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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阳《红尘觉悟》

袁阳《红尘觉悟》



    注:本帖是文化学者的随笔,试图用佛教视角反思人生真理。文存瑕疵,但结论可取,对初学佛者有积极意义,特转。






                         红 尘 觉 悟


  
                                                                   袁 阳



                                                                  引 言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做一个人不容易,做一个潇洒快活的人更不容易”。西方古代哲人伊壁鸠鲁曾经说过,所谓幸福就是“肉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元纷扰”,也就是说,幸福是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轻松愉快。这是平凡人的平凡愿望,是普通人的普通追求,既不虚玄深奥,也不神圣崇高。然而古往今来,多少才智之士、灵睿之人正是在苦思如何达于这平丹的愿望上辗转困惑,不得其解?多少伟人志士、俊彦英杰正是为创建一个人人皆可满足这普通追求的美丽世界而呕尽心血,空留遗恨!又有多少热爱生命,躬求幸福之人为获取生命的轻松愉快而反招致人生的沉重苦闷。柏拉图的理想国、耶稣的天堂、莫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儒家的大同世界、道教的仙岛神山、陶渊明的桃花源……回首历史,片片乐土,处处胜景,无一不是言之凿凿,引人神往,但又无一不是触之虚虚,令人失望。
  人的失望其实是人的令人失望。人禀七情,更兼六欲,实为各种生命意志与欲望的载体,人人都渴望实现自我,都在生命意志与欲望的驱使下倾力追求表征自我实现的幸福,包括名利、地位、爱情、事功、生命等社会的和世俗的人生内容。因此,每个人所赖以生存、赖以寻求幸福的社会,便是无数个体生命意志与欲望交汇碰撞的场所,是人类群体生命意志与欲望的载体。然而,人的欲望毕竟实在是太多太多,而每一具体社会环境所能满足欲望的条件却实在是太少太少,于是众多个体的生命意志与欲求在社会中便难免争斗冲撞,弱肉强食,优存劣汰。所以,人心便有了受挫的自伤、失落的帐偶、落伍的无奈;人生便有了衣食匣乏的焦虑,求之不得的悲苦,道人轻视的怨忿;人世便有了尔虞我诈的算计、自甘下流的堕落、锭而走险的罪恶…"。因此,与如何追求幸福的问题相比,人们实际面临的是一个更实际,更基本但又更深刻的问题:即如何在自身与外界的双重逼迫中安身立命的问题。
  人的安身立命问题,是每一种文化理想所包含的基本主题。由于社会现实相对于人的要求总是表现为不完善、欠圆满;由于在现实世界中人总是面临困厄,处境槛肋,感觉到人生的逼迫性,因而许多文化理想在解决人的安身立命问题时,都或多或少将生命的价值源泉和人生价值目标设置在超越于人的现寒和社会现实的境界,从而形成超越意识,并反;红尘炎悟一佛法与人生过来以超越意识提升人,帮助人摆脱困境,消除内心的逼迫感,获得生命的超越,人生的超越。在人类众多的超越意识中,佛家超越意识可谓独具灵性。
  佛家超越意识的原旨可以归结为对生命意志的超越。这与西方现代生命哲学大力推崇生命刨化力以求克制外界障碍的思路大相径庭,与中国传统儒家从"天人合一"、"天之大德曰生"的感悟中寻求生命吊扬途径的想法也甚相抵捂。佛家超越意识的特殊性是由佛家对世界、对社会、对人生、对生命本质的特殊理解所决定的。佛家以"缘起论,看待世界万物的产生和存在变化,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依赖于一定的条件而存在,这种条件就是"缘。。"诸法因缘生,缘尽法还灭",世界、社会;生命都是因缘而生灭的偶然存在,因此变化不定,空幻无实,不值得依恋,人如果强行去追求空幻的东西,其结果自然是处处受挫,一无所得。可惜芸芸众生并末了悟这一点,都竞相在生命意志的支配下,在各种欲望的驱使下企图求取世俗的人生满足,因而业报不断,沉沦在人生苦海和生死轮回中不能自拔。因此,佛家的人生超越,就是要灭除贪欲、激忿、愚痴等驱使人在滚滚红尘中挣扎苦求的内在生命意欲诸因素;获得心灵的澄明清静,达到超越生死轮回,摆脱一切人生烦恼的涅磐境界。
  人生价值究竟何在?生命目标到底指向何处?人类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求取人生和生命的超越?这些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于定论的问题,通向终极目标的道路应该不止一条。产生于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佛家超越意识对宇宙、对社会、对历史、对人生、对人性的体察与包容肯定是难免疏漏,因而也肯定不是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能包医百病的万能良方,但佛家超越意识能够穿越数千年的历史屏障回荡至今,又肯定有其深厚的主客观基础,有其独特的思想和情感魁力。无论时事怎样变化,无论世界怎样翻新,人生多忧,生命不常是直古末变的现象。任何国家,任何社会,无论多么进步发达,人生存其间,都会遇到诸多不顺心的事,人们追求名利、渴望爱情、企盼不死,然而这些都难尽如人意。如今,在我们的周围,正奔涌着世俗化的大潮,正轰响着商品化的巨浪,人们正以前所末有的激情追寻着生活中迷人的一切,也滋生出前所末有的浮躁与焦虑。因此,只要人们不是期望太高,不是把佛家思想奉为振兴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指南,不是把佛家智慧当成经国治世的良策,而仅是从寻求个人心理平衡、身心圆融的角度,从佛家的弘忍愿为、慈悲情怀、常乐我净中不悟人生本相和生命超越之境,则或许对人们的安身立命会有所助益,使人们在求取幸福的道路上无论遇到什么艰难挫折,既积极对待,又超然置之,以求取心理上的平衡。当然这与皈依佛门是两码事。



                                                     第一章  浮生多忧


    世俗化的变奏曲
  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正经历着社会生活的一系列深刻变化。变化之一,随着经济运行机制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轨,经济活动成为全社会活动的中心,追求利润和效益,成为团体和个人主要的活动目标。经商、办公司,凯、崛起为社会生活中最大的热门,满世界公司林立,总经理名片飞舞,推销员无处不在,商品广告铺天盖地。变化之二,社会政治生活环境日渐开明宽松,意识形态色彩趋于淡化,社会统二意志为个人意志的自由活动让出了宽广的空间,领袖崇拜转变为追星和自我崇拜。变化之三,社会流动频度加大,终身制正日趋为聘用制所取代,农民可以进都市谋生,内地人也可以去沿海求财,就业、升迁更注重个人素质而不是家庭背景。变化之四,生活消费品日益丰富、高档化。大街小巷,店铺林立,橱窗里琳琅满目,货物充足,各类高档电器、时新家具、名牌时装、美容物品、精美佳肴,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红男绿女,追新逐异。变化之五,社会文化生活日趋多元化、大众化、通俗化。流行音乐充斥世间,通俗杂志进地有售。卡拉OK厅、镭射录像放映厅、电子游戏厅、酒吧、桑拿按摩、家庭牌局,各种业余娱乐场所和活动方式不一而足。等等,等等。
  把上述社会生活的变化加以形象地总绘,正好是一幅多彩的世俗生活图画。
  所谓世俗生活;是指人世间有情众生的现实生活,是一个相对于出世离俗和非世俗化生活或宗教化、神性化生活而言的概念。世俗生活的内涵是满足人们丰富的自然和社会需要,其特征是通过对人的自然欲望与社会需求饱满足而充分展开人性的本真。因此,社会生活的世俗化,是人类追求的一大社会目标。
  对世俗化的热烈向往和追求,在人类历史上首先肇始于西方,15世纪左右,意大利人文主义运动的兴起,就是人类追求社会生活世俗化的一个里程碑。在欧洲中世纪,ji 督教神权高于一切,宗教信仰是社会普遍的精神原则,禁欲主义是社会普遍的行为原则,每一个人都必须按上帝的旨意行事,个人毫无独立思想和自主行为可言,人的情感、欲望、意志及对过美好世俗生活的期冀,通通受到压制,幸福被许诺在死后的世界棗天堂,从而使得中世纪的社会生活单调、枯燥、低沉、黑暗,充满苦难和压抑。这样的社会生活,在当时进步的思想家看来,显然是与人类追求现实生活幸福的愿望相背离的。他们认为,人的情感欲求,自我实现的愿望以及宏扬生命的意志,雇人的与生俱来的人性的真实反映,也是人的正当权利,因而在现实社会中过符合人性需要的生活,也即世俗化的生活,是人类幸福的要求,幸福在现世而不是彼岸。因此,在商品贸易日益繁荣兴盛,工业经济长足发展的条件下,以意大利为中心,掀起了以宣扬和追求社会生活世俗化为核心宗旨的人文主义运动,对富贵、荣誉、爱情的追求。成为时代公开提出的人生口号。从此,囚禁人心的牢笼被打开了,西方社会历史开始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政治上,神权让位于王权、人权;经济上,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取代封建田园经济,人与人之间的自由竞争代替了身份地位;文化上,对人性美、人性需要的歌颂和肯定取代了对上帝的赞美,人们把追求幸福的月光从天堂转移到了现实,开始造就出五彩斑斓的社会世俗生活。
  然而,社会生活的世俗化虽然是人类生活的一大目标,过世俗化的生活虽然是亿万大众孜孜以求的人生愿望,但对世俗生活的体验,却并未普遍激发出人们的幸福感受,正是在世俗化的历史音韵中,迸发出难以掩盖的哀音。一种普遍的孤独、无助、失落、彷徨的焦虑情绪开始在西方世俗世界中滋生和蔓延开来,用西方心理学家弗罗姆的话说,在世俗化的大潮中,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深感软弱无力和毫无意义。"哲学家马尔库塞则将西方的世俗化生活描述为"物质丰富,精神痛苦",是"痛苦的幸福生活"。可以说,西方世俗化过程中西方人所产生的痛苦感受,是一种精神空虚和价值失落的烦恼与焦虑。著名诗人艾略特在诗歌《荒原》中曾经以象征主义的手法揭示过这种信念和方向缺失的痛苦: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
  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绛红阴沉的胜在冷笑咆哮
  在泥干缝裂的房屋的门里出现
  诗人在这里把西方世俗化世界比喻为缺乏生命之水的荒原,用以象征西方世俗生活中人类精神生命的枯萎和幸福目标失落的痛苦状态;反映出人们对社会生活世俗化的强烈不满和抗议。
  在热情追寻世俗化的社会发展目标,渴望过世俗化生活的同时,人们却又无可避免和难于自已地产生内心痛苦的矛盾现象,在我们当前所经历的世俗化过程中也普遍存在。时下有一首流行歌曲这样喝道:"外面的世界真精采,外面的世界好无奈……。"这首歌的歌词在反映人们在世俗化潮流中的矛盾心理方面颇具代表性,表达的是人们推开了长期关闭的生活之窗,突然看到了外面美丽迷人、丰富多采的世界,感到神往,燃起了投入的热望。然而,这一骤然展现的精采世界又是捉摸不定,难以驾驭和把握的,给人以异己陌生的感觉,使人的投入愿望和热情受阻,无法顺利实现,因而又深感无奈,产生忧虑仿惶之情。这与西方人那种在幸福目标面前感到痛苦的心态是相同的。
  那么,为什么在人类自身所向往和追求的世俗化生活中;反而又会感到焦虑与烦恼甚至痛苦呢?通常说来有两点主要原因:
  其一,社会生活世俗化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旧的神圣信仰崩塌的过程,在西方,就是ji 督教神学信仰的崩塌。西方的人文主义运动、启蒙运动、宗教改革运动,就是渴望过世俗化生活的人们从思想上向传统宗教信仰挑战、推动社会生活向世俗.化转化的社会精神过程,到了四世纪下半叶德国哲学家尼采那里,更是公开宣布"上帝死了",将旧的社会精神支柱彻底推倒。中国与酉方有所不同,没有遭受过统一宗教的主宰,因而中国的世俗化不是从天堂向人世的转化。但中国也经历过精神信仰高于一切、统一意志绝对神圣的年代,因而发生在我们生活中的世俗化内容又与西方的世俗化一样,都是对人的需求的肯定和对物质世界的强烈追求。问题在于,人类是靠思想来引导发展的,个人是凭精神来支撑行为的,任何一种社会的普遍精神信仰,无论其性质如何,都是一定社会历史阶段人类生活所赖以进行的指导思想和精神支柱。所以,当传统的神圣信仰被摧毁,人们从精神生活的幻想世界进入精神真空的物欲世界,很多人便会因失去精神依赖而感到空虚、焦虑和迷茫而无所适从,产生孤独无依的痛苦感受。而即使是在世俗生活的追求中很成功的人,在物欲满足的同时,也可能因找不到新的进取方向而感到痛苦迷惘。其二;世俗化的社会既是人们的自然需求和社会需求的产物,则这一社会对人的诱huo力就在于鼓励人自由进取、弘扬人性和自我实现、放纵人的意志和欲望。然而,机会和成功总是有量的限制,普遍的追求必然带来激烈的竞争,因而在社会进步的同时,众多的个人依然有失落的感觉。在我们今天的世俗生活中,铁饭碗、大锅饭的打破,企业破产法的实施,干部终身制的废除,无疑使很多人产生危机感。而仕途、生意活动上的激烈竞争,也使人难免烦恼。金钱力量的凸现,极大地刺激起人们的发财欲望,888(发发发)的标识随处可见,但财却并不好发。人们向往爱情、友情和亲情,但在商品原则下,这些情感和关系都有所变异和失落。物价上涨,子女的升学就业问题,这一切让人感觉太累,难以负荷。总之。成功的渴望烧灼着人们,无助的痛苦也折磨着人们。
  事实上,社会世俗化过程中普遍的精神空虚和一般个人的渺小无依,是由世俗化的特性所注定的。世俗化"的过程就是人战胜神、人的力量取代上帝的力量的过程,这一过程是以宏扬人格、人性和人的思想意志为精神宗旨的,强调的是人的独立、自主、自由和超越传统主宰者的创造力。所以,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宣传社会竞争和弱肉强食;柏格森高唱生命的刨化为;尼采呼唤天马行空、进取力无穷的超人,这些都是以人的独立意志和强大生命进取力为前提的。然而芸芸大众毕竟不个个都是超人,社会中毕竟有强者也有弱者,而且弱者必然是绝大多数,因此以人的强大为前提的世俗化过程中一般人产生弱小者的痛苦感受,是无法避免的。这说明,沉溺于世俗生活,执著于对自我实现、欲望满足的追求,并不能消除人的痛苦、烦恼和忧愁,人还应该具备超越世俗化的意识。


  国王的烦恼与文化人的焦虑
  有一则寓言故事讲:很久以前有一位国王,他权柄在握、妻妾成群、珠宝满屋,臣民们都向他俯首膜拜,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他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快活,绝世美女难博其一笑,珍奇异玩激不起他的兴趣。他的大臣们想尽了各种娱乐办法想便他开心,但他却总是终日烦恼,郁闷不已。有一天这位国王外出,看到一位农夫在犁田,一边劳动,一边嘴里唱着欢乐的歌。国王十分好奇,向农夫打听怎样才能快活。农夫告诉国王,自己之所以快乐,是因为身上穿着破旧的布衫。于是国王使用自己华丽昂贵的服饰来向农夫交换破布衫,以换取自己觅之不得的欢乐。
  记得笔者小时候最初听到这个故事,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想不通。在笔者当时处于物质贫困,充满童年的欲求而又无法满足,以每个星期能吃到一次回锅内为最大欢乐的幼稚心灵想来,国王要啥有啥的生活着实够让人羡慕眼热的了,小伙伴们一起做游戏的时候,都还争着当国王呢,这可想而不可即的国王,为什么还会感到烦恼不乐呢?间大人,大人说:"这叫做吃饱了饭没事干。"也就是我们今天常讲的精神空虚。因而笔者进入少年时期后,需求层次从食欲提升到了精神层次,开始崇拜起精神贵族。那些千古留名的墨客骚人,他们留传下来的诗词华章,读起来令人心驰神往,情难自禁,真恨不能那一篇篇百代留芳,满载美誉的作品就是出自自己的笔下。人生能写出如此美妙的佳作,该是别无所求,感受到最大的满足和欢乐了吧?要知道,当时对那些偶尔能在地方小报上发表一块豆腐干文章的业余通讯员,笔者也是仰慕得很呢。
  然而,同那位整日烦恼的国王一样,我们所崇拜的那些古代文化人却并未因拥有别人所不及的精神财富而充满欢乐,不仅如此,他们内心的忧患与痛苦似乎比国王的烦恼更多更深:"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白居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枪然而涕下。"(陈子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落,恨别鸟惊心。"(杜甫)"死去原知万广空,但悲不见九州同。"(陆游,作为一个社会群体,中国古代文化人的忧患与焦虑是出了名的,且不说上引诗句中所包含的那种博大的忧国、优民、忧时的忧患意识,就是作为个人,他们对自身也往往是充满焦虑与痛苦之感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孟浩然,这是因为怀才不遇,深感世态炎凉而磋叹。"停杯投著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这是因为迷失了人生进取的方而焦虑迷茫。"朝扣富儿门,暮坠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杜甫,这是衣食无着,屈膝求人的苦难怨述。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这是对生命短促。死亡压迫的感慨。
  这些名满天下,令人仰上的杰出文化人,竟然也会有如此多的人生烦恼和焦虑,难道文章傲世,还不足以抬然自乐吗?难道文名远播、还不足以洗尽愁肠吗?难道世人尽颂,还不足以聊慰平生吗?笔者当时曾为此而百思不得其解。"在笔者看来,国王的烦恼虽是无病呻吟,尚属可以理解,那是人生追求停止后于富贵荣华中的一种精神空虚;但文化人的文以载道,歌以咏志,难道不是可以终身追求,永无止境吗?拥有精神财富。创造精神财富的文化人怎么还会有精神的痛苦?还有什么人生价值更大于名的流传而让人不开心颜呢?现在想来,"笔者当时对文化人焦虑心态的不理解,是因为笔者当时正值少年:对人生价值的理解太过偏执、绝对和过于理想主义的缘故。但也正是缘于当时对文化人的崇拜和对文人价值的理想主义向往,使笔者在选择人生道路时,滥竽充数地吃起了文化饭,因而也多多少少地滋生出了一些文化人的焦虑,明白了一些文化人的焦虑。
  记得在世俗化、商品化大潮掀起之前,笔者的许多同道。是颇以精神贵族自居而沾沾自傲的。在他们的自我意识中,文化人群体是知识的象征、文化的代表、世人的导师。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抒写性灵,描摹世态,穷究义理,演绎思想。当著述付诸铅字在报刊上受人拜读之际,当收到社会上好学的业余作者或文学青年谦恭恳切的请教信件之时,当接待并当面点拨远道而来的慕名访问者的时候,当还只是讲师或助研却被不知情者尊称为教授的时候,内心确有一种自我价值实现的快感和文化事业的神圣感。但即使如此,笔者也观察和切身体会到,文化人无法因拥有精神财富而进入无忧或忘忧的境界,那种中国古代文化人传统的忧国、忧民、忧时的忧患意识,在当代文化人群体中照样有充分的传承。文化人无论是从事学术研究、文艺创作还是搞文化新闻宣传,都无法完全脱离现实的内容和影响而进行,文以载道是文化人的核心追求,深重的历史使命感是文化人群体最基本的自我意识;因此,当文不能载道,或现实状况与所载之道相背离时,文化人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强烈的忧患之心。他们为民族的封闭落后而忧,为国家经济发展的困难重重而虑,为社会生活的贫乏单调而悲,为社会精神氛围的压抑沉重而愁。为此他们呼唤改革、呼吁开放、呼唤多彩的人生。中国当前商品化、世俗化大潮的兴起,从某种程度和侧面上讲,正是深具忧患之心的当代文化人群体精神追求的结果。
  可以这样说,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中国历史的转化和社会生活的进步,正是文化人群体所希望和所追求的那种转化和进步,因而随着这种转化和进步,文化人群体的传统忧患意识,相应地较之过去也是由强烈而趋于淡化。然而奇怪的是,文化人群体的精神痛苦却并未因希望结果的到来而随之消除,相反我们看到,文化人群体性的忧患之心正日益具体化和转化为对个人命运的焦虑,产生出更切身的精神痛苦——
  焦虑之一:价值的失落。在汹涌的商品化、世俗化大潮中;与经济为中心的社会发展目标相伴随,金钱第一的观念成为一般世俗公众的主导观念,发财致富成为芸芸众生最大的人生追求。在紧张的经济活动中,精神的价值、知识的价值,似乎变得无足轻重,能否挣到钱,在世俗眼光中,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有本事,亦即是否有价值的首要标准。而绝大多数的文化人,首先由于所从事的是精神创造或精神传播活动、长于务虚而不长于务实,因而在全民淘金的大竞赛中就难免显得笨拙,生财无术。其次,文化活动不是直接的物质生产活动,许多精神产品并不一定适合于转化为受大众消费市场所欢迎的大众通俗消费品,因而也无法转化为代表新的时代价值的载体财富,大多数文化人,一时还无法及时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和观念,使之适应市场经济酌需要。再次,文化人所供职的单位一般都是靠财政拨款的事业单位或所谓"清水衙门",无物无权,创收乏术,以致文化人的工薪极为菲薄,甚至不及一般商店售货员收入高,所以在商品化大潮中,清贫的文化人只能显得没本事。"而文化人聊以自慰和维护自己价值尊严的精神产品,在一般追求实际的人眼里是不屑一顾的,时下一些人问起你在哪里工作,如果你回答是在某清水衙门,从事某项文化工作,他们都会以貌似尊敬,实则居高临下或怜悯的口气说:"你们单位现在没什么事可千吧?社会环境和时代价值的演变,使文化人产生一种落伍干时代,不被重视,价值湮灭的痛苦感受,一位当今颇具知名度的青年作家在弃虚务实、南下海南后不无酸涩地说:"尽管还有人在呕心沥血地写作,尽管还有人心怀虔诚地研读,但是,过去时代那种神圣的作品概念已经不复存在了。"文化人的价值失落不仅使文化人在社会生活中处境窘迫,而且使文化人在家庭生活中也处境世枪。笔者所熟悉的许多文化人朋友;过去常以精神贵族自居,在家庭中是颇具权威而举足轻重的。在低工资的年代,偶尔收到一次稿费,那是足以让妻子惊喜并温柔许久的。但如今,收入比妻子短一大截,便渐渐失去了往昔在妻子面前的光辉形象,在发财第一的世界,他们过去借以引起妻子们的崇拜的精神成果失去了原有的魅力,那些曾燃起妻子们热情的文字变得乏味而毫无意义,妻子们总是以某人发了的传闻来刺激丈夫,抱怨丈夫没本事。在这种经济上阴盛阳衰的情况下,文化人丈夫只能心虚地主动承担起更多的家务劳动,以免受到妻子更多的抱怨和指责。
  焦虑之二:参与力的失落、具有强烈的社会参与、政治参与意识和精神,是中国文化人的一大突出特点。在文化人的意识深处,他们是社会的精英,肩负着推动历史进步、改造社会和救治人世的神圣使命,儒家代表人物之一的孟子就曾经宣称:"当今之世,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这是非常自负,极具政治参与意识的。文化人大多自恃才情.,希望参与到社会和政治生活的中心。成为量引人注目的社会中坚和国家栋梁。如唐代大诗人杜甫,便是怀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社会政治抱负,渴望受到帝王的重用。另一位唐代诗人王勃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慨叹;宋朝文学家苏轼对"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期盼,则表露出迟迟不能参与的焦虑。受这一传统影响,强烈的社会、政治参与意识,也正是当代文化人群体的群体代表意识。在物质贫乏,精神的价值、文化的价值尚未被金钱和物质的浓云所遮盖的时代,虽然知识和文化也常遭扭曲,但文化人可以怀才而待时,对自身参与能力的自信是存在的。同时,在呼吁社会变革的过程中,文化的力量、思想的力量也是异常巨大的,尽管文化人不一定参政,但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作品来影响社会,他们可以感觉到自己群体在社会变革过程中的影响力和地位。但如今,与文化价值在很大程度上的失落相应,文化人的参与精神和参与愿望也受到阻碍。社会和时代的中心活动是经济,新的时代骄子是有业绩的企业家、商业家,他们已成为社会活动中最耀眼的人物,成为推动社会变革进一步向前的实力人物。而文化人则因为缺少实业而变得没有实力,他们的作品如果不降格为大众消闲品,便无人问津,社会和政治影响力大大降低。因此,对参与力失落的焦虑,便成为文化人独有的焦虑。
  焦虑之三:与时代的疏离。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往往是以文化意识的进步为先导;因而从很大程度上讲;,中国出现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向市场经济体制,从闭关锁国转向全方位对外开放,从政治挂帅转向经济建设为中心,从文化ZHUAN制转向百花齐放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层面的进步局面,文也人群体功不可没,是在文化人群体得时代风气之先的进步观念影响下,社会才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巨变。那么,是否当今的商品化、世俗化社会就最契合文化人的理想和愿望,与文化人最融洽无间呢?并非如此。这是因为,当文化人从思想意识上呼唤新的社会进步时,体现的是文化人群体作为社会文化精英阶层超越于大众意识和传统观念的觉醒,文化人即使是在提倡和宣传商品化、世俗化的社会时,也是以精英文化的价值模式来规划和展望的。但实际的社会变化和现状,却并不完全依循精英文化所给出的理想模式来表现,商品化、世俗化的潮流一经形成,自发的大众俗文化便会迅猛倔起,脱离精英文化的规范而自行扩张,便会社会浸透来自世俗大众的价值观和文化内涵。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商品化、世俗化社会的文化构造者的文化人,便反而会因为一时难以将自身的价值观和文化观念融入实际的商品化、世俗化社会而感到外部价值世界、文化世界乃至整个现实世界和社会生活的陌生,感到与现实社会的疏离,感觉难以进入这个新的世界,投入这个新的环境,由此而产生焦虑。这说明,文化人的世俗化愿望其实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世俗化愿望,与实际的世俗化现实存在相当的距离,因而当作为世俗化社会的宣扬者而感到与世俗化社会疏离时。这种焦虑和痛苦是非常深刻的。
  焦虑之四:感性欲望的受挫。社会生活商品化、世俗化的过程,也就是人的自然需求大解放的过程,是人的生命意志由低沉而昂扬、情感由封闭而开放、物欲由压抑而奔放的过程。人的感性欲望的因笼一旦被打开,尘封已久的欲望一旦被启迪;被诱发、被招引,便具有不可遏止的渴望满足的冲动,从一定角度看,商品化、世俗化的世界正是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在现实生活中,随着"大款"阶层的兴起,出现了一个围绕."大款"们的享乐而存在的充满诱huo的物质世界'别墅、轿车、"高级餐馆、高档家具、高档时装、酒吧包间;三陪女郎"……“大款”们鲜衣美食,轻车代步,歌舞买笑,一掷千金,在物欲世界中如鱼得水。这种物欲世界的呈现,不能不对文化人的感性要求产生强烈的震撼和冲击,在汹涌的商品化大潮中,他们也悄然滋生起发财的愿望,面对目迷五色,充满诱huo的物欲世界,他们愈来愈难于稳定心性,独守书斋,咀嚼清贫,满足于精神食粮的播种和滋养。然而很不幸,绝大多数文化人都只拥有精神财富而不拥有物质财富,只能成为物欲世界和"大款"们享乐人生的痛苦旁观者,于是物欲受阻的焦虑便产生了。'就笔者所在的单位而言,文化色彩日渐淡薄,.物欲气氛日趋浓厚。文化人聚在一起,已绝不讨论学术或精神追求,而是专注于探寻生财之道,坐在书桌前已很难独特一份精神遨游的满足和不染世俗的宁静。很多人或为了发人财而下海经商,或为了拥抱外面世界的精采而孔雀东南飞,奔往深圳、海南,或为了改善起码的物质生活条件而出外兼职的,以往视为神圣的精神创造事业变得无关紧要而不惜舍弃,成为只是一份缺少乐趣的工作。但是,财神爷却并不好请,他只是惠顾极少数幸运儿,绝大多数文化人在下海遨游一番后,不是被水所呛,就是得不偿失,又不得不怀着矛盾的心理瓣然重返精神的伊甸园,重新坠入物欲的诱huo和物欲的难以满足的焦虑之中。
  文化人群体的焦虑现象是社会众生忧患痛苦的一个代表现象,但绝不是唯一现象,在社会生活中,其他社会群体和阶层的人同样也有各自的焦虑和痛苦。例如,经商是赚钱的象征,但商人们在充沸算计的生意场中交际应酬,忙忙碌碌、劳心竭力,也时常感叹生意不好做,也时常为竞争的激烈而焦虑。从政是权力的象征,但机关干部同样为机关工作的枯燥乏味、官场角逐的风险危殆、权力地位的升降沉浮而烦恼不堪。而广大的工人阶层,则更是随时担忧着企业的破产,为住房的拥挤、物价的上涨而焦虑。可见,社会各阶层、各职业群体,其实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都感受着无法摆脱的人生困扰和焦虑。但是",不同社会阶层和职业群体的绝大多数人虽然都有着各自的烦恼和忧虑,却并未认识到这种人生痛苦的普遍性,不了解烦恼和忧虑的痛苦是无处不在、无时没有的。因而产生攀比心理,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总以为自己的痛苦和烦恼是源于自己所处的社会位置不理想,只要达到另一所向往的目标,获得新的社会位置,烦恼就会顿消,幸福就会来临。但如果真是这样,个人目标的实现可获无忧,那么浮生多忧的说法就不具备普遍的意义,因此下面再从个人追求的角度来谈谈浮生多忧。


