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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传》

续 18




                           第二十七章    孔子临河  桓魋伐树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帝丘城大街上尾随行驶着三辆豪华的马车。大街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大家跷首昂头,只恨自己的腿太短,个子太矮。马车过后,两堵人墙合作一股人流向前涌去,人头攒动,像似河里的朵朵浪花。
    第一辆马车上乘坐的是卫灵公与南子夫人,他们趁今日风和日暖,出城游春踏青,观赏名胜。南子与卫灵公并排坐在车上,令内侍撩起窗帘,以便满城百姓能够看清她的面容姿态,她也能够将满城春色尽收眼底,民俗风情一览无余,南子今天的装束与以往大不相同,端庄素雅,雍容大方,矜持不苟。她端坐在那里,不说也不笑,不似以往那样轻浮,但脸上却呈现着洋洋自得的神色。第二辆马车上坐着孔子,这叫做次乘,是在陪灵公夫妇出游。他依旧是正襟危坐,但却使劲地低垂着头颅。偶尔抬起头来,人们可以发现,他满脸涨得通红,面带羞愧之色。第三辆马车上乘坐的是太监雍渠。
    三辆马车招摇过市之后便出了南门,到郊外游春去了。
    今天一早,灵公便派内侍来召孔子进宫,十分谦和地说:“今日天气晴和,朝中无事,寡人欲同夫人出城赏玩春色,游览名胜,请夫子同行,以便随时讨教!”孔子能有什么话说呢?
    只好屈从,将不悦与愤懑埋在心底。
    游览归来,灵公很感满足,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全城人民,自己是个尊敬贤能之士的明王圣君。南子也心满意足,孔子能接受她的召见,能做次乘陪她出游,这本身就在向全城宣布:南子并非是个放荡女人,而是亲近圣人,有道德、知礼仪的国色天香。
    孔子回到蘧府,心似刀绞,面色蜡黄。他摈退弟子,独处空室,坐卧不宁。他的面前不时地出现那些交头接耳的面孔和嘲弄的目光,耳畔时时回响着那些难听的窃窃私语。他只觉得有人在向他脸上吐唾沫、令他屈辱难忍;有人在扇他的耳光了,扇得满脸火辣辣的疼。他觉得这一次所受的奇耻大辱,不亚于四十年前赴宴被逐的那一次。他边在室内踱步边忿忿地说:“吾未见好德胜过好色者也!”
    卫灵公的身体与精神每况愈下,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他对自己的一生是满意的,对自己的卫国是满意的,他无争雄称霸的野心,能忍辱,能屈从,善周旋,一生都在从事平衡的工作,因而他这小小的卫国方得以长治久安。他觉得即使现在归天,也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子孙后代,没有什么遗憾与不足。唯一使他忧虑的便是逃到晋国的逆子蒯瞆,这终将成为后患,因此他想抓紧这弥留之际对晋用兵,铲除隐患。他曾征求过几位心腹大臣的意见,但众说纷纭,使他莫衷一是。一天,他召孔子进宫,询问是否可对晋用兵,讨伐蒯瞆以及具体该怎样作战。孔子不禁感到好笑,卫灵公实在是老糊涂了,对晋用兵,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况且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争执,外人不好插嘴,于是回答说:“祭祀之事,丘尝学过;军旅之事,丘未学也。”卫灵公听了孔子的回答,满心的不自在,恨不能立即将他逐出卫国。
    从此以后,卫灵公更加冷淡了孔子,召孔子进宫的次数日见稀少,偶然想见,也是似睡非睡,心不在焉。一次,孔子在与灵公谈话,灵公竟仰头望着空中的大雁出神,睬也不睬。孔子觉察到,现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了。后来孔子曾不无感叹地说:“灵公苟用我者,一年奏效,三年成绩卓然。”
    这时晋国正在进行战争。赵简子和晋国的另外两个贵族范氏,中行氏互相攻打。赵简子的家臣佛肸便占据中牟(在今河北省邢台和邯郸之间)独立起来了,他企图打击赵简子的威信,趁机捞一把。这情形很像鲁国的公山不狃占据费城反对季氏。佛肸见孔子在卫国一直未被重用,正在彷徨无路,便派人来请孔子,希望孔子来壮一壮他的声威,为他出谋划策,取赵简子而代之。孔子果然也想去,但子路又出来反对了,他说:“由尝听夫子说过,做恶者,君子不与之合作。佛肸以中牟叛,夫子欲往,岂能说得过去?”
