家人是在行的。”他说。
  “那么逢雨天呢,还是送吧!”丐尊插嘴。
  “雨天,啊?雨天我还有木屐哩,不要紧!”嘿,他说到他的木屐,好像他有一双澳洲皮的皮鞋一样。
  “每天走走路,天天三千步,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弘公接下去说。
  “那我便无法反对了,弘公!”丐尊说:“在你,世间没有一样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肮脏的客栈好;七塔寺的通舱好;破碎的席子好;陈旧的毛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死人的菜饭好,木屐好,跑路好……老天爷,什么都有味,什么都好!”
  弘公听老友唠叨,他一方面感觉朋友如此深挚地关切着自己,不由得直直腰,更显得瘦削而孤高了!
  “——明天!”弘公说:“我们要分手了。我本来去九华山云游的,看来江浙起了战争,我的九华山也去不成,我看我还是回温州吧。”
  “这便走吗?”丐尊说。“我看再住几天!”
  弘公默默地考虑片刻。
  “从民国元年起,我到浙江第一师范教书,到今天,刚好是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在刹那间消逝了。”弘公感叹地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丐尊记起《金刚经》上偈子,轻轻地低念出声。
  过了好几天,弘公在这里又为丐尊和学校里师生们写了不少佛经的偈子。终于在一个夕照满湖的下午,乘船飘然而去。
  望着那远去的孤帆远影,那便是民国初年的大音乐家李息霜啊,如今竟是一个云水孤僧。丐尊不禁回忆到他们在杭州贡院师-范的旧时情景,一晃人事全非。再看这位削发为僧的老友李叔同,在白马湖畔小聚十天,老友这种以生活当艺术的空旷心地,是何等地令人倾服?感动?
  但是,这种视大千世界如一幅画面的诗意生活方式,不是真正的艺术是什么?只可惜,凡夫俗子,不能领略其中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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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9





                                                前 尘




    弘一大师扬帆而去,留下落寞的丐尊,在湖边彷徨良久,怅然走上归途。
  人生,是如此荒凉……
  因为九华路断,弘公便在浙东云游了两三个月,可惜的是,这时是晚秋,美好的江南,已没有前人诗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情画意。这首诗,正是形容江南佛寺多,山川秀;而这两句诗,又蕴藏着多么浓厚的画中景色!
  等到大师行脚回到温州旧居城下寮关中,已到残冬。过了冬,到一九二六年春天,他有两个计划,第一:是去杭州玉泉寺,整理《华严疏钞》。第二:是江西庐山之行,参加“金光明会道场”(是mi zong法会),写经与世人结缘。
  因此,开了春,便从温州乘船到杭州西湖招贤寺,会合他的同参老友弘伞法师。
  这一向,弘公的身体似乎有异乎寻常的健康,精神也显充沛。当他二月中旬到玉泉寺,便着手整理《华严疏钞》。这部前人的疏注,充满着佛学的无尽知识,但是由于它的复杂,所以也就显得繁乱、缺乏条理。由于前人写书,不分段,不标点,后人读起来,也就如入五里雾中。
  于是弘公便对它加以厘订、修补、校点……也正因为,这是佛门一部丰富的巨著,如果不整理,便会因为它的芜杂而埋没它的光辉,所以,他要把这部书的精神发掘出来。
  当他移居到这里,有两个多月,他的老朋友、学生们,又闻风而来了。
  首先,是夏丐尊、丰子恺,接到他的信,他们同时从上海会集,到杭州来。而丰子恺于六年前去日本后,一直没有和弘公见面。
  他们获得弘一法师到杭州的消息,坐车到杭州已是万家灯火,满天星辰。
  他们当晚便住到西湖边的一家小旅舍里,第二天七时,便坐着黄包车,到玉泉寺。当这两个人进了山门,穿过大殿,便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和尚出来。这位和尚的面容,极仿佛八尺高的立身佛像,眼帘低垂,面容丰满,脸色呈珠黄 se,一脸慈悲的气氛。
  “阿弥陀佛,夏居士!啊,丰居士”原来他们是九年前,弘公出家时,便相识的。
  “弘伞法师您好!”子恺说:“我们九年不见了!”
  原来这位便是自号“招贤老人”的弘伞法师。
  “请坐吧!——要看弘一法师吗?”
  他们同时谦虚地说了声“是”。
  “弘师在白天是闭门念佛、写经,只有送饭的人,才能出入他的房间,下午五点以后见客……”
  “哦?”子恺有点失望。
  “那么我们五点在这里山门口会面吧,子恺!”丐尊说。
  于是,他们便坐了片刻,与弘伞法师扯了些旧话,便搭车到杭州城里。在一家饭店吃饭以后,分途拜访他们的朋友。当那位年轻的后辈丰仁带着三个朋友在五点钟赶到玉泉寺门前时,弘一大师已与老友夏丐尊对坐在山门的石凳上聊天了。
  弘公一看薪传的弟子丰子恺到了,便立起身来,带着无限的欢欣,说:“子恺!我们到客房里坐……”
  弘公说着,便领着这两位生平得意的知己与学生,与几位来访者,走进寺门,进入一间摆设简单的客房。大家坐下,那一瞬间,寂寞无言。片刻以后,才由丐尊打破了沉寂。
  “啊,法师!这几位都是子恺的朋友,要来看看您。”
  弘公向这几位年轻人,浮起一片深意的微笑!
  “这一位是杨先生,他有些学佛上的问题……”丐尊说。
  “……”弘公依然是沉默地微笑。
  于是那位杨先生便垂手起立,面对弘公说:
  “法师!我的家庭,是传统信佛。我的幼年便随着祖母念菩萨名号,直到今天,依然使我对旧时堂上焚香礼佛的情景,记忆鲜明。……”
  这时,弘公轻举右手,示意他坐下谈。但是这位年轻人依然直立着。
  “——法师,谁知到了今天,读了几天‘洋书’,吸收了一些新知识,忽然使我觉得幼年的举动,非常可笑。虽然,近来因为某一种原因,又对佛学窥探了一部分,可是,我对‘念佛’这种行径,依然怀着一种疑问。其次,便是儒学与佛道,在本质上是否是‘对立的’?因为,凡是自称儒生的人,多数反佛。第三,佛教终于给人们蒙上一层迷蒙的烟雾,无法透彻看清它的面目。所有的经文、语言、行为,与人们的现实生活、知识,有一段距离,请法师指示一二……”他一口气说完,这才爽快地坐下。
  这时,姓丰的后生,正在欣赏他老师绊着草鞋带儿的一双芒鞋与赤足。他觉得老师与九年前的形质又不同了。
  弘公的神色是一种自然的安宁,眉目钟秀,眼睛不时环视室内其它的人。
  “——”弘公接下那位杨先生的话。“对学佛,你既然有过最初的概念,那么谈到你受的教育,反而使那一段信仰变质,这是‘知识上的障碍’,不足奇。人人都是如此。等你再从头研究,便会回到以前的态度——假使从前的态度是正确的!
  “其次,‘念佛’是学习佛道的一种‘方法’,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念‘佛’是‘至善’之念的专一。意念专一,才能亲证智慧之境。”
  “‘阿弥陀佛’,这是什么意思?”有人突然问。
  “阿弥陀佛,便是阿弥陀佛;正如释迦牟尼,便是释迦牟尼一样。阿弥陀佛,那个‘阿弥陀怫’,是无量光明、无限寿命的意思;‘佛’,是充分的觉悟。这不过是梵文中译。阿弥陀佛,是西方世界那位佛陀的尊号。”
  “原来如此。”
  “念这个‘阿弥陀佛’,便会成仙吗?”又有人问。
  “念佛目的不是成仙,念佛目的是成‘佛’。”弘公说。
  “您过午不食,肚子是否很饿?”有人问。
  “习以为常,已经没有饿的感觉。”
  “那么,法师!”有人指着客室墙上挂的一幅咒文。“这不是英文,也不是日文,这是什么,是符?”
  “是梵文。佛经的原始文字,一种雅利安民族的语言符号。那是‘六字大明咒’。”
  “学‘佛’应当怎么学呢?”又有人说。
  “这便是刚才杨居士问题的一部分。
  “初学佛道,最好是每天念佛的名字。开始不必求多、求长。半句钟,一句钟便好。但要专心,不要攀想他事。要练习专心念佛,自己可以暗中计算,以五句为一个单位,念满五句,心中告一段落,再拨念珠一粒,如此心不暇他顾,便可专心念佛了。
  “初学者这步工夫最要紧。同时,念佛时,不妨省去‘南无’二字,略念‘阿弥陀佛’,可依钟的‘滴答’,人的‘呼吸’的强弱、回声而念。一个节奏的四拍合‘阿弥陀佛’四个字,这样继续念下去,效果与五句单位念法是一样。……”
  “念到什么时候,便算有了工夫?”有人说。
  “念到你耳里听着,好像你在听别人在你耳里念的一样,爽朗分明,绵亘不绝,便见了初步的工夫。”
  “什么是‘佛’的阶段?”有人问。
  “照初步工夫,向前无休息地念,那时候,你自己便会知道,在何时面临精神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情境。
  “——至于儒佛对立,这是人为的对立,不是理论的对立,那是一种‘唯我主义’作祟。大家都希望建立一个理性的世界,那如何会对立呢。除非是没有知识的人,才会伪造这两家矛盾。那些反佛的人,他们不会反那尊释迦牟尼像,而是反释迦经典占据了中国儒家的书库,这是真正的原因。
  “最后,要说的,便是佛家外表上有一层雾,让人迷糊了。不错!佛教界也有些人不能把佛经的真理,尽情表达;庙堂上,烟雾蒙蒙,中国历代相沿的经忏生活。使未入佛门者,对佛经的目的,发生怀疑;另外是来自儒佛的相抵,造成起始的成见,使知识分子,不能深入经藏,使和尚成为世间悲观、消极之人。……
  “但是,严格地说来,对一位真正学者、一位真正的行者而言,这些障眼法是不足道的。所障碍他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他本身的成见、误解、与缺乏知识分子的深度。……”
  由于杨君的疑问,引起了弘公这一段现身说法。
  在谈话间,丰子恺也曾打岔问问他老师最近的生活情形,又说到弘公赠给他主持的“立达学园”续藏经的事。
  那部续藏,原是上海黄涵之居士赠送弘公的,因为弘公已有了一部,所以要把这一部转送别处,以法宏人。当上一年,由夏丐尊为立达学园向弘公请到了。可是,在这以前,另外也有两个人向他要过。但久久没有领去,因此,当大家围着他问道时,他便叫子恺写信给那二位,说明原委,谢绝他们。
  这时,弘公回到单房里,拿出通信地址及信纸,便坐到丰子恺这边来,告诉这个老学生,应该怎样写才合适。
  如此这般地叮咛片刻,突然间,把做学生的丰子恺,又拉回十年前耳提面命的情景。他此时,也只有唯唯诺诺地顺从师命,草了两封信稿。
  信写好,“道”也说了个段落,殿外,微微的细雨飘进窗帘,他们这才起身告别。
  第二天,他们回到上海。不久之后,丐尊接到弘公一幅“南无阿弥陀佛”的长卷,并且注了题记。但在丰子恺的手里接到的信,则是这样写着——
  ……音出月将去江西庐山参与“金光明会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页,分送施主。经文须用朱书,
  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水彩颜料Vermi1ion数瓶。——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果然,子恺遵命,便与夏丐尊居士等七八个人,合买了八瓶WindsorNewton制的水彩颜色,又附十张宣纸,当天寄到杭州,附上一封信。
  信上写道:“师赴庐山,必然道经上海,请预示动身日期,以便赴车站迎候。”
  可是,他得到的回音是:“上海恐不逗留,秋后归来再晤……”
  这一晃,暑假到了,子恺也曾回到石门老家,把当年弘公遗赠他的一大包照片带到上海,给他“立达学园”的同事、学生们欣赏!
  这一干人,看到这许多张光怪陆离的照片,那是大师的青年留学日本时期拍摄的。
  居然有人说:“哧,像这样一个花花公子,将来定要还俗!”
  又有人说:“他有那么高的本领,一个月准赚二百块银元,不做和尚岂不更好?”
  “他为什么做和尚啊?”那些年轻的学生们感慨地说。
  他们不了解弘公,子恺只有淡淡地一笑。
  不久,有一天早晨,子恺正在家里与一位姓吴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翻着“李叔同先生”的照片,吃着牛奶,忽然有一个学生从外面跑上楼来,嚷道:“丰先生!门外有两个和尚找你,一个——很像照片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啊!哦?那好——”
  丰子恺便慌忙把脚插进鞋子里,跑下楼一看,“哦,原来是法师!”