  嫦娥奔月与织女下凡
  人们对痛苦和不幸的体验,往往是在思之不得的时候、在愿望和追求不能实现的时候最强烈、最深刻,因而痛苦和不幸通常被认为是人生不能实现某一目标的伴生现象,仿佛只要实现了目标,欢乐就会永存。确实,在社会发展连人的一些摹本需求尚不能满足的阶段,在人的愿望和要求还总是难以实现的阶段,在人的欲望不得不受到压抑的阶段,人生的基本矛盾主要表现为追求与障碍的矛盾,因而人生最普遍,最外在的痛苦和不幸就是表现为对某一目标的向往和该目标的难于达到。但实际上,人生的痛苦和不幸要比这种愿望的满足与末满足,目标的达到与末达到所产生的痛苦和不幸要深刻得多。倘若痛苦和不幸仅仅限于这种最基本的层次,则人世间就会存在无数无忧无虑、绝对幸福的人,社会状态也会因进入某一进步阶段而达于理想境界。但笔者前面已从人类整体的追求租文化人群体的追求的角度谈到过目标的实现与痛苦和忧虑同时降临的情况,那么作为个人,同样存在追寻到目标却末追寻到幸福的普遍现象。
  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嫦娥奔月与织女下凡的故事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两个神话传说中女主人翁的愿望和追求不同,但结局却同样令人忧伤。
  嫦娥奔月的故事,讲述的是上古英雄羿年轻貌美的妻子嫦娥,厌倦了人世间的生活,对时光易逝、红颜将老、生命将灭怀着极大的恐惧,对逍遥自在,长生不老的神仙世界无比向往。为了成仙不死,嫦娥偷吃了羿从大神西王母处求来的两粒灵药,独自飞往月宫,成为月中仙子;很显然,这个神话传说突出的是嫦娥对永生的渴望和追求,在爱情和不死之间,嫦娥选择了不死。从嫦娥的这一愿望和追求来看,嫦娥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达到了长生不老的目的。由于服下不灵药,她永远留住了青春和美丽,成为世人倾慕的对象。但是,嫦娥怀着极大的勇气,以牺牲爱情和家庭生活为代价换来的月宫生活,却并未给嫦娥带来想象中的幸福和欢乐,消除她内心的忧伤。月中只有白兔桂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笑语,没有歌声,"十分清冷寂寞。嫦娥的生命即使在这样孤寂无趣的时光中永无尽止,但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世人虽然倾慕嫦娥的美丽,却并不认同她的人生归宿:
  “白兔铸月秋复春,女亘娥孤栖与谁邻?”(李白)
  “斟酌女亘娥寡,天寒耐九秋。”(杜甫)
  “烁居应寂寞,祷月青具愁。”(陈陶)
  “兔寒蟾冷桂花白,嫦娥今夜应断肠。”(李商隐)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
  在古代诗人们的想象中,嫦娥的日子寂寞而悲凉,因而笔下流露出的都是对嫦娥不幸生活的同情和怜悯,因此,嫦娥向月宫的飞升并不是奔向幸福的彼岸,至少按人世间一般的标准来衡量应该是如此。
  与嫦娥的向往天界,追求成仙相反,织女下凡的传说却是讲述一个天上仙女思慕尘世生活,向往人间爱情的动人故事。织女不耐在天上日日与机抒相伴的寂寞孤独,暗恋人间牛郎,私自下凡与牛郎相爱成婚。织女对天界的背弃行为使王母极为震怒,她派遣天将掳走织女。牛郎闻讯奋力追赶,王母使用玉簪划出一条天河,将牛郎和织女阻隔在天河两旁。从此,只有每年七夕,牛郎和织女才能在鹊桥上短暂相会。在这个神话传说中,织女最大的追求是男女恋情;从两心相许这点来讲,织女应该说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织女深受着牛郎,牛郎也深爱着织女。然而隔河相望。相爱却不能相聚,织女所遭受的痛苦和折磨,恐怕较之缺乏爱情和恋人的日子更其巨大。汉代《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就生动地抒写了织女的痛苦与不幸: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杆。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下水间,脉脉不得语。
  相爱而不能相聚,这本是人间热恋男女最大的不幸,但无凡心则无凡人的痛苦,动了凡心,便难免凡人的痛苦,"这恐怕是织女始料所不及的。虽然织女下凡的故事中,并未告诉我们织女下凡,追寻到思之若渴的恋情后,在尘世生活的那段月子心态有何变化,有否世俗的其他种种忧患,而是将织女的不幸落实在相爱而不能相聚的爱情缺陷上、但不能相聚的痛苦毕竟是一段轰轰烈烈的恋情积执著地了却思凡心愿的结果;这依然说明了人所苦心追求的吕标在给人以幸福和快乐上并无终极的意义;倘若再假设牛郎和织女的夫妻生活未被王母强行拆散,作为无数世俗夫妻中的一对,谁又敢保证他们不会像其他夫妻一样,为油盐柴米等世俗之事所烦恼、所折磨呢?
  在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人心所感受到的什么也不想做的痛苦和什么也还未做的痛苦一样多,不知道该追求什么的焦虑和求之不得的焦虑一样难于消除。回顾一生,每个人都有过无数的愿望和追求,不是充当过嫦娥,就是扮演过织女,都有过在目标追求中失败与成功的体验。但完全的心满"意足,彻底的无怨无悔可以说没有,任何人生目标在经历过追求之后总是若有若无,难以把握;颇有点“草色遥着近却无”的况味;所以在燃烧着先数梦想,拥挤着无数追求的现实世界,追求者们发出了痛苦的疑问:
  为什么纯粹的事物总是稍纵即逝,
  而痛苦一如流水睁大的眼?从零到零,
  四季其实就是灰烬,
  我想起我钟爱一生的音乐和诗,
  它们永远在诞生中死亡。(安琪《闪现》)
  从诗中,我们不难发现诗人隐约的幻灭感;"纯粹的事物"'是:人们理想之所在,但人们却无法对其长期地真实拥有,"获得的同时也就是失却;因而痛苦依然,一如流水长年如斯。在此种人生景况下,人们希望通过不断的奋斗与追求来改变和提高自己命运的梦想也就随之成空,人们在历经磨难'和垂力之后发现,无论自己站在什么新的人生位置,最深刻、最真实的自我却未曾改变,孤独依然,焦虑依然。就像一位当代诗人所哀吟的:
  每次走过这条街巷,
  我总会发觉,一个从前的我,
  多么孤寂,茫然。
  一颗心在遥想南方,
  一颗心在轻浮的天平中失重。(刘恩波《怀念》)
  一种渴望改变自我和无法改变自我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心的充满追求和心的无所追求并存于一窒,这就是人们在千般呼唤,万般寻求之后的惆怅和痛苦。
  由此,后悔便成了人世间最普遍的心境。人们为学错了专业而后悔,为选错了职业而后悔,为错误的婚姻而后悔,为没有下海经商而后侮,为下海经商失败而后悔,另没有当官而后侮,为当下官而后悔,为没有跳槽而后悔;为跳错了槽而后悔,为没有炒股票而后悔,为炒股亏损而后悔……殊不知,在每一种后悔后面,都可能蕴含过最真诚的愿望;最热情的向往、最深思熟虑的计划、最合理性的决策、最炽烈的追求,只不过是被看得很重的目标,走近了方感觉很轻、很渺小罢了。笔者有位通讯朋友,其追求的无所顾忌和目标达到之后的失落感与后悔颇具代表性,现将她最近给笔者的一封信摘录于下:
  ……在我的天性中,浪漫的成份很重,因而在种种人生选择和追求上总是随意而不实在。我在,大学念的是金融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税务所工作,这在今天是最吃香的单位和最实惠的工作。可我当时崇尚虚名,认为该单位在行政级别上属于区,级单位,档次低,名声不好听,一心想进省级机关,所以就没有去报到。在家待业一年,直到工作指标;快要作废,才匆忙托人联系了一家准省级单位,勉强算是圆了进省级单位的梦。然而没过多久,枯燥乏味的机关工作又使我深感不耐烦。经商热、公司热兴起后,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朋友的劝阻,毅然辞职,放弃铁饭碗,跳槽到一家民办公司,以为能有所作为,谁知却是寄人篱下,干一些心所不愿的杂事,反不及在原单位自在,在爱情方面,我也是颇多烦恼。刚从学校毕业,便热恋上一位已有家室的男子,对方并未给我以婚姻的许诺,但在情难自拔的我看来,只要两心相许,两情相好,婚姻只不过是一种世俗的形式,无关男女相爱的实质,所以迄今已在无婚姻关系的情况下,与对方保持了数年的恋人关系。但不知何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内心愈来愈失去了当初那种倾心相爱的充实,"感觉很空虚,即使是在与对方相姓时。也常常心不在焉,难以热烈投入。为此我在想。我决心以牺牲自己的婚姻来求取的这份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甚至连目的自己是否还挚爱着对方,对方是否还看重自己都说不清翅,滇有一种“剪不断,理还甜”的感觉。……现在我常到寺院去,希望能在面对大智佛像的默念中觅到一份答案,获得一种指引……
  这位朋友在信中所谈到的痛苦,其实就是人生追求在获得之后又无可奈何地必然失落的痛苦,是在为目标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和生命激情之后发现不过如此的隐然追悔。在现实生活中,在我们的周围,类似的情况实在是太多太多,因为我们都把目标看得太重、太珍贵,都缺乏一种洞察人生本相的睿智眼光和超然的意识。所幸的是这位朋友现在常到佛寺去寻求慰藉,如果撇开烧香供佛、顶礼膜拜的俗形式;这位朋友可以说是在未生的忧患、痛苦和懊悔中捕捉到了一丝觉悟的契机,因为正是佛家的精深法理、恢宏智慧和洞穿一切的超越意识,乃是帮助人们祛除忧患,摆脱痛苦,获得红尘觉悟的人生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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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





               
                            第二章   菩提觉悟




    人生本相的体察
  世界上的一切宗教,都是对人生忧患和现实苦难的回应,都力图通过对忧患和苦难原因的究极,通过对人生和社会本象的把握,来为被焦虑所煎熬的众生指点迷津,提供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途径。而其中佛教对现实苦难的反应龙为敏感,对人生忧患的体味尤为深切,因而佛教智慧所蕴含的对现实社会和人生的超越,最初就是由苦而体察到人生和社会的本相,即苦海无边。
  据传,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在做迦毗罗卫国王子的时候,本来是无忧无虑,充满欢乐的。有一天他出城游玩,看见农夫在烈日烤灼下耕地,满身泥污,汗流浃背,辛苦万分。而耕牛更惨,勒着绳套,拖着耕犁,本来已很吃力,农夫的鞭子偏还不断往它身上抽打,便它皮破血流。犁头划过之处,许多虫仔被翻出土面,引来天上飞鸟啄食。看着这一幕生存斗争的悲剧,释迦牟尼心中产生了疑惑,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吗?又有一天,释迦牟尼出王宫,看到一个老年人,牙齿脱落,头发斑疏,皮肤枯黑,四肢无力,行走艰难,便问驾车的人这是怎么回事。驾车人告诉他,这是人老的状态;.凡人都要走到这一步的。释趣牟尼心瞩;我将来也要老吗?心中便觉得闷闷不乐。时隔不久,释迦牟尼又遇见一个病人,羸弱枯瘦,辗转呻吟,痛苦不堪。更让他触目惊心的是,他见到二支送葬的队伍,抬着死尸,人们散发捶胸,悲咽号叫,这一情景使他非常不安,难道这就是人生的归宿?带着一连串的疑问和内心的震撼,释迦牟尼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开始苦苦思素人生的意义和摆脱苦难的出路。他离家出走,放弃富贵荣华的生活去追寻人生幸福的真理,但几年过去后仍一无所获。后来,他坐在一棵菩提树下,一连七天七夜,凝神聚思,终于豁然醒悟:人生犹如一个无边无际的苦海,苦海无边;苦就是人生的真实本相。
  对人生具体苦相的划分,佛家有三苦、困苦、八苦之说,最通常的挺法是八苦,即生苦、老苦、痛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苦就是人生的真实本相。
  生苦:是指人出生和生存和痛苦。人的出生,要不得经历十月住胎,胎儿居住在窄小的胎盘内,犹如关在黑暗的地狱里,饱受挤压之苦,胎儿位处肠脏膀胱边,深受脓血屎屎熏蒸之苦;婴儿初生之际,肌肤幼嫩,寒风触身,犹如刀刮、长大之后,人的贫富贵贱,强弱美丑,种种不同的社会环境条件主主观条件,都可以使人产生生存的痛苦。老老苦,人至老年,"头白齿落,五官失灵",神智昏暗,肌肉萎缩,四肢乏力,生命不长,死亡将至,实在令人痛苦。
  痛苦:佛教所指的病分身病和心病两种。身病是因为“四大不调”而引起的,如"地大"不调,身体僵硬沉重;"水大"不调,身体虚浮肿胖,"火大"不调,人遍体蒸热高烧;"风大"不调,浑身性燥不安;人的身体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会受到病痛困扰,心病则是因为受到生活中的各种逼迫而产生的焦虑烦恼和各种忧思悲伤,也使人心力交瘁,痛苦不堪。
  死苦:死是人生最大时痛苦,人的生命无常,寿尽终有一死,"但更痛苦的是,人还会因各种意外事故而夭折,如因"疾病缠身而死,因遭水火刀兵之害而死,因心灵极度痛苦而死。任何人都不能逃避死。
  怨憎会苦:在社会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喜难乃至憎恶、仇恨的人,都想离这些人远远的,永远不要见到。但人生偏偏是冤家路窄,不愿意看到的人却往往会遇见。使人内心极不舒服,这就叫怨憎会苦。
  爱别离苦:与怨憎会相反约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人,希望常相聚会矿时时亲近,如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但到头来却终不免是离多聚少。甚至祸起非常,造成生离死别的莫大痛苦。
  求不得苦:人心充满欲求,充满向往。世人无不迷恋和追求一切美好迷人的东西。但人的企盼总是落空,追求总是失败,愿望总难实现,因而造成莫大的痛苦,欲求愈旺,企盼愈高,求不得的痛苦就愈大。
  五取蕴苦,所谓“五蕴”,是指物质现象的色和精神现象的受、想、行、识,佛家认为人就是由此五蕴通过因缘和合而成,而有了五蕴就会产生各种痛苦,所以五取取蕴苦是各种痛苦的总汇。
  佛家的八苦之说,可谓集人生苦痛之大成。既有生理之痛,又有心理之苦,既有欲求不能满足的惨遭伤,又有欲避不能的无奈。以此观照人生,则人生不啻为一苦难的历程,人的生命是苦,人的生存也是苦。
  毫无疑问,在现实生活中,在人生道路上,我们每下个人又都有过这样那样的痛苦感受,都有过因环境逼迫或希望落空所产生的焦虑与烦恼。但问题在予,我们每一个人又都同时体验过快乐,享受过即使是瞬间的无忧无虑。记得笔者小时候,常与伙伴们玩打仗的游戏,大家分成两拨,捉对厮杀,或防守或进攻,心无旁鹜,全然忘记了生活中的缺失,忘记了功课的压力;忘记了腹中油水的不足,忘记了回家后可能受到大人的责罚,深深沉浸于紧张热烈而文其乐融融的游戏之中。再如念中学时,每当自己所做的作文被老师在课堂上作为范例向全班同学宣读和讲评时,心中也确实曾充满神圣而欢快的感觉。因此,正因为人生也有欢乐,也有辉煌,人们才痴迷于对欢乐和辉煌的追求,才虽身心处于痛苦境祝却仍念念不忘稗执著于双人生幸福的向往与追求。
  那么,佛家对人生一切皆苦的说法,是否疑佛家对人生体验的缺失和对欢乐的越遗忘呢?当然不是。人生并非绝对的没有现象意义上的幸福与欢乐,但在佛家看来,那是偶然的、变动不居和虚幻的,芸芸从生之所以找不到解脱痛苦和消除烦恼的最终出路,之所以在一次次人生追求中失败而执迷不悟,就在于没有明自苦才是真实的恒在。因此,佛家讲人生一切皆苦,是对人生从根本所出的价值判断,是从其必然性、真实性意义上来讲的,是为了强调人生所充满的逼迫性。人生的逼迫性是无处不在,无处没有的,绝不会因个人条件或社会环境。历吏时代的改变而消除,这是佛家对人生真谛的哲学颖悟。
  疾病缠身而死,因遭水火刀兵之害而死,因心灵极度痛苦而死。任何人都不能逃避死。
  既然如此,当我们今天试图从佛教的人生思想中寻求一点于我们有用的人生启迪时,就大可不必去深究佛家对人生是苦的价值判断是否绝对真理,也毋须按图索骥地用佛经所列的种种苦难来指陈我们现实社会中的各种不足。只要我们了解到,佛家所谓苦,乃是指人生所必然遭遇的精神和生理的逼迫性,而这种逼迫性是恒在的,如同本书"浮生多忧"一章中所谈到的,无论是人类整体,还是其中的某一阶层、群体或个人,都追求甚至实现过一个个社会目标或人生目标,但忧虑和烦恼却始终如影随形,无法消除,这便是人生逼迫性无处不在,无时没有的表现,则我们或许便可不致因在社会生活中遭遇困难和挫折而惊慌失措、悲观失望,便可更为坦然从容地去适应自己的人生位置,多做一些实事,少发一点牢骚。如果再进一步,假如我们从佛家对人生本相的体察中受到启迪,做到一开始就不那么理想主义地和充满幻想色彩地者特社:会和人生,看待自己的目标和追求,则我们或许便可不致因理想的失落或环境的逼迫而焦虑迷茫,便可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得更为自由和超然。


  生命法则的透视
  虽然人类在组织社会生活时,经常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以致子人类历史多次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但从总体上看,人类是抱着追求进步、找寻光明的目的来创造社会生活的;虽然人群中有不少丑陋之徒、凶恶之辈,但更多的人是友好善良的,是抱着热情善良的态度来参与社会生活的。可是,为什么社会总是充满逼迫、人生依然充满难于消除的痛苦,以致于佛家要将在人生本相视为苦?这苦的根源究竟何在呢?对此,佛家从人本身的生命构造法则上寻找答案。在苦谛之后,提出了集谛说。
  集谛的集,是集合的意思。在诸如人的痛苦缘何产生,人的生命由何而来,人的命运由何而定,人生归宿究竟何在这些人生问题上,佛家既不同意那种认为人生的一切都是由神意所主宰或由前世所决定的观点,也反对那种认为人生的二切都无因无缘,说不清楚的观点,主张现实存在的一切都是由条件集合而成,都生于因果关系。相应,人生痛苦的原因和根源。就存在于作站生命构成和存在法则的十二因缘的因果关系之中。十二因缘是;"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其具体内容和关系如下:
  无明缘行:"无明"指愚昧无知。在佛教中特指不懂得佛教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万法皆空等道理,而固执于绝对真理的存在和自我价值的证明。“行”,指意志活动。无明缘行就是说由于愚顽无知而育种种世俗和意志活动生起。
  行缘识:"识"指人处于胚胎状态时的精神活动或托胎时的心识。行缘识是指人在追寻世俗目标的意志活动牵引下,使识向与意志活动相应的处所(母胎)投生。"
  识缘名色,"名,指心、精神;"色"辐色质、肉体。名色就是指胎中生成的精神和肉质形体。识缘名色是说身心在母胎中得到发育。
  名色缘六处:"六处。也称"六入。、"六根",指人的眼、耳、鼻、舌、身、意五种感官和心。名色缘六处就是指胎儿由身心混沌状态发育出不同的认识器官,即将诞生。
  六处缘触:"触"指触觉。胎儿降生后,六种认识器官与外界事物相接触而产生触觉。这一过程发生在婴幼儿阶段,触缘受:"受"指感受。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心智逐渐发达,认识器官与外界接触时,能够领受外界的作用而产生苦、乐、不苦不乐三种基本感受。这开始于人的童年阶段。受缘爱:爱"指渴望、欲求、贪爱。人进入青年阶段,因对外界事物有所感受而产生贪爱和欲求之心。
  爱缘取:"取"指追求猎取;人成年后,贪欲旺盛,对外界诱人的一切执著求取。
  取缘有:"有"指"业",即人的思想行为。人由于执著求取而有种种思想行为,这些思想行为是能产生果报的善恶业。
  有缘生,"生"指来世之生。由于爱、取、有所生起的迷惑和所造的善恶业,必然产生果报,从而导致来世的再生。生缘老死;由生而死,这是生命的必然,衰老死灭,是为老死。
  可以看出,十二因缘,其实就是十二个生命环节,互为因果条件,按顺序组成的一条生命之链,这一生命之链揭示的是众生生死流转的因果关系。因此,十二因缘是佛家对生命构成和存在法则的总结,也是生命和人生痛苦的因由。据传,佛祖释迦牟尼是以人要老死这一现象事实,逐步反推十二因缘直到无明的,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生现象展开的原动力和人生痛苦的总根源是无明。正是由于无明;才衍生出一环接一环的生命和人生的因果循环链条,任何一个有情识的生命,在没有祛除无明,获得超越性的醒馆之前,都无法摆脱此一链条,"生生于老死,轮回周无穷"。
  不难发现,佛教十二因缘所展示的生命现象和人生并不仅限于现实存在中的生命现象和现实人生,其连接的生命之链延伸到了过去和未来,是一条圆圈式的包含着前世、现世和未来三世的因果循环生命链条。而生命有如此生死流转的根据和动力是业。
  佛家所谓业,是行动或作为的意思。做一件事先有心理活动,是意也;发之于口,为口业。付诸于身体上的行动,是身业。业体现着因果作用的力量,代表着功过是非,业一经产生便无法悔改,业力的影响不能消除,正因为如此,十二因缘的生命之链才得以环环相生,循回流转。同样,众生所作的善业或恶业都必然会引起相应的果报,即使是现实生命告终,也无法逃避这种果报,其一生的行为的总和,会产生一个整体效果的业,决定其死后的去向和转生的状况。由于业的性质不同,或善或恶,所得报应也就不同。由此,佛家对生命法则和生命现象的透视,便依据业和业报之说超越于现实世界之外,延伸到了一个更广大的时空之中;提出了生命流转的六道轮回思想。六道具体分为:
  地狱:地狱加入道中最低级、最恐怖、最受罪处,地狱里烈火熊熊,布满炽热的铜床铁柱,罪大恶极的生命群体必然会堕入地狱,遭受无间断酌烈火焚烧和各种酷刑之苦。
  鬼:鬼是与人相似、居住在世间,但身形隐匿的幽冥生类。因胆小多畏,故名为鬼。鬼罪恶深重,饱受饥渴之苦,千年万载难得一食,所以鬼类中饿鬼最多。
  畜生:指与人类同居于世的傍行生类,如飞禽走兽及水游地藏的一切动物。畜生系遭贪愚等恶业果报而生,故常受劳役和宰杀之苦。
  人:即人类,生活在地球表层空间,善恶掺半,故有福报亦有恶报。
  天:也称天神。人依所修功德的大小死后可以上升生活在高低不同的天界中。天清净光明,甚少欲生污染,天神是六道中最优胜高妙的。天神根据所染欲念的多少又分为不同的档次,四天王是最接近人世的,帝释天则高居于三十三天之上。由于天神还没有完全摆脱欲念,因而也还有升进与堕落,即还有生死轮回。
  阿修罗:是介于天和人之间的魔神。其能力象天,但多怒好斗,被撵出了天界。
  以上大道包括了全部众生,六道是佛教对众生的分类,其中地狱、鬼、畜生称三恶道,天、人、阿修罗称三善道,人的地位在天之下,阿修罗之上。佛家宣传,众生的生命形态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善恶因果关系中,修善的随福业而上升,作恶的随罪业而下堕,轮回流转,永无了期。
  应该承认,佛教用十二因缘说来解释生命的声生和发展显然是不科学的,将生命之链括圈三世,用业力不灭滋衍出六道轮回更是臆想。但是作为在滚滚红尘中沉浮挣扎的人们对生命现象和人生痛苦的观察与体验,十二因缘和业力说确实又把握到了生命和人生现象的一些基本因果关系。人生问题的探讨本身并不是严格的科学研究课题,因此没有必要用严格的科学标准去评判十二因缘说的是非。至于大道轮回说,那不过是佛教在当时条件下为了增强自己理论的影响力和规范世人行为而虚设的一种伦理召引和威慑,是在人的自觉觉悟之外增设的世俗功利手段,我们今天也用不着去深究。我们只须领会到,佛家十二因缘和业的思想有一个核心点,即不要到自身之外去寻找人生痛苦的原因,人生痛苦的根源就在于人自身的弱点,就在于迷妄观念和意产引导下的执迷追寻。
  确实,回首过去,人类历史上每一次大的zai 难,人类遭受的笋一次血与火的痛苦,哪一次不是由于人的贪婪、人的愚痴而造成的呢?辉煌一时的古罗马帝国的毁灭,耀武扬威的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崩溃,浑浑噩噩的大清王朝的没落,以及其间无数次在追求真理、捍卫正义旗帜下的争战攻杀,英不如此。而从个个方面来着;人们所经受的哪一种痛苦又不是"自作自受"呢?有一句话叫佛魔一念间,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很多罪恶和痛苦的确是由于人的一念之差而造成的。就笔者的见闻中,便有人与邻居争吵时忽起凶心而持刀杀人;有人因失恋而顿起歹意用镪水泼女朋友的脸;有人因贪图享乐而侵吞公款……。前不久,笔者的一位年轻女同行成了被告,站在法庭被告席上泪流满面,痛悔不己。她因虐待小保姆,故意伤人而被判刑入狱,丢掉了公职、损毁了名誉不说,撇下两岁幼儿无人照管,可这又能怪谁呢?完全是她自己妄念难抑造成的。对工作、对生活、对家庭有所欲求而本能全然如意,便心躁气浮,不能待人以善:把怨忿发泄在小保姆身上,结果是害人害己,痛苦不堪,悔之莫及。
  当然,说人生的罪恶和痛苦是由人的无明,即妄念引起的,并不是说环境等外界因素的作用不重要,但外界的作用最终必然要透过我们思想的过滤才能转变为我们行为的动力,影响我们的行为。因而能否拥有觉悟的心灵和清醒的头脑,是我们能否正确看待人生和坦然面对命运的先决条件。包括笔者在内的许多朋友,在遭遇挫折,有所不顺心的时候,往往喜欢找客观原因,从外界因素中为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失败找借口。其实仔细反省,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不正是我们自己铸就的吗?就以笔者而言,在当今的商品化、世俗化社会中属于失落感强的那一群,但不正是自己执迷于传统文人的风度,执迷于名的流传,才自行选择了一条条虚的人生道路,并在当前的市场经济中拙于遨游的吗?而我们之所以面对充满诱huo的物质世界焦虑烦恼,不也正是因为我们心中欲念甚炽,泼水难熄吗?总之,痛苦的酿造和对痛苦的过度敏感都在于我们心的无明。
  懂得了人生痛苦的产生和对人生痛苦的过度敏感,都只能在人身上寻找原因,便可以明白不能把摆脱痛苦的希望寄托在外界环境的改变和救世主身上。每一个人都应该自己承担起自己的人生责任和社会责任,自己拯救自己,这样,当我们步入人生,踏进社会后,无论具体环境条件如何,皆可坦然无惧,行事从容,在有限的范围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实实在在的事情。笔者一位朋友,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也曾一度下海,与人台办公司、研究所之类,但由于知识面和社会关条方面均无经营活动的优势,结果无功而退。后来,他发现炒股票是一条单纯而使捷的生财途径,便急功近利,投身股海。殊不料股海风险莫测,股市上的钱并不好赚,而且由于经验不足,犯了股市中过贪的错误,屡屡受套。他起初也心躁气浮,抱怨政策多变、股市投资环境不良,把解套的希望寄托在政府救市和股评家指点迷津上。这当然没有多少效果。后来他从佛理中悟出自己得失心太重,股心太重而缺乏主见的弱点,便放松精神,以平常心看待股市涨落和资金的帐面盈亏,每次买卖不企求最低点和最高点,真正做到了股市格言"切忌过贪",结果不久便扭亏为盈,实现了自己拯救自己。
  当然,从佛家的眼光看,这位炒股票的朋友也还是在名利场中沉浮,也还是人生痛苦的套中人,但我想,在个人无法左右的社会中,他起码是做到了自己的随缘而定,随遇而安,因此也就不再那么焦虑、那么痛苦。