    孔子叹息着说:“是呀,丘确有此言。然丘亦尝言:坚硬者磨而不薄,洁白者染而不黑。丘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的话虽这样说,但终因子路等人的反对和晋国情况的混乱而没有到中牟去。
    公元前493年,孔子五十九岁。
    这年夏天,卫灵公病逝,结束了他在卫国四十二年的统治。南子依照卫灵公的遗命,立小儿子郢为君,但郢却不肯接受,他说:“太子蒯瞆虽逃亡在外,然其子辄尚在,应立辄为君。”于是卫灵公的孙子辄被立为卫君,这就是卫出公。从此,卫灵公的父子之争演变成为第二代的父子之争。
    六月的一天黄昏,卫晋交界卫国的戚邑城处来了十多个人,他们全都穿着丧服,披麻戴孝。守城军卒喝问“来者何人”,为首的一个回答说:“灵公新亡,新君派臣等迎世子回朝赴丧。”
    守城军校很有礼貌地问:“谁为世子?”
    蒯瞆哭得大鼻大泪,声音嘶哑,泣不成声地说:“我乃不孝逆子蒯瞆也。”
    城门洞开,戚邑宰率各界民众恭迎世子一行入城安歇。
    原来,蒯瞆闻听卫灵公驾崩,请求赵简子支持他回国继承君位。赵简子命令阳虎护送蒯瞆归国。阳虎派了八个人穿着丧服,假装是从卫国来迎接蒯瞆的,蒯瞆则重孝在身,一路上装模作样,哭哭啼啼地来到了戚邑,赚开了城门。但是,齐国应卫出公之请,迅速派兵包围了戚邑,蒯的阴谋没有得逞。
    孔门弟子中有人怀疑夫子是否参与过拥立辄为君,冉有就曾问子贡说:“吾夫子是否帮助过卫出公呢?”
    子贡回答说:“待赐问问便知。”
    子贡是个聪明人,他不便直接问夫子,便借两个历史人物来试探孔子的口气。他问孔子道:“伯夷、叔齐是何等人物?”
    伯夷、叔齐是古代传说的两个王子,他们彼此推让,不肯继任父亲的王位,结果都逃到国外去了。子贡提出这两个人来,看孔子对他们怎样评价。孔子回答说:“皆仁德之人也。”
    “那么,他们有何怨恨吗?”子贡把问题弄得更明确些。
    “求仁得仁,追求业已满足,尚有何怨呢?”孔子很肯定地说。
    子贡将与夫子的对话告诉了冉有,断定夫子没有参与。
    公元前492年,孔子六十岁。
    死去的卫灵公既然不能重用孔子,现在卫国又发生了激烈的内部争斗,而且牵扯到国外势力——晋国支持蒯瞆,齐国则支持卫出公。“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于是孔子决定离开卫国。
    孔子最后批评卫国的政治说:“卫与鲁真难兄难弟也!”从历史上说,鲁国的祖先是周公,卫国的祖先是康叔,康叔与周公原是亲兑弟,现在混乱的情形又差不多,所以孔子说了这样一语双关的话。
    孔子师徒一行告别了蘧伯玉和颜浊邹等老友,告别了前后居住过五年之久的帝丘城,奔向晋国。他们要投奔赵简子,希冀赵简子会比鲁国的季氏胸怀宽阔,头脑精明,会支持他们干一番事业,以实现其“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子路,子贡等弟子辞官追随夫子前往。一路上晓行夜宿,马车在崎岖和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进,忽一日,来到了黄河岸边。啊,九曲十八弯的黄河,母亲的河流,华夏的摇篮!正值盛夏汛期,登上堤坝,放眼望去,茫茫荡荡,一片汪洋,泥砂俱下,一泻千里。她像巨龙,似烈马,咆哮奔腾。她波澜壮阔,气势磅礴,有吞噬一切的气魄和伟力。她不怕任何艰难险阻,摧枯拉朽,涤荡着一切污泥浊水。她波浪滔天,喧嚣不羁,顺着蜿蜒曲折的河床,朝着理想的方向奔去。她蔑视一切,精力充沛,昼夜不息。她在欢呼,在歌唱,在怒吼……一群群水鸟在飞窜,在弄潮,在戏水。它们冲向浪峰,跌入浪谷,翅膀刮起黄 se的飞沫。它们永不知疲倦地飞翔,追逐着波浪盘旋。它们欢快地鸣叫着,呼唤着,仿佛在嘲笑,在讥讽那些怯懦之辈……
