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府一布政,巧于贪饕,积财至数十万。及败官归,买良田千顷,富甲一郡。其祖父屡见梦,言冥谴将及。弗信。有一子一孙,纵欲嫖赌,殀死。布政公寻染瘫痪。子媳孙妇,颇着丑声。利其有者,趋之若骛,公犹目及见之;垂死,家已罄矣。临危。忽张目大呼曰:「官至布政不小,田至十万不少,我手中置,我手中了。」说毕而死。
陈探塘曰:「前辈樊知县毅、王司训辅,予少时聆其言。樊曰:『吾归,囊赀仅五千耳,金绘不及一千。』王曰:『勿谓学官贫,吾积俸并诸生餽遗,亦有六百金。』樊意恨六千为少,而王且喜六百为多。迨其后也,樊三子不相容,分异。六千金买田筑室,悉与三子。子疑父有私藏,辄不顾养。樊取田数亩,自衣食焉。未谷而粜,未丝而卖,门无五尺童。客至,老婢供茶,恒戚戚焉愁。比卒,葬不成礼。今诸孙皆凌替不振。王四子,伯仲治生,叔季居庠,同居养父甚欢,暮年惟花竹为乐。客至,留饮尽欢乃已,无日不开口笑也。今诸孙且岐嶷济楚,家声駸駸未艾。夫樊财十倍于王,而王受用顾十倍于樊;子孙贤不肖又不啻十倍。然则居官者经营宦橐,身且未必能享,况能谋子孙乎?静言思之,可以一悟。」
苏掖,仕至监司,家富而。每营产,必减其直,争一文至失色。尤喜乘人窘急,以微赀取之。尝置一别墅,与售者反覆甚苦。其子在傍曰:「大人可增少金,儿曹他日卖之,亦得善价也。」掖愕然,自此少悟。
贫富无定势,田产无定主。买产之家,当知此理。上元有姚三老者,赀甲闾右。尝买一别墅,池馆甚盛。一日,邀王大痴游酌池上。酒酣,大痴曰:「翁费直几何?」曰:「千金。」大痴曰:「二十年前曾觞咏于此,主人告我,费且万金。翁何得之易耶?」三老曰:「我谋之久矣!其子孙无奈,只得贱售。」大痴曰:「翁当效赞皇公,刻石平泉,垂戒子孙,异时无奈,不宜贱售。」其旨与此正同。
马氏家训曰:「人之卖产,或缺食,或负债,或疾病死亡,或嫁娶争讼,故至于此。为富不仁之人,知其欲用之急,则阳拒阴之,以重扼其价。既成其契,则姑予以直之半,迟延累日。或以些少,或以米谷他物高价补偿。而卖产之家,所得零星,随即耗散;向之准拟以办此事者,今不复能办矣!而又往来催取,跋涉之费,出乎其中。富家方自喜以为善谋,不知天道好还,其子孙自能为之破坏,以与他人复。谚云:『富家更替迭相报。』讵不信夫?!」
东海钱翁,以小家致富,欲卜居城中。或言某房者,众已偿价七百金,将售矣。翁阅房,竟酬以千金。子弟以为言,翁曰:「非尔所知也。吾侪小人,彼违众而售我,不稍溢,何以塞众口?且欲未餍者,争端未息。吾以千金获七百之产,彼之望已盈,而他人亦无利于吾屋,从此为钱氏世业无患矣。」已而他居多以亏价求贴,或转赎,往往成讼,惟钱氏帖然。
凡宽厚者不占便宜,占便宜者不宽厚,所行殊路,宜毕世而不相谋矣。此则步步为己便宜地也,而其法只是用一宽厚。知宽厚之为占便宜,斯善占便宜;知占便宜之在宽厚,亦可不疑于宽厚矣。
弘治时,有淮民陆氏,富而奸,计夺其邻郑氏之产。撤其居以为园,所余惟嘉树一本。晚得子而哑。一日,忽指树而言曰:「树乎!汝犹在耶!」家人大惊。问之,则哑如故也。及长,荒淫赌荡,家罄乃死;盖郑氏后身也。至今里人尚能征之。
陆氏家本富,而夺郑氏之产。除郑氏之产外,其家所固有;及他所营趁者,正尚多也。郑氏转身来索,亦应偿其所夺之旧耳。乃直至家罄方死,还先所夺,竟不知几倍矣!人间未必有此重利息也。且陆氏百计图维,持之何其艰;郑氏口都不开,安坐淫赌,用之何其逸也哉?!