  来者,正是弘一、弘伞两位方外人。
  子恺把两位法师引上楼给朋友介绍,这才问起,原来弘公是两天前已到上海,住在大南门灵山寺,等江西来信再决定动身的日子。
  “子恺!”等大家坐定之后,弘一大师起身走近主人的身旁,低声说:“我们今天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请早一点。”
  “是的,法师。”于是做学生的便急忙走出来,差妻唤儿,买汽水买菜,并限定十一点把饭开上来。
  弘公过午不食,是大家知道的。
  这时,邻近的朋友们,姓李的,姓陈的,姓丁的,听说丰子恺出了家的老师李叔同,翩然而来,他们便一个个聚到丰家,看看“李叔同”究竟是什么样儿。
  连丰子恺在这一天也没想到,那些五光十色照片上的“主人翁”,会坐到这间小楼上来。在兴奋的当儿,他便捧出弘公出家前那一大包照片,送到大师的面前。
  “法师!这都是您过去的照片呢!”
  “哦。……”弘公接下照片,脸上溢出一种灵明而洁净的笑容,一张一张,把照片翻开,像欣赏世间景物般地,把每张照片的故事,告诉人们。
  ——这一张是在日本上野演饰“爱弥玲夫人”的剧装。
  ——这一张是上海南洋公学时代扮演“白水滩”十三郎的扮相。
  ——这一张穿古装的,是出家前断食之后照的!
  其中吴先生是研究油画的,刚好遇到这位中国艺术界的先辈,便拿出些油画来,与弘公讨论抽象派、印象派、浪漫派、野兽派的趋势。而弘公也突然随顺当时浓厚的友情气氛,说出自己的意见。
  饭吃完后,还没到十二点,在寂寞的午后,二僧二俗,沉浸在从窗外草地射进来的阳光铺地的客厅里。
  这时,子恺突然说:
  “法师,您的故居,这多年来可曾去过?”
  “哦——没出家之前,曾去过一次,那时这间小屋已换了主人,墙上的黄漆涂为黑漆,如今出家已快八年了,恐怕已经景物全非;不过,听说那边新近建了一个道场。叫做‘超尘精舍’。”弘公怆然地说:“唉——那时候,我真有无穷的感触……几时我可以陪你们去看看,人间处处都见辛酸……”
  这几位僧俗,谈到下午四点,便由子恺引导,去参观“立达学园”,又看了弘公所赠的《续藏经》。到五点钟,弘一、弘伞二师,与丰子恺分手,回到灵山寺,同时约定第二天早晨,同去南门,看弘公昔日“旧居”。
  第二天九点,丰子恺与另外两位朋友到了灵山寺,见了弘公。这时弘公说:“江西的信已到了,我们今晚上就要上船,弘伞法师已去买船票。我们这就走吧!”
  说着,他便换了芒鞋,左手挟了一个灰色的小包,右手拿了一顶破旧的伞,大家便动身到“城南草堂”去。
  只要走到每一个巷口、弄堂,弘公便说,这里是他当年行过千百次的!旧道。
  “——这是一条通过我家门前的小溪,上海人俗称为‘滨’的流水;喏,那小溪上正横卧着一道石鼓形的小桥,是我走过千百次的。”
  “哦,只是那棵老槐树,已不见了踪迹。”
  当这一行人,快走上草堂的正面石板道时,“超尘精舍”四个金字,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弘公面对昔日旧居的草堂,真想不到突然变为自己未曾见过面的佛教精舍。
  虽然屋宇是依旧,而形式已变,从大门外,看到旧居母亲所住的那间楼房,已供着佛像,有一位老僧正在那里木鱼声笃笃,低诵经文。
  他们走进“精舍”,大师便怆然倒身拜在佛前,顶礼、俯伏半晌,才凄凉地站起来,面对佛像注视良久。
  这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弘公凄楚的面容,对着慈悯的佛像,小佛殿上充满一种肃穆萧杀的寒瑟。
  两串汩汩的泪痕,从弘公的眼角垂下来。
  当年故交许幻园,已不知去向。
  这时,那位出家人停了木鱼声,从楼上走下来说:“各位请坐呀!”他操着一口宁波土音。
  “谢谢!”弘公说:“这里我二十年前住过。——这间佛殿,当年是我的客堂,左厢是我的书屋,我母亲住在楼上……哦,主人呢?许幻园先生!……”
  那位和尚打量一下弘一大师:“你也住过这里?”
  “那是二十年前了,我与我的家人?……”
  “噢?”那和尚睁着眼,愣了片刻。“许先生把这里卖给我们,改成佛殿,他自己已迁到隔邻赁屋住了。便是那边。……”
  “能否请师兄引导我们去看看?”
  “好的!”
  于是,便由精舍的十曾人,引导他们到巷内另一间砖屋里,看到一位半百以上的老人,正伏案疾书。
  “呀,这位不是许幻园兄吗?”弘公怆然地说。
  可是,那个老人没有反应。
  “他有点耳聋。”出家人说。
  这时弘公大声些,再叫一声“幻园兄!”这才得到这位耳已聋、发已半白,昔年上海文坛盟主的注意。他搁下笔,伛偻着身子,两手支撑在桌上,透过铜边眼镜,细细端详着来访他的这位清瘦的和尚。
  好久,才进出——“瘦!瘦桐!你是瘦桐?”当他认清了弘公,于是急走过来,抓住大师的双手,摇撼着。“瘦桐!你出家?你出家了?……”
  然后,是一阵破空的悲怆笑声,“你出家了,瘦桐!……”
  “我们是做梦呀,幻园!这是一个梦!”弘公握着幻园的手,“小香呢?幻园!”
  “小香早已不在人世了,你多年来还好?”
  “人生无常,谈不到好!你府上的人呢?”
  “唉,不是老了,便是出外求生去了,我这儿现在,还在笔耕哪,依人作嫁,换升斗主食……”此时大家都陷入沉默中,只听到大师与许幻园互称珍重,一行然后出了“城南草堂”这条小巷,弘公与他们到附近的丛林“海潮寺”。拜了佛,参观一周,然后到城隍庙素斋馆吃饭。
  饭后,弘公便谈到世界佛教居士林的尤惜阴居士①(尤惜阴于民前七年与弘公在上海文坛建交。后又同门,皈依虎跑了悟上人,法名弘如。)。
  “子恺!”弘公说:“尤居士真是菩萨乘愿再来,他半生为社会、为佛教牺牲了一切的时间与空间的享受,去做一个淡泊勤苦的佛教行者,真是了不起!”
  “是的,法师!尤惜阴居士我久已闻名,他在上海做过极多慈善事业,是一位知名的闻人——那么,法师下午没事,便带我们看看尤居士好吗?”
  “好的。”弘公说。
  离开城隍庙,他们便直奔居士林。在丰子恺来说,这是第一次来。
  他眼中的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层楼大厦,装潢得璀璨夺目。居士林的第一层,是可以容纳五百人以上的佛堂;佛堂里,摆着许多拜垫和坐椅;顶上的日光灯、电扇、堂上的佛像,堂内壁上的装饰,都极其美观。这时有许多男女居士都在那里拜忏念佛。
  他们问明白尤居士住在三楼,便直上三楼去。
  每层楼都寂静无声,每层楼的壁上都挂着“缓步低声”的牌子,看来令人更觉得严肃、宁静。三楼以上,全是房间。弘公从一个窗口,看到了尤居士,于是伸出细长的长指,笃笃地轻叩了几下门,便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开门出来,看到面前站着弘一大师,便伏身顶礼。弘公略略退半步,站在那里,浅浅地合掌答礼。直到尤居士起来,把大师央请到屋里去。这种顶礼的虔诚与谦虚,使丰子恺呆了片刻,才恢复了知觉。
  尤居士的态度、表情、衣着、以及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一致的——简单、洁净;几乎与弘一大师相去不远。这使成名的画家兼作家憬然省悟,原来最生动的佛教,还在这里。这便是佛教最有力的宏法方式。形式的堂皇与实质的刻苦,这是现代佛教的一体两本;他看到尤惜阴,与他自己的老师——弘一大师,才觉察他们动员那么多的物力与精神力量所完成的辉煌建筑,原来是对待世俗的方便!
  当下,弘公便为尤居士介绍了子恺这几个人。并为“立达学园”请居士讲演。
  然后,是参观舍利。舍利子,放在一座玲珑的金色小塔内,塔的每一个角,悬着许多小电灯,最上层,有一个水晶似的球体,球体内,供着一粒舍利。
  ——这种景象,并没有引起这三位在家人的情感,他们不知道舍利是一种矿物,还是植物?仅仅在知识上告诉他们,这种东西像珍珠、玛瑙一样。
  舍利子,是戒、定、慧所薰修而成,这更是世俗所不了解的。
  当子恺他们走后,弘公重回居士林,受一位姓庞的居士启请,在上船之前,向居士林的道友们,讲一次“在家律要”。
  师对在家人最重要的持律要点。开示说:
  “第一、初发心学佛的人,既受三皈,便应续受五戒。
  “第二、五戒无法全受。可先受四戒、三戒、或二戒、一戒。
  “第三、在家居士既闻佛法,便要严格检点,不可犯戒。可是在社会上工作,杀生、邪淫、妄语、饮酒四戒,或能坚固自守,但盗戒,极为难持。
  “依理,在法定的或意理的、习惯的原则上,自己分内的、与别人的、公有的、国家所有的财物,应该在观念上弄清。——比如信中放钞票,以函件当印刷物交寄,在法律上不许可,做了便是犯戒。凡是心灵上取巧的痕迹,都结盗罪,不可不加注意。
  “因为,居士应该严净心灵,犹如明镜,勤加拭擦,微至一草一木,片纸寸线,应待许可而后用。以庄严自己的心迹。
  “结论:持戒,是一种拭拂心灵的庄严行为,正是圣贤路上的工作,五戒能不犯,受百十戒,才能如意持执。
  “佛说‘以戒为师’。这是今天社会,我们应该尊为金科玉律的。
  “因为我们如果蔑视戒律的尊严,则全部佛经与一个行者的全部行持,便形同废纸,这是何等重要啊!”
  弘公说法之后,便回灵山寺,稍事整理,与弘伞法师,登船越海,上溯长江,直达九江,然后由九江换车,直上匡庐。
  这年六月上旬,弘公驻锡牯岭五老峰后的青莲寺,在参加“金光明会”的余暇,念佛、研律,并写下他生平最精致的《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这是中国近代写经史上,最精美的杰作。
  龙象
  弘一大师不仅在牯岭青莲寺,完成他自己生平写经的杰作——《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同时又写成了流传到若干年后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见闻利益品》。
  他完成《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一经影印之后(由上海开明书局影印,他的写经及著作大半由开明书局印行,这是由于丐尊的关系),同时代的太虚大师便说:“弘一律师这部经,饶富道气,含蓄敦厚,上比黄庭,为近数十年来僧人写经的杰作!”
  而弘公本人,后来也说:“……迩来目力大衰,近书《华严集联》,体兼行楷,未能工整,昔为仁者(著者按:此指蔡丐因居士)所书《华严初回向章》应是此生最精工之作,其后无能为矣。……”
  不过,他以后写的经,依然是若干年后佛学行人所无法比拟的。
  弘公每当写到经卷的尾部,落款时,都注了写经的时间、地点、写经人名氏。
  像《地藏经见闻利益品》便是落下“岁次析木(即丙寅)江州匡山寺沙门月臂书”。
  活在民国六十年代的人,如看到大师手写经卷的影印本,一定发现卷末所写的款格,都不一样,落的名号也不一样。其原因有二:一是因他怕虚名的困扰,所以,他的辊名、别号,也多得到七十几个。第二,他住的寺多,事实上,他没有固定住在哪个寺里,他过的是一种合乎佛律的“云水生活”,到一个地方,便落一个地方的名字。何况他的身外物也不多,除了一肩破行李,和随身的经卷,便是赤脚芒鞋,挂单到哪里,哪里便是他的寺院。
  即使那些珍贵的经卷,一旦离此而他去,他也把这些典籍供养给常住,等他到第二个地方,再重新整理,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出家后飘泊九年,从没有把哪个寺院,当作他的财产,当作他的命本;即使在温州城下寮,也只是“客乡”,暂住静修而已,一旦离开,此缘便了。
  到另一个寺,又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处了,这正是“处处无家处处家”态度,从未挂心于死后没有哀荣,生前没有场面。
  一个出家的人,一旦为家忙,释迦佛能说什么呢?弘公似乎注定他流浪式的命运,他在牯岭几个大寺里,都参些日子,在残冬酷寒以前,便再度回到杭州;这一次回杭州来,不是住在西湖招贤寺了,而是住在一个从没有住过的杭州清波门外城隍山常寂光寺。一到那里,便是“闭关”。这“闭关”呢,在事实上,也与一般比丘的关期不同,弘公闭关,只等于严律自己刻苦追求佛道而已。只要有缘迁单他处,也便随缘而去,并不因关期的限制,流作以寺为家。
  照道理,他住到招贤寺不是更好吗,那里是他的老友弘伞法师的寺。但是他不,他是一个云游的沙门,但又不同于一般云游的沙门;他处处闭关,但又不同于一般人的闭关;他有一种自己的学佛原则,使他形成一个性格突出与众不同的典型比丘,使他成为每个在家居士、出家比丘所崇敬与参学的榜样;便因这样,使僧界在那一度时间内,发生了心理上的清凉作用,使比丘的凡夫情境,顿时放下许多。即使三千年后,有人读到他的传记,研究过他的事迹,也会使“懦夫立、贪夫廉”;在比丘而言,更待何说?