    孔子伫立在堤坝上,遥望黄河,遥望蓝天,遥望飞鸟,凝神遐思。与黄河比,与飞鸟比,他自惭行秽,他觉得自己缺乏黄河那雄伟的气魄和勇往直前的力量,缺乏飞鸟的勇敢与毅力。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不配做黄河的儿子,炎黄的后裔。这黄河,这飞鸟,仿佛给孔子注入了新的血液,给了他新的生命和力量。
    黄河之上,一叶扁舟正在浪尖波谷中颠簸前进,像飘浮的一只小瓢。艄公头戴又圆又大的竹笠,一边拼命地划桨,一边高唱着粗犷的艄公号子,小船在贴着水皮飞驰。船渐渐靠近了,子贡踮着脚跟,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对着河面高喊:
    “喂,船家,请快渡我们过河!……”
    小船靠岸了,船上走下来一群男女,扶老携幼,拖儿带女,一个个脸上神色慌张,身上衣衫褴褛,手中提拎着大包小卷。老人在叹气,婴儿在啼哭,青壮年则忧心忡忡。这情景告诉孔子,晋国的内乱正在日益加剧,不然的话,何以会有这么多难民逃到卫国来呢?
    孔子默默地望着这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晋国难民,怜悯之情油然而生。物伤其类,孔子转过身去,暗暗地抛了几颗老泪——自己师徒数十人,五年来何尝不是流离失所,有家难奔呢?在这样的情况下,贸然去晋国,投奔赵简子,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他在怀疑自己的抉择与路线。孔子走向前去,向一位老者施礼,请教晋国眼下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内乱,以便决定今后的行动。
    老者告诉孔子说:“赵简子权势极重,园君尚怕他三分,三天前他将鸣犊和窦犨两位大夫杀死……”老者说着伤心地低垂了头。
    孔子大吃一惊地问:“此话当真?”
    老者说:“老朽七十有三,出言岂能骗人。二位贤大夫尸骨未寒,先生不信,可遍访晋国老少。”
    老者说着指指同船逃来的难民。难民们闻言纷纷围拢过来,七言八语,议论纷纷,异口同声地咒骂赵简子残暴不仁。
    “鸣、窦乃晋著名之贤大夫,赵太宰何以要杀他们呢?”孔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晋国的难民。
    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气哼哼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贤,他们仁,妨碍了赵简子专权,施行暴政。”
    “赵简子真乃嫉贤妒能之辈!”一位三十多岁的懦生打扮的人忿忿地说。
    “眼下赵简子正在派兵攻打中牟,兵勇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只弄得数千里晋国大地民不聊生,鸡犬不宁……”方才那位老者眼圈湿漉漉地说。
    说话间,先后又有几只渡船靠上岸来,从船上走下来的是一样令人目不忍睹的难民。黄河对岸,一大群携儿带女的人在翘首仰望,高声呼唤艄公快些摆渡,救他们出苦海。
    第一个靠岸的艄公催孔子师徒赶快上船,以便解缆启碇,拯救对岸处在水深火热中的难民。孔子十分歉意地说:“谢谢你,救苦救难的船家,我等不去晋国了。”
    “壮美的黄河啊,波浪滔天,汹涌澎湃。孔丘不能渡过去了,这是命运的安排!”孔子面对着黄河,凝视着波涛,像是在诵,在歌,在吟,又像是在诉,这是两种感情相互碰撞所激起的火花。
    孔子命令弟子们立即驾车返辙。
    走了一程路,难民们啼饥号寒之音消逝了,黄河怒吼咆哮之声泯灭了,耳根和脑际都清静了许多,渐渐的,心也稍微平静了些。子贡明知故问地说:“夫子何故临河返辙呢?”