  事时变幻的感悟
  说人生充满了逼迫,生命避不开痛苦,这也许不难理解;说人生痛苦的原因在于人心的无明、人心的愚痴,这似乎也容易明仁。问题在于,为什么人生充满了逼迫,人们却依然憧憬人生?为什么愚痴使人遭受痛苦,人们却总是痴心不改?这便是因为痴心有所向往,因为人世间充满了迷人的事物。确实,有别墅富丽堂皇,"难道不想住吗?有轿车华贵气派,难道不想坐吗?有时装款款舒展,难道不想穿吗?有佳肴香美扑鼻,难道不想尝吗?更遑谈如日中天的盛名,众星捧月的权势,通神差鬼的钱财,娇艳如花的姑娘。对此,佛家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觉悟,作为指点迷津、开启人心的钥匙。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与涅磐寂静,合称佛教三法印,是佛家缘起说蕴含的三项基本道理,也是佛家用来印验一切法是否合乎佛教正法的标准,故称三法印。"行"与"法"在佛教术语中指事物、现象、东西、存在。
  先说诸行无常。佛家认为,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和合而生的,缘聚则生,缘尽则灭,处于不断的迁流转变中;没有恒常的定性。因而所谓诸行无常,便是指世间没有湛然常住、永恒不变的事物,一切现象都是变化无常,虚幻不实的。佛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就是这个意思。
  无常又分为两种,即一期无常和念念无常。一期无常是指一切事物在某一较长期间内,流转变化,不断迫递,最后归于坏灭。念念无常则是指事物在没有坏灭之前的任何时刻,亦处于永无间断的迁流变化中。如有的佛经宣扬,一昼夜间就有六十四亿九万九干九百八十刹那五蕴生灭、真可谓电光石火,变化迅速。对于世间的所有无常现象,佛家将之概括为生理、心理、物理三大类,认为每一种都遵循四种变迁过程,即生理现象的生、老、病、死;心理现象的生、住、异、灭;物理现象的成、住、坏、空。
  生理的无常变化,就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因而人们对此感受最深、最直接。佛教《楞严经》有一个故事讲,一天,佛祖问波斯匿王:"你几岁就看到恒河的水?"王回答;"我三岁时,我母亲带我渡过恒河去看医生时看到的。"佛祖又问:"你今年几岁呢?"答:"六十三岁。"佛祖说:"以你现在的容貌和三岁时比较如何?王说:"那怎能相比!三岁时皮肤细嫩、光滑可爱,十年以后就变粗了;每过十年又更加老化;其实仔细的观察,并不是每过十年老化一次,而是每年每年在老化;也不是每年在老化,而是每月每月的在衰老;进而是一天比一天更老;又非但每一天之隔的差异,而是后一分钟比前一分钟更老;甚至后一刹那比前一刹那更老化。"这里,佛祖借波斯匿王之口,道出了人的生理变化无常的真相,这种变化是每时每刻乃至是在刹那间不断发生的,只不过我们一般人平常都只注意到较长时期内的显著变化,而不太去留心刹那间的念念无常。诗人李白有一句诗;"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就是在不经意中,偶然对镜,发出了自己不知何时已然白发丛生的感叹;生理的无常其实就是生命的无常,人由生到死,其间便是一个生命变化无常的过程。记得三年前笔者回乐山老家过年,闲暇无事,想寻访一位姓宋的故友,才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位朋友已于数月前逝世,死前饱受病痛折磨之苦。这件事给我以很大的震动,一位十分熟悉,闭目便能浮现其音容举止、情趣铁事,且体格壮健的朋友,刚过不惑之年,竟己双飞烟火。这是我成年后熟悉的人中第一个死去的,因而给我以生命无常的深刻触动和感受。与对生理的无常变化的观察一样,心理的无常变化我们也可以从对自我心理活动的观照中感受到。我们的心理,无时无刻不在活动变化着,一个观念、一个愿望、一种思绪、一丝意识,不知不觉中产生、蔓延,随后又被新的观念、愿望、思绪、意识所灌没;所代替。即便睡觉时,我们的意识也在梦中流注不已,而且是今天做这个梦,明天又做那个梦,甚至一晚上做好几个不同的梦。生活中,我们常说某人的心思不好捉摸,上司的意图难于把握,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每个人的心理都随时因因缘和合的作用而随时在变,谁也无法控制,我们自己又何尝能做到使自己的某种心态或某一思路长久地保持不变呢?我们自己又何尝说得清自己呢?这就是心理的无常。
  不仅包括人的身心在内的整个生命现象处于无常变化之中,人之外的所有事物和现象也处于不停的流变中。细微的原子、分子在不停地运动着,庞大的地球在不息地旋转着,人类生存的大宇宙环境,也不停地发生着变化。秋去冬来,春归夏至,似乎是地球生态永恒的节律,但近年来,我们感受到,由于温室效应的作用、地球正在趁热,夏季变得愈来愈酷热难耐,谁又敢说,哪一天四季不会颠倒呢?物种是进化的,历史在逗递,社会生活的内容,更是日新月异。没有一种事物和现象能长久地维持鼎盛状态,只要产生了,即使有过极度的辉煌、极度的热热闹闹,最终亦不免由盛而衰,悄然淫灭,逃不脱佛家所谓事物成、住、坏、空的无常变化的命运。
  与诸行无常相承辅,佛家又提出了诸法无我的命题。世界上的许多宗教,都是主张灵魂不死的,认为人的肉体死亡了,但独立的灵魂真我可以不火。一般宗教的这种说法,当然都是基于人的死亡恐惧,是对人的渴望生命永存的心理的迎合和安慰。但佛教认为,这样做并不能真正解决生命的痛苦问题,人们反而会因为贪执于这一绝对的我而产生更多的烦恼。所以刻意指明诸法无我来破除众生的我执。
  诸法无我的我,是主宰和实体的意思。佛家根据缘起思想,认为世间一切法都须凭藉种种条件而和合存在,本身没有单独的实体。由于没有实体,所以随因缘聚散而不能自在常住。既然是随因缘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则不能自我任意主宰。因此,世间一切法,即一切事物和现象,包括人,都必然是无我,没有一个形而上的;恒常不变的我。以人为例,大是形体和精神的集合体,是由色、受、想、行。识五蕴组成,假名为人,虚妄不实,本无有我。大是身心假合,犹如房屋是由木梁椽砖瓦和合而成,离开梁椽砖瓦就没有房屋,离开五蕴和合也就不成其为人。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存在状态都是无常的,死亡就是人体生命因素的解散,彻底否定了人的自我的存在和对命运时主宰力。但世人不懂得这一点,以自我实现为人生标的,热衷于自他彼此的差别,由此增长贪欲和愚痴,造业不断,痛苦不断。因此,要解除痛苦,就必须破除我执。
  对于佛家用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来开解人生迷误,我们不能、不赞叹其匠心独运。人之所以念念不忘人生的奋斗与追求,之所以饱经忧患与痛苦的折磨仍矢志难移,之所以一次次被神圣的目标愚弄犹痴心不改,之所以虽亲如骨肉同胞却难免勾心斗角、同室操戈,之所以明知害人害己却甘愿铤而走险、火中取栗……总之,人生中一切的痛苦、不幸与烦恼,全在于人对外界事物和人自身本象和侨值认识不清,把人生目标和自我的价值看得太真实、太珍贵、太绝对,因而要不顾一切地获取目标,要不借代价地实现自我。佛家提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正是从自我和目标主客两方面抽取人生信仰的根基,彻底破除无明妄念,从人的无常无我和事物的无常无我两方面点明目标的虚幻。《水上泡经》讲,古时有一位公主,国王十分疼爱。有一天大雨过后,公主看到庭院中积水浮泡绩丽可爱,便要求国王用水泡串成华髻来做装饰。国王告诉她水泡虚伪,年生乍灭,不可执持。但公主执意必得,否则自杀。国王无奈,遍召国中能串水泡的巧匠而不得。后来有一老者应征,老者叫公主自己选择适意的水泡,然后替她贯串。公主屡取屡破,心生厌烦,悟其虚幻,于是舍弃此事。佛祖讲的这个故事,寓意深刻而又形象生动地说明了世间一切事物都像水泡一样虚幻不实,生灭不定,不可执持的道理。用这个道理来衡量,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人们渴望过世俗化的生活,却又在商品化、世俗化的大潮涤荡中感到失落;不难理解执著于文化的价值;精神的价值和自我的价值的文化人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烦恼与焦虑;不难懂得为什么幸福的目标总是难于把握,难以实现,而一旦获得了却又总是易于让人产生不过如此的感觉。
  那么,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思想来引导人生,是否就意味着我们该用消极懒惰的态度来对待人生、消磨人生呢?这是对佛家深奥觉悟的误解。似无常、无我的眼光来看待人生的实相,是为了使人获得一种更高的超越思想境界、帮助人从对具体琐事和目标的执迷中超拔出来,不要太贪,不要太执迷,从而能以放松的情怀和灵活的态度去做每一件事。同时,我们一旦了悟了时事的无常,对人生的逆变、社会环境的转换就能处变不惊,视之正常,有更强的社会适应能力。更重要的是,对于还在逆境中挣扎、还在期冀着某一幸福目标而不能得的人们来说,了悟了无常的道理,就能不为暂时的因顿所击倒,今天的丑小鸭,焉知明天不会变成漂亮的白天鹅呢?可见,佛家的超越思想,智慧法眼虽勘透了人生的无常虚幻,却又能拯救失败者的幻灭感。


  宇宙真谛的洞见
  一个世俗之人,他或许从未踏进过佛寺,也从未涉阅过佛书,但若要问起他有关佛教思想的常识,他肯定能随口说出"看破红尘"、"四大皆空"之类的话语。的确,在佛家经典和口头上,空是佛家运用得最多最广的术语之一,已经渗透到了大众世俗文化的各个层面,即使是一个对佛教常识一无所知的人,他也能从阅读过的一般文学书籍中,从社会生活的日常用语上,了解到佛教是一个讲空的教派。如果说,佛家对苦的觉悟,以及从生命流转的因缘锁链和事时无常中探寻苦的根源,还主要侧重于社会人生体验的层面,那么对空的觉悟,则是深入到了宇宙本体论的层面。在佛家的超越意识中,空是一个极高的境界,也是佛家藉以点悟众生最基本,但又最透彻的法理。
  什么是空呢?要了解佛家关于空的含意,先应该掌握佛家关于色的思想,佛家所谓"色空不二",空与色是密切相连的。
  色,佛家称之为有形万法,即宇宙万有之现象存在。色有四种摹本构成成份,一是地大,意指坚强性;二是水大,意指流湿性;三是火大,意指暖燥性;四是风大,意指轻动性。由四大和合形成的一切法,无论有形无形,都属干色的范畴。佛家正是从色由四大和台因缘而生这一点,得出了"四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看法。所以空的内涵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把握:
  一是"若法无常,即是动相,即是空相"(《大智度论》卷五十二)。这是从诸行无常、诸行无我出发,认为一切色法心法都迁流不住,变动不居,因无实自体,所以为空。
  二是"因缘生法,是名空相"(《大智度论》第六)。意思是,世间一切法都由因缘和合而生,则任何一种事物的产生都有本源原因,都有一定的助力条件,不能脱离因缘关系而独立产生和存在,所以为空。
  三是实相无相。佛家认为,世间万物虽无实体自我;但宇宙却存在一个绝对的本体莫如。真如是宇宙本体的实相,"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无想行识;无限、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元老死,亦元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心经》,由于作为宇宙唯一实相的真如清明无染,湛然周遍,是一种空相,所以具体的事物便只能是空。
  虽然佛家在阐释空的义理时,也曾把那种视万物为无物的空观视为妄见,称为,顽空"、“恶取空”,但毕竟空是作为与色相对应的范畴提出来的,是以强烈的人生觉悟为背景的。因此《心经》所谓"色不异宝,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其所包含的最基本的涵意和目的,还是要以空否定色,否定现象世界的独立价值,以乓破除人对红尘世界的贪恋和种种愚痴行为,以达到彻底解脱的目的。就像《八大人党经》中讲,"世界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蔽",将色界否定得干干净净。所以一般世俗中人,一旦接受了佛家空的思想,多半就会有一种人生如梦的恍然彻悟,就会对目迷五色的续纷世界视若无物。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或多或少有这样的经验和体会:当忙碌一生依然一无所有时;当苦苦挣扎过后心力交瘁而又无以慰藉时;当从一个起点出发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时,心灵最觉空虚,最容易产生人生无意义的情绪,最容易对一生中为了追求目标而犯下的种种不良行为感到愧疚,最容易为过去的痛苦和烦恼感到不值。但往往这时候,生命也快走到了尽头,醒悟来得太晚。"过去笔者曾居住过的地方,有不个以拾破烂为生的老妪,尽管此老妪维持自己生计已十分艰难,却仍然收养了一个男性孤儿。她经常对街坊邻居讲,"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话语之间,掩饰不住老来有靠的充实。她整日劳累,从未歇闲,但却不舍得让儿子帮忙做一点亲事。吃饭时,她吃红苕,儿子吃米饭,偶尔割肉打一次牙祭,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沾一点,尽量让儿子多吃。后来儿子长大了,虽未成龙成风,但也安排了工作,按理该是她休息享福的时候了吧?不,儿子要交文朋友,嫌有一个拾破烂的母亲说不出口,便径自弃她不顾,自立门户去了。她失去了儿子,她只能依旧挪着蹒跚的脚步拾破烂。当她终于倒下处于弥留之际,似也有所悟,干枯的眼中渗出几滴苦泪,对围在床边的街坊邻居吐出一生最后的体会:"儿子没想头!"其实,这位老妪的苦主要还不在于身体的劳顿,而是心灵的苦,她太执迷于儿子的价值,太执迷于儿子长成后的本来,她养儿子是抱着防老的目的而不是自然的义务,是一种本来的寄托而不是现实的寄托,所以当这种希望破灭时,她感到了一生的空虚和不值。而佛家以空醒世,目的便是要消除人生中的此类悲剧,要人们尽早而不是在将要离别世界的时候才痛苦地醒悟到贪恋和太过执著的不值,这样,痛苦就会避免,甚至无从感觉。
  记得以前读过鲁迅一篇题名《过客》的文章,文中同行的女孩和老人之阿有一场关于前路上看到了什么的对话。女孩讲前路上看到了鲜花,老人却说看见了坟场。这篇文章的意思很清楚,女孩和老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过客,只不过女孩正值生命的青春时期,内心一片光明,充满绚烂的想象,因而看前路自然是鲜花一片。而老人正入暮年,来日无多,一切人生的追求都被沉重的人生经历所消磨,因而看前路自然是坟场一片。这是从不同的主观条件对相同的外界环境作出的不同反映;用佛家的思想来衡量,正说明了外界的虚幻。佛家认为,诸法唯心造,所谓“一念才动白云万里”,"念逐境生",就是讲外界事物均是心造的幻影,也就是空。如此,则芸芸众生还有什么必要汲汲于种种虚妄的追求呢?停止了虚妄的追求,又何来种种烦恼和痛苦呢?
  然而,如果佛家讲空只是为了让人们明白万事声空,从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那么社会生活又如何得以进行,社会又如何得以发展呢?毕竟,社会生活的进步是靠人的行为来推动的。科学研究固然很苦;但不能没有人去搞;社会变革固然十分艰难,但不能没有人去追求。因此,领会佛家空的精义,绝不能仅仅停留在虚无主义的境地和绝生离俗的行为上,作为一个世俗生活中的凡人,并且还将在世俗世界继续生存下去,应该追求一种空而不空的境界。对此,我们不妨先拜读苏拭的一首诗:
  上人学苦空,百态己灰冷。
  剑头惟一吠,焦谷无新颖。
  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
  新诗如玉雪,出语便清警。
  ……
  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
  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
  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
  欲令诗话妙,无厌空且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清。
  从诗中不难看出,苏轼是以一种积极入世的态度来领悟佛义空灵万纳的殊胜妙意。这种空的妙意不是诱人心灰意冷,而是启迪人在把握了物性本空的道理后达到一种心灵的空灵。空灵则胸襟博大、心境辽阔、思致高远,在社会生活中便能积极入世而不囿于世,勇于追求而不溺于物;便能视沟壑如平地,闻流言如轻风;便能虽历经挫折而不颓丧,虽满载殊荣而不沉耽。
  更具体一点,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听到人们这样相劝:"想开一点"、"看开一点"。其实这想开一点,看开一点正是民间对佛家空观的最朴实的把握和运用。任何事情,使你焦虑,使你痛苦,那是因为你想不开,看不开,而只要你以空阔的心灵来接纳,从更空阔的范围来对待,想得开一点,看得开一点,你就会痛苦渐除,烦恼顿消。以笔者自己为例,前段时期炒股票,不幸被套,眼见指数不断下滑,亏损日益增多,便十分痛苦焦虑。后来经一位股场高人指点迷津,方才茅塞顿开,想开了: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炒股票不过是一种玩,输赢不必太过计较,何况股市有涨有跌,变化无常,纸上的一时盈亏,又何足道哉,套住了就权当是做一回保管员。这样一想,对那个"套"宇就看得轻了,没了套的不偷快感觉,直到股价大涨,方才从容地将仓中股票交与别人"保管"去了。
  笔者这样来把握和运用佛家的空也许粗俗,但确实是最广泛、最实在的,要知道,有人就是因为套住了,心中"套。字装得太满;"一时想不开而轻率自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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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





                                                                                                      第三章  回头是岸




    生命意志
  中国当代著名思想家梁漱溟先生在评价西方文化、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的特点时,曾经指出:西方文化的特点是意欲向前,即在人与环境的冲突中,意欲乃朝前去征服环境,以求欲望的满足;中国文化的特点是意欲向内,即意欲不与环境进行激烈对抗和冲突,而是自居一侧,调和持中,随遇而安,因而获得内在的满足和生活的愉悦;印度文化的特点是意欲向后,即在人与环境的冲突中,意欲不求克制环境,而是反身向后,以求自我否定。举例来说,假如居住的房屋破漏,那么典型的西方人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完全毁掉旧屋,另建一栋新厦。中国人则是修蔓一下月房子,而印度人则试看去消解整建房子的欲求。三大文化所展示的意欲取向的不同特点,代表着生活在三大文化中的人们各自人生努力的不同方向和特点,同时也就是西方人、中国人和印度人在面临人生困境时所寻求的不同的人生超越指向。梁漱溟这里讲的印度文化主要是指佛教,所谓印度文化的特点是意欲反身向后,在人生层面上,其实就是对佛教"回头是岸"的诠释。不过,梁漱溟概括的意欲向后,则是点明了"回头是岸"在实质上乃是意欲的逆转,回头的主体和主要内容都是意欲。这标明了佛家的人生超越不同于其他的人生超越,乃是对生命意志的超越。
  那么,什么是意欲呢?意欲就是指意志和欲求。在心理学的概念中,意志是指大有意识地确定目标、根据目标调节和支配行动、克服困难以实现目标的心理过程,在我们的日常印象中,意志似乎是值得肯定的心理现象,我们常批评某人缺乏意志,也常赞扬某人意志坚强。拥有顽强的意志,是人坚定不移地追求某一人生目标的前提。然而在佛家思想中,意志却是人生中需要努力克制的敌人。佛家认为色、受、想、行、识是构成世界一切事物,包括人在内的五种基本要素,称为五蕴。五蕴中的"行",就是指意志活动,也即对种种目标产生欲求的心理活动,因此意志也可说就是意欲。深受佛教思想影响的德国近代唯意志论哲学家叔本华,曾经对意志进行过深入的论述,他指出在最基本的意义上意志就是不能遏止的盲目冲动,意志的本质是无尽的欲求。意志最大的欲求是生命,哪儿有意志,哪儿就会有生命、有世界,因而意志又可称为生命意志,人的身体与世界,都是意志的客观化。
  意志最基本的内涵既然是人的内在欲求,是生命的冲动与渴望,那么意志对人,对人生和社会乃至世界的存在与发展状况就必然有着紧密的关联。这种关联从佛家的观点看,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意志决定生命存在的具体形式:根据佛家的十二因缘说,生命的产生和消亡经历的是一个由无明直至死亡的过程,无明是生命流转的起因,但由无明而生的种种意志活动,却决定着精神具体投胎的处所,即"行缘识"。由此而再经"识缘名色"和"名色缘六处"的过程而形成具体的生理器官,表现出生命的具体存在形式。因此可以这样说,没有相应的意志活动,就没有相应的生理机能。对于佛家的这一观点,叔本华曾有过更明确的表述,他说,人的身体本身就是意志的客体化,这就是人的身体之所以根本和人的意志完全相适应的理由。例如,大有吃东西的意欲,因而就有用于咀嚼的牙齿和用于输送的食道、胃、肠等相应的生理器官;有繁衍后代,延续生命的意欲,就有专门的生殖器;有攫取外物的意欲,就有灵活的手和跑得快的腿等。因此,身体的各部分完全是和意志所由宣泄的各主要欲望相契合的,是欲望的可见的表现。牙齿、食道和肠胃就是客体化了的饥饿;生殖器就是客体化了的性欲。
  在意志与生命形式的关系问题上,无论是佛家还是叔本华的表述都过于神秘,并且无法证明。不过仅就意志与生命的具体形式之间存在一定关系这点来讲,还是比较容易理解的,用我们比较熟悉和习惯的观点来表述,我们太平今天的生命存在形式或生理机能形式,是人类在适应生活环境和与生活环境顽强斗争的长期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而大适应环境和征服环境的行为是以内在的生命意志为支撑的,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生理机能能够发展成今天这种适合于在地球上生存的和谐形式,是人的生命意志奋发不懈的结果。所以,古志对生命形式及其功能示可或缺。笔者记得有一次从电视上看到一个报导,一位没有双手的残疾人用脚代手,做各种日常杂事和写字,竟然灵活自如,令人叹为观止。这个例子颇能说明意志和生命形式及其功能的关系,这位残疾人失去了双手,但他具有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并适应生活,战胜困难的顽强意志,因而他勤炼双脚,虽历经挫折而不退缩,终于达到了以脚代手的目的,对于他而言;脚就是他的手,这就是他生命存在的具体形式,而这种独特的形式,是由他的意志所创造的。
  第二,意志是人生的动力:人的生命一经形成,便要求发展,要求在社会生活中获得实现和完善,因而对于每下个人而言,就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而展开人生和决定人生方向的最内在的动力,佛家认为是意志。在佛家的十二因缘人生因果链条中,从"受缘爱。到“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的诸环节,可以看作是人生展开的主要过程,而这一人生展开的动力是缘于爱。这里的爱不是指爱情,而是指渴望、贪爱、贪欲,也就是种种具体的人生欲望,因而也就是意志、意欲,是有意识的"行",是有具体目标的意志或意欲。在意欲的支配相引导下,大便展开了种种具体的追求,在社会生活中搏击泅游,沉浮挣扎,做出种种举动,留下种种足迹、印记,从而铸造出自己的人生。与佛家的这一观点相一致,叔本华认为,意志的特性就是冲动,就是要求实现、要求满足的欲望,因而人生就是在意志支配下,以意志为动力的没完没了的追求。
  对于意志在人生中的动力作用,我们每一个人根据自己实际的人生经历和经验应该都能体会。我们生命发展的活动,都是有目标和目的的,这目标和目的里面,就包含着我们想要实现的某一愿望,某种欲求,包含着要克服困难和障碍以达到目的的意志,所以这意志便是我们追求目标,达到目的的动力,是我们种种自觉行为的动力,进而也就是我们追求和创造我们所憧憬的某种人生境界的动力。人们常讲,"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不死的心"就是人所具有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意志,就是支持着追求者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行走下去的动力。嫦峨为什么要奔月,织女为什么要下凡,就是因为嫦娥怀着长生不死的意志和欲望,织女怀着追求世俗的男女恋情的意志和欲望,因而她们一个不惜违背人间道德偷吃灵药,独自奔月,一个不惜违反天条私自下凡,并因此而铸造出她们各自特殊的人生。在现实生活中,生命意志支撑人生的例子可说俯拾皆是,目前国际国内经常举行残疾人运动会,当你看到运动场上残疾人龙腾虎跃,奋力拼搏,竞刨佳绩的雄姿,你不能不为生命意志的力量所震撼。
  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的人生不尽一致,甚至相差很大,这也是以意志为动力而形成的。有些人有强烈的成名意欲,一些人有强烈的极为意志,另一些人则贪财好色,因而不同的人在各自不同的某种突出意志和欲望的驱使下便展开了不同的人生追求,或名标青史,或权倾一时,或在金钱堆里趾高气扬、或在脂粉群中如鱼得水。这便是意志的多向性决定了人生的不同轨迹。当然,社会生活中失败的例子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说,相对于所具有的欲望和所追求的目标而言,绝大多数众生都是失败者。但是,失败的人生也是缘于某种意志和欲望,没有意志的追求也就没有某种失败的人生,因而在失败的人生中,意志依然是人生的动力。
  第三,意志决定世界的生成和存在状况:与意志决定生命的存在形式一样,意志也决定世界的生成与存在状况。佛家业感缘起论认为,亚力是一切生物及其所居世界的产生原因和根源。就个人的生死流转和在流转中的具体命运而言,是由个人所作的业所决定的,同样,整个人类社会和世界的命运,在成、住、坏、空大循环中的具体状况,则是由众多个人所作的业,即共业的合力作用所决定的。具体来讲,佛家认为,世界是一种称为极微的要素的积集,极微是永恒不灭的,但它的存在形式和作用是有聚散生火的,而极微的聚散生火乃是由有情众生的共同业力所决定的,因而有情众生所生存的世界是业力感召的结果,有什么样的业就有什么样的世界。这里,佛家虽然讲的是业力决定世界的生成和存在状况,但产生业的行为则是由意志和欲望支配的,因而说业力感召世界其实就是说意志生成世界。所以吸收了佛家思想的叔本华干脆就讲世界是意志的客体化,讲意志生成世界。并且,佛家在讲空的同时讲"念动境生","境由心造",实质上还是指意欲幻化世界。
  佛家对意志与世界关系的看法在本体论上有很多争论,我们也不一定完全赞同,但佛家确实是看到了人的意志对社会历史和世界的重大影响,自然、社会乃至整个世界,正是在人的意志作用下而不断发生变化,改变存在状况的。毛泽东有一句诗道:"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歌颂的正是世界在人的意志作用下的变化。事实是,人类渴望过幸福的生活,因而绘制出种种理想的世界蓝图,并以顽强不息的意志为推动力,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现实追求。而不同的意志取向和不同的现实追求之间则不可避免地产生着激烈的冲突和搏斗,从而在人类历史上形成了一种又一种社会制度,出现了一次又一次和平与战争的反复,与此同时,自然和社会环境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意志决定着这个让我们感到幸福或不幸福的世界和社会生活的具体状况。