  弘一与弘伞两位法师,连袂回到杭州,这时刚逢革命军北上,中国**内部潜伏着相对的势力。也正为“革命”这两个新鲜字,曾使中国人获得自由,年轻人获得理想;在北方,ji 督将冯玉祥见庙便拆,见佛像便毁;党内激烈分子,见和尚便要勒令还俗,见到寺庙,要改做学校、工厂,见了有香火的地方便说是迷信,也从这时开端。
  这正如“自由、自由!有许多罪恶,都假汝之名以行”一样,“革命”被廉价地利用,这两个字变成双锋的利刃,一面铲除罪恶,一面错斫真理。
  于是,在不明原委之下,“消除佛教”的议论,在江浙两地风行。
  这时候,灭佛教、驱僧尼、办学堂的高论,一旦从知识分子的嘴里吐出来,从官府的衙门里发出布告,可糟了,使沪杭两地的佛教界,突然像着了火一样紧张起来,这关乎佛徒全体的命运,如果一旦由当权者干下来,少不得“三武一宗”zai 难重演。因此,在上海南京一带,已有印光、园瑛几位著名高僧与政府间交涉,呼吁奔走。
  ——当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宪法上已把“宗教信仰自由”的字样标明,要知道那个时代连“自由”真正的定义,人们还蒙蔽着;在目前来看,那个小风潮,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那个时代,佛教的菩萨们,谁都有摇摇欲坠的危机,势如“山雨欲来”。随着革命的风潮,在大江南北,处处寺宇,已有地方的土豪劣绅官僚,把佛菩萨搬家,硬改成洋学堂、看守所;像印光、园瑛、太虚、弘一这些当代的龙象,还能忍心坐视?
  在浙江方面,能面向“革命的知识分子”说话的,怕也只有弘一大师——李叔同先生了。
  对世间一切的应酬、来往,弘公视之如野火烧身,避之犹怕不及,但对这把野火要烧及佛头的把戏,便挺身出头了。在高级知识分子群里,他的朋友多,学生多。主张对和尚们大施冤狱的,其中也有那一班的朋辈。
  他在残冬前闭关于“常寂光寺”,本是继续他的苦行生涯,可是不到三个月,关外的世界,已乱成一团,便顾不得掩关的自我规律。在一九二七年(丁卯)二月底一天,首先在关中把分写各方面的信写好,交给浙师老友堵申甫居士,要他转发,并且在第二天出关,然后再开出一张会客的名单,请他们到寺里来,就“灭佛逐僧”问题,有所商谈。
  ——从这一问题的普遍性看来,毁灭佛教的计划,当然不是局限于浙江一省。
  弘公所邀请的人物,主要的是地方**内重要负责人这一辈青年。
  在发给教育当局人物的信里,也竟有当代国学大师蔡元培,以及省教育界的官员——他的老朋友经子渊、马夷初、朱少卿。这些知识分子,所指定要灭的目标,自然不是他们的朋友——弘一大师李叔同。他们要毁的、灭的,据说是形同废物的迷信寺庙和整天不事生产敲敲打打的和尚,这些人形同中国的“吉卜赛”,当然比“犹太人”还是不如的。这种号召,没有考虑到宗教信仰自由的问题,中国文化问题,人类心灵问题,至于“基本人权则更没人管他了。这些“人权、信仰”自然是后来人们的事。那时候的人,不管是谁,都有权辱僧骂尼。
  和尚在中国人当中自然是“少数派”。何况他们实在软弱得没有资格成一个派。除了托托人,哀告哀告,抗议、请愿在当时是行不通的。否则杀头、毁寺,更快。
  问题严重到如此,才逼得弘一大师出关,才一股脑儿插身于社会。
  他在致当时教育界首要——他的师友们的信中写道:
  孑民吾师、子渊、夷初、少卿诸居士道席:
  昨有朋友来敝处,欣闻仁者已到杭州,从教育方面建设中国,至为感佩。又闻孑师在青年会发表演说,对于出家人的行径,有不能满意处(是个人印象上的不满意)。
  但仁者诸君对出家人情形,恐怕还不明白,将来整顿之时,或可能有欠考虑,而铸成大错。因此,
  敝人想请各位另请僧众二人为整理委员,专责改革佛教,凡一切计划、办法、方案皆与诸位商酌而行,比较妥帖。
  我提出的这两位整理委员人选,愿推荐当代名僧太虚、弘伞二位法师担任,这二人都是英年有为,有见识,有思想;而且他们还出国到日本考察过,久有改革僧制的理想,因此这两人任委员,也最为适当。
  至于将来实施步骤,统通请诸位与他俩协调。
  对服务社会的一派僧侣(指创办各种社会事业机构者:如学校、医院、孤儿院等等),应该如何提倡、鼓励?对山林修道的一派,应怎样保护(这一派指专事修持的僧众而言)?对既不服务社会,又不能办道修持的僧众,应如何处理?对于“应酬的一派”(赶经忏的和尚),又该如何办理?对于受戒的资格,应如何严格限制,这很多问题,都请诸位详为商酌,妥帖办理,以企佛门兴盛,佛法昌明,则功不唐捐了。这一办法由浙江一省开始实施,然后遍及全国,谨陈愚者一得之见,请惠赐接纳……
  弘一三月十一日
  这是弘公对当局整顿佛教的原则性意见,要照他们的办法,如激烈派,便是干脆命令和尚、尼姑还俗。男婚女嫁,最好是一个和尚配上一个尼姑,把寺庙改为学校、监狱、工厂……天下便太平大吉!
  当寺里举行“卫道协商会”之前,弘公已写好许多张“经语铭言”,及“护持佛法的功德”,劝年轻人息心想一想,熄灭一时的冲动。
  当人们陆续来时,便由堵申甫居士每人分赠一幅。
  这些冲动、热血的动物们,第一嗜好是“爱国”,不爱国无以成名;第二嗜好则是“爱名”,不爱名则不会发疯;但同时他们也崇拜别的成名人物。
  李叔同是成名人物之一,何能例外?他虽当了和尚,这个和尚同别的和尚自然是泾渭分明。何况他的字是天下出名的,他的朋友,都有响亮的招牌!
  能弄一张李叔同的字,挂在屋里,风雅一番,也能帮助自已成名。
  当每一幅墨迹鲜活的条幅,送到他们的手上,他们肚里已经心花微绽了。
  待来人坐定,还有些人负约未到的,也不再等了。这时;墨迹已分发完了,刚好是人手一幅,是偶合也是心感。在这座寺院的会客室里,一场低沉、安静的辩论,于焉开始。
  从当时情况中看,那些人已把大师手写的字看过。那些纸上究竟写什么东西,后人无法知道。那似乎像每人受下了一个锦囊,等到打开一看,个个在春寒中,热气从毛孔中上升,脸上也充血蘸红,好像他的祖先当中的一个,做了亏心事,没来之前那股冲动不知弄到哪儿去了!
  那是春天的上午十点多钟,十多个**方及主政的人物,都是年轻人——不像如今,这么多老气横秋的遍衙门乱跑——被招待坐在客厅的一周,弘公以清茶招待他们,然后带着悲戚的心情,从关房里走出来。一露面,便看到这些人物中,有几个是他在浙江师范时的学生,这时他们已经成了人物发号施令哩。
  弘公看看那些人物,有几个是他的后辈。冲劲是有,可是向墙上冲,岂不头破血流。
  这位向来谦逊得连见蚊虫也要让座的弘一法师,对这些人居然收回了他那种淡泊谦和的一脸笑意,而换上一股严霜般道者的森肃。
  他就了座位,首先向大家示意,然后缓慢地坐下来。
  大家寂然无声。有的手中还捏着那张纸条,瞪着发直的眼,心里胡思乱想。有的则感觉抱歉之至,等听李叔同先生的高论。
  “——各位先生!……,”弘一大师带着怆凉的声调,向在座的人物致词了。
  “今天,我以个人的名义请各位先生到这里来,事情是诸位知得
  道的。这件事,说起来是关乎中国荣辱问题的。和尚容或游手好闲,一无所事,不守清规;从现在看,这本是该杀的,庙也是该毁的;不过,现象的背后,却也并非如此简单。请各位曲谅;假如和尚们该杀,庙也该毁,则读书人也有该杀的,夫子庙也该毁;何况道士、女巫、城隍、土地?
  “诸位都是国家的栋梁,视触的范围也比乞食的和尚大得多,所谓高瞻远瞩,站在一个县长的位上,一定关怀全县人民的生死辱荣;一个省长,也必定关怀那一省人的甘苦祸福;如果身为当国大政的人,全中国的老百姓能不能活得平安,活得自在,也在乎主政者的作为了。
  “不过,我们说的,也许太抽象,问题是——和尚是一个人,不犯罪,便不该强迫他做什么。寺院,是佛教徒的公有产权。佛教在中国流传二千年,还没有谁恁一把铲子,把它铲掉。可见,它并不是洪水猛兽。何况佛经也是中国人的文化遗产,由我们祖先流传下来的。要烧佛经,也不必轮到民国时代的人们。满清以前,最懦弱的皇帝都有权灭佛教的门,然而,他们都没有那样做,通常,佛、儒一样,有生存的权利。
  “在西洋人讲‘人权’了,和尚无论如何与别人一样,和尚既不犯罪,又同是中国人。既不是汉奸,何必杀他的头(迫他还俗也等于杀他的头),封他的庙(封庙等于剥他的衣服),把他们不当人呢?
  “中国人活得本够可怜了,各位又是满怀拯救中国人的心愿的人,和尚既作为中国人,何妨救救他们?他们也曾被古代皇帝尊崇过,何况有些皇帝自己还做和尚呢。
  “现在的政府中人们,领导着一个新的三民主义的政体,当然更要开通得多。各位都是读过洋装书的,学问都渊博,比和尚不知高深了多少倍,为了生存的原故,让他们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吧!