    孔子长叹一声说:“二三子有所不知,赵简子失意时,靠鸣犊,窦犨二大夫卖命效力,视鸣、窦为左膀右臂。如今得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杀戮功臣,自削手足……”
    “这狼心狗肺的赵简子!”司马牛骂道。
    “是呀,”孔子说,“物伤其类,鸟兽尚且如此!丘尝闻:‘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其郊;竭泽而渔,则蛟龙不潜其渊;
    覆巢破卵,则凤凰不翔其邑’。吾等岂能再往晋国?”
    是呀,不能到晋国去了,那么,到哪儿去呢?返回卫国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正在徘徊彷徨之际,司马牛说话了:
    “夫子,这回该到宋国去了。”
    孔子问:“这却为何?”
    司马牛回答说:“宋乃夫子的祖国,也系弟子牛的祖国。
    牛之长兄桓魋,在宋官为司马,也能有个照应。”
    孔子觉得司马牛说得有些道理,但却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了半天不曾开言。司马牛急了,越急越结巴得厉害,他说:“子路的妻兄在卫,夫子便适卫。牛的胞兄在宋,宋又是牛之祖国,夫子却不肯前往,这分明是小瞧我司马牛!……”
    孔子微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尊重牛之意见,奔宋而往。”
    司马牛滋得张着大嘴笑,也不说话,跳上车辕,夺过子路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挽了一个花,炸了一个响鞭,那辕马便腾起四蹄,飞也似地奔驰起来……
    行了数日,孔子一行来到宋国地界的一个峡谷,只见傍山之处浓烟滚滚,无数农夫正在来来往往地奔忙,一个个面黄肌瘦,满脸尘灰。三三两两的兵勇,或挥鞭,或持棒,在往返监视。孔子是一向重视调查民间风情的,每到一处,凡发现特异情况,必驻足观察,或派弟子前往问个究竟。眼前的情景自然不会放过,便令颜回、子贡前往询问。原来这些可怜的农夫是在为宋国的一位权贵制做殉葬用的陶俑。孔子听后,忿忿地说:“以人殉者,猛于兽也;始做俑者,断子绝孙!”
    翻过前边那道山梁,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去处——一道东西走向的山峦,蜿蜒若巨龙奔腾,漫山枝繁叶茂,葱郁苍翠,繁花朵朵,四处点染,飘溢着缕缕清香。山峦怀抱着一泓清池,远山近树,俱倒映于池中,随波荡漾。清池上有源,下有流,叮叮咚咚,似琴瑟鸣奏。山根下,水池畔,有蚂蚁似的民工在开山凿石,仿佛要将那山腹掏空。对面的山坡上是一个巨大的石坑,正有无数匠人在辟开岩石,将花岗岩凿成有严格尺码的方块,然后由民工肩扛人抬运至对面那开山凿石的地方。运石料,必须经过两山峡谷中悬空架起的吊桥,吊桥摇摇晃晃,稍不注意,便会坠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随波逐流。运石料的民工数以千计,盛夏中午,两山夹谷之中无一丝风,一个个热汗百流,似在水捞。最可怜的是那些老者,他们七老八十,瘦骨嶙峋,莫说肩扛重负,即使徒手而行,也非力所能支。然而监工的校尉兵勇是不管这些的,行动稍慢便棍棒加身,伤亡者不计其数。有一位老者,年近七旬,因筋疲力尽,突然昏厥,连人带石滚下山去,幸而被一株老松拦住,才幸免粉身碎骨的下场,但是无论如何,他再也爬不起来了。一个军校手持皮鞭走了过去,没头没脑地抽打起来。皮鞭雨点似地落在身上,老者竟无多大反应,只是死挺挺地躺着,可见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孔子目不忍睹,令子路前往劝阻。子路奉命持剑赶上前去,很客气地对那军校说:“这位军爷,你就饶恕于他吧!可怜这位老者,偌大的年纪,瘦骨伶仃,已经摔得半死,怎奈如此折磨!”