  生命意志与人生
  阅尽人间翰墨,扑眼而来的仿佛皆是对人类生命意志不可磨灭的颂歌。从古希腊神话中不屈的普罗米修斯,到苏格兰民间故事中百折不挠的布鲁土国王;从杰克·伦敦《热爱生命》中与沙漠抗争的旅客,到海明威《老人与海》中同风浪搏斗的老人;从陶渊明"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讴歌,到王令"杜鹃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的吟咏;从"头悬梁,锥刺股"的史载,到"铁棒磨成针"的口传,古今中外,一条红线贯穿,歌颂意志,张扬意志,激励意志。这不奇怪,意志是人内在的生命追求,人生是生命追求的外部表现,没有意志,生命就不可能发展,人生就无法延伸。人生有许多障碍,人生是追求亦是斗争,生命意志是人生最内在的动力和精神支柱,没有意志的人生将无法想象。所以,热爱生命;热爱人生的人们总是竭尽全力歌颂意志,赞美意志,即便是人生的悲剧,只要其中包含着永不回头的生命意志;如普罗米修斯之不向宙斯屈服而被缚于高加索山悬崖,日日遭受兀鹰啄食肝脏之苦,直至被打入幽暗的深渊,亦会受到真挚的颂扬。
  然而在佛家看来,世人对生命意志所表现出的审美倾向,不过是对人生无明时表现入佛家的大智大慧,却是觉悟到人生之所以苦海无边,众生之所以焦虑、烦恼、痛苦不已,人世间之所以充满搏杀、罪恶、尔虞我诈,原因就在于人具有冲动不已的生命意志。
  佛家认为,人生有108种烦恼,其中贪、嗔、痴是这众多烦恼中的劣祸之根。贪是对外物的贪恋、欲求,也就是攫取和占有某种目标的意欲,是生命意志满足自我生命需求的表现。嗔是易怒、好斗的情绪,是生命意志的冲动受到阻遏,却又急不可耐地推行自我意志,强调自我价值、倾泄自我欲望的表现。痴则是执迷不悟,只知贪恋求取而执著不退,这是生命意志不能自抑的表现。诸行本是无常,没有值得贪恋执著的终极价值;诸法本是无我,没有值得汲汲张扬的自我;人生本应随缘,没有矢志不折的轨道。但世俗中人往往是在生命意志的支配下,心存贪、嗔、痴等无明妄念,对人间种种虚幻的目标展开热烈的追求,虽屡屡成空而不知醒悟回头,并为满足个人欲念之需而相互冲突,造成人生的焦虑、忧患、烦恼和痛苦。因此,生命意志之于人生的痛苦,实在是难辞其咎。
  那么,满足了生命意志的需求,满足了种种的欲望:是否就能去除烦恼,获得人生的幸福呢?佛家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在佛家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思想中,就指明了人的心理、人的思想、人的情绪、人的欲望和作为欲望对象的外界事物,都是因缘和合而生的无常存在。因而一方面欲望是无止境的,此息彼生,此消彼长,永无餍足,即使有所实现,有所满足,那也只是一时一事的实现和满足,没有实在的意义。另一方面,欲求的目标是虚幻不实,变动无常的,不可能给人以不变的印象和永远的满足。所以,只要有生命意志的躁动,人生的烦恼和痛苦就无法消泯。以第一章中所提到的国王的烦恼为例,据佛家的眼光看,那正是生命意欲的无限冲动与现实满足的有限所造成的的生命停滞感。可以相信,国王的生命意志有过辉煌的实现,他当上了国王,登上了他那个王国权力的顶峰,他的种种欲望,较之他的臣民能够获得更大更充分的满足。在某一段时期,国王一定产生过极大的欢乐和满足感。问题在于,渐渐地,国王失去了欢乐,虽然环境依然,富贵依然,享受依然。习以为常的生活和满足使他感觉麻木,乃至厌倦,一切的人间富贵和享乐,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提不起兴趣。但这并不表明国王没了生命意志的冲动,没了生活的欲求,如果真是如此,他就不会有痛苦和烦恼。相反,恰恰是他意欲甚旺,但现实环境不能提供给他新的满足,他才会对习以为常的生活感到厌倦,以致听到劳苦困顿的农夫穷开心地唱几句小调、他也会感到好奇、新鲜,以为穿上农夫的破布衫就能找到快乐。
  在"烦恼的国王"这个寓言故事里,寄寓着人类的悲剧,寄寓着生命意欲之于人生的悲剧。在佛家看来,因为无明而有趋向世俗的意志再进而有人的生命形成和形式",因此,意志的勃郁不宁和欲望的无休无止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人的意欲必须在社会、在人生中表现和满足,但社会和人生却并不具备获得这种表现和满足的充分条件,这便是意志的悲剧,欲望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人生的悲剧。
  对意欲之于人生的悲剧意义,我们可以从发挥了佛教意志论和人生苦难思想的叔本华那里获得进一兵的认识。叔本华认为,对于人生来说,所谓幸福,是意志达到它的目的的状况,而意志在追求目的时受到的阻抑则是痛苦或缺陷。因此,人生的幸福是暂时的,痛苦是经常的。这是因为,人的追求没有最后目的,人的欲望没完没了,这种生命意志的本质决定了痛苦和缺陷是人生的本质。而幸福则是幻觉,即以为在生活中找到了其实根本不可能实际拥有的东西,以为自身不断产生的欲望有了持久的满足。意欲的无法彻底满足,这是意欲之于人生悲剧意义的第一方面",也是最基本的方面。另一个万而是,如果人因为愿望的一时满足而不再追求,那么,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会袭击他,这时,人的存在和生活本身就会成为不可忍受的重负。"所以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地来回摆动着";"事实上痛苦和无聊两者也是人的两种最后成分。"(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54、518页)
  人生是悲惨的,不仅因为人生受痛苦和无聊的任意抛掷,而且还因为人生要受个体化原理支配。叔本华认为,;当意志决定人生时,每一个人都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自私自利是人们普遍约行为准则。因此,人生犹如战场,社会就成为人与人之间相互竞争,彼此压迫的场所。憎恶、仇恨、暴力和罪恶就充斥整个世界,所以,历史是永无终极的一连串的谋杀、劫夺、阴谋和欺骗。
  对于造成世界的zai 难、社会的罪恶、人生的痛苦的根本原因,不少先觉者和思想家从不同的角度作出过多种解释。如ji 督教的原罪论,以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中受蛇诱huo,违背上帝禁令偷吃禁果而获罪被逐的故事,把人生苦难和社会罪恶,看成受原罪影响命定和上帝意志的表现。英国哲学家霍布斯从性恶论出发,认为人天生性恶,彼此如狼对狼一样展开生存竞争而导致社会和人生的不幸。马克思以阶级分析为依据,认为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痛苦是由于遭受少数人剥削压迫的结果。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则把痛苦看成是人本能受到的压抑。其实,各种对人生苦难和社会罪恶原因的探究虽然或在锲入点上有所差异,或在侧重点上有所区别,或在功利目标和社会立场上有所不同,但总体上讲都离不开以人类的需求和满足这对矛盾做基础,离不开意欲和意欲的冲突、意欲和环境的冲突这一基本现实。因此,佛家和叔本华从意志论出发看待人生和社会的痛苦,不能不说是对人性、人生和社会有相当深切的体会和把握。古往今来,在社会生活中,人们爱发出这样的感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正是一种意志常受阻碍,欲望难以满足,希望总是落空的无奈。在人生中、人人都憧憬着一些美好的目标,然而只属于某一个人的目标却几乎没有;在通往任何一种美好目标的道路上,都拥挤着成千上万的渴求者,拥挤着成于上万的个人意志和欲望。于是,意志和意志之间就难免碰撞,人与人之间就难免竞争,人生中就有了成功者与失败者,而失败者总是绝大多数。笔者记得曾读过一篇题目大概叫"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报告文学,其中讲西北地区的孩子们,无论家庭环境怎样,具体条件如何,为了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为了求得在社会上有出息,为了挣一个美好的前程,都倾全力于高考。争过高考这座独木桥。孩子们准备高考的过程完全是一个人与人之间意志的较量过程,"头悬梁,锥刺股"似的拼搏精神十分普遍,有人家境极贫,一日只能得一餐,但却要坚持苦读到深夜。有人智力本弱,却以笨鸟先飞为勉励,一日当成两日用。因而,有人在紧张的复习期间便疾病缠身,形销骨蚀,难以为继;有人在最后冲刺的高考场上突然昏厥,功亏一篑;最后闯过独木桥,挤进大学圣殿的,总是少数幸运者。而绝大多数的失败者,便不得不在心灵上蒙上失败的阴影,或在家长逼迫下投入准备下一届高考的马拉松式的痛苦复习中,或无可奈何地承认失败,另觅出路,个别人甚至不堪失败的打击和家庭的压力而自杀。似此类因生命意志遭受挫折、因人生希望落空和目标难近而产生的痛苦、烦恼和不幸,在社会生活中实在是太多太多,这就是意志难以实现、欲望难以满足的痛苦;是"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人生常态。
  有时候,人生的痛苦也不一定是直接缘于强烈的欲求,而是缘于受到他人意志的逼迫。笔者听一些吃机关饭的朋友讲,他们心中时常感到很窝火,不适应机关作风。有一位朋友,刚出校门不久,分到某大机关从事秘书工作。他一向自恃才高,笔下功夫过硬,发表过文章,还得过奖。谁知他写的报告、起草的文件和工作总结之类,却总是被他的顶头上司,一位处长挑漏眼,不是观点有问题,就是文字不妥当,每每返工,烦恼不堪。对于这位朋友的苦恼,我们常以没有工作经验,还不适应机关工作相劝慰,其实追根究底,这位朋友之所以有苦恼产生,还是在于他内心所具有的维护自我价值的生命意志。机关是一个照章办事的地方,是一种体现政策意志和领导意志的地方,下级办事人员的个人意志在这里只能偃旗息鼓,不得张扬。处长删改下级工作人员的文字,挑下级工作人员工作成果的缺陷,不过是为了尽可能地在循规蹈矩的机关工作中显露一点有限的个人意志,其对象当然只能是下级。因而作为下级,如果时时不忘自己的价值,不磨平个人意志,总以为上司平庸,就不能不感到痛苦,感到他人意志的逼迫而呆不下去。
  在现实生活中,除了意志受挫,欲望受阻的痛苦与烦恼之外,无所事事的空虚和无聊也极为普遍。在18、19世纪的俄国,曾经产生过一类被称为"多余人"的人。这类人一般都是出身贵族,他们风流成性,周旋于上流社会,终日寻欢作乐。但久而久之,他们对这种贵族生活方式感到厌倦,但又不知道该怎洋追寻新的生活,因而困惑迷茫,被空虚和无聊所折磨。普希金的著名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男主人公粤涅金,就是一个"多余人"的例子。他厌倦了贵族的饮食歌舞、飞鹰走犬、寻花问柳的享乐生活,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兴趣,以致于轻率地拒绝了美丽而又纯洁的贵族小姐达吉娅娜的爱情,在空虚和无聊中出外周游了一段时日,又转回来跪倒在已经成为公爵夫人的达吉娅娜的脚下,向她求爱。奥涅金的因空虚和无聊而产生的精神痛苦,其实并不是生命意志和人生欲望达到了终极实现后而伴生的心理状况,而是一种暂时获得满足后又未能寻觅到新的意志目标和欲望对象的结果;在我们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很多人都有这样一种体会,'即长期地从事一种单一不变的工作,便会感到乏味,感到空虚和无聊,即便那种工作曾经是自己梦寐以求,历经努力之后才得来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虽然会感到一时的满足,但进取的空间已经不大,意志和欲望被迫在一个熟悉的狭小笼子里打转,没有新的生活内容附丽,感觉到的就只能是空虚和无聊。
  意欲的不满足是人生的痛苦,意欲的满足亦是人生的痛苦,这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生怪圈,有人能够走出这个怪圈,有人不能走出这个怪圈,关键是看遵循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前行。


  超越生命意志
  循着佛家红尘觉悟的思想轨迹漫游到此,我们似乎应该恍然大悟:既然人生的痛苦,生命的烦恼,总是因缘于意志与环境的冲突,因缘于欲望与现实的背离,那么对意志与环境,.欲望与现实进行双向的改造和调节,便定能获得人生的幸福,生命的超越。其实不尽然,因为每一种以拯救人类和改造社会为宗旨的思想理论,都或多或少会把人世的罪恶、人生的不幸归咎于人的某种意志和欲望,从而把实现生命超越的立足点落实在对人的意欲的一定程度和范围的改造上,落实在对人与外界关系的一定调节上。但由于用力大小和具体尺度有别,由此出发,却可以走向不同的人生超越方向,进入不同的生命超越境界。如西方ji 督教有ji 督教的超越取向,中国儒家有儒家的超越取向。为了便于读者了解佛家超越方向的特殊性及其对人生影响的特殊性,我们可以通过佛家与ji 督教及儒家超越的比较;来领会佛家生命超越的特殊智慧。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名将巴顿将军有一句著名的格言,"向前,向前,向前。"透过这句格言,我们完全能够感受到西方人那种锐猛直前的精神意志和不加掩饰的成功欲,也完全可以领会梁漱溟所言西方文化意欲向前的特点。但是从整个西方精神发展的历史看,人的意欲向前和张扬并非始终都是直接了当和不加阻拦的,而是经历过较为隐晦曲折的ji 督教主宰期。由于社会生活是由人的行为构成的,而行为又是受各种意志和欲望支配的,因而当社会还没有能力为人的意志和欲望追求提供广阔的活动空间时,当人类还在基本的生存层次上挣扎时,面对社会的罪恶和人生的痛苦,先觉思想很容易将之归咎于人性的弊端,救世者往往是拿人的意欲开刀。佛教是如此,儒家是如此,ji 督教也是如此。ji 督教的原罪论,认为由于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偷尝禁果所犯下的过失,使人天生具有罪性,罪性成为人的本性,人一出生就是罪人,人的贪欲使现实世界成为罪恶的深渊,苦难的海洋。所以人性的罪恶,注定了社会的苦难和人生的痛苦,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人类。而人应该做的,就是放弃各种人生的追求,压制个人意志和欲望,过逆来顺受和清心寡欲的生活,即使有人打自己的耳光,也绝不还手。因此在虞诚的ji 督徒中,极端的禁欲之风相当盛行。
  然而ji 督教在压制人的意志,提倡禁欲主义的同时,却为人的意志和欲望的留存留下了一个缺口,这就是上帝。上帝是世界的创造者;.是人的创造者,是全部善的化身。上帝的意志高于一切,人只有服从上帝的旨意,遵守上帝的诫命,听从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耶稣的教诲相引导,才能获得拯救。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到父那里去。"…你们若爱我,就必须遵守我的命令"(《约翰福音》,第14章,第6、15节)遵守ji 督的命令,过ji 督教会所要求的禁欲主义生活,才能在末 ri审判中受到上帝的眷宠,升往天国,否则就是下地狱。问题在于,上帝本身就是人创造的,是人类想象的产物,因而上帝所具有的无上意志,实质上是人的意志的转移。可见,ji 督教虽然主张泯灭人的意志和欲望,却并非将人类意志和向外的追求彻底否决,而是将之区分为善的意志和恶的意志、向善的愿望和为恶的欲望两种,上帝是善的意志的代表,魔鬼则是恶的意志的化身。人类的罪既在于违背了上帝善的意志,遭受魔鬼的诱huo而滋生了贪欲,那么世界和人的获救就在于驱除邪恶的意志和贪欲,向上帝善的意志回归。这样,ji 督教通过对人类意欲的善与恶的二重划分,并将善的一面赋予上帝,依靠上帝的权威和力量为人类树立起了二个去恶向善的人生目标,召引人从恶的意志和贪欲的包围中挣脱出来,奔往天堂,融入上帝善的意志。这便是ji 督教人生的超越,生命的超越,同时也是人类意志的自我完善和欲望的调整,其特点仍是意欲的向前追求。ji 督教断言这个旧的罪恶世界必将毁灭,而代之的将是二个布满上帝恩泽的新的世界,这种对美好理想的期盼和除旧布新式的超越意向,体现了西方人强烈的意欲向前的特点。所以,墓督徒们虽然在现实生活中竞相禁欲,放弃许多世俗追求,虽然伴随着教堂钟声的是外表宁静的无言忏悔和默默祈祷,但内心却实在是充满向往无限的躁动和企求天堂之乐的焦灼。他们渴望拥有,渴望在拥有中获得生命的超越。
  ji 督教超越意识所潜藏的对人类意欲的鼓励,导致了西方现代文化精神的产生,虽然西方现代文化精神是以ji 督教文化精神的否定形式出现的。西方中世纪,人们在ji 督教超越意识的指引下,强行压制着意欲的冲动,默默忍受着现实的苦难,以焦虑的心情期待着上帝的召唤,期待着天堂的永恒欢乐。但ji 督教许诺的幸福毕竟是虚幻的,上帝的恩泽迟迟不能以可以验证的方式兑现。当八对幸福的期盼是一种需要满足的实际愿望,。而不仅是一种苦难中的精神寄托时,人们对上帝干年福国的来临就会逐渐失去信心和耐心。于是随着现实社会的发展,人们开始把追求幸福的目光从天堂转向现实,开始由否定自身变为肯定自身,开始把人类无上的生命意志和美德从上帝那里收归于人。这二过程肇始于文艺复兴时期。被恩格斯誉为"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的但丁断言:"人的高贵,就其许许多多的成果而已超过了天使的高贵。"一扫人在上帝及其使者脚下战战兢兢的渺小形象。另一位人艾主义先驱彼特拉克公开宣称:"我不想变成上帝,或者居住在永恒中,或者把天地抱在怀抱里。属于人的那种光荣对我就足够了。这是我所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这里,上帝的灵光已经褪色,人们不求永恒只愿捕捉到人世间的有限幸福,这凡人的幸福彼特拉克认为是爱情和荣誉。《疯狂颂》的作者爱拉斯谟更是对人类欲望大加放纵,他强调,人生的目的,首先在于寻欢作乐;要消除人生的忧患和痛苦,情欲远胜于理性;若要幸福,必须顺应自然本性而生活。孟德斯鸡则对禁欲主义和修道十生活大张苔伐,指出"禁欲的职业摧残了许多人,即使瘟疫与最惨烈的战争,也从来不至于如此",从人类种族延续的根本上捍卫人的生命意志。西方现代文化精神的崛起,标明西方文化意欲向前的超越特点由ji 督教超越意识的隐蔽形式转变为直接的公开形式,相应,西方人生命超越的境界便由上帝善的意志战胜人自身恶的意志,转变为人的意志在现实生活中克服外界障碍的不断进取和欲望的不断满岸。
  然而,西方文化所指引的超越人生,无论采取ji 督教式的还是现代的形式,在佛家眼里看来,显然都还不够觉悟,不能彻底摆脱人生的痛苦。在此,笔者想先讲讲笔者童年时期所熟悉的一个人。笔者童年时期居住的大院里,有一位远房长辈,笔者称呼她六奶奶。六奶奶进过学堂,是个虔诚的天主教(ji 督教的一支)徒,解放前在一家洋人办的教会医院里当过护士,解放后又在地方人民医院工作,后来退休在家。六奶奶生活严谨朴素,我们一群孩子经常看见她独自在房中对着挂在墙壁上的一个小十字架神情肃穆地念念有词。但她非常慈祥,喜欢小孩子们,我们经常大呼大叫地闯进她家,随便拿她的东西吃,她从不生气,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看手有多脏,洗干净再吃,还为我们掸灰擦汗。在我的记忆中,只记得她发过两次火,一次是我当着她的面把一只被我认为是坏人的黑蚂蚁扯成两年,然后把尚能爬行的前半部给扔进正在搬运食物的红蚂蚁堆里,让红蚂蚁消灭它。她看见后很生气,骂我是黑心肺。一次是她生病去医院回来,很气愤地对我奶奶讲医院护士对病人很凶,打针打得很痛,还说怕痛就不要来。她说她过去当护士的时候,照顾每一个病人都像照顾自己的亲人一样,爱人是上帝的教诲。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红卫兵从她家搜出了那个十字架,说她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揪她去斗争。她和许多街道上的四类分子一起站在台上,虽然颈项上挂着个大木牌,头发被扯得很乱,表情却依然安详神圣,仿佛心中自有一片照亮黑暗的阳光,不像其他四类分子那样显得紧张惶恐。只是在那期间,当她拖着疲乏的脚步回到家时,总是念叨上帝为什么还不召唤她,显得有些焦急。现在想来,这位六奶奶身上具有明显的ji 督教徒品格,躬行的是一种上帝所指引的人生,我们似乎可以以她为例来评价ji 督教超越意识所具有的人生影响。即ji 督教虽然主张禁欲,主张泯灭个人意志,但目的是为了宏扬上帝意志;让上帝驻进人的心中,是为了使人的意志和欲望得到改善与提升,为死后进入天堂享受永恒的幸福创造条件。这本身就是一种意志和欲望的追求,包含着对未来幸福的企盼。所以一方面,虚诚的ji 督教徒,由于在内心向上帝靠拢,企求至善,因而品德良好,充满爱心,具有为善的事业献身的精神和敬业精神。即便现实生活充满了罪恶的痛苦,但他们有上帝的意志和感召作支撑,有天堂的钟声在召唤,因而能够做到蔑视这种现实而不为其所困扰,置身于一种生命升华的超越境界中。另一方面,由于ji 督徒内心具有分明的善恶界线,具有人性的罪感意识,对终极命运充满强烈关怀,因而既无法排除等待上帝裁决的焦虑,又不能彻底摆脱情识所带来的痛苦和对罪与罚的恐惧。
  而现代西方文化精神将生命的超越界定在现实追求中的成功,则更是打开了人生和生命痛苦之源。这种意欲向前的超越取向以主客观世界的对立为轴心,将主观意欲对客观世界的征服和在客观现实中的实现视为生命超越,将客观世界对人的意欲的压制视为生命的失败和人生的不幸。因此,这种超越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激励了西方人的意志和进取精神,从而丰富了社会生活,促进了现实世界的发展。但是,客观世界与人类主观世界的对立是永无终极的,其形式千变万化,因而对于个人来说,任何成功的欢乐部难以长期保留:失败的痛苦却是长相伴随,意志和欲望根本无法彻底满足。而且在激烈竞争,充满各种力量碰撞和较量的现实社会生活中,个人的意志往往显得渺小,是生活支配着个人而不是个人驾驭着生活。因此,与西方物质文明的发达和社会飞跃发展相伴随的是普遍弥漫的焦虑情绪,在已经异化了的现实世界中,很多人都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和孤独无依。叔本华意志论和克尔凯郭尔、萨特的存在主义所流露出的对人生和世界的悲观主义情绪,就是对此种人生痛苦和烦恼的反映。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中,当推销员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因为对人生和做人充满了恐惧,一天清晨醒来竟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卡夫卡的这一描写令人震惊于西方世界中人生的逼迫性,自然也表明了在意欲向前的超越追求中,人不能摆脱精神的痛苦与烦躁。
  与ji 督教一样,中国儒家有感于礼崩乐坏,天下大乱,人人欲富贵而轻贫贱的现实社会状况,对个人的不良意志和欲望,也是颇多烦言,认为社会的动乱无序,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损伤,都是个人意志恶性膨胀造成的,是欲望诱huo的结果。因此要治理社会混乱,解除人生忧患,就必须从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改造做起,对人的意欲加以合理疏导和控制,建立起合符理想的道德人格。这里,儒家与ji 督教一样,都是一破一立,即对人的意志和欲望加以善恶二分,在要求克制人的不良意志和欲望的同时,提倡对善的追求。不过,儒家为人所树立的榜样和趋向的目标不是人格化的上帝,而是含有自然意味的天。儒家认为,天道运行的节律,代表了一种自然和谐的秩序,每一种事物都各有各的位置,承担着自己的使命,天有好生之德,天的意志就在于维护宇宙万物的和谐生存,因而天总是恩泽普施而不循私。因此,天道秩序是人类社会秩序最好的榜样和依据,是人所追求的终极价值所在。在儒家看来,社会和人都是天道运行秩序中的一分子,因而人的一生是命定的,死生穷达皆有定数,人不可为了满足一己之秋而逆天行事,损害社会和大众的利益。人所应该努力做到的是遵循天命,在内也"存天理,灭人欲",通过自觉的"克己"来维护各安己命的社会秩序,求取每一个人在社会中的和谐毕存。为此,儒家设计了一条由内而外的人生道路和目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末代儒者张载曾自谈人生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种人生志向,完全超越了个人一己之命,以立万民之命的博大胸怀,将个人的生命意欲融入于人类求存的无限追求中,既担负了他人的苦难与幸福,又提升了自己,在求道的人生中将人类、社会和宇宙的命运一肩挑起。践履此种人生,定当实现儒家的生命超越。
  显然,儒家生命超越的要旨,是建立一种服膺于宏扬人类群体生存原则的道德人格,其努力的方向是向内,是以天道秩序的原则为依据来调整人的内在心性,便人的品德能够与天相配。因此,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儒者,内心装的是民族、太众的大我,而不是个人的小我,牵系的是社会的太平而不是个人的安危,故个人的生死荣辱皆能置之度外,不入于心,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所谓"圣人无忧"、"君子坦荡荡。儒家创始人孔子曾经赞扬他最得意的学生颜渊在物质生活极其贫困的情况下能够保持精神的快乐。但事实上,儒家的人生并不能摆脱痛苦与烦恼,只不过其痛苦与烦恼的内涵更加深沉博大而已。著名儒家人物曾子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欲获致儒家的人生超越,必先肩负起沉重的人生使命,在艰难而漫长的道路上求索不息,这本身就极不轻松,需要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勇气。而宏扬道德的追求总会受到现实的阻碍,理想的目标总难如愿以期,所以高尚的儒者总是充满了对社会、民族、国运和天下苍生的忧患,虽"生年不满百",却"常怀千岁忧,他们内心所承载的痛苦,较之一般人更多更深,水难消弹。
  不难看出,无论是ji 督教还是儒家,为了求取生命的圆融,使生命在有限的现实世界中获得超越,都是以对人的意志和欲望的批判与抑制作为追求生命超越的起点。但二者的超越都指向它们各自所理解的某一终极价值目标,充满了趋向终极价值目标的意志和愿望,这从根本上讲并未摆脱理想的无限与现实的有限、意欲的追求与外界的阻碍的矛盾冲突,因而在这两条人生和生命的超越之途上人都不能彻底摆脱痛苦和烦恼。那么,要真正摆脱人生的痛苦和烦恼,就应该从漫无尽头的人生追求中转回头来,彻底放弃一切物质和精神的追求,彻底熄灭所有的意志和欲望,求取一种无意志和无追求的解脱;这就是佛家所致力的生命超越。人而常说佛教把一切都看穿了。看穿一切正是佛家不同于ji 督教和儒家的独特人生觉悟所在,也是佛家的超越追求别出新途的原因所在。ji 督教和儒家虽然对现实世界和人心人性都有很强烈的批判与否定,但却肯定上帝、天乃至整个世界的真实性,这是末能看穿一切的表现,所以生命超越的努力依然是一种意志追求。而佛家却看穿了所有事物和价值的虚幻,因而彻底否定了意志追求和欲望满足的意义,不为意志和欲望的存在留下丝毫合理的依据,从而使得生命超越的内涵彻底超出了意志追求的境界,显现为生命意志的寂灭。
  生命意志的寂灭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会给人生以什么样的影响呢?这是我们下一章介绍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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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3