  “像洋教的神父、修女、牧师们;像道家的庙祝、祭师、女巫们;像儒家的游手好闲的秀才们,和尚与他们相比,几乎也竟不差什么。——其实呀,中国的行尸走肉,不知比这多多少倍,要说这些都是无用的人,寺庙是浪费了中国的有用的财产土地;但中国人浪费的——真不知比和尚庙要多浪费多少倍。阿弥陀佛,这本账是无法清算的,从古至今,和尚浪费中国人的钱财不能再少了,然而,他们在善行上,却献出的更多。”
  “呃,”弘公心平气和地,可是他一脸悲壮、痛楚,望望他身旁坐的一位青年,他是党部的一位委员,做过李叔同先生的学生,“宣先生!和尚是无辜的,你是知道的。无论如何,和尚不像北方的军人,割据地盘,剥削百姓,什么都来。挨杀的人,怎么也轮不到和尚第一;财产充公,也轮不到和尚慷慨输将。请先生同情也是中国人的和尚,他脱了一身袈裟,同任何人没有两样,难道穿上袈裟,便会使中国陆沉?假使和尚真有那么大的法力,谁要杀他,共他的寺产,他倒不在乎了。”
  弘公说话,是低沉而有力,和缓而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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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0




             他知道坐在他身旁的青年,正是毁庙害僧的重要分子,因此,把话多灌一点给这位青年的耳膜。


  “各位先生,救人一命,胜造浮屠七级。如照佛经上说,诸位能维护一下佛法,让佛法能传下去,这功德可就大了,大到什么样,没人能用数字可以计算。印度人还常用”恒河沙数’来比喻功德的浩大,与罪恶的深广。我只能说,维护佛法,功德如恒河沙数世界之大、之广;如毁灭佛法,则罪恶也如恒河沙数世界浩瀚,永难回赎。
  “虽然,维护佛法与毁灭佛法的功罪,容或当时没有亲证,你不相信可以,但是历史便是承认。凡是毁灭佛法的暴君——古时只有权力才可以灭门九族——没一个能活十年。实质上,毁灭一种宗教,等于毁灭人类中一部分人的崇高灵性,在这儿,为中国人的德性与文化的光辉,请在座诸位接受我的诚意!……”
  然后,弘公沉默下来。
  这使在座的许多青年干部们受不了。因为讲话者,正是他们授业的老师李叔同先生。他们觉得浑身沁汗,满脸惭红。一个个都站起来。嚅嚅嗫嗫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们对毁寺逐僧之议,完全风马牛不相关。
  在全部谈话过程中,弘一大师的话占去些时间,而参加商议的“辟佛论”者,是理拙气馁,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会散了,弘公把他们送出门外。
  “倒佛教”的运动,大火已经被几位高僧制止,可是暗流仍旧时时激荡,这一直延续到抗日战争开始。
  “灭佛论”在一个月后稍稍沉默,弘公便准备再度入关,不过这次却移锡在“本来寺”。
  在这里,他与弘伞法师,论过“八十华严”的读法,但由于身心受了煎熬,肺病在他的胸腔中,已时时蠢动。
  虽然那种体力上的衰落,使他感觉形同八十老翁,但精神上,他依然是不达三昧,势不终止。
  在信里,他告诉弘伞法师说——“……音近来备受身心两病的煎熬,但道念却因之增进,佛说‘八苦为八师’;实在是苦口良言。因此,我准备再度闭关用功,谢绝一切外缘,以后如有道友询问音之近况,请以‘虽生如死’四字相告,不再通信晤面。音近几年致力于《华严疏钞》……如能精研此书,于各宗深义便可通达。仁者有暇,请细读一番……丁卯四月二十八日”
  这以后,便是“以生当死”,潜居关内念佛、写经、研律。精神仍放在念佛三昧上。
  直到七月上旬,革命元老李石曾到西湖三访不遇。
  李煜老一访于玉泉寺,再访于招贤寺,三访于常光寺。不遇原因,因为弘公说过他是“以生当死”,谢绝外缘,下死工夫念佛。
  但李石曾先生,得弘伞法师陪同,终于在本来寺——一个小型的寺院里,见到了“李叔同先生”。他们两人年龄相仿,见面之后,有一番平静的欢谈。因为李石曾先生虽不信佛,却信仰“素食”。因此,弘公便赠送他许多佛经。
  到这一年的深秋,弘公因为印光大师驻锡上海之故,便出关去上海请益,当时便写信给他的弟子丰子恺,他的挚友夏丐尊。谁知弘公还未到上海,消息已由他们俩人口中,传遍上海文坛。于是要看弘一大师的人也纷纷与夏、丰两人约定。
  弘公这次准备住在江湾丰子恺家中,因此与弘伞法师到上海下车之后,便由丰子恺到车站接回家。
  同时与夏、丰两位约好要看李叔同先生的人,则有哲学家李石岑,作家叶绍钧、周子同,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
  他们在一个巧妙的际会里,准备着满腔渴望,去看方外奇人——弘一大师。
  叶绍钧先生,则单独由家中出来,向他的学校路上漫步。
  弘一大师来上海的消息,是由丰子恺告诉他的。
  他有一个熟悉的概念,便是弘一大师,是当年的“李叔同先生”;提起李叔同,那便毋须解释,谁都唱过他谱的曲写的歌。
  那是谁都知道的,在民国诞生不久,李叔同先生曾在《太平洋报》做过艺术副刊编缉。还有,他的油画、书法、金石、戏剧、音乐,全不是市井的卖字人、刻字匠、教书先生可以赶得上的。
  一直到后来,他忽然没了消息,很久很久才被人发现,他已在西湖一个寺院做和尚。
  他游西湖时,曾看到过李叔同先生署名“息霜”的艺术遗产——印冢。后来,在夏丐尊为丰子恺的画集写的序文上,知道弘一大师就是李叔同先生。
  啊,原来弘一法师,便是李叔同先生!
  见到李叔同先生出家后的生活上种种文字,使这位卖文兼教书的作家叶绍钧,对弘一大师发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
  当他与丰子恺见面时,不由自己地说:“喂!子恺,叔同先生嘛,有缘我要见见他,我要见见他!”
  “好的,好的,有缘我同你去见见他。”提到这个“他”字,丰子恺的声调,便格外地庄重、低沉。好像他也被和尚传染了一样,这几句话,也说得像个和尚。
  同时令人兴奋的,在一封弘公给丰子恺的信里,竟然称他为“叶居士”,这使他受宠若惊。居士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号”,但是写在弘一法师的笔下,竟然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这更动了他见见出家后李叔同先生的念头。
  叶先生正在盘着心事,恍惚间,劈面忽然来了几辆黄包车。第一辆,也是最先的一辆,坐着一位高大的和尚。在上海,街上遇到个把出家人有何稀奇?车子过去了。第二辆车子呢,咦,坐着的,却是丰子恺!“子恺!子恺!”他迸出惊奇的呼唤。
  然而,这位画家却不回答他。同样地,一脸是惊奇的情绪,只望他猛猛地点一阵头。
  后面还有一辆车,他再留神一看,又是坐个和尚。车子滑得飞快,那个和尚的样子,似乎是仙风道骨。“啊,后边那个难道是李叔同先生?”他想。
  那个和尚,清癯的长脸,高阔的前额,颌下,留着几根疏落的髯。“果然,是他!”叶先生激动着,不时回头看那三辆越去越远的车篷后影。
  第二天,丰子恺给他的信来了,约他在星期天到“功德林”相见——见见李叔同先生。
  星期天的上午九点钟,叶先生带着许多种复杂的情绪,走上功德林的路,他无端地想到李叔同先生那种枯寂、苦行的念佛生涯。不知是怎么挨的。过去,他是艺术之宫的探宝人,深尝着世间一切况味,创造了他丰富的艺术生命。可是现在,作为一个和尚,他将何去何从?
  他与丰子恺约定在功德林会斋,这是一场欢迎弘一法师的斋宴。在未到功德林之前,他一个人是寂寞的,等到走上功德林楼上的扶梯,才知道他已一步步接近到这位方外高人。
  他被一个侍者引导,走进一间专为弘一法师准备的房里(那时他们称弘公为弘一法师)。有上十位的访客,已先他而到了。他们如同约好似的,没有一个人讲话,全都带着恬静的笑容,站起来用亲切的表情欢迎他。
  靠窗的左首,光线比较明亮,那里站着一位和尚,嗬!那就是弘一法师!法师的脸上,浮着稀有的圣洁的笑容,好似一面镜子被拂去灰尘一般。那两只细长的眼,藏着晶莹慈切的光。啊!访客们在一刹那间,都领会了弘一法师那种笑,那种默默无言的笑,是含着那么多的深意。
  夏丐尊先生见到叶先生来了,便引他走近弘一法师:“这位是弘一法师。这是叶绍钧先生!”
  不料,李叔同先生竟没有说话,望叶先生端详一瞬,脸上绽开一片灿烂的微笑,丐尊让他坐在法师身侧,他坐下,弘公也坐下,便悠然地数起手上的念珠来。
  他想:大约数一颗念珠,便是念一声阿弥陀佛吧!
  只有那一串念珠嚓嚓的移动声,一屋人都在同一意境下谛听着无声的佛号,像一首幽美的乐曲在进行。原来,没有什么话要说的,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约会!
  言语是多余的了。
  在座的,有弘公的挚友、学生,与他的崇拜者,在这人生难逢的顷刻,本应该有许多抒情的话要诉出来,然而,大家没一个人做声,这样坐下去,坐下去!
  秋阳在静默中爬出窗外,这一群——在中国的上海,都是有名人焉,他们默默地相聚而无言,真是美极了!妙极了!
  随后,又来了几个人,也是李叔同先生的访客。
  “什么时光来上海?”其中有人问。
  “昨天。”和尚透出低微而大家都听得到的声响。
  “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一定的行踪。”和尚恬静地回答。
  “这一向好吧?”
  “好。……”
  全篇简洁的短句;但是听话的人,都觉得舒泰得很,因为在和尚口里所进出的简短语句里,全蘸满了情感;有如倾出整个的心灵。
  弘一法师过了十二点,是不吃饭的。
  这餐斋宴在十一点就开了。于是大家开始吃斋,有人是生平第一次尝到平淡的斋宴,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与弘一大师共餐。
  这是一席奇妙的餐会。
  昔日能说会讲的教授,舞文弄墨的作家,乃至吹法螺振法鼓的哲学家,全像忘失了自己。大家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圣品的心理,看那双曾经弹奏过贝多芬、萧邦、柴可夫斯基的长手,挑起两三只青艳艳的豆荚,满怀欣喜地送入口里,细心地咀嚼,那种神情,真要令一些肉食的凡夫俗子们惭煞!
  “这碟子里是酱油不?”和尚说,在场的,只有李叔同先生是和尚。
  “嗯。”有一位先生肯定,便把碟子移到弘公面前。
  “不,”和尚说,“是这位日本的居士要。”
  那是内山完造先生。
  果然,内山完造先生道了谢,要了酱油去。日本人为何没有说话,而把要酱油的意念表达出来,没有人看出来。
  这时,接下去便是哲学家李石岑说道:“关于我们人类生命探讨的问题,能请您发表一点意见吗?”李的哲学著作,已在国内负有盛名。
  “惭愧!”和尚庄严而恭敬地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
  这句话,在他的嘴里,可能是真的了;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要说他“没有研究”,岂不是损人?然而,这位艺术家的和尚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没人怀疑,但是,又没有人不怀疑。和尚一心持戒,一心念佛,一意学佛,哪有功夫搞“形而下的形上学”呢?或许,他满怀谦虚?
  叶先生研究和尚已入佳境;他这时从侧面开始看弘一大师疏落的胡子,以及眼角边细致的纹,口边微漩的涡,出神很久。
  他觉得李叔同——弘一法师,像一座青翠的远山,可望而不可及。
  饭后,和尚说:“现在我们去看印光大师,愿意去的我们一同去!”提到印光大师,和尚的眼睛突然神光灿烂了,好像他要领着在座的人们去见活菩萨一般。
  印光大师,在座人们的耳朵里,不少人听到过。他是当代佛学大师,想去见他的人,当然不少。
  “我们这就走吧!”弘公说。于是大家便鱼贯地出了功德林大门,和尚拔脚便走,大家看李叔同先生走了,便七零八落地跟上去。和尚是瘦长个儿,走起来好像没有负荷似的,他赤着足,穿一双透孔的行脚僧鞋,轻飘飘地快捷地走在一群人前面。
  和尚的前半生——李叔同先生的时代,可说是“文采风流”;现在的弘一大师,他的行止坐卧,却是自然而谨严的戒律行为。夏丐尊先生说过,和尚是为了中国佛门戒律委地而持律的,所以他的戒律生活极其严肃,在他生活上的一言一笑,无不动念子戒律原则;可是,持戒如不到意念纯青,不由外铄的境地,是不能令人感觉他一切的行径,都是出乎天性!
  看起来,出家越久,他便越像一座清静的古寺,湖山的画影,天空的行云,悠然自得,忿意全消,万念俱尽,他把万物划出心地之外。这是一种何等超人的生活方式?
  到了新闸路的太平寺,这里正在做佛事,那些吹打乐器家伙的人们,以为吊客来了,正预备吹吹打打,迎接一番。但偶然发现这群人里有一位和尚,这群人向这座寺里所要访问的印光大师,也是和尚,便泄了气,放下家伙。
  这时有个侍者到里面去通报,于是弘一法师便乘机从身上带着的包袱里,拿出海青和袈裟,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穿上,眉宇间,异常神圣庄严。
  侍者进去,在靠街这边的寮房里,正有一位魁梧高大的和尚,刚洗过脸;他的背部微微伛偻——那便是印光大师了!
  弘一法师第一个先进去,见了印光大师伏地便拜,这种如崩山的膜拜动作,首先令些未见过佛门礼仪的人,吃了一惊。他们绝没有想到,在佛门中居然还有比弘一大师更高深的和尚,要令李叔同先生也要俯伏下拜;而弘公那种不顾地下灰尘,如视无物地拜的动作,极其美妙;那是由合掌、伏身、起身,再合掌的冉冉地虔敬过程,令人感觉李叔同先生是如何地敬人敬事。
  印光大师的皮肤是红褐色的,头顶已全秃,光亮而硕大;在宽大的额角下,两道浓重的眉,覆着一双光芒、严厉的大眼。眼睛看人时,如同戴着眼镜,从玻璃镜片上射出的光,极其锐利。他的嘴唇微瘪,下巴宽阔;是典型的北方人——北方和尚。年纪大约有六十岁!
  弘一法师拜过以后,便坐在印光大师一侧。
  啊!一个苍松古柏,一个山明水秀,真是一幅绝好的图画!