陇右水门村有刘钥匙者,以举债为业。善规取人赀财,如执钥匙开人箱箧不异也,故以此得名。邻家有借其债者,积年不问。忽一日执券而算之,即积累数倍,并其赀财物产皆尽。后钥匙死,邻家生一犊,有其姓名在赚肋之间。
方通判乳媪周氏,性朴直,不虑人欺。有蔡翁者负其钱,每督取,率托以他故。经数年,媪呼责之,妄答云:「欲偿婆钱,辄为官事所荡,愿宽今岁。如背约,当为八乳牝狗以报。」未几蔡死,而方家得一犬八乳。媪尝戏呼曰:「汝是蔡翁耶?」即掉尾而前,十年乃死。
如此业报,只是开口一愿耳!不愿将如何?曰:「童安玗、解奉先、竹永通之设誓变牛,固已。他如宜春姥、王稍同一变牛,王珍变羊,高瑀家之马,皆以负债变偿,均未尝设愿也。且蔡翁口中既不说变狗,心中能不说负债乎?负债必须要偿,心所自知处,便见真报应。既与设愿无涉,亦不待问之转轮王也。
李玉,广陵人。少随父贩籴,父老,玉继之。人与籴者,授以升斗自量,不计贵贱,每升只取两文,利以养父母。岁月既深,衣食自足。父异之,曰:「吾辈之业,每用升斗,出轻入重,虽官府治之,莫绝其弊。吾早悟,用一升斗出入,自谓无偏。汝更任之自量,吾不及也。然衣食丰给,岂非神明之助乎?」八十余,不改其业。值宰相李玉节制江南,乃避讳,改名宽。李相梦入洞府,见彩云瑞霭,琼楼玉宇,石壁上有金书「李玉」字,甚喜。俄二仙童出曰:「此姓名非相公,乃广陵部民也。」寤而访之,得宽旧名玉,遂舆入府。因请平生何修?宽辞无有。固问之,具以贩籴对。后年百余岁,尸解而去。
高忠宪公有言:「善须自积。今日积,明日积,积小便大。升斗自量,所惠有几?而守此不变,竟证仙果。谁谓贩籴中,便无修仙之路哉?」陈几亭云:「贫士不执一业,无以为生。即为工商贾,何害?言必信,行必公,操市井之事,绝市井之心,工商贾真士品矣!若夫避市井之名,而奇赢诡诈特甚,则一工商贾而已,而又加贱焉。」
宋时南城陈策,有人从买银器及罗绮者,策不与罗绮。其人曰:「向见帑有之,何靳耶?」策曰:「然,有质钱而没者。岁月久,丝力靡脆,恐不堪用。闻公欲以嫁女,安可以此物病公哉?」取银器投炽炭中,曰:「吾恐受质人或得非真者,故为公验之。」危整,亦南城人。买鲍鱼,其驵舞秤权,阴厚整。渔人去,驵请留,曰:「公买止五斤,已为公密倍之,愿畀我酒。」整大惊,追渔人数里而返之,酬以直。又饮驵酒曰:「尔所欲,酒而已。何欺穷人为?」吕南宫作不欺书,述其事。
瞿嗣兴,常熟人,仁慈笃厚。岁歉,有贫人籴栗,受其钱五百,佯忘曰:「汝钱十百耶?」倍与之。凡负贩者,必多偿其直。家人怪问之,曰:「彼胼手胝足,求升合利,吾忍与较耶?」自少至老,为善之念未尝少怠。寿九十八,二子一孙同登科。
世间负贩一流,诚为可怜。盖其乏商贾之资,鲜农夫之力,无百工之功,而耻为贫丐之行。借本营趁,冀觅锱铢。一条扁挑上,举家父母妻子衣食在焉。间尝设身代处一番,每思瞿公之言,深为有理云。凡吾所辑交财者,谓非己有而不茍取云尔,此则微近于能与矣!然不常存此能与一念,则事事定要公平,究竟已稍伤刻薄矣!公平为本,宽厚行之,取与之大致也。
周妇,信州人,贤德能干。翁才美,将以家政付之。谕以斗斛秤尺各二样,并出纳轻重便宜。妇不悦,拜辞翁姑,不愿为妇。恐他日生子败家,以为妾之所出,枉负其辜。才美愕然曰:「何遽如是?」妇曰:「翁所为,有逆天道,妾心有愧,居之不安。」才美曰:「汝言诚是,当悉除毁。」妇曰:「未可。」问其所用年数,曰:「约二十载。」妇曰:「必欲妾留侍奉,若许以小斗量入,大斗量出;小秤短尺买物,大秤长尺卖物。二十余年,以酬前日欺瞒之数,妾即愿留。」才美感悟,欣然许诺。妇生二子,皆少年登第。
二十余年轻出重入,亦二十余年轻入重出,前后只合得公平耳;而后来便宜已特甚。但世人偏只要目下小便宜耳。人人皆要便宜,而彼苍视之,莫有此肯吃亏者,二十年秤头斗头,换得进士两个。便宜乎?吃亏耶?
俞翱者,专造钻铅假银。正德戊戌,至晋陵贸易。经卖羊处,欲以银一两三钱买四羊。主人求益,弗许而去。明日主人他出,复来,增价一两八钱买去。夫归,怪其增价太多。视之,乃假银也。怒骂其妻,妻忿经(注)死。夫痛其妻,亦经死。不数日,翱被迅雷击死,陈于湖滨,所存假银在手,远近称快。
【注】经:上吊也。
姚若侯曰:「嗟乎!俞翱所知者,用一两八钱之假银耳,岂知毕其夫妻二人之命哉?乃夫死妻死而翱亦震矣!每人一命,约止值假银六钱也。悲夫!世之贪官污吏,横绅士豪,虐取人财以快己欲。或虚声恫吓,或设计罗网,未必即有杀人之心也。然而被害之家,财命相连,有以惊怖死者矣,忧愤死者矣,飢寒死者矣。杀人者岂必尽以梃与刃哉?阴律甚重,概从抵偿,不拘阳间真命致死之例也。请以俞翱为前车。」
奢俭类
范文正公尝曰:「吾每夜就寝,必计一日奉养之费,及所为之事。若相称,则熟寐;不然,终夜不能安枕,明日必求以称之者。」勋名德业,卓越古今。
嗟乎!尽如公所云,吾人盏粥亦岂能消也耶?天下农工商贾之子,无不自食其力,而我辈泛泛一编,饱食终日,劳心劳力,两无所居。外既不能有益于时,内断不可有歉于己,端修清操,质之衾影而无惭,庶几亦是一种消食方法。先辈格言云:「受享知惭愧。」能知惭愧者,差可受享矣,自不敢厚享矣!