                                           第四章   殊胜乐土




    寂然的大佛
  在笔者家乡乐山城对岸的凌云山临江石壁上,端坐着一尊巨大的石雕佛像,那就是举世闻名的乐山大佛。在家乡生活的已逝岁月中,笔者心中始终是有此一佛的,但不是因为对佛的信仰和对佛学的了解,而是因为此佛的巨大。大佛是乐山人心中的骄傲,乐山山水虽然堪称佳丽,自古就力墨客骚人所称道,但能被抬高到与桂林山水并称的地位,此佛功不可没。因此,笔者虽然对大佛极其熟悉,却又见惯不惊,并无多少独特的体会,反而是一些偶尔光临的外地游客,瞻仰之中,每每吟诗题字,颇多心得。笔者曾读到过干首外地游客发表的咏大佛的诗,可惜月记不起作者姓名和原句,大意是说大佛坐在江边上,听千年涛声,看江水东流,经历人世无数风云变幻和苦难沧桑,但却始终无动于衷,默默无语,独坐依然。诗的字里行间,颇有责怪大佛大过冷漠寡惰,不能注情人间,造福桑梓的意味。读此诗后,笔者这才有意识地留心观察了大佛的神态。它眼帘低垂,半开半阖,似在下视脚下的江水、跪拜的香客、娱乐的游人,却又目不流光,散无焦点,似无所见。整个面部寂然凝重,毫无表情,线条重拙,缺乏动感,似在凝神静思却又缺乏流露,使人无从窥知它心里在想什么或没有想什么,也许是一切皆未入于心,相形于香客的虔诚,朝拜者难于掩饰的渴求和沉浸在山水之乐中的熙熙游客的热烈,的确显得冷漠,缺少对周遭世界的感应。
  其实,大佛不是德国现代思想家韦伯所说的那种具有奇理斯玛品质(个人反驳魅力)的以意志和理想主义激情召唤追随者的群众领袖,也不是儒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通请人情世故的圣人,要其以形于颜色的喜怒哀乐来与世界沟通,未免有点苛求。大佛的面部造型,是按照佛家生命超越的理想来塑造的,那种看不出意识活动,看不出七情六欲,看不出喜怒哀乐,风雨不动,雷电不惊的漠然脸面,体现的是佛门超越者达到超越境界后的庄严妙相,是一个幸福之人的幸福表情。也许朋友们会问,一个佛门的超越者,一个沉浸于佛家幸福境界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欢歌笑语,神采飞扬,春色满面?当然不是。因为佛家的生命超越;佛家的幸福,不是宏扬生命的超越,不是意欲满足的幸福,而是身心的寂灭,是虽身赴大千世界而无所感应、安然圆融的幸福。因而大佛面相的寂然是心的寂然的表现。
  心的寂然是心的没有意志奔突,没有欲火焚烧;没有情波暗涌,没有思绪流淌;心无所求,心亦无所应,这是佛家所体会和开掘的特殊人生幸福。佛家认为,人生的趋向有两条相反的途径,一是生命遭受种种痛苦而不明究竟,找不出解脱的办法,只能听任意欲驱使和环境的摆布,陷入入道轮回之中,称为“流转”。三是反抗意欲的驱使和外界的诱huo,逆转随波逐流的人生方向,称为"还灭"。还灭意味着人车苦难的解脱,生命意欲的灭寂,这是人生的理想归宿,也是佛家生命超越的具体方向和内涵。表达这下佛家最高生命超越境界名称的中文术语根据梵文Nirana音译为涅磐,意译为灭度、寂灭、无为等。涅磐是佛家藉以召唤人们从茫茫苦海中回头的人生胜境。一个悟者如果证得了涅磐境界,他就能像大佛那样内心寂然不动,获得一种圆融无碍的幸福。
  当然,此种人生幸福自非每下个人都能领会和接受。当一个人正汲汲于追求功名,做着青史流芳梦时;当一个人正参与风云际会,以与.人奋斗为至乐时;当一个人王利欲熏心,视钱财为唯一上帝时;当一个人正春情萌动,孜孜以求为穿花蛱蝶时,是不容易甚至是根本不可能体会到心灵寂然的无上涅磐妙乐的。因为这时候人心正迷恋于大干世界中的追逐,沉醉于拥抱人世的繁华,钟情于自我价值的实现,耿耿跳动于满足与不满足的得失窠臼之间,人根本无暇让心静卧而领略心的无碍、生命的元碍。然而,当一个人经历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时,就有可能平息心灵的躁动,得以领会并乐于接受和追求涅磐的幸福。试想,如果你是一个远航的水手,与大海搏斗得精疲力尽,不想追求风平浪静的宁静吗?如果你是一个征战一生的战士,终于醒悟到战争目的的所在,你还愿听金戈铁马的交鸣吗?如果你是一个情场老手,伤害过许多异性也被许多异性伤害过,你还会对爱情充满激情吗?如果你是一个仕宦之人,在官场倾轧中深感厌倦,你还会留恋于仕途上的热闹吗?在这些人生情景中,人很容易似倦鸟思归,产生回头意识,转变对幸福内涵的认识和体验。例如晋代著名诗人陶渊明,本来也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官场的腐败和险恶,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倾轧算计,政治理想的虚幻难求,使他感觉好累,"眷然有归欤之情",产生了逃离尘世喧嚣的回头意识,终于高吟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翩然返归田园。这种归隐便是生命意志的平息,是尘世欲望的平抑、是心灵对宁静无分扰的向往。陶渊明不是佛门中人,其对清静自然的追求也远未达到内心寂然的程度,但心灵的平静自道,已经使他获益非浅,领略到极大的乐趣: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己忘言。(《饮酒》之五)
  虽然居住在尘世间,却感觉不到尘世的喧嚣与繁杂,因为心已经远离了尘世,熄灭了尘世间的欲望,所以自然能对来自身边的尘世噪音充耳不闻,悠然沉浸于对大自然的审美观照之中。
  心灵寂然的涅磐境界无疑是有吸引力的,因此才有那么多的人生浪子愿意回头。与陶渊明一样,唐朝诗人王维在"自顾无长策",不能在世俗世界有所作为时,也毅然"空知返旧林。求取一种寂然恬淡的人生状态,将生命意趣融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大自然空灵之美中。就手怀揣着国家和民族命运,嫉恶如仇,誓以鲜血荐轩辕的人生斗士鲁迅,在与世抗争中屡遭挫折之后,也一度萌生过"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心理回归念头。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在某种特殊人生情势下产生过回归念头的人都真正能做到心的回归,达到佛家的涅磐境界,但起码人们在浮现回头意识的那一时刻,那种不再有心灵的躁动不再有意欲追求,因而也不再有痛苦和烦恼的生命情状之妙是能够被感受和捕捉到的。这不仅于深受佛教文化影响的东方人是如此,于对佛家理想所知甚少的西方人也是如此。19世纪的俄国诗人莱蒙托夫有一首诗这样写道:"在苍茫的大海上,有一只孤独的小船儿在闪跃着白光,它追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它撇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这里,读者可以体察到一个孤独的寻觅者的心的迷茫。在遥远异地、在无边大海的苦苦追寻定然是受某种生命意欲和激情的驱使,但前程茫茫,目标何在?理想何在?空有颠沛孤独。这时,那过去也许并不经心的故乡在心中变得美好,变得令人眷念起来,使人忍不住想拨转船头,悄然回归。归思的产生,便意味着过去那驱使人抛家离乡的人生欲望的沉落,而故乡的美好,在于它是人无忧无虑,无知无识的天真烂漫童年的栖息戏耍之地,是与童年那没有人生重担压迫,不为种种人生目标而焦虑痛苦的朴素生命状态紧密关联的。因而这回归念头的最深层之处,潜藏的正是对心灵的寂静无碍和生活的澹然自足的向往。
  佛家以熄灭意欲和排除思想来求得心灵的寂灭,这与道家所追求的清静无为的真人境界颇有相似之处。为了在充满危殆的碌碌人生中安身立命,道家主张无为,要做到无为,就必须"致虚极,宁静笃",消除一切人生欲求和智巧,迸入物我两忘的心理状态,这样,就能安时而处顺,高蹈于世俗的羁绊之外,免于人生的痛苦和烦恼。不过,道家对无为和清静的追求是以自然为生命蓝本,自然状态及其运行规律被视为最佳生命存在形式和原则,因而在道家灭智去欲,虚心守静的努力后面隐藏的其实还是人的保护生命、维护生命的意志,这本身就包含着对生命危殆的忧患与恐惧。所以,道家生命超越的理想可以把人导向自然,融进自然,却不能使人走向涅磐。而佛家的心灵寂灭,则完全是生命意志的寂灭,没有了生命意志,则一切思虑,一切感觉亦将不复存在,心与物俱空,则还有什么值得喜值得忧,值得爱值得恨呢?此等人生境界笔者常感可想而不可及。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会因为面临种种人生障碍和遭受种种生活逼迫而痛苦烦恼,但很多时候,人们痛苦忧患却不是为了自己。如屈原、杜甫、陆游这些历史上著名的忧患之士,痛苦与忧患之心之所以陪伴他们终身,就在于他们的心牵系着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命运,充满建立太平盛世的热烈理想。因而当理想与现实反差太大,发生冲突时、目睹山河的破碎、民族的危亡和人民的颠沛流离,他们便不能不哀肠寸断,泪溅春花,死犹遗恨。再说我们这些生活中的凡夫俗子,不需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和信念,只需有一颗跳动的凡人之心,有一点对善恶美丑的朴素感觉,我们便会不仅有自己的痛苦与烦恼,也常常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即便你不想如此也不行。例如我们在读一篇有感染力的文学作品时,就往往情不自禁会为作品中人物的苦难命运而牵肠挂肚,一洒同情的热泪。记得笔者第一次读鲁迅的《祥林嫂》时,心中就难受了许久,一个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失去了人生希望却又被死后苦难恐惧所折磨的孤苦女人,她该怎样度过她的余生呢?读一篇报纸上关于弃婴的报道,看一辑电视中对孤儿院残疾儿童生活的纪实播放,那凄苦的小脸,那畏畏缩缩不敢有所欲求"却又充满渴求的目光,都会使笔者内心酸楚,热泪盈眶。由于我们太过平凡,能力有限,不能消弭耳闻目睹的每一件人间不幸事,只能面对他人的不幸而无可奈何,却又无法不对这些不幸产生感应,因此我们倍感痛苦。为此我偶尔也曾自私地想,要是我是冷血动物该有多好!自然,在我们当前的现实社会生活中做冷血动物是不可取也不应该的,但对大佛虽身处尘世但不为人生苦乐而心跳色变的那份寂然,却不得不说一声:“难得!”



  脱去臭皮囊
  现在人死了都搞火葬,这样做经济卫生,一把火烧成灰,小小的骨灰盒一装了事。但这种丧葬制度是在政府大力提倡和推行下,才在最近几十年中逐渐普及开来的。过去笔者读武侠小说,只知道那些有修为的佛门高僧,死后或临死之际才端坐于柴堆之中,让烈火把自己与干柴不道化为灰烬,谓之坐化。而在中国广大的汉族地区,自古沿袭的多是棺木土葬制度。人们深恐自己死后的尸身不能完好保存,都希望得到一副好的棺木,愈有钱、有地位的人,其死后存身的棺木就愈好、愈耐朽。为了使尸身尽可能长久地受到保护。人们进行了不少的研究和探索,便中国古代在这方面的"科学"相当发达,以致从现在的出土情况看,汉代的死尸亦能完整保存至今。长沙马王堆基出土的两具尸体,便是深埋了两千年而未腐。"在民间,很多人在年迈之际,心中都装着要为自己准备一副好寿材的心愿。有条件的在活着时便预先替自己准备下寿材,心里方觉得踏实。而无条件的则至死念念不忘,难以安心入土。形成中国人传统的从保存尸身为目的的丧葬习惯的原因很多,有两个观念上的原因值得一提。其一是认为人死为鬼;而无棺木存身,尸骨败露的鬼被称为野鬼。野鬼由于无栖身之处,在阴间的命运相当凄苦。其二是以另身体是灵魂的住所,人死是灵魂离开了身体;因而只要身体仍在,人就有复活的可能。翻开中国古代志怪小说,有关人死后数日、数月乃至数年尚能复活再生的传闻比比皆是,这里面包含的是人对生的强烈渴望。当代科学发达,使人们对死而复生的古老梦想产生了新的希望,不少科学家在对于如何保存尸体以期待未来的某一天借助科学的帮助使其复活的研究方面颇下功夫,尝试了许多方法,如药水浸泡、冰冻等。总之,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当代,保存尸身的完整,是出于人对生命、对人生的强烈眷恋和信念。那么佛门僧侣以火爽身,化为灰烬,岂非断了自己的再生之路?佛家的目的正在于此。
  佛经《法句譬喻经》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佛陀释迦牟尼弘法至拘萨罗国首都舍卫城,一天,住所外的大树下有因位比丘坐着讨论世间什么最苦。一人说:"天下之苦无过淫欲。"一人说;"世间之苦无过饥渴。"'一人说:古世间之苦无过目真恚。"一个说:"天下之苦莫过掠怖。四人各持己见,争论不休;没有结果。佛陀听见后开导他们说:
  汝等所论,不穷苦义。天下之苦,奠过有身。饥渴、寒、热、滇患、惊怖、色欲、怨祸,皆由于身。失身着,众苦之本,患祸之器。劳心极虑,忧畏万端;三界蠕动,更相残贼,吾我缚苦,生死不息,皆由身兴。欲离世苦,当求寂灭。摄心、守正、泊然无想,可得泥桓(涅磐),此为最乐。
  这个故事是讲,众比丘包括普通世人在探寻人生之苦及其原因时,仅仅执着地去分辨种种具体的苦,并据此采取不同的行为去规避之,是无法真正消除苦果的。佛陀撇开苦的诸种表面现象,直指苦源人之身,认为人世间的种种罪恶,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人生的忧虑烦恼,恐惧痛苦,生命的生死不息,轮回无休,都是因为人有身的缘故,有身才有种种欲望依附生起,才有因为欲望而起的争斗与痛苦。故而摆脱苦难的唯一途径,在于求寂灭。"达到涅磐胜境。这里个佛院所揭示的涅架之乐的意义;不仅在子使人内心清静无碍。泊然无想,还在于使生命超脱于生死轮回之外。因而人们应该努力追求的寂灭不仅指消除思虑水使心灵寂然,还指消灭肉体,使身体荡然无存。这就是佛家所谓,灰身灭智;.捐形绝虑",“无身无智,身智永灭。”故此,佛家视身体为使人痛苦而不得解脱的臭皮囊,付之薪火而不足惜,以为这样便能超说生死轮回,永绝世间痛苦与烦恼。
  这里。对道家思想有所了解的人都不难看出,佛家以身为众苦之本,必欲脱去臭皮囊而后快的想法,与道家的一些观点有惊人相似之处。道家对人生的祸患与痛苦也抱着深深的忧虑之心,并顺藤摸瓜地通过对人的欲望的反省批判而把人生忧患的根源清理到人的身体上,正如道家创始人老子所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道德经·十三章》)所以道家认为人彻底解除痛苦与忧患的办法在于"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主张在对人身、心的抑制上同下功未"。:不过,道家指明身体是人生痛苦的祸根,只是为了使人在认识上达到一种不为身体欲望所桎梏,"摆脱名利羁绊的思想高度,从而进入“抿物我,齐生死,等万物","同于大通","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身心通通境界,目的在于通过身心的"与天齐一"而获得更大的生命宏扬。所以道家对身体的否定不仅未导致对肉体的刻意消灭,反而引发了后人对长生成仙的孜孜追求。而佛家以身体为众苦之根,则是希望通过抛却人的肉身障碍而使生命意志与欲望彻底灭绝,从而达到无生死祸患的涅磐境界,所以佛门中有人愿意毁灭臭皮囊。死无踪迹。
  前面谈到过,似大佛般心臻寂然,便能获致涅磐之乐。但此处佛家对涅磐境界的要求不仅在于思虑的天寂,还在于身体的灭绝,这其中有何区别呢?这牵涉到佛家对涅磐境界认识的发展和佛教内部派别之间观点的歧异问题。据《成唯识论》的介绍,涅磐有四种。一是"本来百性清静涅磐。指有的人自身的心性本来清静,虽身处尘世,时时经受“客尘烦恼障覆”,但能寂然不动,一尘不染;,保持"真如实性。这种人无需到死,己至无生无灭,湛然虚空的佛象超越境界,所以"其性本寂,故名涅磐。”二是"有余涅磐"。有余涅磐指断除了贪欲,消除了烦恼,即已经灭除了生死,的因,真如本性已经显现,但作为前世惑业造成的果报之身即肉身还在,仍有残余的尘愿末了,仍然活在世间,还有思虑活动,还有余苦未灭。所以“有余涅磐,谓即真如出烦恼障,虽有微苦所依未灭;而障永寂,故名捏磐。”三是“无余涅磐”。无余涅磐是有余涅磐的发展和更高的理想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不仅灭除生死的因,"也灭尽生死的果,灰身灭智,不再受主,"即真如出生死苦,烦恼既尽,余依亦灭,众苦永寂,故名涅磐。"四是"无住涅磐”。“无往涅磐;'谓即真如出所知障,大悲般若常所秩翼,由斯不住生死涅磐,利乐有情,穷未来计,用而常寂,故名涅磐。”意思是说,有人已经断尽了尘世的业障,真如本性全显;臻于涅磐妙境,"但因为具有大慈大悲的胸怀,发愿要普渡众生,拯救人世的苦难,因而能够进入无余涅磐也决不进入,自愿堕入和羁留尘世,做利乐众生之事。
  这就是所谓以大智故,不住生死;以大悲故,不住涅磐。以灰身灭智的无余涅磐力最高理想境界,是佛门中较早的小乘佛教的观点,而追求可见于尘世的元住涅磐,则是后起的大乘佛教的愿望。小乘佛教视人生为大苦难,认为要脱离人生的苦难,就必须在死后焚骨扬灰,不留痕迹,如同灯火熄灭「彻底完事一样。显然,要求得无余涅磐的先觉条件是人必须死。但这又并不等于说人死就是苦难的解脱,通常意义的死在佛家看来并不能消除人生的痛苦,人死后生命仍将继续流转,甚至可能遭受更大的苦难。如堕入地狱遭受烈火焚烧和刀挫锯解之苦,或来生转世为畜牲遭受役使宰杀之苦,转世为贫贱之人遭受更大的生活困顿之苦。涅磐意义的死是身心的俱灭,是生命意志的彻底眠灭,永不再生,不再抱有任何以死而换取来生之乐或阴间之乐的希望。小乘佛教这种对生命的决绝态度令人震撼。从书本中,我们也曾读到过一些ji 督教信徒希望早日结束尘世生命,以求住进天堂的情节,但那不是对生命的抛弃而是对永生的追求。在现实社会中,我们也遇到过或耳闻过有人自杀的事件,但自杀者若非精神失常,就是因为有不堪承受的心灵或肉体痛苦,只能通过死来解脱,这其中包含着不得已的无奈,要不就是存有死后能有更好去处的幻想。总之,如果没有某种吸引;大是不思自觉放弃生命的。其实,小乘佛教对生命的决绝,同样是基于涅磐之乐的招引,乐就乐在永绝生死,不仅脱离尘世之苦,而且也无死后生命之苫或来生痛苦之虑,是一种永无痛苦,超然存在的无上妙乐和胜境。
  小乘佛教孜孜以求无余涅磐,固然是基于对人生的觉悟,但这种觉悟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却又失之太过,小乘佛教的生命超越趋向与人的生命本能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没有丝毫转圈的余地,因而无余涅磐之乐并非通常人生情景中的人部能体会和坚定不移地向往。人们除非是生活在渺无尽头的大苦难中,遭受着难以忍受的身心折磨而痛不欲生,彻底熄灭了生的意趣,才可能接受此种生命归宿的召唤,不然,为什么政府提倡火葬制那么久,在许多地方实行起来仍然是障碍重重呢?



  让生命化作那朵莲花
  "让生命化作那朵莲花,功名利禄全撇下,让百世传颂神的逍遥,我辈只须独占世间潇洒……"这是大陆电视剧《对神榜厂插曲中的歌词。《封神榜》不是表现佛家思想的作品,但此一插曲的歌词却深得佛家精神的意趣。佛家看穿世间一切,绝少流连,但佛家对世间之物亦有所挚爱,而最爱莫过于莲花。佛祖坐的是莲花,手持的是莲花,口头常讲的是莲花,佛经中更有以莲花命名者,如《妙法莲花经》。佛门中有人道破了佛家对莲花情有独钟的天机,此妙真知性,本然清净,岂容外物之所污染?故佛以莲花为喻。莲花生于淤泥中,而不被淤泥之所污染;此真如妙性,在众生烦恼心中,而不被烦恼之所浊乱。(道衍《道余录》)
  佛家之所以独钟莲花,是因为视莲花为真如的象征。真如亦称如来,指佛性。莲花生于污泥之中,但光艳灿烂,亭亭玉立,出污泥而不染。真如在人心中,却不被人心的烦恼所浊乱。这里面所包含的佛门意旨,是佛教大乘派众生皆有佛性的思想。
  "小乘佛教以无余涅磐召唤众生,竭力宣扬永绝生死轮回之乐,但迷恋生命毕竟是人之常情,因此要人相信灰身灭迹,生命永绝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死后境界有无上妙乐,实在是戛戛乎难哉。任何一种人生的觉悟,任何一种生命的超越,都不能背离人性倾向和现实要求太远,否则境界再高也难免被世人遗弃而成为绝响。追求生命的超越,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能够在现实生活中更好地安身立命,并从中获得心灵的抚慰,感受到人生的幸福。因此,当佛家意识到了小乘佛教的生命超越取向太过出世离俗,难以唤醒广大众生的觉悟和追随热情之后,便有了大乘佛教将涅磐境界从死后世界向现实世界的转移。大乘佛教认为,涅磐的种子或基因佛性就存在于世人的心性中:"一切众生有如来藏";"如来即在众生县内";"泥洹不火,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人的佛性被无明所遮蔽,只要能在认识上法除无明,排除各种驳杂污染的思虑和烦恼,就能使真如显现,成就涅磐。这里,大乘佛教肯定了涅磐的此岸性,并且把涅磐基因种植在大众心性中,从而使佛家的超越取向更具群众基础。
  那么,现实地成就涅磐有何妙处呢?这就是拥有常、乐、我、净四种胜境。如《大方等无想经》所说:"--切众生皆有佛性,其性无尽。……今诸众生明见佛性,得见如来常乐我净。"大乘佛教反对小乘佛教否定常乐我净为人生基本要求的看法,强调涅磐境界具有常乐我净四种美好属性,主张追求和找到人生真正的常乐我净。获得了常乐我净,就是获得了涅磐:而获得了涅磐,就能在任何一种人生环境中,在任何形式变化内,始终保持常乐我净。佛家在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大千世界,苦海无边,经尘滚滚等基本社会和人生价值判断之内,转而肯定人生有常乐我净存在,肯定涅磐境界的此岸性,是在社会发展大趋势下对人心人性需要的一大顺应,是在否定中见肯定,因而蕴含着常乐我净品格的此岸涅磐对人有着现实的吸引力,对于开启人心的觉悟和帮助人安身立命有着更实际的影响与指导意义。试想,在充满逼迫性和喧嚣翻腾的现实世界和人生中,我们如果能领略常乐我净之旨趣,从痛苦烦恼中超脱出来,即使做不成阿罗汉,成不了佛,吕不也是人生一大难得的幸福?下面我们分别介绍一下常乐我净的意旨,以领略其对我们的人生意义。
  (1)常:常是与无常相对立的概念。一方面,佛家以世界万物为变化不居的无常存在,劝导人们不可执著于对身外之物的追求;另一方面,佛家又认为作为宇宙万物本体和实相的真如是真实恒常的存在,是唯一值得人去领悟和追求的人生价值。如《唯识论》在解释莫如之意时说:"真谓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法,常如其性,故曰真如。"不难理解,佛家大力贬低现实世界中所有令人意动欲躁的事物,根本的目的是为了要人回过头来追寻佛家所开辟的涅磐境界,因而涅磐境界就必须是恒常的存在,只有常才能真,才值得人牺牲一切去追求。而从证得了涅磐境界后的实际效果看,且不说杜绝了生死轮回那种虚玄的常,就是在实际生活中,涅磐之人洗净了内心的一切杂念污染,心定神静,意念寂然,自能笃定莫如本性,不为外界变化和诱huo所动,不为思虑烦恼所扰,恒守一种生命和人生的本然常态。所以,涅磐之常、人生之常的求取关键还是在于超越生命意志,让躁动的意欲止息,达于内心的空灵澄明,消除身心对外界刺激的敏感性,虽时时刻刻有万干事件撞击于心而皆能虚怀纳之而不系于心,使佛性真心如出水莲花不为俗念和烦恼所蔽,如此则心境的恒常自能握定行为的安然。反之,如果俗念仍存,心未空灵,则绝不可能获得涅磐之常。这里讲一则苏东坡的故事。苏东坡是中国宋代著名的大文学家,他从小受的是儒家那套济世立业的教育,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由于遭受政敌排挤,官场失意,因而对佛门三宝颇感兴趣,并自我感觉在看轻俗务和政治人事的纷争上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佛门境界。一天,他自以为在研读佛书上又有心得,便作了一首赞佛偈:"圣者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八风在佛家语言中是借指利衰、讥赞、毁誉、苦乐这八者,八风吹不动的意思就是说面对现实人生不为环境变迁所动心,不为种种物质和精神的刺激而改变本色。苏东坡作这首偈表面上是赞佛,但实际上是在自我表白因而偈作好后,感觉很得意,便派书僮过江送给佛印禅师欣赏。不料,禅师阅后,在其偈尾批上。狗屁!狗屁!。将原稿退还。苏东坡一见之下,怒气冲天,马上带着书僮过江,要找佛印禅师论理。当他走到禅房门前时,门早已关闭,但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苏东坡见后,啼笑皆非,深感惭愧,知道自己心态距空灵寂静、笃常难动的佛门境界还差得很远。
  在变化无常的现实世界中,以涅磐之常召引芸芸众生,不能不说佛家通过自己的人生觉悟替渴望安身立命的芸芸众生找到了一处人生胜境。生活在当代社会中的人们,常常为社会生活的急剧变化而不知所措",为时代价值的此兴彼衰而感到茫然,并由此而心性失常,行为失常,增添了不少烦恼和痛苦。因此,在纷乱多变的社会生活中,人们虽不一定要将生命超越的目标直指涅磐,但如果能从佛家智慧的启迪中开悟心灵,陶冶性情;以求得一份处变不惊的平常心,则也是大有裨益的。就拿当代文化人来说,许多文化人之所以在商品化大潮的轰鸣中倍觉焦虑,就是因为在社会的无常变迁过程中缺少对世界和人生真象的把握;企图驱策自己的心去追赶变动无常的现实,甚至不惜丢弃固有的志向和爱好,舍长知短地扑通下海,从而使自己滑失在起落不定的无常人生中,丢掉了文化人本来应有的价值。所以,如果文化人领悟了佛门真谛,使内心保持澹然平和,则自能做到"八风吹不动",以淡然的心性来对待社会的变化和各种诱huo,反而能够坚守文化人的人生使命,笃定自己真正的价值、人格和事业。
  (2)乐:佛家的涅磐之乐是与涅磐之常紧密联系的,人生无常,故而痛苦,进入不常的境界:则定然苦去乐至。但涅磐之乐不同于人生中通常意义上讲的乐,不是欲望满足或愿望实现后所产生的心理欢快或愉悦,而是人在领悟了生命真谛,经历了人生觉悟后,内心所达到的一种无念虑、无差异、无执著、无绊累、清净自如,圆融无碍的精神境界。如唐朝断际禅师在《传心法要》中所说:"本佛上实无一物,虚通很静,明妙安乐而已。深自语入,直入便是,圆满具足,更无所欠。"
  对于此种涅磐之乐,其实不难体会,这是一种心理的圆满自足,无纷无扰的快乐。我们这些凡俗之人之所以时常感到烦恼和痛苦,不能留住间或拥有的欢乐,关键在于我们内心有欲火焚烧,有思虑躁动,有欲此欲彼的冲突,有患得患失的障碍。而一旦有人心灵臻于湛然,超越于一般的是非恩怨,功过成败之外,不为欲念所渍染,不为迷乱变幻的世俗事物所诱huo和烦心,则自然能够享受到安然自足,无露无虑,通达祥和,笃常无碍的精神妙乐。笔者有一位研究理论经济的张姓朋友,此君虽不是佛门中人,但心性寂静。是笔者所仅见的能够在商品化、世俗化大潮中笃定心性,专注于本行,以学术研究为乐的学者。笔者单位的阅览室,这几年可谓门口罗雀,无论研究何种领域的人,都到外面的世界中与市场经济结合去了。张君虽研究的是经济,却不去凑那份热闹,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守在阅览室,人称其为阅览室的"常委"。在物欲世界的诱huo下,笔者的许多同事纷纷耐不住寂寞,心性动摇,看轻看淡了本行事业的价值,以学术研究为苦,相互闲聊起来,皆是心躁气浮,或发财心切,或对时下学子的不良处境满腹牢骚。而张君则不然,他自认学术生涯是他的最佳人生选择和价值所在,阅读和写作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快感与乐趣,平时唯恐时间不足,不能读更多的书,写更多的文章,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追逐社会中的热闹。因此,无论同事中下海的呼声是多么的高涨,无论社会上的其他事业和行道是如何的时髦如何的被捧入云霄,他皆能独坐自足,不为所动,并由此而享受到一份弥足珍贵的不受外界干扰,在学海中静心邀游,潜心体悟,无碍思索的学者之乐。为此笔者常自叹心性太躁,杂念太多,难与此君同乐。但笔者在此还是希望有更多的朋友能够学张君风范,热爱本职工作,不轻易动摇自己的人生志向和事业选择,也许这样在充满障碍的人生中方更能自由通达,身心圆融。
  (3)我:涅磐境界中的我不是诸法无我意义上的人我、法我,而是指佛性我。所谓"泥恒不火,佛有真我",就是指佛性我的真实恒在。佛家认为,人身上存在佛性,佛性是世界的本质,也是人性的真如。佛性是真实的恒常存在,因此,人一旦了悟了佛理,真如显现,就能由人我升入佛性我的境界,常葆自我的本真。其实,佛家的涅磐之我有点类似于西方宗教中的灵魂,肉体死了,灵魂仍在,思虑灭寂,人我消失,佛我呈现。但佛性我比人的灵魂自我更具普遍性,是宇宙灵魂的缩影。
  佛家在涅磐境界中引进佛性我,目的自然是在于使人蜕去变化无常的为因缘和合所决定的偶然的我、贪欲的我,提升为本然的我、善的我,从而获得生命的超越。没有我的涅磐毕竟不易让人激起向往的热情。诚然,当代人在现实生活中不必刻意去追求一个形而上的我,但佛家以涅磐寂灭来保存我,则无疑对大众的现实人生是有启发和指导意义的。人们在现代社会中所产生的价值失落感、自我失落感、异化感等等,实质上都是人的生命意志受到阻碍所产生的心理危机体验。在生命意志驱使下,人们渴望实现自我、表现自我、维护自我,但在众多欲念的杂扰下,人们往往弄不清自我的真正价值、真正含意和真正需要,从而将自我丢失在忽此忽彼的人生奔忙中。同时,人们也常常企图以有限的身心去涵容、去征服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生中诱人的事物,却总是因为力不从心而感到自我的渺小和沉落。因此,如果我们在这里把追求涅磐境界俗解为不要念念不忘自我、自我价值、自我实现之类意欲勃腾的想法,稳定自己的心性,以淡泊的态度,平常的心性来面对社会和人生,以有常应无常,则或许能够在复杂纷坛,变化繁复,充满异化的世界中维持一种真实的自我。
  (4)净:净指无欲染,无烦恼,是佛家涅磐境界最显著的特征。佛家既然以大干世界为红尘滚滚的污浊丑恶之域,则悬为理想目标的涅磐自然应是清净湛然的明澈美善之境。所以佛家在向世人描绘涅磐境界时说它"皆永灭尽,毕竟寂静,究竟清凉,隐没不现",是一种"清净无戏论体",洁净得无"法言说。佛家认为,"世俗之人虽然也有佛性,但为生欲杂念所蒙蔽,所以心灵是不清净的,布满了尘垢,也充满了烦恼。而一,旦趋于涅磐,清净佛性显现,内心澄明,周遍无杂,则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遭遇何种事件,皆能坦然置之,无牵无挂,不留斑点。佛门中有一个故事讲:一天,坦山和尚与一位同门僧人一道外出,在过一条河时,见一年轻女子踌躇于河边,不敢下水。坦山和尚便过去抱着那女子过河。过河后女子远去,同门僧人谴责坦山和尚说,佛门戒色,你怎么能去搂抱那女子呢?坦山回答说,你还抱着那女子呀?我可是早把她放下了。这个故事表明,坦山和尚与那位同门僧人相比,在对佛家意旨的领悟和修为上,实在是高出许多。那僧人虽心中念念不忘格守佛门清规戒律,但内心其实仍有障碍,并未臻于清净无碍之境,因此心中老是存着坦山抱女子的镜头,这无异于他自己的心在抱着那女子。而坦山和尚内心则已达到湛然澄明,空灵寂静的增界,所以虽然有抱女子的行为;却末入于心,与没抱一般。可见,涅磐的清净其实是体现人思虑寂灭的一种品质,也是体现人对外界刺激抗拒能力的一种品质。
  佛家的涅磐清净对人的吸引力是毋庸置疑的,在社会生活中,清净本身就是人们所看重的一种生活方式和价值目标。以我们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为例,外出上下班,莫不饱受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人流拥挤、五音杂烩、喧嚣闹腾之苦。龟缩家中,宿舍楼,大杂院也不清净,电视声、收录机声、卡拉OK声终日不断,到处都在打桩盖楼,敲墙钉窗,装修房屋,噪音刺耳,令人无可逃避。但这还只是生理刺激意义上的不净。生意场上的竞争,官场上的角逐,情场上的较量,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使人忙碌心烦。有一位朋友曾告诉笔者,与他在办公室对面而坐的某处长,天天对他耳提面命,谆谆教诲,聒噪不休,让他烦得要命,躲又躲不开。确实,大千世界,红尘滚滚,到处都充满喧嚣,到处都遭受污染,人们欲求清净安宁,却哪里是容人躲藏憩息的清净之地?唯有像佛家要求的那样平息意念骚乱,做到内心清净,气定神闲,泊然无想,方能将外界的侵扰拒之心外,处闹腾之市而不为所烦,居污淖之地而不为所染,使生命挺立如同莲花,洁净安然,层层开出,瓣瓣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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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4