  弘一法师说话了:“这……几位居士都喜欢佛法,有的看过禅宗语录,今天来拜望您老人家,请慈悲开示!”弘公是合掌、低声请求的!
  “嗯,看语录,看哪一家语录?”印光大师声音很粗厉,很深沉。
  “是这一位居士看过的!”弘公指哲学家李石岑。
  “……是!”李石岑先生接着说:“语录是看过一些,只是没有专门研究哪一家的,但对唯识的义理,曾经少少涉猎过。”
  “噢?”印光大师大眼一睁,严厉的光,突然向四周环射。“学佛嘛,问题是先要得到益处,光是嘴里说说,笔下写写,是没道理的!人的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那危险太大……有人说,念佛是迷信,我问你,世上哪一种东西不迷信?”印光大师声音越说越厉,厉声里还带着呵责的棒喝;不管在座是什么人,他不留一丝情面。——可是很奇怪,在座的,并没有一个人面有愠色。
  然后,他又说:“做佛之前,先要做人;人做不周全,便休想做佛……”他连绵不绝地,讲了一段伦理学上的警语,并附以因果律解释的故事。
  席间,印光大师讲,大家静坐着听。
  仿佛,他便是释迦牟尼的接传人,他便是西方净土世界的使者。
  最后,由于弘一法师的请求,让居士们请几部经书回去看看。于是,叶绍钧先生获得了一部《阿弥陀经白话注解》,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述义》,还有一部《印光法师嘉言录》。
  等大家各各获得了应得的经文,弘公再度伏地顶礼。辞别后,他们一群人走出了房间。和尚在末了,郑重而轻微地把两扇门拉上,随手又脱下那件宽大的袈裟和黑麻布海青拿到门外,仔细平稳地折进包袱。
  这位出家十年的艺术家,就要回到江湾他学生丰子恺家中去了。于是,哲学家李石岑,作家叶绍钧,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向夏丐尊、丰子恺拱手道别。
  惟有叶绍钧先生,他是一位作家,也有一股文学家爱想的气质,不知由于哪一种理由,也许是由于一种凡夫俗子崇拜哲人的念头吧,他对弘一大师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对印光祖师,则感觉情同一片沙漠。
  但在佛家旅程上,这两位大师却是神龙与白象,他们的身后,都有璀璨夺目的光环。



                                                            晚  晴

   弘公到丰子恺家,另一个因缘,便是丰子恺编选的《中文名曲》里,要选载大师的歌曲,这要与他老师商讨一番。
  丰子恺选的作品,共有五十首,其中多半是西洋民间通俗的名曲,因此,他在这册名曲的序文上写道:“……我们把平时所讽咏而憧憬的歌曲纂集起来,成这本册子。这册子里所收的曲,大半是西洋通俗(Most
  Popular)的名曲;曲上的歌词,主要是李叔同先生(出家于杭州大慈山的弘一法师)所作或配的,作为我们选出的标准。对于曲,我们要求旋律的正大与美丽;对于歌,要求诗词与音乐的配合。西洋名曲所以传诵于全世者,因为它们都有幽美的旋律;而李(叔同)先生有深大的心灵,又兼文才与乐才,据我们所知,中国能作曲又作歌的音乐家,也只有李先生一人。……”
  丰子恺所选的作品,属于当代音乐家的歌曲。有李叔同先生的“朝阳、忆儿时、月、送别、落花、幽居、天风、早秋、春游、西湖、梦、悲秋、晚钟……”近三十首。
  当他们把歌曲选定了,后来由上海开明书店付梓印行。
  弘公在丰子恺家住了几天,办完事,又回到杭州。当这年冬天与第二年(一九二八年)春天,则往返于温州与杭州之间。凡是他到过的寺宇,只要有藏经楼,藏经楼上的经文,便获得了一番整理的工夫;但在这位艺术与佛学大师的生涯中,有一点——世人应当注意的,便是他不论到何地,一住下来,只要十天内没有迁移的动向,便是“闭关”,不管是一个月、三个月、或者半年;他的目的,是坚决与尘俗断绝往还;下死工夫念佛、诵经、写经。也许要到若干年后还有人怀疑——弘一大师除了戒律谨严,而他那种云水生活与方外加诸他的应酬(见客与写字),对他“行持”的工夫是否发生阻障?如果了解这位大师生平的后来人,从他的性格、决心、行为上体会,便知道他,从没有浪费过一天岁月;在念佛上,他虽没有著书立说,像印光大师那样给众生注入一种新的修持法门,但在念佛上,从未出家前,到出家后若干年,他始终在“打破砂缸问到底”的坚决行动上,向自己的本来面目挑战,他闭关的次数可能比写经的次数多,而闭关的目的,则是潜心念佛,誓证“念佛三昧”!弘公的声誉,成就在出家前十年,并把他那种艺术成就带到佛门,然后在佛门再度建立他二度精神上的艺术碑铭,使世间的艺术,与出世间的艺术揉合成一片,成为一代“弘一大师”。
  一九二七年(民国十六年)的冬天,他从杭州又回到永嘉城下寮——庆福寺,越过一九二八年的春寒(由于弘公的体质不适于酷寒,所以每至严冬,便迁单到较南的地区),到春雪化尽,初夏在柳色葱郁中到来,他便选定温州近郊的大罗山一处空地,行“诛茆宴坐”①(诛茆宴坐:便是斩草架茅屋,做幽居念佛的工夫。)。趺坐中仍以念佛为主。因此,在大罗山,坐化了炎炎盛夏,直到九月初,又为《护生画集》的编印,再从温州经水路到上海,这次依旧住在丰子恺家。
  在我们后来人也许要诧异,李叔同先生与丰子恺的师生情感究竟到什么程度,当他出家后,每次去上海,常常到江湾丰家落脚?后来人便要回到那个时代,并且体会一下那个时代中画家丰子恺的情境,便可了解,他们的关系是建立在“亲情”(少年失父,师对他既赏识,又爱护)、“师情”(弘公是丰成名于画界的引路人)、“友情”弘公对丰则以小朋友相待)的三重深度上。另外,还加上弘公明镜胸怀,坦荡的品性,视万物如画图的生活态度,这都使子恺敬之如神明,爱之如父兄。
  所以,在丰子恺家,如同在自己庙上一般。
  “呃,子恺!今天少弄点菜啊!”弘公常常这样交代他的学生,一来怕丰子恺为他花钱,二来则是天性便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操。
  “唔,法师。”丰总是这样回答老师。(自叔同先生出家后,他便改称弘公为“法师”了,但在人前则称他的老师为“李叔同先生,或“弘一法师”,当一九四二年弘公圆寂之后,丰子恺便改称他的老师为“先师”了!)
  从耳闻目濡的熏习中,他逐渐浸染了许多弘一大师的小动作和生活方式。
  比如说,弘公声调低而缓。丰子恺先生的声调也低缓了。
  弘公常年是一袭越洗越白的大袍,而丰子恺也以布衣布鞋为伍了。
  弘公常是经常无言(念佛),一坐半日,丰子恺也常常独处半日而无言。弘公每天太阳入山便入眠,睡前习惯于黑暗;于是丰子恺也常常在太阳下山后入睡。
  ……
  “丰子恺变成弘一法师的影子了!”在上海文坛,便流行着这句话,学李叔同先生,岂止丰子恺一人?夏丐尊、刘质平、经子渊这些在俗的师友,谁不是或多或少在学着弘一法师呢?
  弘公从温州到上海,在丰家住定,便和丰子恺研究“护生画”的设计工作。因为这些画,全是弘公授意他画的,画上的字,则由弘公书写,再加当时李圆净居士的选材,便构成僧俗三人的集体创作,在这一年深秋完成。
  在上海这一段旅中岁月,是念佛、写护生画的词,偶尔也在市区的寺中听经。
  当九月二十这天早晨,这是画家丰子恺提起来的——这一天不是弘公四十九岁的生日吗?因此,便联想到,六天后又是自已三十一岁的生日;于是,在日积月累的灵性交感与德行之光的照耀中,丰子恺的灵魂里有一种念头发生了。
  他除了在暗中叫妻子去准备寿面、寿桃、素菜为弘公暖寿,他自己觉得在这几天一定要做些什么。弘一法师总不能老是住在他家啊!
  “子恺!出家人是不过生日的!为了生死,又逢‘母难’,有什么心情做生日啊!可是,你既然费了心,便少花费些!我们在这儿诵诵经,为生者消愆与死者加被,也就心安理得了!”弘公已了解他学生的心意,再三叮咛。
  “唔,法师!我的心意也是如此。”
  “你这些日子为了佛法也够辛劳了,又放下你很多自己的事,事情固然功德无量,在我也就很惭愧!”
  “哪里,法师。这也是我的心愿之一咧。哦——再过五六天,便是弟子的生日了。多少年来,受了法师这么多慈光的熏沐,我想,我也该做一个正式的佛弟子的。法师!能请您为我授皈依吗?”这一番话,居然说得这样嗫嚅,是画家丰子恺没想到的。说这话时,又回复到他十多岁时杭州读书时代面对着庄严慈爱的李叔同先生。但今天,李叔同先生已是“弘一法师”了。而那时候的丰仁,已成了今天的画家丰子恺,同时又是立达学园的负责人。
  “子恺,你要皈依?”弘公显然是意外地高兴,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个小涡。
  “是的,法师。我要正式皈依佛法!”
  “很好,子恺!”
  因此,待弘公生辰过后,子恺三十一岁生辰那天上午,师生二人便把备好的果品与香烛,在楼下“披霞娜”(钢琴)旁的一张桌上摆好,弘公说:“我们讽诵《地藏王本愿经》吧!”
  于是,由子恺点起香,香云飘渺地开始缭绕。然后弘公翻出随身的《地藏经》来;子恺在自己的书架上取下另一本,师生二人,开始由弘公引声,唱一段佛曲:“炉香乍[],法界蒙熏……”这柔美、悠扬的曲子,听来充满这静静的空间。无异令人首先皈投佛陀的怀抱。唱完了赞,便继续念了一些佛号,然后再翻开经文,朗朗爽爽地念下去……
  在讽诵《地藏经》的过程中,他们停下来休息了片刻,后来,一直把经念完。末了,念“回向文”、“警众偈”、“三皈依”……
  这一部经完了,已快到十一点,看看时间,弘公说:“子恺,我们这便举行皈依式吧!”
  “是的,法师!”子恺答得也很低沉。
  “先上香啊!”
  于是子恺把香燃了,插在香炉内,再回身到垫前,合掌长跪。
  弘公将备好的“说皈依文”展开,面向子恺念道:“今有中华民国浙江省崇德县(即石门)信士丰仁子恺,于中华民国十七年九月二十六日正午,发菩提心,尽形寿,皈依三宝,永归佛道,并由沙门弘一演音代表本师释迦牟尼佛,授予皈依,取法名‘婴行’,而今之后,永志不渝。——祈诸佛菩萨慈悯纳受。……”师将简约的皈依文念完;依法授毕三皈依,向子恺说:“子恺!从今天起,你正式皈依佛门了。望你以已有的成就,护持佛法;并以已有的深愿,行持佛法;以所有的知识,宏扬佛法。……”
  “是的,师父!”
  “——在佛法上,有下列数事,要居士谨记!”弘公深沉而严肃地说:“第一、做一个佛弟子,不能在形式上接受了皈依仪式,便算完了!当你作为佛教的宏扬人以后,你的人格必先经过自我洗涤一番;过去的,譬如昨日死;以后,犹如今日生——直心是‘道’!婴行居士,请在任何情况下深深记牢,不要为习惯所欺,做欺心、欺人、蒙蔽良心的事;人做端正了,才是学佛的开始。
  “第二、受过三皈,虽未受五戒,但要行持五戒。因为学佛,便是根本的‘净心’行为;净心的方法,便是‘持戒’,如若不持戒而学佛,去佛便路遥了。因此,盼望居士先从少分戒行开始律己,如居士者,不妨先从‘邪淫戒、偷盗戒、杀生戒……’持起,然后再扩及‘妄语戒、饮酒戒(丰嗜酒)’。在世间惟一难行的,不是杀生戒,也不是邪淫戒,而是妄语戒;有许多无辜的灾祸,不幸的纠纷,与悲惨的遭遇,都从‘妄语’而来。说到‘妄’,惟一能制持它的工夫,便是一颗诚心,对人对事的恭敬,不掉以轻心!