又公在杭州,子弟知其有退志,乘间请治第洛阳,树园圃,为逸老计。公曰:「人茍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居室哉!吾今年踰六十,乃谋治第,顾何时而居乎?且西都士大夫园林相望,为主人者莫得常游,而谁独障吾游者?岂有诸己而后为乐耶?」
人俱以有诸己为乐,应只乐有诸己耳,未必能实享其乐也。白乐天诗云:「多少朱门锁空宅,主人到老未曾归。」公言:「为主人者莫得常游,谁障吾游者。」正笑尽此辈;而公之园林,直无边无界矣!本分俭啬中,煞甚潇洒快活也。赵普将营西第,遣人于秦陇市良材数万。及第成,普时为西京留守,已病矣。诏诣阙,将行,乘小车一游第中,不再来矣!陈升之治宅润州,极宏壮。宅成,疾甚,惟肩舆一登西楼而已。极力经营,何用哉?
胡九韶,金谿人,造诣洁修。家甚贫,课儿力耕,仅给衣食。每日晡时,焚香九顿首,谢天赐一日清福。妻笑曰:「一日三餐菜粥,何名清福?」九韶曰:「吾幸生太平之世,无兵祸。又幸一家骨肉不至飢寒。三幸榻无病人,狱无囚人。非清福而何?」
邵尧夫先生云:「无疾之安,无灾之福,举天下人不为之足。」至哉言也。布衣粝食,妻子相保,则恨不富贵。一旦祸患及身,骨肉离散,回想布衣粝食、妻子相保时,天上矣!聪明强健,则恨欲不称心。一朝疾病淹缠,呻吟痛苦,回想聪明强健时,天上矣!语云:「上方不足,下方有余。」谚曰:「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量百不如;回头只一看,又有赤脚汉!」人能常作如是观,则无入而不自得矣!
李文靖公沆为相,治第于封邱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祀厅事已宽矣!」张文节公为相,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宜少从众。」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常人之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
司马君实曰:「鸣呼!大贤之深谋远虑,岂庸人所及哉?御孙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从俭来也。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罪丰家。故曰:『俭,德之共也。』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是以居官必贿,居乡必盗。故曰:『侈,恶之大也。』」
黄鲁直在宜州,尝为人书卷云:「余所僦城南民舍,上雨旁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间庐舍如是,又不可堪其忧耶?夫方贵而思爵禄之去时,既贵而追思农桑之往时,虽欲不俭,不可得也。」
高景逸曰:「治生之道,只守俭之一字。每事辄思曰:『此亦可已也。』便斩然已之。凡宫室饮食,衣服器用,受用得有数。朴素些,简淡些,有何不好?人心但纵欲如流,往而不返耳。转念之间,每日当省不省者甚多。日减一日,岂不安静快活?!不但治生,即是寡欲清心之要;力持此法,更加以一勤,终身不取一毫非分之财,泰然自得,衾影无惭,不胜贪秽之富千万倍耶?」
张乖崖为令时,尝坐城门外,见有负菜归者,问:「安得此?」曰:「买之市。」公怒曰:「汝居田里,不自种而食,何惰耶?」笞而遣之。
颜氏家训有云:「生民之本,要当稼穑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甘,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埘圈之所生。爰及栋宇器械,樵苏脂烛,莫非种植之物也。能守其业者,闭门而为生之具已足;但家无盐井耳。夫如此为生,尽可称丰赡逸乐矣!而尽人勤俭可自致,人生何必求多余,又何尝有不足耶!?」
昔太学生二人,同年月日时生,又同年发解。过省,二人约相近差遣,庶彼此得知祸福。故一人授鄂州教授,一人授黄州教授。未几,授黄州者死。鄂州为治其后事,祝柩前曰:「我与公年月日时同,出处又同。公先我去;使我今即死,又后七日矣!若有灵,宜梦以告。」其夜果梦告云:「我生于富贵,享用过了,故死。公生寒微,未曾享用,故生。」以此知人之享用,须留有余。后鄂州教授历官至典郡。岂非闻此儆悟修省而然耶?
崇修录曰:「人生衣食财禄,皆有定数。若俭约不贪,可得延寿;奢侈过求,受尽则终。譬如有钱一千,日用一百,则可十日,日用五十;便可二十日。若纵恣奢侈,一千之数,一日用尽矣!或难之曰:『世亦有廉俭而命促,贪侈而寿长者,何故?』曰『贪侈而寿,当生之数多也。若更廉俭,必愈寿矣!廉俭而促,当生之寿少也。若更贪侈,必愈促矣!』」
苏东坡谪齐安,日用不过百五十。曰:「口腹之欲何穷?每加节俭,亦惜福延寿之道。」其在杭州,尝书云:「自今以往,早晚食不过一爵一肉。又尊客至,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以此告之:一日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广德守赵次山公崇贤,方崖公大佑之大父也。方崖髫年夜读,怀炭少许,欲为烘足之用。次山见之,叱曰:「汝少年读书,当习勤苦,乃尔不能耐寒耶?如霜天雪夜,朝臣待漏,亦不免于寒苦耳。人生未老而享既老之福,则终不老;未贵而享已贵之福,则终不贵。」方崖谨佩斯训,官至大司寇。
怀炭夜读,今缙绅家之良子弟也,而赵公乃斥其过享,前辈之家法如此!祝氏训子书云:「忆昔吾兄弟当尔兄弟之年,方且戴斗笠,向赤日中采山灌圃,形容黧黑。吾十九岁始受书,尔叔受书更后。吾两人夏无葛,冬无炉,朝夕不辍,以有今日。而尔兄弟乃得垂髫就傅,把旧书向北窗下披风而哦,免于樵圃之苦。是尔兄弟受享,过我兄弟远甚。而或勤劬少避,可不可乎!警吾言,勿等于过耳蚋也。」是且以得读书为受享矣!然吾辈寒素之子,衣食分心,奔走旷业,负笈无行李之费,求师鲜束脩之资,楮笔艰难,膏火缺乏,种种苦楚,不可殚述。以此而观,得如祝氏子者,谓之受享,诚宜也。
雪峰、巖头、钦山,至吴山下,濯足涧侧。钦山见菜叶而喜,指谓二人曰:「此山必有道人,可沿流寻之。」雪峰恚曰:「汝智眼太浊,他日如何辨人?彼不惜福如此,住山何为哉!」入山,果无名衲。
杨襄毅公父瞻之言曰:「现在之福,积自祖宗者,不可不惜;将来之福,贻于子孙者,不可不培。现在之福不惜,如灯之燄,愈燄愈易竭;将来之福能培,如添炷油,愈添则愈久。」知言哉!