                                            
                               第五章  登山有道




    戒、定、慧三学
  世界上凡是以追求生命超越为宗旨的宗教,都把信仰内在化作为践履宗教人生的基础,因而宗教的超越之道,其实主要就是对人心人性的改造。佛教的生命超越以超越生命意志为基本精神,所以其超越之道更是主要表现为改造心性之道,这自然离不开启迪思想、培养心性、规范行为等基本内容。具体的体现,就是佛教的戒、定、慧三学。

  1、戒学
  要改造人的心性和行为,最基本的就是要让信徒的思想和行为有所依据,有所指引,让理想世界的思想行为取代世俗的习惯性思想行为。因而佛教为信徒制定了思想和行为戒规,借以扬善止恶,这就是戒学。戒的内容可分为止持戒和作持戒两大类,南者是止非防恶的各种戒,包括五戒、八戒、十戒和具足戒等。后者是奉持一切善行的戒,如二十犍度等。两者一破一立,相辅相成。下面作一些简单介绍。
  五戒:五戒指居家男女佛徒终身遵守的五条戒律,即一、不杀生尊重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不可杀害;二、不偷盗棗不公开或隐蔽地擅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三、不邪淫棗尊重异性,不好色思淫,不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四、不要语棗不说假话、大话、虚话,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不随便乱说,要句句实言,以诚待人;五、不饮酒不喝容易刺激和麻痹神经、扰乱心性的饮料,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宁静的心境。
  八戒:一般居家信徒由于俗务缠身,加之身处尘染之地,难以保证高质量地做到五戒;为此佛教专门规定每个月有六天斋日。在此六天内,居家信徒要像出家僧人一样,远离一切声色尘器,闭门静心守戒,并且在五戒之外,再加三戒,合为入戒。增加的三戒是:一、不参加赏心悦目的娱乐活动和不刻意装扮自己,也就是不品歌赏舞吹拉弹唱,不揽胜猎奇游戏玩耍,不涂脂抹粉弄妆戴花;二、不坐不睡高广华丽的大床;三、不食非时食,也就是正午过后不得再吃饭。十戒:十戒是为七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男沙弥和女沙弥尼制定的十条戒规。其内容与八戒大致相同,另增加不娶嫁结婚和不蓄金银财宝两项内容。
  具足戒,也称大戒,是出家的男僧女尼奉行的戒条。因其与沙弥、沙弥尼所受十戒相比,内容更多更全面,所以名为具足戒。比丘(男僧)戒有二百五十条,比丘尼(女尼)戒有三百四十八条,出家人必须依戒法规定奉行具足戒,才能取得正式僧尼资格。
  二十犍度;二十犍度是作持戒的重要内容,犍度是聚的意思,即按类编集的僧尼戒条。一、受戒犍度——受具足戒法;二、说戒犍度——每月定期说戒仟悔;三、安居犍度在每年的一段时期不外出,安居寺院修习坐禅,以免意外伤生;四、自恣犍度——安居期结束时众僧自我反省并互相揭发同门的罪过;五、皮革键度——对于使用由动物皮革制成的器具的规定;六、衣犍度——对衣著的规定;七、药犍度因病用药的规定;八、迦纟希那衣键度安居后受在家居士赠送功德衣;九;拘谈弥犍度对比丘之间的争斗,应如法制止;十、瞻波犍度——评论不正确的作法;十一、呵责犍度——说七种惩罚的方法;十二、人犍度——行忏悔法人数;十三、覆藏犍度——治罚隐瞒犯罪的事;十四、遮犍度——禁止罪人混入僧侣行列里来;十五、破僧犍度——说佛陀弟子提婆达多背离僧团的事;十六、灭净犍度——灭七种争论;十七、比丘尼犍度——对比丘尼行事的规定;十八、法犍度——对比丘的种种行为仪则的规定;十九、房舍犍度——关于僧房卧具的规定;二十、杂犍度——其他种种有关杂事的规定。
  佛教戒律还有多种内容和多种划分,但总体上看都是佛教思想家根据他们对社会和人的本质及存在状况的思考而提出的对人的应该或不应该的行为要求。由于佛教戒学的思想立足点是社会和人生的苦难,因而佛教戒律的实际目的和社会动用就是通过对人类心性的改造和行为的引导来消弭社会和人生的罪恶与苦难。当戒律被人们反复强调习期并自觉遵守时,它献出一种外在的条规转化为一种内在的道德律令,因此佛教戒律的核心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种祛恶扬善的社会伦理规范。这样,我们不必过多考究遵循佛教戒律是否就是众生摆脱苦难,寂灭成佛的重要途径,也毋需把佛教戒律放到生命超越的过份高度来评价,仅仅是从社会需要和个人需要的角度看,佛教戒律也有其超越历史时空限制的重要意义。
  根据一些西方社会学家如腾尼斯、韦伯等人的观点,社会发展从社会整合基础的变化上讲;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发展是一个社会整合由伦理整合、道德整合向法律整合转化的过程。事实也是如此。目前世界上现代化程度高的国家,都是以法治社会相标榜,而那些落后地区,则依然是传统道德在维系着社会的运行。以当前中国的具体社会情况而言,中国正致力于商品社会和市场经济的发展,也就是正致力于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因而建立和完善法治,用法律来整合社会,成了时代的一个中心任务,这对于长期羁留于传统社会的中华民族来说,当然是一个很大的飞跃和进步。但我们也看到在社会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现代社会既为众生展示和带来了无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事物,但也极大地刺激起了众生的追求和攫取热情。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人们忙于丢弃传统的伦理道德,以便更轻松自在地在世俗世界中追寻和角逐。而另一方面,更有理有序地追求和获取的法律制度又尚未犍全完善、深入人心。所以尽管法治宣传搞得轰轰烈烈,法律制裁威猛严厉,但社会犯罪之风日盛一日,腐化堕落习气愈趋蔓延,这不能不令人深思。在许多私下和公开的场合,我们经常听到法制工作者痛心疾首地感叹法盲太多,呼吁加强法制教育。报刊电视等新闻媒体上也经常报导一些罪犯在被问及为何犯罪、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构成违法犯罪时,回答说不知道。然而,法盲犯罪固然可悲,但不少熟悉法律的人,包括一些党政干部、政法工作人员也在犯罪,如媒体上披露的广东某县公安局长犯罪被枪决的事件,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例子。这说明,法制不健全仅仅是当前社会整合乏力的一方面原因,而另一方面重要的原因则是人们心中缺乏制约行为的内在的道德自觉。笔者前不久读过一则毁答案的报道,讲新疆某地一位男子因厌弃妻子而严重损伤妻子面容,使其终身致残。像此类恶性案件的发生,暴露的就不仅是罪犯法制观念淡薄,而更是心性丑恶、缺乏向善的内在道德律令的问题。试想,一个内心向善、充满道德感的公民,即使搞不清虐待妻子究竟是否犯法,又岂会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丑恶行径呢?要知道,法律整合的特征在于其客观性、普遍性和强制性,伦理整合的特征则在于其情感性和自律性,因而法律整合的力量比较外在,伦理整合的力量更加内在。一个内心具有强烈道德感和伦理意识的人,即使是犯下一次偶然的过失,也会感到强烈的良心自责并引以为戒,更遑论犯罪。因此,在法制的基础上,保留和发扬个人内心向善的道德品质,如佛教戒律中所提倡的那些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等伦理思想和行为,对社会和个人岂不更有利?尤其是中国社会目前存在很严重的道德匮乏倾向,一些人杀人放火、贪赃枉法、欺世盗名、损人利己都不知自羞自责,单靠法律打击显得功效甚微。如果能在人们心中建立起基本的内在道德信仰,从内外两方面同时着手整合人心和社会,效果一定会更好。事实上,即使是在西方现代化程度高度发展的国家,法律条文已近事无巨细皆可依据的程度,但传统的ji 督教伦理道德仍被十分看重,因为社会需要,人心需要。佛教与ji 督教同属内在宗教,佛教在提出自己的戒律时,已经蕴含了对社会和个人两方面关系的把握。从社会方面考虑,众多个人无约束地肆意行动,必然导致社会冲突,滋长社会罪恶,加深社会苦难;从个人方面考虑,不顾条件,不计后果,不讲利害的盲目冲动和恣意妄为,难免不遭遇社会障碍,从而产生巨大的身心痛苦。佛教智慧所蕴含的社会和人生法则完全适用于我们今天的现代社会,为此笔者愿意呼吁众生,"让向善的道德驻进自己心中!"

  2、定学
  佛教戒律是佛家为信徒追求生命超越竖起的路碑,但这些佛路历程中的指南要内化于人心,使人的心性受到改造,却需要人主观状态上要能专注于这些路碑和指南,否则也难入于心。同时,佛家生命超越的指归是涅磐寂灭,是要让躁动不宁的生命意志归于平静,因而佛家的生命超越之道对人的心境和精神状态有着特殊的要求。这使与戒学紧密相连,产生了佛教定学。
  定学就是禅定。禅的意思是静虑,也就是清除杂念,使心灵和思维纯净。定的意思是心专注于一境而不散乱,也即精神状态集中。中国佛教界通常把禅定合称,总体指调练心意,为获得佛家的智慧、神通、功德、果报而勤行修习的功夫。佛教各派关于禅定的说法很多,这里择其大要作些基本介绍。
  小乘佛教的禅定主要是"四禅"和"四无色定"两类。
  四禅是治迷妄、成就功德的四种基本禅定,具体内容是:初禅。思维形式是"寻"和"伺",即由寻求伺察而厌离欲界,进而产生喜乐之心。
  二禅。思维形式是"内等净",意思是进一步断灭以名言为思虑对象的寻、伺作用,形成内心的信仰。对这种禅定产生的感受,称为"定主喜乐"。
  三禅。思维形式是“行合”(非苦非乐)、"正念"(正确的记忆)和"正期正确的智慧活动),也即舍去二禅所得的喜乐,住于非苦非乐的行舍境地,并运用正念、正如,继续努力修习;从而产生"离喜妙乐"。
  四禅。思维形式是"舍清净"、"念清净",即舍弃三禅的妙乐,专注于修养功德,由这两种清净而得"不苦不乐"的感受。
  可以看出,从初禅到四禅,是一个逐层递进、由浅到深,由低到高的修练过程,其最高的境界便是心净意寂、苦乐不受不生的涅磐情状,犹如我们前面谈到过的大佛的寂然。
  四无色定。修练四禅的最后结果是精神、意念的清净,修练四无色定的结果则是优化人死后的归宿。在佛教概念中,无色指没有任何物质性的东西。佛教把宇宙世界划分为有色界和无色界(也称无色天),无色界高于色界,此界没有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居于此界的全都是无形体的高级生物。此界共分四处,分别由修习四种无色定者死后居住。四无色定的具体内容是:
  空无边处定。修习者思想上排除对一切物质形态的想法,只对虚空作无边的思维,死后生于"空无边处"。
  识无边处定。舍去空无边处的思维,转到思维识无边所达到的心理状态,也即以内识为对象,作超越空无边处的观想。修此定者死后生于"识无边处"。
  无所有处定。修习者进一步觉悟到,不仅物质和虚空不存在,而且连识也不存在,一切思维的对象都不存在,从而死后得以进入无所有处天。
  非想非非患处定。无所有处定是舍弃一切想法,叫做"非想"。非想也是一种想,叫做"非非想"。因而非想非非想处定,就是指超越无所有处的观想而进入任何观想都不存在的绝对寂静状态。修此定者死后入非想非非想处。
  小乘佛教的因禅和四无色定合称“八等至”,其总体特征在于以意念寂灭程度判别证佛修为的高低和生命超越的层次。应该说在体现佛教价值观、追求生命超越方面还是很充分,很严肃的。然而,小乘佛教强调只有静坐才能凝神聚思,防止精神散乱,这又过于死板和拘泥于修习禅定的形式,不利于终日忙碌的芸芸众生修习。因之大乘佛教起而改造,认为禅定不拘于动静,甚至散心也能发挥定力,从而扩大了禅定的范围。大乘佛教最有影响的禅定方法是“念佛禅”和"实相禅"。
  念佛禅。大乘经典《般舟三昧经》认为,只要借助于佛家智慧,专心观想佛的三十二种相、八十种好,就可使十方诸佛现立在前。
  实相禅。大乘佛教中观学派认为,事物的本相,即实相就是空,因而在禅观中既要看到一切事物的空性,又要看到一切事物的作用,两者不可偏废。禅法与空观相联系,这便是实相禅。
  佛教在中国流传很广,因而不同时期的佛学家和著名僧人,根据自己的见解和体会,结合中国社会文化的具体状况,对禅定方法加以发展。南北朝时期定居中国的鸡摩罗什,编译了《禅秘要法经》倡导玉门禅观,强调佛教信徒在修习禅定时要根据各自不同的心性情况,采用不同的禅法。具体而言,贪欲重者修"不净观",在禅定中观想社会与人生、物质环境与生理状况等从内到外、从生到死的各种污秽不净,以此消除对人生的贪恋;目真恚重的修"慈悲观",在禅定中观想众生的苦难可怜之相,从而祛除目真恚,产生爱护、怜悯和救助众生之心;愚痴重的修"因缘观",在禅定中观想十二因缘,弄清人生缘起故而虚幻无常的道理,以破除以为生命是永恒实体的痴见;散乱心重的修"数息观",在禅定时计数呼息,使散乱的心思集中,使浮躁的意念平息;一般人修"念佛'禅"。在禅定时存心观想佛的庄严妙相,使佛象现立眼前。玉门禅之后,隋唐时天台宗宣传"止观双修"(也称定慧双修),强调禅定的专心一意和智慧融通并举,使二者相启相辅。此后禅宗兴起,主张单刀直入,直彻心源,见性成佛,即心是佛的禅悟方法。禅师们更是宣传坐住行卧、搬柴挑水、日用操作都可体现禅的生活,将证佛的修行生活与世俗社会生活完全融合,从而大大拓展了佛家生命超越的意境。这一内容和意义留待后面再详细介绍。
  佛教的定学"虽然是佛家证佛的重要方法,且不乏神秘意味,但说穿了其实是一种心理学。佛家通过禅定而达于某种精神状态和心境,其实就是针对人的心理和思维特性,以对一种特定思维和精神意念状态的刻意追求来对人的心理和意识进行状态置换,便之易于含纳佛教戒律,同时拒斥、清除悖离戒律的思想。具体来说,天生心性淡泊、意念单纯、清心寡欲的人毕竟是极少数,而绝大多数人身处社会场中,心性随社会激流的波澜起伏而震荡跃动,意念随声色世界的生灭不定而追逐不息,思维随生活红尘的变幻迷乱而发散摇曳,这便是社会苦难、人生痛苦的主观原因。要改变这种主观的心理状态,就必然要用心理疗法,而禅定正是一种调理心性意念和主观精神状态的心理疗法。禅定用穷追不舍的定向思维意志将浮躁的意念平息、将散乱的精神集中、将芜杂的思、维滤清的心性修养功夫,"就是植根于心理学。有时,所谓禅定方法简直就是人的日常心理经验。比如坞摩罗什的五门禅观,主张散乱心重的人修数息观,通过集中意念于计数而排除杂念,使兴奋活跃的神经安宁平息,从而将散乱的心性收聚,达到净心净意的目的。这就是很经验性的方法。笔者因为神经属于兴奋型,夜晚入眠困难,脑海中电光石火,念念不断,如跑马般有意无意地东想西想,放电影般各种杂乱影象闪现不息。便每每采用数绵羊的方法,一只、两只、三只……,或编武侠故事,使意识精力尽量心无旁驾地专注于某项单一的心理活动,从而逐渐疲倦入睡。因此,从心性修养功夫和心理学的意义上讲,禅定对于现代人、现代社会,还是很有意义的。西方现代社会心理学家弗罗姆、马蒂诺等,就曾经从禅学中寻找过心理学研究的灵感和治疗心理疾患的启发。在日常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可耳闻目睹这样的事例;有人在骑车上下班时不慎与人相撞,不是互致歉意,而是肝火喷发,址圈争执辱骂甚至动手斗殴,结果彼此搞得身心极不愉快,既影响了交通秩序,又耽误了正常的工作;有人从事财务金融工作,天天和大堆的钱打交道,便见钱眼开,按捺不住贪欲,取了不义之财,结果锒铛入狱;有人上班坐不住,心里老想着打麻将,结果工作常出差错,在单位影响很坏;还有人追求事业缺少恒心和常性,今天想这明天想那,稍遇困难挫折便打退堂鼓或转向,结果一事无成。……凡此种种生活中的不该和心躁易怒、欲望难羁、用心不专、见异思迁入精神分散等等不良心理和精神状态的产生与存在,都可归结为缺乏定力的表现。所以即使仅仅从现实生活的功利角度考虑,佛家的禅定功夫也是颇有值得学习和借鉴之处的。过去笔者见报上介绍著名高僧海灯法师晚上睡觉不是躺而是坐,曾大感惊异,其实海灯的特殊睡眠方式就是一种长期修炼的禅定功夫。坐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佛教的根本旨趣虽在于超越生命意志,在于追求寂灭,但修禅入定却本身就需要具备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和毅力,否则很难坚持、很难保持始终如一的身心状态。因此,禅定既是调练心性的方法,又是磨炼意志的功夫,人们一旦掌握并有所成就,就能在自我克制和人生追求两方面均进入自在随意、收发自如的自由境界。这从客观上看,既可减少个人的烦恼,增添人生的欢乐,又可消弭社会冲突,改善社会秩序,使众生有一个更好的安身立命环境。如此,人们虽不见得就能成佛,但起码现实地拥有了一个良好的内外世界,这应该说也是一种生命的超越。

  3、慧学
  佛家之所以守戒律,习禅定,追求解脱成佛,基本缘由就在于佛家智慧参破了宇宙真谛,通达了社会事理,悟彻了人生本象,所以佛教智慧既是佛家守戒习禅的理性基础广又是守戒习禅的理性结果。因此,众生要超越成佛,就离不开对佛教智慧的学习、领悟和掌握,这便是佛教的慧学。由于佛教慧学的主要内容及其对人生的意义在前面备章已分别有所介绍,大体上就是佛教对宇宙、社会、人生真谛的阐释,故这里不再重复赘述。



  大道分流
  在西方中世纪,著名异教徒西马革斯曾经针对ji 督教会和教父权威对人类精神的垄断提出抗议、他说:"单是循着一条道路前进,绝不可能达到如此伟大的神秘。"确实,一个伟大而神秘的宗教理想境界,本身就包涵着极具弹性的人类思想、精神和情感内涵,对这种伟大神秘目标的理解,肯定不可能有终极的权威,因而追寻这一目标的方式和途径,也肯定就会不止一条。佛家所憧憬的超越境界,无疑是一个伟大的神秘,因此随着佛教的发展,随着佛教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佛家的具体超越之道也就有所殊途,发生了流变。

  1、渐修与顿悟
  在中国佛教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据传,禅宗五祖弘忍在寻找继承人付法授农时,按照传统的做法,要七百多位门徒各述一偈,看谁真正领会了正法眼藏,掌握了生命超越的方法。众弟子中神秀被公认为学通内外、尊秀无比,因而大家都认为法衣传授非神秀莫属。神秀也自信颇足,率先壁书一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弘忍读后赞叹:"后代依此修行,亦得胜果。"但言外之意实有末足。另一个干时不起眼的文盲和尚慧能读了神秀的偈后,想了很久冒出一句杂音,"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结果受到同门的嘲笑。于是慧能便在神秀写的偈旁和上一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木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忍见后,当众批评此偈"亦末见性",但私下却悄悄将法衣传给了慧能。
  这个佛门故事之所以流传深远,广为人知,在于它传达出了佛家内部在超越之道上的分歧,即渐修成佛与顿悟成佛。在佛教的超越之道中,渐修是传统。佛教的传统世界观认为,世界万物包括人类的身心都是污秽不堪而又饱含苦难与烦恼的,因此人必须凭借自己的毅力,用戒律来节制自己。与此同时,人还要通过禅定方法,来收心敏性,净化自己,并在此基础上大觉大悟,成慧成佛。这是二个漫长而极不轻松的渐修成佛过程,许多印度佛经就认为人愚痴甚重,要经历多世修行才能超脱尘羁,开慧成佛。中国佛教受中国文化世俗氛围甚浓的影响,主要吸收了印度大乘佛教关于人类心性中存在佛性的思想,对苦修数世万能证佛没有耐心,对今生证佛更感兴趣,也更有信心。具体就神秀和慧能两人来说,他们都充分肯定人具有开慧成佛的良好主观条件,认为佛法就在人心中。如神秀说;"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景德传灯录》)慧能说:“自心是佛”,"外无一物"(《五灯会元》),因而他们都反对把开慧成佛推向遥不可知的后世。神秀在《观心论》中明确宣称,"超凡证圣,目击非遥,悟在须奥,何须晤首。"在.《大乘无生方便门》中也说:"一念净心,顿超佛地。"这显然是极大地压缩了修行成佛的时间,表明了现世悟佛的信心。然而",为什么慧能虽肯定神秀偈的"美",却认为毕竟"未了"呢?这是因为,神秀偈中所主张的超越之道,依然是一种传统的修行方法,所谓"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就是要人坚持不懈地坐禅习定。正是由于砷秀的偈得其真髓地描述了传统的修行悟佛方式,所以弘忍评价说·"后代依此修行,亦得胜果"。而事实上,神秀依此方法修行确实也达到丁相当高的佛境界,如张说在《大通禅师碑》中所形容的:"开法大略,则忘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人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先后。趣定之前,万缘皆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但也正由于如此,神秀这种。拂尘看净试的证佛方法并未彻底超越传统的渐修超越之道,神秀的悟在须奥与历世成佛相比只是一种时间量度上的变化而无质的区别。这是慧能批评神秀偈的关键所在。
  而慧能的偈,却是将大乘佛教的心性之术、实相无相之学惟向了极端。神秀的偈重在防止心境惹尘埃,以保持心的如来性不受色染。慧能的偈则根本否定了具体身心的真实存在性,同时相应地否定了尘埃的真实存在性,从而彻底清除了抵达佛心、了悟佛性的中间障碍。这样,任何帮助人开慧成佛的中介途径都应该跨越,免去那不胜繁缛的修持功夫,唯一的证佛方法便只有顿悟。所以慧能传给门徒的偈是:"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萌。顿悟花情已,菩提果自成。"(《坛经》)这里要注意,慧能所追求和主张的顿悟与神秀也曾提及的顿悟意思不一样。神秀讲的顿悟是在通过日积月累的坐禅修定,通过种种方便之后的恍然大悟,是以渐修为基础的。而慧能的顿悟却是随机的。慧能从即心即佛的观点出发,认为我心即佛,佛即我心,人心天生清净,毋须顾虑尘染的障碍,要行即行,要坐就坐,要眠就眠,只须直指本心,明心见性,就能顿悟成佛。这是一种比佛尘看净更直接灵活的顿悟。
  神秀与慧能对超越之道的不同理解,在中国禅宗史上一度形成了南顿北渐的对立,这是佛教的超越之道的分歧。而更重要的是,慧能顿悟见性思想的问世,标明了禅宗的正式产生和中国化佛教的真正形成,这又是道的流变,其对人生的意义我们将在后面评述。