  “第三、要试图放宽心量,包容世间的丑恶。人家赞美我,我心生欢喜,但不为欢喜激动;也许这欢乐之后,便是悲伤。人家辱骂我,我不加辩白,让时间去考验对方。如果在那种时空下,须要表白,最多也只能表白一次;对第二次,便会形成口舌的纷争。……
  “世间的形形色色,我们所爱的,所憎的,所苦的,所怕的,所愤的,所悲伤的,乃至令人难以忍受的烦躁、感受、接触,我们要学着试图包容:它们来了,我们淡然处之,它们从我们身边滑过,我们也不可幸灾乐祸。人生,便是一场既悲且喜的过程,但中间没有一件事足以任人们轻视;世间每一个动机,每一种事物形态,不管强者、弱者、女人、小孩,他们的心灵感受,都会发生不可想象的力量,原因是他们既是生物,自然有情感,有情感便有动力,有动力,便可毁灭事物,也可成就事物。复次,他们也有圣贤的情操,企图被尊重、被崇爱、被同情;但惟有一点,不愿被欺骗,不愿被蒙蔽;因此,他们那颗形式上是骄傲的心,在实质上,便是赤子之心。你欺骗一个小孩,如被他发现了,他小脑筋里,将永远拂不掉你丑恶的影子,即使你再神圣,再被人讴歌颂扬,也不能获得孩子的爱。当孩子的时代,没有名利观念。不晓得什么是利害,他只知道‘爱’。你对他一百件好,有一件欠诚心,欠情感,他一旦发觉,一切便完了!在佛法修持上,是善不抵恶的;在世间的名器上,是功不抵罪的……
  “因此,婴行啊,我们要学着包容一切,这样方能养成不分亲疏厚薄的悲心,才能平静地看世界。只有如此,人间才有无限的美丽展开;佛陀不在内,不在外,而在你的灵性中间;你的灵性有美可圈可点,世界自然有美皆备,无美不收。”
  “子恺——,”弘公稍歇一下,又说:“你的世间成就,是我所不及的,但是,我们都是一样。都还需要试图学习,在学的过程中,才有善的累积。在树的年轮之外,那外围的粗皮,虽不美好,可是它有保护作用,但结果,它连烧火的价值也低微。仅仅那一点作用,也是功德无量呀!……”
  这是弘一大师对他在家弟子丰婴行居士一番开示。
  在情感上,受皈依时,都有痛哭的倾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人们在接受宗教信仰的一刹那,那种情感是如何地脆弱?子恺满眼润湿,浑身的热血沸腾,心灵颤栗;而弘公则悲欣兼有,感慨万状。以前丰子恺是他在家时所器重的学生。今天,丰婴行则是他佛殿前的白衣弟子,加上这一层的关系,使情感的成分,空间变大、变重。
  弘公在试行断食后,也曾经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婴”,“婴”这个字,是“婴儿”,今天子恺的法名,定为“婴行”,是有其深意的。
  当十余年后,在弘公六十岁生辰时,子恺有一封信给他的老师道:“……今为师六十寿辰,弟子敬绘《续护生画集》一册共六十幅,起草完成,聊供祝寿微忱。……回忆十余年前,在江湾寓所,得侍左右,欣逢师寿辰,后六日为弟子生辰,于楼下披霞娜旁,皈依佛法,多蒙开示,情景憬然在目,而今,天涯海角,欲礼座而未能。……弟子丰婴行顶礼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
  当丰子恺在家中皈依弘公以后,因为《护生画集》一直在积极绘制、设计中,而弘公也一直在他家住着。直到十一月底,那时弘公在丰子恺家中已住了两个多月,画集大部已绘就、写好,仅待接洽出版了。在出版方面,有夏丐尊居士,当然可以放心。在工作接近完了时,弘公听说无锡的尤惜阴居士又来上海了,他住在世界居士林,便择一天下午三点多钟,去居士林看尤居士。
  正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世间哪有照着人们计划上的日程表过日子的事呢?当弘公到了居士林三楼,在一间小客房里看到当时著名佛学家尤雪行,不由得愣了愣。原来,客房里摆着不少行李,似乎尤居士将有一番远行。
  “呀!尤居士,你有远行吗?”
  雪行居士见弘公来到,伏地顶礼之后,便向师说:“还有谢仁斋居士哩,法师!”这时谢居士从另一间房里出来,向师顶礼。(谢与师亦相识,后亦出家。)
  “你们二位收抬行李到哪儿去啊?”弘公一眼看到谢仁斋居士,与尤雪行的行动似乎是一致的,有几分神秘的感觉。
  “法师!我们在这儿候船,准备到暹罗去宏法,船票已经订好,明天便动身了!”
  “你们要到暹罗宏法?真是功德无量!”弘公一听这两位居士要远去海外宏法,不由得心中一阵欢喜,便突然想到——到暹罗做一个化外之僧不也好吗?“那太好了,明天我也同你们一起去,方便吗?”
  这两位远行的居士猛一听弘公也要随他们到海外宏法,心中当然欢喜万分,便道:“只要法师慈悲,我们万分欢迎,那么便请您准备动身吧!”
  “好!”师与二位居士只在三言两语间,便决定离开上海南行,
  于是当下便与尤居士分手,回到子恺家中,先告诉子恺。他的学生听了一愕,但是再一想,弘公本来是一片云,到哪里不是一样呢?便再打电话给开明书局的夏丐尊,以及美专刘质平,然后,大家便忙着为弘公南下而准备起来。
  其实,又有什么好准备的,弘公这一身无挂无碍,所谓准备,也不过把自己的意思向他的朋友、学生、弟子表白一番,其它时间,便是整顿行囊,买一点文墨纸张,再交代《护生画集》的出版和分发事宜。到第二天拂晓,便由子恺伴送,找黄包车拉到黄埔江码头,与尤雪行居士上了海轮。在船楼上的汽笛短声连连呼啸后,船舷缓慢地离岸,岸上的丐尊、子恺、质平……摇着手,与船上的弘公合掌相对,直到船速改快,岸上的人物逐渐模糊,这才到舱里……
  现在船行黄埔江中,约一小时后,由吴淞口纳入长江,到上午十时后,已在浩瀚无涯的大海上飘流了。
  弘公想想这二十四小时内的际遇,不禁觉得哑然。所谓“朝宿苍梧,暮栖昆仑”,人生哪里有定所?
  在海上飘了三天,船到厦门靠岸、卸货、下客;弘公因开船还有两三天,便到厦门大学创办人陈敬贤居士家中看看,这位陈居士昔年在杭州,与弘公有过从之缘,起先学禅,后归净土。
  他见了弘公到厦门,不由得想到这真是厦门的福缘不浅,在中午斋宴时,陈居士说:“法师有缘到闽南来,也是地方的法缘,希望法师能留在这里宏法传教。”
  “我本来是到暹罗去的,我还有同行的人呢!”
  “法师去暹罗——那里是小乘佛教国家,可是佛法倒是兴盛的。法师!何乐而不为在这里为闽南众生播一些佛粮?而且,这里的佛教界对法师的渴望与景仰,是很迫切的!……”
  师默然良久。
  “这样也好,但我还是要与船上二位居士交代,即使如此,也要令他们扫兴呢。”
  当弘公把留在厦门的意思告诉尤居士,请他们先走,弘公过些日子再去,那两位居士便扬帆海域。尤居士,若干年后便是驻锡马来亚,法名演本法师,谢仁斋居士也在不久出家,为寂云禅师。
  弘公留在厦门后,便由陈敬贤居士介绍到当时颇负盛名的南普陀寺,在那里,他遇到太虚大师门下的芝峰法师——是弘公笔谈的好友,同时有大醒法师,有闽南名宿性愿法师,尤其在这里与芝峰法师如遇。
  芝峰法师与大醒法师受太虚大师命,在这里主持闽南佛学院的教务。
  在厦门,参访了当地著名的佛寺。栖息之所,则在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由于几位相契的道友挽留,弘公便滞留在厦门,终于打消去泰国的念头。
  在闽南佛学院住过了一九二九年的春天,过的依然是禁足生活,平日是写经、念佛、整理院里古本藏经,加以编目校正。
  这是弘公第一次到闽南,默默地过了三个多月。
  这时候,弘公的友生经子渊、夏丐尊、刘质平、丰子恺、穆藕初、朱稣典、周承德,则为了大师行无所定,云水无踪,健康状况,又时好时坏,再加上日益风闻的灭佛风潮,时时蜂起,因此,征得弘公的同意,在丐尊故乡白马湖附近,觅地结庐三椽,作为弘公栖息处。这座小屋,直到一九二九年春末落成,也是大师五十岁时,它在等着大师游罢南闽归来。这座小屋,弘公以李义山诗句“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中的“晚晴”二字为题,题为“晚晴山房”。这算是大师一生惟一落脚处。




                                                            闽  缘

    一九二九年四月间,弘公在中国南方第一次接触到亚热带的火焰,向他那瘦削的形体上侵袭而来。他在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已耐不住初来的炎热,便有意回到春寒未退的温州城下寮。
  这时,他与南闽的因缘还没有成熟,因此,还没有动念头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他内心真正要把那一块地方当作荼毗色身之所,不是群山郁郁的南闽,而是夏丐尊为他建造小屋三椽的“晚晴山房”。
  热——是他急于及早离开南闽的第一因;他的色身之脆弱,不仅酷寒使他无法强撑,而太烈的长夏也同样令他如坐热风之中。
  因此,在四月下旬,便买舟北上。可是,因为海轮要经过福州,福州以“鼓山”闻名于佛教界,当代禅宗大师——虚云老和尚,便是鼓山的中兴人物。
  当时与弘公同时北上的,有佛教界知名的居士——苏慧纯陪伴,他们在福州下船,便趁兴参礼鼓山佛刹,挂单在涌泉禅寺。
  鼓山在闽江之北,林森的东郊,也是福州风景区。
  由于涌泉寺是历史上著名的佛刹,它的藏经楼上藏书极多,又不乏古代的珍本、手写本。因此,弘公便在此盘桓、留恋,除了欣赏名刹景物,便把自己埋身在经书之间,从事短暂的整理工作。——每到一寺,整理经卷,是弘公献身于佛法之一端。在佛家因果律上说,这自然是功德无涯的,在学问上,又何尝不是有益于后代。
  在涌泉寺的藏经楼上,他无意中发现了这所名刹中,藏有当代最古老的、最精致的刻本。同时,有世间不可一见的佛学著作:《华严疏论纂要》。这一发现,使他动念要影印这部“藏经”中未收入的珍品。
  在这里,他对中国刻经事业,作了如下的研究。
  ①当敦煌石室未发现之前,世人对佛经在中国古代的刻本,概称“宋刻”,而不知有唐、五代。
  ②敦煌石室之秘被揭开,乃发现中国刻经事业,自唐末开始。可是,该要令人注意的是:日本国内,当他们神护景云四年,已刊刻过《无垢净光经陀罗尼》等四种,这古经的藏本,还收在日本东京法隆寺的书楼上。由此追索,日本的刻经时代,当在中国唐代大历五年,这比敦煌所发现的古本更早,这该是世界上最古的佛经版本。
  ③自那时以后,日本的刻经事业,日益精盛,他们的古本藏经,即使是断简残篇,也是视如珍宝,这该是日本的学者博学深刻,对刻版佛经,有深浓的修养与体认的结果。
  ④在鼓山,弘公发现那里所藏的《法华》、《楞严》、《永嘉大师集》等雕本,是楷字方册。精古无比,书法可上追唐宋,在技巧上,已登峰造极。在那一堆古藏书中,发现清初刻印的《华严经》及其《疏论纂要》、《憨山大师梦游集》,为近代的珍品。
  ——基于上述的研究,弘公当这一年由温州再度经过白马湖小住,到上海时,请苏慧纯居士发心印《华严疏论纂要》二十五部!“二十五部书”的印行,恐怕是历史上印行最少的一种书了。这是弘公对佛学典籍保存的一种心愿。
  书出版之后,其中十三部,送给中国的学术界及佛教丛林,另十二部,送给日本人保存。
  那时,弘公另一位崇拜者——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在所著《上海霖雨》中写道:
  “……夏先生将这位和尚向我介绍,我才知道他是弘一法师。他清癯如鹤,语音如银铃。……据说,他是中国戏剧革命先驱‘春柳剧社’的主干,在东京演过‘茶花女遗事’……直到今天为止,他油画造诣,竟无人可及。留学回国后,他在浙江师范教音乐与绘画,后来以种种因缘出家为僧。多年来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当时我用日本语谈话,看他的神情,似乎——都懂得,但他自己却像全把日本话忘了似的。
  “夏先生拿出一本律师所著的善本书《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来,要我将此书三十册分赠希求者。……这时律师说:还有一种《华严疏论纂要》的书,正在印刷中,这书只印二十五部,想把十二部送给日本方面,将来出书以后,‘也送到尊处,拜托你!’