唐干符初,有朝士谓门僧圣刚曰:「凡以炭炊饭,先令烧熟,谓之炼炭。不然,犹有烟气,难飧。」及被寇乱,昆仲数人与僧同窜。饿伏山莽中,得脱粟升许,手折生柴炊之。甫半熟,争以杓就锅而食,以为至味。僧笑曰:「此非炼炭所为。」朝士惭悔。
原评云:「岂口腹先贵而后贱哉?彼拣择精好?皆矫奢使然耳。」愚谓矫廉矫俭多矣,「矫奢」二字独奇。然如此奢法,真奢之不近人情者也。争靡斗侈,无可翻新,只于一饭,又生出如许骄贵。寇乱之来,皆自此种暴殄有以致之;而究使斯世亦同被其毒,悲夫!
楝塘陈良谟曰:「正德三年,州中大旱,各乡无收;吾乡赖堰水大收。明年又大水,吾乡颇高阜,又独收。两次州官概申灾,俱得免粮。因得买各乡所鬻田产及器皿诸物,价廉而所值三倍。于是诸家奢侈相高,旧时朴素之风尽变。予告叔兄曰:『吾村当有奇祸。』问:『何也?』予曰:『无福消受耳。吾家与都与张,根基稍厚,犹或小可。彼俞费芮李四小姓,恐不免也。』叔兄不谓然。未几,村大疫。四姓男妇,几无孑遗。叔兄稍动念,曰:『吾三家毕竟何如?』予曰:『虽无彼四家之甚,耗损恐终有之。』果陆续俱遭回禄。」
姚若候曰:「嗟呼!奢侈之为祸若此。雪窦大师每云:『人无寿夭,禄尽则死。独尽为灾,众尽为劫。天以其所甚惜之福与人,人不知惜而天自为惜,则兵、荒、疫三劫生焉。有父于此,以其明月之珠、夜光之璧授之于子,子不知惜而抵掷之泥秽之中。其父见之,必夺珠收璧而去,加以楚挞乃已。兵荒疫三者,亦天夺珠收璧之法哉?』」
无福消受,斯不可享用。然则将为守钱儿乎?曰:积德以益福而已矣!盖格之所云俭者,非鄙啬之谓也。鄙啬之极,必生奢男。固有祖宗锱铢积之,而子孙泥沙用之者矣。大凡人生而有些钱财,亦是前生种下些福分,不可不自惜,而又不可不自用。其半菽不舍,非惜也;矫奢暴殄,非用也。窦禹钧家无金玉之饰、衣帛之妾,而赖以全活者不可胜数,斯真为善惜!斯真为善用!前辈有诗云:「忽闻贫者乞声哀,风雨更深去复来。多少豪家方夜饮,欢娱未许暂停杯。」嗟乎!岂特欢娱也。甚而腹胀膨脝,呕吐秽藉,思得少减涓滴而不能也。故有富人一盘飧,足供贫人七日饱者矣;一席宴,足供贫人终岁食者矣!究之一人之下箸,曾无几何,而谐狎之饕餐,婢仆之狼藉,总折算其一人之禄食也;何如少存节省,多作几年享受,旋行施济,以留与子孙领用乎?昔甘矮梅先生通五经,从学甚众,其徒有为御史者谒之,留之馔,惟葱汤麦饭而已。因口畀一诗云:「葱汤麦饭煖丹田,麦饭葱汤也可怜。试向城头高处望,人家几处未炊烟。」噫,意深矣!
性行类
赵清献抃,贞介绝伦,巨细不茍。昼之所为,夜必焚香以告于天。其不敢告者,不敢行也。始终一节,如青天白日,百世可师。
纵不以告于天,天无不知之也。而人恒若以为不知也。故必以告,为持身制行之至诀。
按公帅蜀时,有妓戴杏花。公偶戏曰:「髻上杏花真有幸。」妓应声曰:「枝头梅子岂无媒。」逼晚,公使老兵呼妓。几二鼓不至,令人速之。公周行室中,忽高声呼曰:「赵抃不得无礼!」旋令止之。老兵自幕后出曰:「某度相公不过一时辰,此念便息;实未尝往也。」可见公之端方,信及厮役,而其得力于克己者诚深矣!