  2、佛度与自度
  在佛教中,成佛是一个伟大而神秘的终极目标,是生命的彼岸世界,那么,大是完全靠自己游向这一彼岸呢?还是需要佛船来摆渡?在中国佛教内部,对此也产生了极大的分歧。这就是净土教的佛度与禅宗的自度。
  在净土教看来,现实世界苦难深重,人们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获得解脱。同时由于众生生死业重。无明痴念太多,靠自己的力量求得解脱也是不可能的。因此,欲求解脱,最好的途径是先往生西方净土,然后成佛。而要往生西方净土,就必须依靠阿弥陀佛的帮助。具体说来,就是要诚心信仰阿弥陀佛,然后发愿,并口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就会来接引信徒到西方极乐净土去。这是典型的靠佛度来实现生命超越的方式。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的艰难便许多普通百姓深感自身的无力和渺小,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来为自己创造美好的生活、摆脱苦难的命运,因而只能仰望上苍,把希望寄托于"救世主",祈求于佛菩萨的大慈大悲。净土教反映和迎合了这种民众心理,为祈求解脱的众生提供了一条佛船,乘阿弥陀佛所立普渡众生往生净土宏愿的愿为,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与净土宗宣扬佛度相反,禅宗主张自度。禅宗从即心即佛、佛在心中的观点出发,大力宣传"唯心净土"、"自性弥陀",认为"净秽在心,不在国土",不存在截然分明的秽土和净土的区分。如果心净,那么所在之处都是净土。倘若心不净,则所在之处皆是秽土。因此,人们不应该到心外去寻找净土。禅宗著名高僧百丈怀海的弟子希运曾经对到心外求佛的谬误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说,到心外寻佛就像一个痴人站在山顶上大叫一声,听到响声从谷底传出,就跑到山下去寻找声音。找不到又叫一声,听到山上又发出回响,便又上山去寻。这样反反复复,只是"寻声逐响人,虚生浪死汉"。
  既然佛不在心外,净土就在心中,那么就只能依靠自己向内心去寻。所以禅宗在顿悟之外,力倡自度。《六祖坛经》中载有这样一则惠能主张自度的故事,弘忍把衣钵传给惠能之后,怕其他门徒不服害他,所以连夜把他送到九江驿边。上船后,弘忍亲自摇槽。惠能说:请师傅坐,弟子来摇橹。弘忍回答说:应该是我渡你,不可以是你来渡我。惠能说:弟子迷时,须师傅渡,现在我已醒悟,理应自渡。渡名虽一,用处不同。我出生在偏僻之地,口音又不正,蒙师傅教旨传法,今已得悟,应该自性自渡。弘忍听后忙说:如是如是。在这则故事中,惠能借过江自渡来比喻超越成佛应该自渡,而不可一昧依赖佛渡、师渡。后来惠能成为宗师,在对众弟子说法时,更进一步明确强调:靠“常念修行,是愿为渡”,而靠智慧悟解,“自性自渡,是名真渡。”
  如果说,净土宗所宣扬的佛度思想,反映了人自身的软弱渺小和对神的依赖心理,那么禅宗强调自度,则体现了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神的怀疑与挑战精神。因而禅宗发展到后期,不仅否定佛度、否定佛在人的生命超越中的作用,甚至连佛本身也加以否定,出现了呵佛骂祖的现象。据《五灯会元》记载,德山宣鉴禅师原来不信服南方禅宗之道,听说南方禅学很盛行,便非常气愤地说:出家人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不得成佛,南方魔子竟然敢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一定要到南方去捣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在他往南方途经洛阳时,遇一婆子卖饼;他就想向那婆子买个饼当点心。那婆子见德山身上担着一捆东西,便问德山所担何物。德山回答说:“青龙疏钞”。婆子又问:是讲什么经的?德山回答;"金刚经。"婆子就说:我问你一个问题,若答得上,给与点心,若答不上,请到别处去买。《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本来心不可得,不知你要点那个心。德山被问得瞠目结舌,无以为对。婆子就叫他去龙潭学道。后经龙潭多方开导,终于大彻大悟,烧掉所有经疏,进而呵佛骂祖:达摩是个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如此呵佛骂祖,甚至要"逢佛杀佛,逢祖杀祖",表明佛教超越之道的发展已不是要通向神所在的彼岸而是要通向人所在的此岸。

  3、出世与人世
  是以出世的方法采证佛呢,还是以入世的行为采证佛,这也是佛教超越之道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重要分歧。
  相传释迦牟尼认为,在世俗社会中要实践他所主张的大正道戒律是困难的,因而要求人们出家,脱离现实社会而进入与世相对隔绝的寺院僧团生活。这是佛教最初的出世主张。
  佛教传入中国后,形成了两种意义的出世超越之道。一种是近山林而远人间,如惠能之前的早期禅宗代表人物。他们认为在,器中易被扰乱心性,所以提倡杜绝交往独处幽栖,潜形山谷,泯迹人间。其实佛教寺庙很多建在山林清幽之处,也就是基于这种考虑。另一种意义的出世超越之道是往生,即净土宗所主张的有心成佛者先凭借阿弥陀佛的原力,往生净土,然后依靠极乐世界的优越条件,根据往生时品级的不同,渐次成佛。
  虽然以出世的方法来追求成佛的主张在佛教中很有影响,并且有不少信徒践履这一方法,但毕竟社会的存在要靠人存在于社会中来维持,绝大多数的社会中人不可能脱离社会而生存:因而客观上佛教信徒是以居家者为众,分布在不同的社会阶层,从事不同的社会职业。因此,为了鼓励在家信徒的信心,坚定他们的信仰,给他们以希望,使追求超越的行为与汝会行为得到妥善的融合,入世求佛的呼声也逐渐高涨。佛经中有一部奇特跑经书,叫《维摩诘经》,经中塑造了--个居士菩萨维摩话的人物形象,并藉维摩诸的口提出入世证佛主张;"不舍道法而行凡夫之行,即可以持佛道而过凡夫俗人一样的生活,干凡人一样的事。"菩萨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即菩萨出现于六道之中,是为了摄化众生转入佛道。因而可以不断烦恼大于涅磐之境,在烦恼、诸业中发现佛种,不离生死而住涅磐。这叫烦恼即智慧,生死即涅磐,后来的中国大乘佛教都特此主张。勾主张入世修行相应,维摩诘不持苦行,不需要通过守戒、习禅来践履佛道,而是可以尽情享乐而持佛道。他可以锦衣玉食,歌舞享乐,追逐俗利,甚至可以逛妓院,但他内心是清净的,守持住佛性。这显然比较适合于富贵荣华者的口味。
  在中国佛教中,主张入世证佛的主要代表是慧能及由他正式开创的禅宗。在《坛经》中,慧能明确宣称: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自家修清净,即是西方。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这里,慧能通过肯定佛法就在世间,反对远离世间而求解脱,把人的超越追求留在了现实世界。循着慧能的思路,后期禅宗不但淡薄了世间与出世间的界限,而且取消了有情物与无情物之间的差别,不但不提倡出世苦修,而且大力宣扬法法是心,尘尘是道,直指便是,运念即乖。主张随缘任远,随机参禅证悟,"行也禅,坐也禅,语默动静体安然",乃至遇锋刃毒药也无不禅,吃饭、拉屎、砍柴、种地、游山、玩水皆可参禅顿悟。如此,禅宗的超越之道与其说是一条指引信徒通往彼岸境界的途径,不如说是一种帮助世人适应人生和命运的现实方法。



  曲径通幽
  佛教在中国流传很广,教派众多,但其中影响最大者,莫过于中国化的佛教棗禅宗。因此这里专门以此二节谈谈禅宗生命超越之道的社会人生意义。
  如果仪用宗教的眼光来评判佛教内部在具体超越之道上的分歧,在渐修与顿悟、佛渡与自渡、出世与入世之间,应该说前一种主张更符合宗教理性的逻辑。根据宗教心理学和宗教发生学的观点;宗教发生的原因在于现实世界的苦难,在于人面对苦难的自觉渺小和渴望救助、渴望解脱。宗教的核心内涵是八对生命意义和人生归宿的终极关怀,因而宗教理想在于建立一个高于现实世界的彼岸世界,以此抚慰人世间的苦难灵魂。因此,感受苦难,否定现实,以大意志、大毅力、大勇气克制人性的世俗化倾向,等待神的拯救而飞往永恒的极乐世界,便构成了宗教理性的基本逻辑。在这一基本逻辑中,考虑的核心问题是个人如何摆脱人生的有限和社会的苦难,而被人所蔑视、所抛弃的社会又将会怎样,则末予多想。所以我们说,在佛教中,渐修、佛渡和出世的超越之道更符合宗教理性的逻辑。然而问题在于,彼岸世界毕竟是虚幻的,唯有人生活于其间的现实世界和社会才是真实的。从社会学的视域来看,人类的生命延续和发展必须以社会的方式在社会中进行,因而社会根本无法抛弃。单纯抛弃社会、否定现实世界的宗教思想和行为,客观上只会把社会、把人推向更加苦难的深渊,而这反过来又必然会危及到宗教本身的生存。如ji 督教在西方中世纪的行为和影响就是如此,佛教在即度流行的结果也是如此。所以宗教理性更进一步的发展,必然是从单纯的以否定现实而追求彼岸,转向以拥有现实而寄托超越情怀;从单纯考虑个人解脱,转向关注社会命运,呈现出世俗化倾向和特征。在西方宗教史上,宣扬宗教改革的加尔文新教之所以较之罗马天主教在近现代更有影响,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天主教精神主要是对个人心灵的慰藉,而加尔文新教精神则包容了对整个社会命运的关注。其实际的表现就是鼓励信徒克尽社会天职,努力于本职工作,以在现实生活中的成功作为成为上帝选民的重要条件。这样,加尔文新教既包含了个人追求生命超越的愿望,又具有改进社会的行为,促成了西方现代社会的产生。与此相似,主张顿悟、自渡和入世的禅宗之所以成为中国最有影响的佛教流派,并成为中国佛教的代名词,也正在于其所具有的社会学意义,它表现出佛教理性在原来人生觉悟基础上的再觉悟。
  从总体上看,禅宗超越之道的社会学意义就在于其将人的超越追求与现实人生融为一体,既引导了个人生命的超越,又维护了社会的存在与发展。从中我们可以受到以下启发:

  1、要树立追求人生理想的信心和积极精神
  禅宗超越之道的一个鲜明倾向,就是要宏扬人的主体精神,这一倾向表明了人的自我意识从宗教异化中的觉醒。慧能经常倡导即心即佛的观点,他公开鼓励普通信徒说:"听吾说法,汝等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又说:"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在现实社会中,不同阶层,不同身份,不同地位,不同性别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希望生命能够有所超越,但在充满障碍的人生中、在充满逼迫的社会里,人们普遍自觉渺小无力,自觉理想的可望而不可即。这难免使人沦入消极,流于无为,甚而堕入邪恶。有鉴于此,禅宗倡言"自小是佛,更莫狐疑",这是何等的振聋发聩?何等的鼓舞人心?又是何等的大彻大悟?它寓意着人与神的平等,寓意着佛的境界就是人心本有的境界,人完全周未着自卑而不敢企望和追寻心中的太阳。为了进于步鼓励众生成佛的理想"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禅宗以"自性迷即是众生,自住觉即是、佛"的品判轻松随意地淡化了众生与佛的区别。同时也以"众生本心本体本来是佛,不假修成,不属渐次,不是明暗"的断言,抹去不上智与下愚、资深修禅者与从未修禅者,甚至善恶之人在证佛起点和主观条件上的差别。证佛矗须坐禅苦行,而只要一念顿悟,就可窥见佛的境界,就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禅宗以对任何人都是近在眼前的佛门胜境相招引,无疑可以唤醒众多的信徒,使一些恶人悔过,浪子回头。
  顺理自然,既然佛就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既然每一个人都完全有条件、有信心成佛,则生命能否最终实现超越,人的命运究竟是继续在苦海中沉浮;还是跃上净土,就只能靠人而不是靠佛门来决定和掌握。这样,禅宗以"众生自渡,佛不能渡"的宣言,向芸芸众生灌注人的主体精神和自我意识,促使人积极有为,奋发图强,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这对个人、对社会是双双有益的。
  禅宗对超越信念的鼓励和对主体精神的宏扬,可以便我们对自己的人生作出这样的反省,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面对社会的变化,面对不可抗拒的商品化大潮,深感彷徨无依、软弱无力;这其实是缺乏理想或理想失落的表现。一些人因为某些方面自我价值的失落,便抱怨这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因而在现实生活中消极无奈,把改变自我境遇的希望寄托在毫无作为的等待上,其结果是愈抱怨愈痛苦,愈等待愈彷徨。因此,理想不能丢失,信心不可动摇,追求不能停止。时代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只要生活在这个时代,就要有信心让这个时代属于自已。只要我们选择的目标内在于自己的心性条件,只要我们自强不息,这个时代就一定有我们的理想,有我们的位置。

  2、要务实不务虚
  禅宗超越之道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注重务实精神,这一特点表明禅宗理性兼容了个人的安身立命与社会维系问题。在中国佛教传播的过程中,佛教曾受到反佛者的猛烈批评,这种批评除了思想上的分歧外,更重要的是实践上的异行。反佛者认为,佛教以涅磐寂灭相招引,引诱世俗民众不务实事,出家为僧,使家庭离散、田园荒芜、社会运行的正常秩序受到损害。而即使是末出家为僧的佛徒,心中想的是虚幻的净土,念念不忘的是如何成佛,同样荒于俗务。这种批评可以说是击中了佛教出世超越之道的要害。试想,如果大家都遁迹山林、出家为僧;如果大家都苦修禅定,日日端坐;如果大家心中都只有西方极乐世界,以为念几声"阿弥陀佛"就能如意前往,那么谁来种田?谁来做工?谁来推动社会进步?又有谁来遵守社会的道德和秩序?禅宗主张以入世行为来获取生命的超越,可以说正是对上述批评的回应。人生的理想、生命的愿望,产生于社会,便也属于社会,只能在社会中追寻和实现。佛就在心中,佛就在眼前;成佛就是每一个普通人在自己的人生位置上,在自己的职业行道内,在目己的日常行为中通过物我交流而对生命意义,对人生价值,对世界真象的领悟和由此感受到的精神提升。这种生命超越的境界是附丽于具体的社会、具体的环境、具体的事物、具体的行为之上的,因而要获取它,只须随缘任远、倾心于自己正面对的环境和正从事的行为,而不须修禅习定、出尘离俗、往生净土。
  显然,禅宗这种务实不务虚的精神和将生命超越融入于世俗之中的方法,对我们是一种警醒和鞭策。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都有好高骛远,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的倾向。这些人心中也有美好的理想,也有使生命超越的愿望,但他们的理想横空悬置,缺乏与自己人生位置的内在联系,因之反被理想所累。常常是一个理想尚未站稳,另一个理想又凌空升起,迷人固然迷人,却一个也难实现。以虚幻的理想观照自己的人生位置和实际工作,当然就是不理想。因而不是在工作中敷衍了事、心不在焉,就是终生都在忙于变换工作,结果往往是一事无成,难逃焦虑痛苦。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从禅宗超越之道的入世务实精神中受到启示,培养起实实在在的务实精神,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追赶我们心中的太阳。

  3、要具有随机人时的创造精神
  对于我们生活于现实世界中的人而言,胸怀理想,立志.务实,并不绝对等同于成功,还需要具有随机入时的创造精神和意识,这就是禅宗顿悟成佛说给我们的又一重要人生启迪。世界是复杂的,社会是多变的,人生的理想,追求理想的方法也必须是随机灵活、富于创造性的。禅宗有一个故事,讲一个叫智隍的参禅者,他修习禅定二十年,自认为已经得到了参禅的旨趣。慧能的徒弟玄策听说后就去拜访他。玄策问智隍:"你在这里做什么?"智隍回答说;"入定。"玄策又问:"你说入定,请问怎么入法有心入定或无心入定?若说无心入定,则一切无情的草木瓦石。都应该得定。若说有心入定,则一切有情,亦应该得定。"智隍回答说:当我入定时,没有感觉到有无之心。"玄策说:"如果你没有感觉到气无之心,这就是常定;既是常定,为什么还说出入呢?如果还有出入,那就不是大定。"智隍听后,深感惭愧,说:"我这二十年的禅算是白坐了。"这个故事表明,智隍参禅的失败,原因在于他墨守陈规,按传统的修禅方式参禅,内心著念于禅定的出入和心的有无,实际已经落下痕迹,进入束缚,本能真正领略禅趣真谛,无法在随机自在的情况下具然入定。而慧能禅定对超越境界的求取,是要心如虚空,而又不落空见,如此应用佛家智慧,便可一动一静音出于无心,在随机情况下顿悟见佛。
  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人下不死功夫,花了大力气,结果事倍功半。究其原因,也在于认死理,走老路,不能在新环境、新情况下及时调整自己的思路和追求。如文化人的价值实现问题,一些人在市场经济和商品社会的新形式下,依然固守传统儒家那种精英意识,把宏济天下作方文化人价值实现的唯一方式和标准,结果四处碰壁,失败感、失落感很强。而禅宗顿悟成佛的生命超越之道却启示我们不要缚著于文化人价值理想和价值实现的传统思路。在市场经济中、在商潮大海内,只要文化人摆正自己的位置,根据新的时代需要调整好与社会的关系,就能随处找到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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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5





                                                                                                   第六章  功名如纸




    生命不朽的梦
  "大丈夫处世今立功名,立功名分慰平生。"这《三国演义》"群英会"中东吴大都督周瑜在群英会上的即兴高歌,歌词直抒胸臆和平生抱负,迸射出浓烈的功名情怀。
  岂止周瑜,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从古到今,每一个不甘寂寞的人都在围绕功名二字筹划、践履自己的人生,使这片土地上演了一幕幕历史、社会和人生的悲喜剧。何为功名?功是事功,功业,指在政治、经济、军事、社会诸方面的成就。名是名位,名声,指人生位置的确立和彰显。由于建立功业,成就事业就能获得名份和名声,因此习惯于功名并提,但最终落脚点是名。
  那么,人们为什么会汲汲于功名妮?我们知道,大是一种社会动物,以群体组织的方式来求得生存和发展。同时人又有很强的个人自我意识,想要在群体中表现和显示自己,这是一神在社会中追求自我价值的社会心理,而最能满足人这一社会心理的,莫过于功名、个人一旦成就功名,就能为万人瞩目,在芸芸众生中鹤立鸡群。《史记》中记载,平定六国、统一天下、成就大功名的秦始皇出巡,车杖鲜明,冠盖如云,旌旗招展,人马浩荡,鼓乐喧天,真是盛况空前,荣耀风光无比,令人万分钦羡。当秦始皇出巡的队伍经过楚国地界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叫项籍的青年,他看到秦始皇的显赫风光后忍不住进出一句:"彼可取而代之。"很显然,功成名就者的风光深深地震撼了他,让他羡慕,由此激发起他也要如此的雄心豪情。这个青年人后来果然起兵反秦,逐鹿中原,成为威名远播的西楚霸王。
  不仅成就创基立业的功名令人仰羡,在某一个领域出类拔萃、成就功名,也十分风光。古时候,考中了状元、进士,就是有了功名,无论你过去是如何的默默无闻,穷困潦倒,失意落泊,受人歧视,这时候都可仰天大笑,吐尽胸中的闷气。为了体现皇恩浩荡,重视人才,凡是新考中进士者,都要披红挂彩,骑马游街三日,让百姓瞻仰。这时候进士们感觉到的欢快和荣誉,是可想而知的。请看下面唐代诗人孟郊写的这首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本人生来贫寒,很不得志,直到五十多岁才考上进十,这首诗就是抒写他在骑马游街时苦尽甘来的感慨和出人头地的得意之情。
  再看我们今天的社会生活中,一个人有了成就,出了名,同样也是与众不同的。如被评上个先进企业家、突出贡献专家、杰出青年什么的,电视播、报纸登,记者采访,参加大小会议,与领导人握手坐主席台,朋友祝贺,家人欢喜,也是十分风光,畅人心怀的。总之,成就功名,能极大地满足人的社会心理需要,给人带来巨大的欢乐,因而人们才热衷于追求功名。世人有一句豪言:"男子汉、大丈夫、功不成、名不就;妻室不娶!"
  然而,追求功名,成就功名,并不仅仅意味着风光和欢乐,这也是一种极其艰难沉重的人生内容,有时候功名的成就,不仅并不是风光,甚至还必须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史载周武王灭封后,召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济去做官,但他们认为武王以武力灭纣,是以暴易暴,违背了他们的政治理想,因而双双逃进山中,不吃周朝的饭,结果饿死在首阳山。伯夷、叔齐宁死不食周粟的刚烈举动,成就了他们的千秋义名,但这种名是靠生命牺牲为代价换来的。同样,春秋时候,勇士要离为了成就功名,主动去见吴王阖闾,提出由他去刺杀阖闾的政敌、前王太子庆忌。为了取得庆忌的信任,接近庆忌,他杀了自己妻子,斩断了自已的右臂,最后终于成功地刺杀了庆忌,成就了他勇士之名。但这又是何等的沉重代价。这说明,功成名就后的风光与欢乐,只是吸引人们追求功名的一方面原因,而且是比较表层的原因。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为了生命的不朽。
  人类有一个被永恒困扰的问题,这就是人要死。死意味着生命的终止,意味着人生意义的虚幻,意味着令人难堪的腐朽。为了反抗死亡,维护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人类绞尽了脑汁。比较干脆的做法就是在现实世界之外构造一个永恒的彼岸世界,让人的生命在那里永远留存。如世界上大多数宗教采取的就是这种方法。但中国是一个理性早熟的社会,中国人对死后世界并不深信,因而中国人更看重现实。但现实中迷人的一切都难以为人长久拥有,更无法充分体现人的生命价值,人一死,便相互分离。唯有名,可以超越于个人的生死,通过口头传播或文字史载,代代留传。如此,一个成就了大功名的人,他可以虽死犹生,他的言行、他的事迹、他的名字,可以千百年与山河同在、与日月争辉,与社会共存。这就是人生的超越,这就是生命的不朽。
  从为了心理满足而追求功名,到为了不朽而追求功名,是人生精神境界的一大飞跃。前者只能满足心理需要,张扬自我于一时,后者则可获致不朽,宏扬生命于万代。正因为如此,许多人才不畏艰险,甘愿牺牲,顽强求名;许多人才宁可放弃眼前的欢乐乃至生命,而不愿背负死后的骂名:春秋时期发生过一场围绕名的悲剧冲突。晋国大夫赵盾,理政治国有方,颇有贤名。他痛恨晋国君主昏庸,便派人杀死了昏君,另立了一位新君。事后在朝廷上,赵盾要史官把史册给他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某年某月,赵盾弑君。"赵盾看后大怒,骂史官说,我为国家社稷着想,去除荒淫无道的昏君,你现在这样写,岂不是让我留下不忠不义、弑君犯上的千古骂名?他要史官重新改写史册,史官不肯,说我这是忠于史实,我如果改了,我就有悖史官之客。于是赵盾就把史官杀了,让另一位史官来记载历史。但这位史官同样当众在史册上书写,"某年桌月,赵盾弑君。"赵盾更怒,又把这位史官也杀了。接着,他再点名要另一位史官来记载此事,谁知这位史官仍继承前两位史官的意志,顽强地写上了"赵盾弑君"。赵盾终于无奈,知道名不可犯,只好让史册截下自己弑君的事迹。这是一场何其震撼人心的悲剧冲突,冲突的双方都是为了名,为了能在历史上留下清白之客。赵盾为了名而杀史官,史官为了名而被赵盾杀,谁是谁非,只有留待后人评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名不是关系着生命的朽与不朽,就绝不会发生这场悲剧。而事实是,杀人的与被人杀的,都在历史上重重地刻不了自己的名字,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从名与生命不朽的联系中,我们可以看出不朽之名的内涵已经远远超出了建功立业的范围。就大的方面来看,中国人所认同的通达不朽之名的人生境界有三种,即立德、立功、立言,达到了其中的任何一种境界,都可以名垂青史,死而不朽。
  如果用儒家的思想来阐释这三不朽境界,则所谓立德,就是以身载道,志于道,把全部个人生命投入应天化人的道德行为中,以人格的高标和品行的卓绝成为世人的楷模。德是群体生活要求于个体的最高生命准则,也是个体对群体所尽的最大奉献,因而某个人一旦成为被群体公认的有德之人,也就是为群体生命的存在做出了贡献,其人必将为群体所尊敬,其名必将随群体的绵延而留芳百世;立功则是在国家事务中做出某种突出的业绩,如振兴政治、经济、解民疾于倒悬,御强冠于边庭,分君优于朝纲等。功是个人对群体生存贡献的事务化表现,个人如果在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活动中创建辉煌事功,以骄人的业绩捍卫或提高了群体的生命力,改进了群体生命的条件,其英名亦将载入史册,彪炳后世;立言是创一家之说,从思想上为群体生活寻找最佳方案,提供指南,以此扬名后世。对此曹不在《舆论》中曾经说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土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末若文章之无穷。是似古文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小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世。"
  毋庸置疑,名一经与生命不朽相贯通,其感召力便无与伦比,其价值便远远地超过了现实生命的价值,对名的崇尚和追求,就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价值取向,深深地烙印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因此人世间,才发生了那么多感天动地的壮举:"风萧萧合易水寒,壮士一去合不复返。"荆柯明知入秦刺秦王决无生还之理,但仍义无反顾,慨歌而往。乃是为了信守知恩图报、一诺千金的侠土之名;"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过江就是生、但项羽不肯忍辱过江、败归故乡,而自剔于乌江边上,乃是为了保全英雄之名;"汉军己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项羽将灭时,"他的妻子虞姬先他自剔而亡,乃是为了捍卫贞节之客;"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尾生在海边等候恋人不来,潮涨时不愿离去,抱柱而死,乃是为了成就守信之名……如此如此,很多很多,名的信念,可说是占据了人生的方方面面,成为社会行为的主要内在动力,因而对个人和社会具有特殊的积极意义:
  其一,对不朽之客的崇尚,可以使人生充满理想和追求。从意志本能的角度讲,没有人愿意默默无闻,无所作为,虚掷一生,生命意志需要表现,需要实现"然而在实际社会生活中,很多人碌碌无为,很多人虚掷一生,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人生的理想、没有追求的动力、没有进取的方向。而标志着生命不朽的名,既是负载人类终极关怀的超越理想,又是蕴含着实际社会内容的现实理想。因此,当一个人承认了名与不朽的联系,渴望通过成名而获致不朽,他就必然会选定"一个现实的社会人生目标,作为追求成名的理想,并因此而找到行动的动力和方向。倘若一时方向不明,找不到达于理想的途径,但只要胸怀理想,他也会不失信心,积极地去探索追寻。例如古代大诗人兼政治家屈原,他胸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虽然实现这一理想的人生道路并不通达,但他俩以这一理想自策自励,"路漫漫其修运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再如大诗人李白,同样怀抱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的不朽理想,他也深感歧路彷徨,左右不通,但他也依然是信念坚定,进取之心不死:"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在我们所亲身经历的社会生活中,因为崇尚名而充满理想、充满抱负、充满追求的例子更是举不胜举。但有趣的是,社会上竟掀起过对成名成家思想的批评,试图将现想与成名成家意识相分离。殊不知在成名成家思想驱策下,不少人毕竟是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而这是需要大意志、大勇气、大毅力的。更重要的是,未与不朽之客相关联的人生理想难免份量单薄轻飘,缺乏永恒生命内涵的厚实和凝重,容易在外部障碍中随风而散。
  其二,对不朽之名的崇尚,可以培养人的大无畏气节和正义情操。正如前面说的,名关系到人的永恒,名的价值远远超过了现实中的其他一切乃至实际行生命的价值,因而为了捍卫名,捍卫自己的人生理想,人们可以牺牲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币决不动摇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这是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节和正义情操,古人称为名节。"在中国历史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动人事例比比皆是,最著名的莫过于南未名臣文天祥,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职丹心照汗青"的大无畏气概,慷慨赴难。而支撑起他的英雄气节和正义情操、使之不为蒙古人的威逼利诱所动的、正是他对名垂青史的死而不朽的预期。同样,近现代的许多革命志士,都是为了追求不朽的事业而在敌人的屠刀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在敌人的招降诱叛面前矢志不变。夏明翰在被押赴刑场的途屯慷慨壮歌:"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他清醒地意识到,他追求和捍卫的是一种伟大不朽的事业;因而他的死,必将唤起民众,继承他的追求;他的死,必将为后人铭记。反之,如果一个人在困难和死亡威胁或种种诱huo面前信念动摇,违背道德情操,屈膝降敌,便是丧失名节。丧失名节在历史上就会留下千古骂名。如南宋的秦桧、民国的汪精卫就是如此,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向敌献媚,出卖民族利益,结果落得身败名裂。可见,崇尚名是与气节培养和情操陶冶密不可分的,所以最崇尚名的儒家刻意强调"士不可以不弘毅";强调"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强调"善养浩然之气",强调"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其三,崇尚名可以激发人的生命力。生命是短暂的,唯有名能与世长存,因而一个崇尚名的人,必然会被名的不朽召唤激发起生命功,在短暂的人生中鼓起生命意志,尽可能地去追求那不朽的永恒。换一句话说,如果一个人为了可追求的理想和奋斗目标,生命就会因有所附着而充满活力,心灵就会因有所寄托而感到充实;从而也就会在人生的旅程中生命不息、进取不止。相反,如果一个人失去人生理想和无所企盼,意志力就会衰减,生命力就会萎顿,心灵之花就会因缺乏生活源泉的浇灌和理想之光的照射而枯萎。下面我们可以从两首古人诗词作品中体会人生理想的存在与否所产生的生命力的歧异。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朽,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志未己。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上面这育诗是魏武帝曹操的《岁出夏门行》的一章。对待人终有一死的事实,曹操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传闻龟能活三千岁,寿命不可谓不长,但也有死的一天;腾蛇据说能乘云驾雾,神通不可谓不大,但终久亦会腐烂变灰,而又何况人呢。但是,面对必死的命运,曹操并未产生人生如梦、万念俱灰的颓丧情绪。从青年时代起,他就怀抱扫平四海,建立功名的雄心壮志,并为之南征北战,拼杀不止。即使是到了垂垂暮年,他的理想也末泯灭,豪情也未稍减。从其诗中自诩的烈士和壮志心中,我们完全可以感触到作者那勃郁不宁,渴望时时跃起的旺盛生命力。在旺盛生命力的激励下,曹操的生命意志向决定人生命长短的外在力量发起了挑战,要通过自身的努力来延长生命,使自己得以完成人生的宏愿。这首诗可以说非常典型地传达出了功名理想对人的生命意志和生命力的激发。
  下面再看一首词:
  风住尘香花己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这首《武陵春》,传达出的则完全是另一类生命情绪。在古代中国,作为一个支流之辈,受到社会条件的种种局限,最大的心理需求莫过于夫妇之情、家庭之欢。不幸的是,李清照连这点有限的人生需求也无法满足,她的丈夫赵明诚英年早逝。所以,在失去丈夫后,她的生命便失去了人生的支点。一时的风吹花落,唤起她一生的迟暮之感。连每日例行的整妆梳头,也失去了任何的兴趣,无力而慵懒。一个倦字,把她生命力的萎顿,暴露得点滴无遗。偶然间,她的内心也泛起了丝丝对生命、对春天的向往,但过多的寂寞哀愁已经销蚀了她残存的生命意志,使她无力鼓起驶向美景的风帆,只能一任自己生命的小船,在人生的河流中载沉载浮,漫无方向。
  在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发现,一些老年人在工作一生离职休息后,却并没有真正去享受那种在繁忙工作中梦寐以求的清福。他们或充当顾问,或参加社团,或返聘回岗,或义务担任交通纠察、卫生监督、治安人员。间其缘由,都说是找点事做心里充实。而这些闲不住的人确实也因为仍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人生追求而青春焕发,充满健康的活力。而另有一些老年人,特别是过去身负重任,权力在握的人,一旦赋闲,而又没有新的追求,生命力便迅速萎顿,身体状况便迅速恶化,不是长期住院,就是很快死亡。可见,普通人的有事做与没事做,有追求与设追求,对生命力的表现状态尚且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又何况对功名理想的向往与否呢。
  其四,对名的崇尚可以推动社会发展。社会是人类生存活动的场所,没有人的种种追求活动的促进,社会就不可能发展。而名以其生命不朽的内涵招引人追求,唤起人奋进,因而对名的崇尚,客观上可能对社会发展起到一定的促进推动作用。立德、立功、立言之所以被称为人生的三不朽境界,就在于这些表征个人荣名和成就的人生境界中,包含了个人对社会的贡献。如尧、舜和文武周公立德,开辟了中华民族的礼义时代;秦始皇、汉武带的立功,完成和巩固了中国的统入一;而孔孟的立言,则造就了中国干百年的社会伦理秩序。从中国历史上看,功名思想最盛行的时期,也就是社会生活急剧变化和长足发展的时期,春秋战国时期是如此,汉代是如此,唐代也是如此。没有无数英雄为成就功名而竞相折腰,一个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繁荣统一的中国是不可能在地球上出现的。而人们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各行各业中对名的追求,也必然会有所成就,而从社会不同侧面和层面促进社会发展。如对鲁班巧匠之各的崇尚,促进了社会工匠技艺业的发展;对扁鹊、华佗神医之客的崇尚,推动了社会医学事业的发展;对先贤文名的崇尚,促进了社会诗文艺术的发展;对李冰治水定名的崇尚,促进了社会水利事业的发展;对神农谷神之客的崇尚,促进了农业的发展……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至今仍在对我们的社会进步产生着积极的影响。
  名是中国人生命不朽的梦!