  “他这样说,我也只好答应照办。我虽门外汉,听到印数只有二十五部,就知道是相当巨大的书。二十五部之中有半数送给日本,‘那么送哪一个机构呢?’我问他。他说:‘一切托你!’在继续谈话之中,他说:‘在中国恐怕不能长久保存,不如送到日本去。’
  “据说,律师曾在福建鼓山发现这古刻的版本,这版本在现存的经典中,是很古的,日本《大正藏》里也没有,由此可见这部经书的珍贵了。
  “我谈到傍晚才回去,次日,弘一律师和夏丐尊先生及另外两三个朋友同到我的书店来,内人也见到他,当他去后曾说:‘听到那位比丘的话声,见到那样峥嵘的额角,便知道是一位高僧。’
  “数日以后,夏先生那里送来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我便分别寄赠东、西京两大学,以及大谷、龙谷、大正、东洋、高野山等大学图书馆去。西京大学图书馆里有一位比丘籍书记,写信来说,这部表记是一部贵重的文献,希望能得到一部,于是我又寄一部去。以后我一共送去了一百七十几部。
  “……
  “我因此奇缘,就将快出版的《华严疏论纂要》十二部,决定了赠送范围,下列十五处是:‘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大正大学、东洋大学、大谷大学、龙谷大学、京都东福寺、黄檗山万福寺、比睿山延历寺、高野山大学、大和法隆寺、上野宽永寺、京都炒心寺。……(这里面十二部是第一次赠送,另三部是后来要去的,著者附注。)’
  “此后,我与弘一律师老没有相会的机会,只替他代向日本购请过几次经典,可是第二次事变一起(八·一三),连这点都不可能了。
  “不知他近来住在何处,一定仍在苦修吧。每一想起,他的面貌仿佛在我眼前,但愿他平安无恙,但愿久别重逢的日子快些到来。
  “我草此文的桌前,挂着弘一律师写给我的直幅,直幅上这样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偈。完造居士供养。沙门一音。’
  “我对这幅字注视着,窗外但闻瑟瑟的雨声。”
  大师在涌泉寺流连二十多天,便收拾再从海道回到温州城下寮旧居。在这里他摒除外缘,在关房中一心念佛,但也与数月不见的师友通通信。他在这里度过了大江以南的六月盛夏。秋凉来到时,上虞白马湖的山房已修建租成。一则受到老友夏丐尊、经子渊、学生刘质平、丰子恺的敦请,再则自己也有心去看看深爱他的朋友、学生们集资为他盖的新居,这究竟是在不平凡的情感下,所奉献给他的晚年栖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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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1




        他在农历七月初便到了上虞,受到了经家、夏家的欢迎,与老友们的轮流供养。在这里,他特别为上海的丐尊写一幅字,这幅字便是他借来用作山房名称的“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的唐人诗句。


  住在这里的短暂岁月里,开始时厨房、厕所还没有完工,他准备待完工后自炊。山房里,除他自己,还有城下寮来的一位惟净法师。当自炊时,他们的蔬菜,由丐尊家的菜园内采撷,固定的资财供养,由经、夏两家的事务代表人章先生按期送到。
  弘公计划中,山房内有时是他自己一人,有时偕僧界同道一二人同住。他把生活上的琐事计划,都在信上告诉了丐尊。
  在这里,刘质平曾来与师小住二日,渴叙旧情。而夏、丰二人在上海,一因有病,一因写作与立达学园的教务,没有到白马湖来。弘公在白马湖的生活,多半由丐尊家照应。弘公并计划请他初出家时的道兄弘祥法师来晚晴山房闭关用功。他告诉丐尊,如果他与丰婴行居士一同到白马湖来,便绕道杭州代请弘祥法师。
  但是末了,终于因他们二人没法分身来上虞,弘公又订于十月初去上海,计划中与苏慧纯居士再去闽南,以致请弘祥法师的计划没有实现。
  他在白马湖的三个月中,在信上告诉丐尊说:“凡有向尊处询问我的踪迹者,请告知我已遁走他方。未能见客通信,现在的住址也弄不清。……”
  对于“晚晴山房”的建筑环境,弘公是非常喜爱的,他写信给丐尊道:
  “……山房建筑,在美观上颇有艺术的深度,听说是出自石禅(经子渊)的计划。石禅新居,由山房南望,不啻一幅美丽的画图,屋后的松柏葱郁,更显出情境的幽隐,……现在,我虽然不能久住山房,但寺院充公之说,时有传闻,为日后留一退步,有山房新居,贮存道粮,日后佛界遇有重大变动,也可无忧无虑。因此,我对山房的落成,内心感到庆慰不已,此者,皆仁者护法厚意。
  “至于秋后在闽南闭关,因是宿愿,未能终止,但他年仍可北来长住山房,以此为久居安息的地方。……”
  重阳节,弘公写了这封信寄给上海的丐尊。这时,丐尊为弘公的《临古法书》已筹备出版,以纪念他们深厚的友情。
  所谓《李息翁临古法书》实在是李叔同时代所写的书法,藏在丐尊的小梅花屋,于今已十多年了,由丐尊整理出来,加以选辑,流传后世。
  可是弘公在这册影印的书法序文中曾郑重提出:“耽乐书道,足以增长放逸,佛所深诫;但研习书道者,能尽其艺术上的修养,书写佛语,流传后世。使世人欢喜受持,人我共利,同赴佛道,便不是坏处。希望后来人,要深切体会这种道理。……”
  重阳过后,山房在继续加工修葺厨厕,及至一切都具规模。九月二十日,便是大师五十岁的生辰——母难日。在这一天,他照往例——凌晨四时起身,洗面后,梵香供佛,然后早课开始,早课完了,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亡母超度。直到七时,早粥送来。
  绍兴的徐仲荪居士,慕师道已久,而且师在浙江行脚多年,久已认识。弘公到白马湖的消息,事实上是不胫而走。这一天,徐居士便特别为弘公买了水族来,到白马湖放生,为他五十生辰祝贺。天近中午,师与经石禅、徐仲荪,及春晖中学诸位居士,一同泛舟湖面,把一群群水族难友,放入湖波中,让它们欢欣地游去。从这一群水族生物尾鳍的轻快摆动中,那种生之快乐的真情,正如人类自己苦难中获得自由的生命。
  下午,白衣散去,师仍在山房念佛为亡母加被,在这里住过了内心最凄楚的深秋之夕。过两天,宁波有一位老僧,因为这一年陕西旱灾,想请弘公去西安主持一次法会,为众生祝福。弘公是从来不会拂逆别人的意思的,便答应了他,同时决定在月底从宁波登船。
  弘公把东西完全收拾好了,也分别写信给上海方面的师友。便在九月底一天的下午二时许,与那位发心西去长安的和尚,带了行李上船。在宁波方面,也有不少法师与居士们浩荡送行,以壮长途远征的行色。
  正在船家准备开航时,从岸上匆匆来了一位俗家人,大家也不在意。当那位穿长衫的青年大步上船后,便直奔舱中,东张西望,似乎急得满头是汗。直到看清弘一大师的舱位,看到弘公正与一群僧俗在欣然道别之际,那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蛮横地直冲进舱口中,走到舱中,不由分说,伸手把弘公拉起,背在脊梁上,便大踏步下船而去!
  这种突然而来的“劫持”行动,使同船的比丘,与送行的居士们惊住了。于是大家跟着往岸上便跑。追上岸,看到那位青年人已把弘公放在岸上,满脸绯红,站在他的身旁。
  “法师!您是去不得的,那是西安呀!‘西去长安不见家’,四千里的长途跋涉,您老如何能经得住这种酷寒的折磨。……”
  “质平!质平!……”弘公嚷着,面浮微笑:“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种举动,又使得大家一愕。“听说您让人请到西安去,我好不容易赶来,迟了一步,恐怕已经来不及哩!您的行李哪?”“质平——”弘公回顾船上的同行者与送行人都回到岸上来了,笑着说,“这位是我的学生,刘质平居士。”
  这时大家意会到,原来劫持弘一法师的青年,竟是当时的著名音乐家,上海美专教席刘质平。
  “我的老师不去西安了,对不起各位法师、居士,他老人家的体质无论如何经不住几千里的北地风霜。现在我们该回去了,法师?”质平说,脸上依然留着紧张的表情。
  弘公莞尔而笑。没有说去,或者不去。
  随缘吧!
  如此一踬顿,还有谁说话呢?
  刘质平未等弘公的同意,再把他老师的行李拿下船。于是大家重新回到挂单的寺里,局外人只是内心暗暗地纳罕,“弘一法师这些学生,真还得了?……”
  弘公安下身来,向质平说:
  “这一番满你的心愿啦,质平!可是住宁波也不成呀。那么,我还是回温州去收拾一番,然后再去上海,我从那里到闽南去。闽南,对一个骨瘦嶙嶙似我的出家人是合适的!那里冬天温暖;而且我与那里也有缘。我可能在那里闭关念佛。你告诉朋友们,只说弘一和尚遁世了,连消息也没了。一个人能平白地从世界上假想地不存在,总省却许多纷扰,如此一来,我才能用功念佛。质平,你是不是回上海呢?”
  “法师!”质平这时已恢复了理智,平复了热情的冲动,说:“我刚才很卤莽灭裂,有失体统,请您慈悲。”弘公不由得嘴角上掀起一个小涡。
  “不去便不去,又有什么卤莽,什么灭裂?”
  “我也说的,法师!您要到闽南去,为的那儿气候温暖,如果到西北去,那里正是相反的奇寒哩。”
  “在体质上,我是不胜的。”弘公说:“但是,事儿沾到佛法,便不能考虑寒暖。不过,这桩公案已了!我明天就到永嘉去。”
  “再见。法师!”刘质平合掌与弘公道别。
  弘公的性格深层,是易于动情的,他为刘质平这一番行动,竟改动了他后来十三年的尘世因缘,而感到无限悲欣:悲的是世事无常,喜的是自己的学生,比世俗的子女,其挚爱之情更深。
  如果他当时登船跋涉西安,即使有一天回来,焉知“闽南”的因缘能如他日照常推演?也许,他在西地长安就此安栖下去也未可知。
  第二天,弘公别丁宁波的道友,放下去西安的念头,从小路回到温州。在关房整理数日,再坐船直航上海,在上海与丐尊、质平、婴行……诸人共聚数日,然后坐海轮,再去厦门南普陀寺。
  这是弘公第二度到闽南来。
  在南普陀寺,住在前面“功德楼”上。在这里,他为“闽南佛学院”的在学比丘,提出“悲、智”这两个字,作为他们修学的理想。我们用世俗的语义总结,弘公所说的“悲”便是“佛学的行者,对世间生命一种普遍而深切的同情、悯爱”;“智”便是“行者性灵上明彻的烛照力,透过其自身的光焰,去洞彻一切凡情,切断人我界限……”
  弘公把这两个字的精义,作成四字格言四十颂,写成条幅,供养学人。
  这一年年底,因为佛教革命者太虚大师来到闽南,为他创办的闽南佛学院的教务,作一番考察。因此,弘公便与太虚大师、芝峰法师、苏慧纯居士三人一同到南安名刹“小雪峰”度岁。
  这时太虚大师曾有一首律诗,记述这件事。
  诗题是“与转逢、弘一、芝峰之小雪峰”。
  诗曰:
  寒郊卅里去城东,(著者按:小雪峰在南安城东三十里外)
  才遇青溪便不同;
  林翠阴含山外路,(闽南近亚热带,无北国之苦寒)
  蕉香风送寺前钟;
  虎踪笑觅太虚洞,(雷峰适有“太虚洞”,与太虚大师法号巧合)
  诗窟吟留如幻松;
  此夕雪峰逢岁尽,
  挑灯共话古禅宗。
  太虚大师比弘公小八岁,但是事实上,弘公对太虚大师是以师礼相待。逢人便说受到太虚大师很多启示与感德之恩。原来佛家是注重“僧腊”的。太虚大师在世俗年龄上虽比弘公小,但僧腊却比弘公大几岁。
  当时雄才大略的太虚大师是四十二岁,严格地说来,太虚大师博于知识,而弘公则深于行持;到这时弘公早巳断绝世间文艺上的行为;因此,他没有诗词留下来。不过太虚大师所写的“三宝歌”谱,却是弘公手笔。(著者按:太虚大师二十岁许即因读般若经悟道,上述所引,乃就表象的比较而言。)
  在小雪峰度过一九三0年(庚午)的春节,大师迈入五十岁的生命旅程。正月十五以后,他从小雪峰到泉州城南的承天寺。刚巧,这时性愿法师(即一九六二年圆寂于菲岛华藏寺的性愿老法师)在承天寺创办“月台佛学研究社”,弘公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整日为承天寺整理《藏经》,并且编定目录。偶尔也为“研究社”的学人,讲两次“写字”的方法。闽南的四月,天气又急剧地热起来了,于是弘公再度作北归的行动。
  临走时,以手书——
  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
  这一幅联句,赠给闽南名宿会泉长老。
  在回温州途中,他又在福州鼓山涌泉寺逗留些日子,研究那里的古版经典,也可以说,去欣赏那些古人的智慧结晶吧,直到五月初回到温州,然后由温州回到他的新居——上虞白马湖晚晴山房。这时的白马湖畔,早晚还浸泛着轻寒。
  在这里,有时与春晖中学的经石禅校长谈经论道,但最重要的工作,放在《南山行事钞记》(律学名著)的精读与订正。
  弘公在有生以来,有一种读书的癖好。出家后,除了以念佛为心灵皈依处,便是整天埋首在佛经里,尤其对华严经,有深到的研究,至于律学的探讨,则是他行持上的依据。
  可是,因为山房门窗未备,湿重,不久便移居附近法界寺闭关。
  到一九三0年,他五十周岁上。在佛学上的思想方法与佛学的实践范畴,归纳成以下三条。
  (1)华严学:是他在研究佛学上的思想地盘。《普贤行愿品》则是本经的神经中枢,弘公的行愿便由华严引伸而来。
  (2)南山学:是他秉承南山道宣律师的遗绪,从事现在律学的整理与开创新的境界,他自己并且以身作试验,从事律学的行持;因为律学是用以自律,并以教人的修身典范。
  (3)念佛哲学:是他从事佛道的实践方法,在这方面,他上追灵峰蕅益大师,有《寒笳集》的选辑;近代则宗仰印光大师,亦步亦趋,以现身誓证“念佛三昧”为目标,作为生活上的垂直线,他在每一分、秒,心口中不离佛号;行脚到任何一地,便发心与世缘断绝,闭门深修。
  在他大半生中,所谓讲律、说法,只是他行为中的点滴。然而即以这一点“教育行为”,他还潜心忏悔,深恐玷辱了他的纯洁品性,惟恐招摇过市,流为“名利中人”。他出家,决心断绝艺术上的成就而不为,便是他誓志全神学佛的最好注解。
  他深知一个人一朝倾心于某一种爱好,便令人入迷,甚至于发疯的程度;一个人爱好一种艺术,如果不能到“专一”的程度,便不会有所成就,也不足以成为一个艺术家;宗教的行为本质便是一种精神的艺术;如果一个人出家后依然耽于世间艺术,而放弃精神上的艺术,则与世间的艺术家有何分别,那与未出家有何分别?