司马温公尝自言:「吾生平无他过人,但未尝有一事不可对人言者。」刘安世尝学于公,求尽心行己之要。公教之以诚,且令自不妄语始。
妄语一事,极不可解。人于有关系处说谎,还是有意欺人;乃寻常说话,最没要紧事,亦偏带几分虚头。想来甚是无谓,却不觉口中道出,自非实曾用力,诚未易免也。
范忠宣公纯仁,每戒其子曰:「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人但常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到圣贤地位。」有友请教于公,公曰:「惟俭可以养廉,惟恕可以成德。」
邝子元曰:「恕之一字,固为求仁之要;量之一字,又为行恕之要。学量之功何先?曰:穷理。穷理则明,明则宽,宽则恕,恕则仁矣乎!」
韩忠献公尝言:「君子小人之际,皆当诚以待之。知其小人,但浅与之接耳。」凡人于小人欺己处,必露其明以破之。公独不然;明足以照小人之奸,然每受之,未尝形于色。
此种局量,非大学问不能。然全身远怨之道,无出于此。
尚书云:「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济。」一毫之拂,即勃然怒;一事之违,即愤然发,是无涵养之力,薄福之人也。故曰:觉人之诈,不形于言,有无限余味。
李文靖公沆为相,有狂生叩马献书,历诋其短。公逊谢曰:「俟归详览。」生怒,遽詈之曰:「居大位而不能康济天下,又不引退以让人,久妨贤路,能无愧乎?」公于马上踧踖再三,曰:「某屡求退,奈上未允,不敢去也。」终无忤意。
薛文清公有云:「辱之一字,最为难忍,自古豪杰之士多由此败。」尝考王昶戒子云:「人或毁己,当退而求之于身。若己有可毁之行,则彼言当矣!若己无可毁之行,则彼言妄矣!当则无害于彼,妄则无害于身,又何反报焉?则其道在反己也。」陆文定公云:「或非意相加,度其人贤于己者,则我当顺受,待其自悟。其同于己者,大则理遣,小则情恕。(卫洗马曰: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至不如己者,则以不足较置之。是其道在审人也。」昔贤云:「逆我者,只消宁省片时,便到顺境,方寸寥廓矣!」故少陵诗云:「忍过事堪喜,斯忍逆之方也。」郑孟发云:「有以横逆加我者,譬如行草莽中,荆棘在衣,徐行缓解而已。」云游斋录云:「凡有横逆之来,先思我所以取之之故,随思我所以处之之法,潜不动气,而静以守之,则患消而祸远矣!斯处横逆之道也。」合数言,而可无难于涉世矣!
夏忠靖公少时,有人触犯,未尝不怒。初忍于色,中忍于心,久之不觉俱化。故知量亦从学问来。
唐一菴尝语弟子曰:「人知颜子『不校』难及,不知一『犯』字学他不来。」弟子曰:「何谓?」先生曰:「颜子持己应物,决不得罪于人。故有不是加他,方说得是犯。若我辈,人有不是加来,必是自取,何曾是犯?我辈未须学『不校』,且先学到『犯』字。」
高景逸曰:「见过所以求福,反己所以免祸。常见已过,常向吉中行矣!自认不是,人不好再开口矣!非是为横逆之来,姑且自认不是。其实人非圣人,岂能尽善?人来加我,多是自取,但宜反求,道理自见。如此,则吾心愈细密,临事愈精详。一番经历,一番进益,省了多少气力,长了多少识见。小人所以为小人者,只是别人不是而已。」
陶侃为广州刺史,在州无事,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游,恐不堪事,故自劳耳。」常语人曰:「民生在勤。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凡俗,当惜分阴,岂可但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真自弃也。」
受横受谤,所以降伏火性,为反求诸己地耳。若一迳淡漠置之,便易流于悠悠任放;故须竖起脊梁,着实奋励一番,方是君子为己之学。程伊川自省云:「农人祁寒暑雨,深耕易耨,吾得而食之,百工技艺,作为器物,吾得而用之。介冑之士,披坚执锐以守土宇,吾得而安之。无功泽及人,而浪度岁月,宴然为天地间一蠹。」古人云:「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乐则淫,淫则恶心生。」孟子以饱食煖衣,逸居无教,为近于禽兽。然马牛尚能引重致远,直豢豕而已矣!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古人叹善难而恶易也。朱子云:「要做好人,则上面煞有等级。做不好人,则立地便至。只在把住放行之间耳。」攀跻,分寸不得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学者可不畏哉?
武林张恭懿公,名瀚。释褐,观政都察院。其时廷相王公为台长,一见即器重公。延坐,语之曰:「昨雨后出街衢,一舆人蹑新履,自灰厂历长安街,皆择地而蹈,兢兢恐污其履。转入贳城,渐为泥泞,偶一沾濡,更不复顾惜。居身之道,亦犹是尔;倘一失足,无所不至矣!」公佩其言,终身弗忘。
苏叔党过,读南史。东坡因语之曰:「王僧虔居建业中马粪巷,子孙笃实谦和。时人称马粪诸王为长者。东汉赞论李固云:『观胡广赵戒如粪土。』粪之秽也,一经僧虔,便为佳号;而比胡赵,则粪有时而不幸。汝可不知乎?」与王公此喻,同一真切微婉,得风人之遗。
张九成初年贫寒,衣衾不备。有送袭衣者。却不受,曰:「士当贫苦,正是做功夫持节。若不痛自砥砺,则贪欲心生,廉耻丧矣,功夫何在?」
伊菴权禅师用功甚锐,在昼若未尝与人作一方便,至晚必流涕曰:「今日又只恁么空过!」
西域有胁尊者,年八十出家,少年诮之。尊者闻而誓曰:「我若不通三藏,不断三界欲、得六神通、具八解脱,终不以胁至席。」乃昼则研穷教理,夜则静虑凝神,三年悉证所誓。时人敬仰,号为胁尊者。
莲池师云:「世间即一技一艺,其始学不胜其难,似万不可成者;若置而不学,则终无成矣。故最初贵有决定不疑之心。虽能决定,而优游迟缓,则亦不成;故其次贵有精进勇猛之心。虽能精进,然或得少而足,或时久而疲,或遇顺境而迷,或逢逆境而堕,则亦不成;故其次贵有贞常永固不退转之心。诚能如此存心,何事不办哉?」
周孝侯讳处,阳羡人。少不修行检,常出游。遇父老,问曰:「今时和年丰,而人不乐,何也?」父老曰:「三害未除,何乐之有?」侯问:「何为三害?」父老曰:「南山白额虎、长桥下蛟,与子而三矣!」侯曰:「若是,吾能除之。」乃射虎斩蛟,折节好修,就机云学问。基年,州郡交辟。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乃大贤矣!然如此之决捷勇猛者,实罕其俦。顾泾阳云:「李延平,初间是豪迈人,后来琢磨得与田夫野老一般;这便是一个善涵养气质的样子。吕东莱,少褊急。一日,诵论语『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平时悁忿,涣然冰释;这便是一个善变化气质的样子。」近闻一朝士,生平善怒,其母与一戒板戒之。怒发,便持此戒板击人。大堪发哂!