  功名与人生忧患
  将功名与死而不朽划等号,视功成名就为生命超越的标志,以建立功名为最佳的人生目标和最高的人生境界。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精神,更严格点说是儒家文化的精神,也是绝大多数中国文化人的核心意识。但却不是佛家的观念。佛家生命超越所趋往的境界,是没有痛苦,没有烦恼的境界,是心性清净,生命意志静寂的境界,因而在佛家看来,超越必须是解脱,是痛苦和烦恼的彻底解脱。而儒家的生命超越取向不仅不是把人引向解脱,相反却是把人引向缚著,引向深深的痛苦和忧患。
  不难理解,为了实现生命不朽之梦,儒家所践履的生命超越之道,是一条积极的入世进取之路,是在社会中奋发、在社会中追求、在社会中实现。这种生命超越之道所预期的结果;是个人意志在社会中的自我实现,是社会向理想方向的进步。而人生痛苦和忧患的直接原因,却恰恰在于现实生活对人充满障碍,恰恰在于现实与理想存在很大反差。因此,以追求世俗之名为生命超越的取向,就不可避免地会被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内容所缚住,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两方面的痛苦和忧患,即无法成名的个人忧患和对现实状况不满意的社会忧患。下面先看追求名所带给人的个人痛苦和烦恼。
  儒家头号代表人物孔子曾经坦率承认;君子最担忧的是被世道埋没,成不了名。这就是说,君子内心对能否成名充满强烈忧患,假如成不了名或尚未成名,君子部将遭受痛苦和忧患的极大折磨。按照儒家的标准,立德、立功、立言是人生的三种至高境界,达到了这三种境界中的任何一种,都可以获致不朽之客。问题在于,对于每一个追求不朽之客的人而言,由于受到种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要达到这三种不朽境界谈何容易。三不朽境界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
  先看立德。立德的最高境界是“以德配天”,即思想言行都要符合天道所暗示的秩序原则。实际上也说是为人类群体生活建立恰当的秩序原则,树立行为榜样。这是圣人的境界,除尧、舜、文武周公等先王外,实际上无人可以企及。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孟子一生都在为传播先王之道、宏扬圣人之德而不停奔忙,在后世享有极大的圣名。但他们生前从不敢以圣人自居,不仅如此,他们还自认为本能立德而满怀焦虑。如孔子就曾经焦虑地自问:"凤鸟不至,河图不出,吾已已乎!"意思是说,我所追求的德还没有建立起来,我已经完了吗?孟子也曾不无悲哀地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是乡人,是财可忧也。"也说是说;君子并不在乎日常的利害得失,但却很担心死后不能做到不朽。舜和我都一样是人,但舜有制定的社会秩序法则传于后世,所以后人都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舜这个人。而我至今一事无成,死后难免像普通人一样被人遗忘,所以实在令我担忧。可见,立德的要求实在太高,本非寻常百姓的事,一般的仁人君子欲求立德,就必然会因目标的高远难近而痛苦忧虑。当然,一般的贤人君子还是可以以圣人所立之德为榜样,追求效仿。但这就必须与自身的本来习性作斗争,时时以圣人之德为标准来检讨和反省自己的思想,处处留心自己的言行是否失德,由此造成的内心的紧张,以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也是一种被缚著于成就立德之名所产生的焦虑和痛苦。
  次看立功。在三不朽境界里,立功是中国古代大多数士子世俗生活的主要努力方向,也是大多数壬子世俗生活的主要前程。所谓"功名富贵",名和利都是与立功相关联的,所以建功立业,是古代士子们最基本的人生理想。但在中国特殊的政治社会文化场景中,帝王的意志高于一切,土子们的分发挥。屈原的悲剧就是一例。他有强热的匡扶社稷、建功立业的愿望,有施行美政、振兴楚国的雄心,并为此而怀抱"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壮志,但可惜不为楚怀王所用,只能哀叹"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最后含恨绝望投江而死。身逢战国多事之秋;各国君主用人之际,正是博取功名个人前程和命运完全掌握在帝王手中,个人才能很难得到充最佳时机的屈原尚且怀才不遇,忧思难收,在社会生活相对安宁稳定的时期,士子们的立功愿望就更难实现。因此对于立功而言,除个人才能外,实际上需要两个先决条件;一是时代机遇,一是君主的赏识和重用。二者缺一不可,而这两个条件都不是凭个人的聪明才智所能随意获取的。春秋时期的管仲,助齐桓公称霸天下,立功殊伟,正在于他有幸遇到了齐桓公这样一个不计前嫌、充分赏识和重用他的君主,而且又身处春秋多事之际,才为他提供了充分发挥个人才能和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和条件。但对于成千上万聪明才智之土、壮志凌云之人来说,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他而大多数被排除在社会政治运作机制之外,没身蒿莱,眼看岁月一天天流逝,生命一天天衰老,而功成名就,还不知何期,心中不由得焦虑忧伤、痛苦烦恼,使得中国历史上,充满了士子们岁月易逝,立功无门的苦闷合唱:
  老冉冉其将至今,恐倄名之不立(屈原)
  但恨功名薄,竹帛无所宣。(陆机)
  冯公岂不讳,白首不见招。(左思)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陶渊明)
  冯唐易老,季广难封,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它乡之客。(王勃)
  再看立言。立言在三不朽境界中排在最末,但立言对个人来说具有相对的独立自主性,同时也要求有更高的文化修养。孔子、孟之等先圣先贤可以说都是通过立言而获致不朽之名的。他们有治理社会的一整套思想,但无法在当时的实际政治运作中得到实施,便著书立说,开馆设教,将思想传播给世人,逐渐扩大影响,最终被统治者接受而成为治理社会的官方意识。由此看来,立言对士子们追求不朽之名似乎更实际可行,司马还不也是靠撰写《史记》而显名后世的吗?但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也是从后世眼光的角度所看到的少数成功者的特殊事例。对于广大士子来说,立言其实更难。姑且不论立言对于个人文化素质的极高要求,单就客观条件而言,统治者一旦确立了某种思想体系之后,其他思想便很难有立足之地,人们只能在先圣思想的框架内作经院式论证和诠释,创造性的思想往往不被接受,孔孟之言主宰中国思想两千年,就足以说明后人立言之难。当然,如果降低一些标准,一般的文章传世还是可能的。但立言不同于立功,立功可载诸史册,人们只要建立了巨大的功业,就能当世确定自己必然能名载青史而本传后世。文章言论却具有较大的相对性,如果一个人的思想和文章在生前得不到社会的承认,他又凭什么能够断定自己的文章会被后世所接受呢?要知道,历史上被湮没的文章和作者可说是浩如沧海,多如砂粒。因此致力于文章成名者,大多希望在生前成名,亲眼看到自己的文章和思想被世人传颂。但这与立功一样,要受到社会制度条件的限制,即最好是先取得官方给予的一定名位,思想和文章才可能被官方接受、推崇而成就生前之名,这叫做:居高声自远"。杜南对此深有感触,虽曾立誓"语不惊人死不休。却也自叹"名岂文章著"。林通更是直接抱怨"苦无名位高今世,空有文章出古贤",焦虑苦闷之情,溢于言辞。可见,以言传世,由于其不可测的成份太重,也难免引起追求者的痛苦焦虑。"
  以追求世俗之名为生命超越的取向,除了必然导致人们因个人愿望难于实现的痛苦烦恼之外,也造就了中国古代士子的特殊忧患意识,即对社会现实远离理想境界的焦虑。士子们对人生三不朽境界的追求,其总体方式和客观结果是为社会作出贡献,因而欲求此三不朽境界者,心中都高悬着一个明确的理想目标,他们追求不朽境界的实际表现,就是力求把心中的理想外优于现实社会,使现实社会趋近理想。如"屈原是抱着"美政"的理想和方案而以图报效楚国和改造楚国现实的。杜甫是怀揣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而追求功名和政治参与的。然而现实社会的状况,却总是不以他们的理想和意志为转移,他们没有能力,也不可能将现实与理想融合,因而现实与理想的强烈反差,必然会无可躲避地展现在他们眼前。只要他们心中还存有理想,只要他们还在对现实绳以理想的尺度,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会对现实世界的不如人意强烈顾念,把君主的毁誉、国运的盛衰、民生的难易、时风的好坏、世道的善恶、民族的兴亡统统纳之于胸,激荡孕育出宏大深切的忧患意识,并无论他们自己所处的社会位置如何,都注定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把自己的生命扯入忧患痛苦和社会漩涡之中。
  毫无疑问,求名、求不朽的人,一生忧患劳顿,烦忙无息,是一个死而后已的艰难过程,这与佛家的生命超越境界大异其趣。人们沉溺其中、挣扎其中却不知自拔、不能自拔、不思卧拔,关键在于人们把名这一人生目标看得重逾泰山,弥足珍贵。而在佛家看来,这恰乎是世俗之人最大的无明,最大的愚痴。以佛家的尺度衡量,既然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万物本空,名又岂能是实。名不过是一种符号,而以名称呼的个体生命不过是因缘和合的偶然生成品,生命死亡,也就是构成这一生命的条件已经消失,并不由名决定,可见名是虚的,名又岂能使生命不朽?更何况,追求和渴望生命不朽,应该有一个价值前提,即活着就是快乐,否则不朽又有什么意义。但尘世生活却是诸苦汇集的无边苦海,而对名与不朽的追求,更是将入陷入深深的忧患和痛苦,因而对名与不朽的追求,实在是对人生本象的无知,实在是极大的虚妄,缺乏实际的价值基础。所以,佛家认为为了追逐功名而忧患忙碌实在不值,主张抛弃功名思想。有一首对世人颇有影响的佛家诗这样写道:
  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渡关。
  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在这首诗中,作者把入世求名者的生活与出世求佛者的生活加以比较,指出文臣武将们为了功名,起早赶黑,实在辛苦。而红日高照,不图功名的山寺僧人还酣睡朱起,享受着无限的清闲之乐,由此可见求名不如求闲。再看一首佛家诗: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这首诗以轻松明快的笔调,渣染出作者心境的轻松明朗,并通过设想世人对自己的误解,巧妙地暗示世人繁忙之苦,而事实上自己又并非愉闲学少年,而是在享受人本来享有的清净闲适之乐。
  然而,就社会生活的实际情况而言,纵然出家为僧有千般好处,追求功名有万种不足,但绝大多数社会中人是不可能真的出家去寻求闲适清净之乐的,该忙碌的依然要忙碌,该追求的依然要追求。那么,依佛家的思想,又该如何来消除追求功名者的焦虑痛苦呢?这就是禅宗所主张的身在红尘必要净,以随缘任远的态度对待功名,做到"荡荡心无著"。早在晋代,对禅宗思想形成颇有影响的竺道生就曾经说过,"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这句话是化庄子"得鱼忘筌"之言而来。筌是捕鱼的竹器,鱼是人所要追求的根本目标,但如果捕鱼者把注意力集中在筌上,就难免本末倒置,丧失对真正目标的猎取。在这里,笆道生是借鱼和筌的关系比喻道、即真谛和认识真谛的方式手段之间的关系。阐明只有不为追求真谛的种种手段和方式所蔽障,心无枝痕未迹,才有可能直奔佛性,得窥人生和世界真谛。如果用这一思想来指导人们对功名的追求,就是要做到虽在追求功名,却不要固执于功成名就这一具体目标,不要把名当成终极目标,被功名思想所束缚和限囿,有所挂碍、而是要以超然的态度对待功名,把追求功名作为随缘任远地认识人生和生命意义及发挥自己自然本性的一种方式,而不在乎追求的结果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这样,人虽在红尘中奔忙,心却是清净闲澹的,不会因成败得失而痛苦烦恼,不会因企盼等待而焦虑忧患。
  佛家这样以小的无所缚著来超越功名思想、消解人生烦恼的智慧,对人的身心调节确实能起到一定的影响。以笔者所熟悉的两个人为例,就颇能见出以不同的心态对待名所产生的不同结果。在我们今天的社会生活中,评职称对于知识分子是一件大事。职称是代表知识分子社会地位和专业水平高低的一种名,是知识分子的工作和成绩在多大程度上受到社会承认的一种判别标志。知识分子对能否晋升高一级职称非常看重,这虽然还不能与生命的是否不朽相联系,但却关乎精神能否获得支撑。用知识分子们常用的话说,职称是我们的脸皮,长不长工资无所谓,但脸皮不能不要。因此,一旦评职称的消息传开,知识分子们就萦萦于怀,充满希望、充满担忧、充满紧张。然而,毕竟僧多粥少,每一次职称评定的结果,注定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我一位中学要好同学的母亲,是位在医院工作多年的老护士,当文ge后首次恢复职称评定的消息传开,她很振奋。她私下估算,按资历,按工龄,评上个初级职称是没问题的,谁知正式文件传达下来,参加职称评定者统统要参加考试;而且是笔试。这使她十分紧张,书本知识荒疏多年,年纪又大,如何能与年轻人比?但她还是勉力准备,在家里贴满了各种准备材料,苦读苦背,搞得神经衰弱。但结果她还是没评上,她承受不住这一打击,她的精神完全崩塌了,于是悄悄自杀身亡。事后人们都说她想不开。然而心一旦缚著于能否评上职称的荣辱,又如何能想得开呢?只不过她比一般人更极端一些罢了。另有一位笔者的同事,前些年对未能如愿晋升职称也是耿耿于怀,但近年来归依佛法,成了居士,致力于佛教文化的宣传,便顿然变得心定神闲,通脱达观起来。最近又评职称,恰逢她年届退休,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要力争赶上最后一班车,以求安慰。而她却不,主动提出把名额让给年轻人,自己不再申请评职称了。言语之间,无丝毫遗憾,颇能表现出得佛家智珠者的心无挂碍。



  功名的异化
  对于曹雪芹的古典名著《红楼梦》,不少论者认为是佛家空门思想的形象表述。确实,书中主人公贾宝玉对功名二字深恶痛绝,反感至极。他唾弃官场中人,视汲汲于谋求功名者为污世浊物,把那些所谓名士看得极其虚伪庸俗。按他的价值观衡量,世人,即使是再清纯不过的女孩子,只要一与功名二字沾边,嘴上挂着功名三字,也就变得俗了。所以他自己不好经书,无意功名,最后干脆抛妻别子,出家为僧,走向那白茫茫洁净世界中去了。
  显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空门观念对功名思想的批判,已经运不止于针对功名思想使人忧患痛苦,使人心性不能清净无碍,而是直指功名思想将人变得污秽肮脏,丑恶虚伪。因此,曹雪芹其实是透过佛家眼光,看到了功名的异化。那么,什么叫异化呢?用哲学的语言解释,就是事物走向了自身的反面。如果说功名使人忧患劳顿,痛苦焦虑,那是因为人们把功名看得崇高神圣,那么在神圣崇高的功名旗帜下所堆积的许多荒唐污浊和丑恶之事,便是功名的异化,是功名对人的异化。按照儒家生命超越的本意,欲成就不朽之名,必须以对社会做出实际重大贡献为前提,或立德、或立功、或立言。因而名实际上是现实业绩的表征或符号。然而,当人们以为只要成名就能获致不朽时,名就脱离了它所表征的实际现实内容,成为唯一目的,成为有名无实的虚名;对这种虚名的追求就可以不择手段,这就是名的异化。反过来,功成名就既然是意味着对社会做出了贡献,则必然会获得现实的回报,这便是由成就功名获得现实的利,使功名成为人与利之间的桥梁。因此,当人们利用功名通向利的客观桥梁作用,以追求动名为猎取世俗利益的手段时,名的终极意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这也是名的异化,是名对人的异化,名的异化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沽名钓誉
  真正的不朽之客难于博取,那是要付出大努力、大劳动甚至大牺牲,取得大成就才能获取的。如大禹治水之名,便包含着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努力自制;数不清的艰难征战;长年不息的鞍马劳顿;废寝忘食、殚精积虑的苦心谋划。实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和企及。然而各的诱huo又实在不可抗拒,因此,不少人就采取避实就虚的方法,不是以做出实际成就来获取名声,而是通过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互相标榜等手段来猎取尘世浮名。这些人纯粹只是为名而求,此外更无他求和作为。如两汉时期沽名钓誉之风就极为盛行。想做官本来是世人的普遍心态,有人就利用这种心态,以不做官来求名。这些人先自我标榜或相互吹捧为名士,当皇帝慕名召见;要封以官职时,他们却悍然拒绝,偏要归隐,由此而名声大噪,获得不图功名富贵的清高之名。如东汉初年的严子陵就是如此。光武帝刘秀和他曾是太学同学,刘秀做了皇帝后,要他出来做官,他使躲到富春江边钓鱼。刘秀派人把他请进宫,他住了几天就扬长而去。因此,在皇帝和隐土之间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相互提高名声的关系:你愈说不做官,我愈要你做官;你愈要我做官,我愈不做官。这样,一个获得求贤若渴的圣君之名,一个获得不与世俗同流的隐者清高之名。但这种名对于社会做出了什么实际贡献呢?还有一些人虽不做隐者,但互赠名号,以风流贤达名土自况和相互标榜,如东汉末年有三贤、八达、八及、八顾、八俊等名士称谓,但其中真与不朽境界挨边者,实在少之又少。在我们当今现实生活中,沽名钓誉之事也不鲜见;如一些相当级别的领导手握铁铲、做劳动状让新闻记者拍张照,博取领导带头参加义务劳动的美名;一些文人出了部书,八方找人写评论文章、吹捧自己,以博取成果影响很大之名,种种荒唐,实在令人可悲可笑。
  2、欺世盗名
  欺世盗名是指以伪善和虚假的成就来骗取名声;东汉时期的王莽是个著名的欺世盗名的人物。他本来怀有谋取帝位的野心,但他隐蔽得很好。在皇太后面前,他表现得非常孝顺,皇太后生病,他殷勤问候,亲自尝药,让皇太后觉得他忠厚可靠、可堪信任。在文武百官面前,他果决明断而又廉恭有礼,给人勤奋有为和宽宏仁厚的印象;对一般社会中人,他礼贤下士,广纳人才,颇受士子们景仰;在处理自已家人与外人的冲突时,他表现得很公正,做的儿子在外面闯了祸,他就让儿子自杀以认罪,显得很是大义灭亲。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为以后的篡位打基础。倘若最后不被揭穿,他在历史上倒极有可能留下某种美名。所以唐太宗有一首诗对这种欺世盗名的行为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是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欺世盗名之举在我们的生活中也很多。如据报刊揭露,某大专院校一位教师,著作等身、屡次获奖,在学术上被认为颇有成就。殊不知后来西洋把戏揭穿,他那些成果原来全是翻译剽窃的外国人成果。再如某著名改革家原来是贪污犯,某全国劳模是强jian犯,此类的披露也时有见诸于报端,可见名之异化,至今未绝。
  3、为利求名与以名谋利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这是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二韵》中的诗句。诗中,杜甫预测李白必将以文名而不朽于后世,同时也对李白因蒙皇帝召见而享受到的殊荣和风光作了颇为钦羡的描绘,从中使我们可以看到名和利的某种紧密关系。在实际社会运作机制中,社会为了鼓励人们为社会多做贡献,鼓励人们求名,往往会对有所贡献者,也即有功名者,给予一定的现实报偿,因而如果不是以牺牲生命换来的名,通常部会与实际的利益联姻。在中国古代,最利结合的最突出现实表现就是做官。官职既是帝王给有功名者的利,官职本身又代表一定的功名,因而官是名利结合的具体落实,当官就有功名,就能享受国家俸禄、拥有权势和荣誉,名利双收;反之博取功名就能做官,就能捞取做官的种种好处,亦是名利双收。因此,名利不分的事实,极大地刺激和强化了中国人的当官意识,使追求功名的愿望直接转化太追求当官的意识,把当官看成就是成就功名。在这种情况下,功名完全失去了其原有的超越意义和神圣性,许多人在追求功名的幌子下,隐藏谋利的人性私欲,竞相拥向当官一途,使这条道路拥挤、污秽不堪。大多数人皓首穷经,终不免失败,成为对社会百无一用的废人,如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就是这样的悲剧人物。而少数幸运儿一旦得以做官,便抓紧时机鱼肉百姓,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以至民间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讥讽。更有甚者,一些人为了保住官爵,维护名位,明争暗斗,不择手段,以牺牲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利益来满足一己私利,对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为利求名、以名谋利的现象也很多。以笔者所熟悉的文化科所单位为例,身为科研人员,本应脚踏实地从事研究工作,争取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在研究领域中有所发明。但有的人却是千方百计捞官当,当上官,有不名后,就成了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天才。或在别人写的作品上挂名,或在别人编的丛书、期刊、著作中当主编,或为企业当顾问,种仲好处,不一而足。
  名和对名的追求之所以会产生上述种种异化现象,其总的原因,用佛家的观点解释;就在于名本虚。以虚而不实的名为人生目标和生命超越的取向,又岂能不导致名的异化,导致求名者的迷妄。在佛家看来,有些人不懂得名本虚,抱着百折不回;九死无悔的神圣态度去求名,是这些人的痴,是这些人的不觉悟。因而对这些人的忧患焦虑,佛家还愿意用自己的智慧和觉悟来启发化解。但另有一些人虽在求名却处处亵渎名,他们既不为社会造福,又不为民众忧患,相反却在追求功名和不朽的幌子下把世界和社会推向更大的污秽和苦难。对这些人和他们的行为,佛家深恶痛绝,视他们如功名蠹虫、污世浊物,坚决弃而远之。这就是《红楼梦》中贾宝玉耻与官场中人为伍,毅然抛弃功名所体现的佛家对功名异化的否决意义。有鉴于此,则我们现实生活中所有渴望获得生命超越的朋友,千万不要用不洁净的心灵来供奉我们的理想,千万不要用带欲的眼光来打量我们的目标,千万不要用污秽的手段来博取神圣的信仰。否则,我们划出的人生轨迹将不是通向生命的超越,而是滑向生命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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