  所谓“画马变马”,“念佛成佛”。弘公深知“心”不能二,二用其心,是学佛的大忌;因此,他不屑于苏曼殊的小说,也无心于自己诗、画、音乐、金石的再创造;尽管当时世人对他有所惋惜,认为是中国艺坛的遗憾,但他依然是独特独行,我行我素。
  弘一和尚,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这一年五月中旬的一天,白马湖正在湖水泛碧,初夏轻风微拂的时候,刚巧逢到老友丐尊的生日,丐尊因弘公回来,特地从上海来晤,当这一天,便邀约弘公和经石禅(子渊)校长,同到他家中——小梅花屋(丐尊乡居雅名)素斋。
  不过,经石禅还是浊世间人,对佛道没有丐尊深刻,他们之间的感情,建立在杭州师范时代,因此,席间有菜也有酒(酒,是夏丐尊为经石禅预备的);于是,这位教育界的先进,便以酒浇愁,喝到情感的顶峰,便悲悲怆怆地说:“我们十二年前,在杭州时还是三十到四十的青年人,那时的心境,是何等的悲而且壮;而今,叔同已五十而出家,我已迈入耳顺之年,如今新潮赶过旧浪,我们还有什么作为呢?人生,到头来无非一场悲剧;那时的朋友死的死,散的散,能像我们三个在这里小聚的,已不可得了,但是,焉知明天,我们之中又没人离散呢?……”
  说到这里,石禅的酒也不喝了,弘公与丐尊停了箸,石禅的话越说越悲伤,竟至鸣咽哭泣起来,丐尊与弘公也满脸是泪。
  大家在无言中离席,晚上,弘公便为石禅送给丐尊的画上,写下《仁王般若经》的两个偈子,作为丐尊四十五岁生辰的警句。
  “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
  “有本自无,因缘成诸,盛者必衰,实者必虚;众生蠢蠢,都如幻居,声响皆空,国土亦如!”
  弘公在白马湖法界寺,几个月中,除了丐尊、子恺几个人,与世界已绝缘。由于法界寺的山居生活宁静,使弘公与它结下了不解缘。
  同时,他在晚晴山房,感到最大的困扰,使是世界上的孤独。经常只是他一个人摸索生活上的事,要劳累夏家、经家的人,又觉得对不起人家;像这样,在不能作长期打算的情况下,反而影响了佛道上的行程。
  在法界寺住到深秋,临县慈溪的鸣鹤场白湖金仙寺,正在开讲《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大座,那是由当代天台名家静权法师主持。金仙寺的方丈,是太虚大师门下的亦幻法师。
  他决定月底到慈溪去。




                                                            白  湖


    大江以南的秋色,比烟雨氤氲的春天更美好,一股浓郁的画意,给人一种朦胧的幽邃;而秋天的“一湖秋水碧涟漪”、“枫叶红于二月花”的诗情,则更加袭人。
  江南故国,有人的地方便有暮鼓晨钟,山僧佛寺。在一片塔影倾斜,苍茫中晚钟怆然长鸣过后,佛寺里的方外之士,开始陆陆续续地上殿。
  多数的寺院,在“药石”之前,做完晚课。夕阳坠后,稍憩片刻,便齐集大殿,云板一响,盘声长鸣,不是“跑香、念佛”,便是法师升座,开始僧伽们闻法参学的一课。
  弘一大师——出家后的李叔同先生,从白马湖赶到慈溪的白湖金仙寺来,缘于亦幻法师在这里作方丈;他是一个知识分子,通过芝峰法师的介绍,他们说得上是志同道合;特来这里,参访一下。同时,是静权法师在这里讲经,不可失之交臂;因此,他检点一些重要的经典,经过几天跋涉,步上了金仙寺山门的石级。
  弘公在这里无声无息地住下来,作为一个游方的和尚,但是不同的,他比别人更加埋头于修道参学。他同寺里的僧侣们一样吃粗茶淡饭,一同上殿念佛诵经;余下的时间,留下来研究经典,写经念佛。
  由于他研究《华严经》的自然结果,加上他一笔柔软而绵劲的书法,使他从《华严经》上摘下的联偶三百,在这里连缀完成,集成后由刘质平居士在上海付印,这便是后来人见到的《华严集联三百》。集联中,四言、五言、七言、八言都有。
  四言——
  “令出爱狱,永得大安。”
  五言——
  “言必不虚妄,心离于有无。”
  “自性无所有,智眼靡不周。”
  七言——
  “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
  八言——
  “如来境界,无有边际;普贤身相,犹如虚空。”
  集联文句,便是这四种句法,平仄与韵脚,似乎自然地安排,字字如珠玉。然而,弘公还说,这份作品已是力不从心,在经上寻章摘句,已非所宜,“今循道侣之请,勉以成篇。……”但是,真正的目的,令人在欣赏书法时,能欣然深入“华严世界”,引导入佛的因缘,多成就几个佛陀的种子;这是弘公心意。
  弘公在这里,依然一心潜修;他在每天饭后,按常规要出声念几卷《普贤行愿品》为众生回向;他那种跄跄琅琅的音节,随着徐缓分明的速度,传向空间。日子多了,便有人觉得非常动听,于是逢到他念诵的时候,小磬声开始,便会偷偷地站在他的门外,让他的经声,摇撼着灵魂,那灵魂的深处,正在承受着“普贤十愿”的庄严启示,比自己平淡的方言,更为有力得多;比自己亲口念来,更得力。因此,那个受感动的人,经常在他的诵经声里,站在墙角边静听,一直到他的经声戛然休止。
  这位听经的人,正是金仙的住持亦幻法师。亦幻法师,在这儿,是以后辈的心情接待弘公的。
  在钻研华严之际,到十月初,天台山的静权法师已驻锡到金仙,十月十五日晚上,开讲《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远近来了不少听经的比丘、居士。弘公为了追念母恩,每逢母难日,一定要念一天地藏经,为亡母超度,他内心久已投皈地藏菩萨的袈裟前,祈菩萨加被亡母;想到他的亡母,他的心灵间已暗暗地承受着一种悲哀的重压。
  每当暮色苍茫,大殿上烛光高照,披着朱色袈裟的静权法师,高踞法座。供桌前的听众席,一列列的僧众在凄寒的初冬之夕,灯光如隐没在云层间的朦胧月,寺院里寂然无声,境界是悲凉的。座上的法师,正是身入幽冥的地藏菩萨,用一种低沉的方言,念道:
  佛告定自在王菩萨,……有佛出世,名清净莲华目如来。……像法之中,有一罗汉,福度众生,因次教化,遇一女人,字曰“光目”,设食供养,罗汉问之,欲愿何等?
  光目答言:“我以母亡之日,资福救拔,未知我母,生处何趣?”
  罗汉悯之,为入定观,见光目女母,堕在恶趣,受极大苦,罗汉问光目言:“汝母在生,作何行业;今在恶趣,受极大苦?”
  光目答言:“我母所习,唯好食啖鱼鳖之属;所食鱼鳖,多食其子(即鱼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计其命数,千万复倍;尊者慈悯,如何哀救?”
  罗汉悯之,为作方便,劝光目言:“汝可志诚,念‘清净莲华目如来’,兼塑画形像,存亡获报。”
  光目闻已,即舍所爱,寻画佛像,而供养之,复恭敬心,悲泣瞻礼。忽于夜后,梦见佛身,金色晃耀,如须弥山,放大光明,而告光目:“汝母不久,当生汝家,才觉饥寒,即当言说。”
  其后家内,婢生一子,未满三日,而乃言说,稽首悲泣,告于光目:“生死业缘,果报自受,吾是汝母,久处暗冥,自别汝来,累堕大地狱,蒙汝福力,方得受生,为下贱人,又复短命,寿年十三,更落恶道,汝有何计,令吾脱免?”
  光目闻说,知母无疑,哽咽悲啼,而白婢子:“既是我母,合知本罪,作何行业,堕于恶道?”
  婢子答言:“以杀害、毁骂二业受报,若非蒙福,救拔吾难;以是业故,未合解脱!”
  光目问言:“地狱罪报,其事云何?”婢子答言:“罪苦之事,不忍称说。百千岁中,卒白难竟!”
  光目闻已,啼泪号泣,而白空界:“愿我之母,永脱地狱,毕十三岁,更无重罪,及历恶道。十方诸佛,慈哀悯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若得我母,永离三涂,及斯下贱,乃至女人之身,水劫不受者;愿我自今日后,对‘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誓愿救拔,令离地狱恶趣,畜生饿鬼等,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
  ……尔时罗汉,即无尽意菩萨是;光目女者,即地藏菩萨……
  这是《地藏经》中《阎浮众生业感品》中一节故事。静权法师讲完这一节,便怆然地说:
  “——人类是健忘的动物,孩子生下来,常常是断了奶忘了娘。,长大之后,成为妻子的附庸,也没想想,当你为人父时,生儿育女之苦,女性蒙受的悲惨境遇,是怎样地景象?那时,‘养儿才知报娘恩’的经验,告诉你,当你含辛茹苦,为你的孩子牺牲一切,你孩子的血肉紧紧地和你牵连在一道,他的痛苦,使你如坐钉板;他爱天上的星,你也会摘下来;你的爱儿偶有不幸,便会使你肝肠寸断,陪上你破碎的灵魂;天下的父母心都是如此。母亲付出的爱,更是深如渊海,想想看啊,光目女誓志救母,便是报恩之念的不泯;人们走历史的覆辙,他们生儿育女时的辛酸,正是他们父母曾经尝过的。……慈母恩,说不完,比丘们虽断绝凡俗,然而父母生我,与俗家人还是一样,母亲用血和泪,培养一个人——那是生物世界一段鲜明而悲苦的旅程,到头来,所得的报偿,总是一场空……”
  法师说到这里,感到眼前有点模糊起来,他并没有强以伦理上的观念,解释生物爱的至情,因为人类之爱子女,物类之爱幼儿,是一种天生的伟大情操,不必再加以铺陈,他们不惜自已的生命,注长孩子的新生命,只有这样,才是生物进化的依凭!
  讲台下,一百多个听众中,忽然有一位呜呜啕啕地失声痛哭起来了。这一突然的失声,使大家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近前排的一个角落。台上的法师,也被这痛哭声弄僵了,他不知这位和尚为何如此失态?因此,停下来,不敢再讲下去。等片刻,大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和尚竟是新来的——弘一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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