李文正昉,丁太夫人忧,起复充职。窦俨责之曰:「鱼袋之设,取夙夜匪懈之义。以金为饰者,亦身之华也。子居忧,虽恩诏抑夺,不当有金玉之饰。」文正遽谢不敏,且志于心曰:「为人子者,丧礼固非预习,然茍不中礼,非惟有亏名教,亦何面目处缙绅之列乎?固知窦兄真长者也。」
【注】鱼袋之制始于唐,盖以为符契也。其始曰鱼符,左一右一,左者进内,右者随身,刻官姓名,出入合之,因盛以袋,故曰鱼袋。宋因其制,以金银饰为鱼形,公服则系于带而垂于后,以明贵贱,非复如唐之符契也。~出版者注~
徐存斋阶,由翰林督学浙中,年未三十。一士子文中,用颜苦孔之卓。徐批云:杜撰,置四等。此生将领责,执卷请曰:「苦孔之卓,出扬子法言,实非生员杜撰也。」徐起立曰:「本道侥幸太早,未尝学问,今承教多矣!」改置一等。人服其雅量。
【注】颜苦孔之卓:颜回苦孔子之卓然不可及也。扬子法言学行:「颜不孔虽得天下,不足以为乐。然亦有苦乎?曰:颜苦孔卓之至也。」
凡用古书,须使不觉其为古书方妙。且古书亦自有疵累处。苦孔之卓,入之制义,断乎不妥。但「杜撰」二字,批得欠确耳。徐公之改等。多只悔己少学,若以能用古即佳。窃未之许也。
陈白沙访庄定山,庄携舟送之。中有士人滑稽,肆谈无忌,定山怒不能忍。白沙则当谈时若不闻其声;及既去,若不记其人。定山大服。
邵尧夫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杯,微醺即已。兴至,成诗自咏,就事欢然。出游城中,则乘小车,惟意所适。士大夫家识其车音,争相迎候;童稚皆驩,相谓曰:「安乐先生至也。」或留信宿,乃去。
君子以太和元气为主。止菴子每教人去杀机,甔甔子每教人养喜神。大圣人之申申夭夭与兢兢业业,初非二义。乃有无事而忧,对景而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岂非便是一座活地狱?昔人言:「景物何常,惟人所处耳。」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原是极凄凉物事,一经点破,便作佳境。彼郁郁牢愁,出门有碍者,即春花秋月,未尝一伸眉头也。
程明道、伊川,各从群弟子同游僧舍。明道与伊川自寺门分道,会于法堂;弟子不觉皆随明道。伊川谓人曰:「此是某不如家兄处。」
杨翥,字仲举。笃行不欺,仁厚绝俗,善处人所不堪。邻人作室,檐溜落其家,家人不能平。翥曰:「晴日多,雨日少也。」邻人产子,恐所乘驴鸣惊之,即郁驴步行。墓碑为田家儿推仆,墓丁奔告。公曰:「儿伤乎?」曰:「无之。」曰:「幸矣!」语田家:「善护儿,勿惧也。」又或侵其址,有「溥天之下皆王土,再过来些也不妨」之句。尝夜梦食人二李。既觉,深自咎曰:「吾必旦昼义利心不明,故至此。」不餐者三日。
刘宽,字文饶。性仁恕,虽仓猝,未尝疾言遽色。有人失牛,就宽车认之。宽无所言,下驾步归。有顷,认者得牛,送还谢罪。宽曰:「物有相类,事容错误。幸劳见归,何为谢之?」一日,当朝会,严装讫,婢奉肉羹,误污朝衣。宽神色不异,徐言曰:「羹烂汝手乎?」官侍中,封逯乡侯。
凡宽以待人,而使人惭愧至无可容身,其不宽孰甚焉!此独替他开解得甚是平常,全然不觉有人之不是,所以为佳。宋元丰六年冬祀,群臣导驾,即进辇。辇中忘设衾褥,遽取未至。上觉之,乃指顾问他事。少选,褥至,遂升辇。以故官吏无罪。其有意无意,俱不可得而名也。则又浑然无宽之迹矣!
罗循,号双泉,吉水人。会试时,亡其罽褐。同舍生不自安,物色其窃去者,同循访之。比入座,故探其囊,出褐示循。循趋而出,谓其人曰:「物偶相类,彼醉语耳。」归语生曰:「我失褐,初无所损;彼得恶声,尚得为士人耶?」生始谢不及。循是年登第。子即洪先,状元。
郑晓为文选时,里中士宦有餽金首饰者,承筐以将,而上覆以茗;公直谓茗也,受之。入夫人手,拨茗知之,击柝语公。公不动声色,第整理其茗,覆筐如初。出召其人,谓曰:「吾初以家适乏茗,故拜君惠。顷入内询,家尚有余茗,心谢尊意矣!」授之,令持归。
清者极易刻,廉者多好名。既无二者之病,而又出之从容谦婉,反觉杨伯起四知,直而寡趣。
庆历间,有李京者为小官,吴鼎臣在侍从,二人相与通家。京荐其友于鼎臣,鼎臣即缴其书奏之。京坐贬官,将行。京妻谒鼎臣妻取别,鼎臣妻惭,不敢出。京妻召吴仆语曰:「我来,为往还之久,欲求一别。且乃公尝有数帖与吾夫祷私事,恐汝家终以为疑。」索火焚之而去。
江阴徐晞,由县吏起家,为兵部侍郎。时同官一主事,少年甲科,每向胥曹,辄骂狗吏,意以辱晞。晞坦如也。未几,主事没,为棺殓送归。人愈服其长者,历仕至大司马。
人自薄,我自厚,自处地步甚高。韩宣子之适楚也,楚人弗逆。公子弃疾及晋境,晋侯亦将弗逆,叔向曰:「楚僻我衷,若何效僻?」同是此种学问。
杨大年,弱冠,与周翰、朱昂同在禁掖。二公时已皤然,杨每论事,侮之曰:「二老翁以为何如?」翰大不堪,正色谓曰:「君莫欺我老,老亦终留与君。」昂从旁摇手曰:「莫与!莫与!免为人侮。」厥后,杨不及五旬卒,求为老翁何可得也!
巢道卿为浙漕,以母老求养罢。长子经,从临江来修谒。方入客次,闻众宾聚首言:「道卿被罪去位。」经问:「得报耶?」曰:「传闻耳。」曰:「道卿乃某家君。以祖母老求便,实无过。」众宾负赧,无可容身。信知稠人中,不可妄谈是非也。
宋肃王与沈元用,同使北地,馆于燕山愍忠寺。见一唐碑,辞甚骈丽,凡三千余言。元用素强记,即朗诵一再。肃王且听且行,若不经意。元用归馆,欲矜其能,取笔追书。不能记者阙之,凡阙十四字。肃王视之,即取笔尽补所阙,又改元用谬误四五处。置笔他语,略无矜色。元用骇服。语云:「休夸我能胜人,胜如我者更多。」信不诬也。
陈几亭曰:「君子有二耻:矜所能,耻也。饰所不能,耻也。能则谦以居之,不能则学以充之。君子有二恶:嫉人所能,恶也。形人所不能,恶也。能则若己有之,不能则舍之。」
萧颖士恃才傲物,尝携壶逐胜,憩于逆旅。风雨暴至,有紫衣翁领二童子避雨于此。颖士颇轻侮之。雨止,驺从入,翁上马呵殿而去,始知为吏部待侍王丘也。明日造门谢罪,引至庑下,坐而责之。复曰:「子负名傲物,其止于一第乎?」果终于杨州工曹。
江阴张畏巖,积学能文,有声艺林。万历甲午,乡试无名,大骂试官。有一道者在旁,微哂曰:「相公之文必不佳。」张怒叱曰:「汝乌知之?」道者曰:「闻作文贵心平气和;心气如此,文安得工?」张不觉屈服请教。道者曰:「文字固要佳,若命不该中,文虽工,无益也。须要自己做个转变,始得。」张曰:「命已不中,如何转变?」道者曰:「造命者天,立命者我。力行善事,广积阴功,而又加意谦谨,以承休命,何福不可求哉?」张曰:「我贫士也,安得钱来行善事、积阴功乎?」曰:「善事阴功,皆由心造。常存此心,功德无量。且如谦虚一节,并不费钱;如何不自反而骂试官乎?」张自此感悟,折节好修,丁酉果中式。
袁了凡曰: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由我。须使我存心制行,毫不得罪于天地鬼神;而虚心屈己,使天地鬼神时时怜我,方有受福之基。俗云:「有志者事竟成。」盖人之有志,如树之有根,立定此志,须念念谦虚,处处方便,自然感动天地鬼神而造福由我。今之求登第者,初未尝有真志,不过一时兴到耳!兴到则求,兴阑则止。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予于举业亦云。
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故谦之一卦,六爻皆吉。王文成公示子正宪曰:「今人病痛,大段是傲。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象之不仁,丹朱之不肖,皆只是一『傲』字,便结果了一生。汝曹为学,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进。傲字,反为谦,『谦』字便是对症之药。非但是外貌卑逊;须是中心恭敬,撙节退让,常见自己不足,真能虚以受人。尧舜之圣,只是谦到至诚处,便是允恭克让、温恭允塞也。汝曹勉之!」其毋若伯鲁之简哉!
弘治辛酉,山西和顺县一粮户,上粮讫,去布政司取通关。夜梦县尹至省城南门,撤仪从,止一青衣控马,谓粮户曰:「尔且跟我入会议府。」因随之。一省府县官皆在:太原、平阳、大同三知府上坐,泽、潞、汾、沁、辽五知州前席,其余州县以次列坐。茶毕,俄有符使赍文书至案,曰:「山西新举人榜也。」一官开而唱名曰:「第一名李翰臣,大同府学生。」大同府县皆起,应曰:「其人孝友,多为人方便。」至第六名陈桂,和顺县应曰:「其人遵父命,事继母能孝。」至三十四名,县官应曰:「其人放重利私债,逼死二人命。」中坐者遂打一叉。至四十一名,县官曰:「其人不孝,且逐其弟为人佣。」中坐者又打一叉。至五十九名,县官曰:「其人捏写呈词,好唆人讼,害者凡几家,死者凡几人。」中坐者打一大叉。唱名毕,中坐者命众各举所知。众举凡二十五人,中坐者择九人。命写本者写讫,复谓符使曰:「月内进场,快去,不可误事。」粮户醒而记之。次日领文回,路遇陈桂,曰:「公今年中第六名矣!」为述其事,揭榜果然。
姚若侯曰:嗟乎!天榜已定之后,县官得以纠举而除其名,众官各举所知而补其数,是阳间所中者文章,而阴间所中者德行矣!自隋唐以文章取士,而周汉以来乡举里选之法,阳间不用而阴间用之。盖幽明二教,彼此相成,佐其不逮,如车两轮,如鸟双翼,可偏废哉?且和顺县城隍,阴间岂少衙役,而必借阳世一粮户,跟入会议府哉?亦是城隍一片婆心,指引读书人一条取功名正路,特托粮户口中说出,即是现身说法活城隍也。此城隍何等苦心,何等真切,而世人只泄泄不信,奈之何哉!
李登,年十八,为乡贡首。后年五十不第,诣叶靖法师,乞入冥勘之。师为叩梓潼帝君,恍见一吏持籍示曰:「李登初生时,上帝赐以玉印。十八岁魁乡荐,十九作状元,五十三位至右相。缘得举后,窥邻女张燕娘;系其父澄于狱。以此罪,展十年,降第二甲。嗣后侵夺兄李丰屋基,至形于讼;以此又展十年,降第三甲。长安邸淫良人妇郑氏,成其夫白元之罪;又展十年,降第四甲。复盗邻居室女王庆娘,为恶不悛,已削其籍矣!」师以语登,登愧恨死。
颜光衷曰:「使李生不乞冥勘,则少年乡举,骄淫横佚,自以为福分止此耳!旁观者方且曰:『如此骄淫横佚,且得少年乡举也。』不反谓天道不足信哉?」
林茂先,少领邻荐,家贫,闭户读书。邻家巨富,妇厌其夫不学,慕茂先才名,夜奔之。茂先呵之曰:「男女有别,礼法不容,天地鬼神罗列森布,何得以此污我?」妇惭而退。茂先次年登第。
男女之防,人易蔑之。鬼神在旁,吾能不畏之哉?凛凛数言,可为闇室箴铭。
性行之类多端,所堪举一以例其余耳。中惟淫最重,稍广采以谨法戒云。高忠宪公曰:世间惟色最迷惑人、败坏人。故自妻妾而外,皆为非已之色。淫人妻女,妻女淫人,皆有明验显报。少年当竭力保守,视身如白玉,一失脚即成粉碎,视此事如鸩毒,入口即死。须臾坚忍,终身受用;一念之差,万劫莫赎。可畏哉!可畏哉!
余干陈生善医,有贫人病怯几危,陈治之痊,不责其报。后陈薄暮过之,因留之宿。其姑与妇议,令伴宿以报恩。妇唯唯,夜就陈曰:「君生妾夫,此姑意也。」陈见妇少而美,亦心动。随力制之曰:「不可!」妇强之,陈连曰:「不可!不可!」取笔连书「不可」二字于桌。最后几不能自持,又连呼曰:「『不可』二字最难。」迄明乃去。后陈子入试,考官弃其文,忽闻呼曰:「不可!」挑灯复阅,再弃之,又闻呼曰:「不可!不可!」因又阅,决意去之,忽闻大声呼曰:「『不可』二字最难。」连声不已,因录之。榜后,房师问其子,子不知也。归语其父,因忆为不淫之报云。
姚若侯曰:嗟乎!「不可」二字最难,诚难矣哉!旅客卧帷帐之间,美人灯月之下,漏长烛短,境冷情温,难矣哉!无他,忍而已矣!坚忍而已矣!狠忍而已矣!飢不乞虎餐,渴不饮酖酒。陈生之初曰「不可」也,忍之说也。两斗夺刀,血流不解;败军夺路,中箭不回。陈生之连曰「不可、不可」也,坚忍之说也。蝮蛇螫手,状士断腕;毒矢着身,英雄刮骨。陈生之大呼「不可二字最难」也,狠忍之说也。经云:「视老如母,视长如姊,视少如妹,视幼如女。」奸人妻者,得绝嗣报;奸人室女者,得子女淫佚报。嗟乎!敢不忍乎哉?敢不终忍乎哉?
太仓陆公容,美丰仪。天顺三年,应试南京。馆人有女,善吹箫,夜奔公寝。公绐以疾,与期后夜。女退,遂作诗云:「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迟明托故去。是秋中式。先期其父梦郡守送旗扁,扁上题「月白风清」四字,以为月宫之兆,作书贻公。公益悚然。后成进士,仕至参政。
陈生连呼不可,以勇胜。此绐疾改期,以智胜;较陈生殊省力矣!然此时再一些不得,宁以吾之不可,学柳下之可焉。
王海日公华,阳明先生父也。尝馆一富翁家,翁婢妾众而无子。一夕,一妾就王,王峻却之。妾出一纸曰:「此主人意也。」上书云:欲求人间子。王即摇笔书其旁曰:恐惊天上神。终不纳。后主人修醮,法师拜章,伏地久不起。主人讶问。法师曰:「适遇天上迎状元榜,久乃得达。」因问状元为谁。曰:「不敢言。但马前有一联云:欲求人间子,恐惊天上神。」主人疑王薄德,故泄前语;而王果状元及第。
此事诸家所记同辞,而公本传不载。意文成公辈体公盛德,特隐之也。将以奖劝后学,须仍表出之。
姚三韭,博学善诗文,馆于怀氏。有女常窥之,姚岸然不顾。一日,晒履于庭,女乃作书纳其中。姚得之,即托以他事辞归。袁怡杏作诗咏之,有「一点贞心坚匪石,春风桃李莫相猜」之句。姚不受诗,且答书自辩其无此事。怡杏缄其书而题云:德至厚矣!生子谌,及孙锡,皆登进士。
浙指挥使延师训子。师病寒,欲发汗,令其子取被。将母卧被以来,误卷母鞋一只。病已,还被,而鞋堕床下,师徒皆不及知。使来视疾,见鞋,疑妻与通。夜讯妻,不服。令婢诡以妻命邀之,己持刀伺其后,俟门启,两杀之。师闻叩门,问何事。婢告以主母命,师怒曰:「是何言与!明晨告尔主人,将治尔罪。」使复强其妻亲往,师固拒之曰:「某家东翁延居西塾,敢以冥冥堕行哉?请速回步。」门终不启。明日,师辞去。使始释然,为述昨宵事始末,谢其误。师随登第。
使当时略启门,即已见杀;在事则诚枉,而论心已非枉矣!此处念头容不得少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