    军校瞪着眼上下打量了子路一番,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可怜?说得倒轻巧。这座坟廓、石椁修造了三年,尚未完工,再有一载不能建成,我等均要脑袋搬家。如今我们心慈手软,可怜他们,到时候有谁可怜我们?”
    子路闻听,吃惊不小,原来是在修造坟廓,竟如此劳民伤财,便忿忿地问:“是谁如此无道,视民若犬马?……”
    “少见多怪!”军校冷笑着说,“除了大司马桓魋,还能有谁!”军校说着,又用脚踢地上那位奄奄待毙的老者,边踢边骂:“快起来运石,别他妈躺着装死!”老者依然躺着不动,军校于是挥鞭又抽。子路手疾眼快,只听当啷一声,军校手中的鞭子被削成两截。子路厉声喝道:“再敢猖獗,先斩了你喂狼!”
    军校被子路的虎威镇住了,面如土灰,哆哆嗦嗦地说:
    “你,你是何人?”
    子路插剑入鞘,拍拍胸膛说:“我乃大圣人孔丘弟子仲由。吾夫子专施仁德,嫉行暴政。夫子正率我等前往宋都,拜见景公,匡扶社稷。吾夫子将谏宋君,令司马桓魋停修此坟廓……”
    “若能如此,谢天谢地!”军校说,“不过,我们宋君恐难纳此谏……”
    “这却为何?”子路瞪大了眼睛。
    “在宋国,人民只知有大司马,不知有国君。”军校解释说。
    子路在心中暗暗地怨道:“司马牛呀,司马牛,汝兄豺虎之辈,你带夫子来宋何为?”
    孔子见子路一直未归,担心会惹出什么乱子,便带领几个弟子赶了过来。问清了原由,孔子不胜叹息,深知此番适宋,决无善果,更不必说实践主张,实现理想了。本想改道更辙,但又怕伤了司马牛的自尊心,只好试探着前行。
    司马牛见兄长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涨得满脸赤红,张着大嘴只是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才挤出了一句:“待明天见到余兄,与之理!……”真是儒生气十足,手无寸柄,又结巴口吃,辩的什么理呀!即令子贡、宰予前往,恐也无济于事。
    孔子得知司马桓魋只有三十八岁,就修造这样的坟廓、石椁,且暗设机关,游人若踏着机关,便堕入坟廓,成为人殉。山那边窑厂里烧制的陶俑,也是为他日后殉葬所用,便不顾司马牛在身边,咬牙切齿地说:“如此挥金如土,劳民伤财,暴虐无道,倒不如即刻葬身江河,充鱼鳖之饥,免得活在世上坑害百姓!”
    一个校尉举着大棒走来说:“好呀,你敢辱骂大司马,真是胆大包天!”说着手中的大棒便恶狠狠地向孔子砸来。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校尉的棍棒举过头顶,便被子路一把夺了过去,喀嚓一声,折成两段。接着子路拔剑在手,虎目圆睁:“尔等一齐上吧,看我怎样将你们剁成肉泥!”
    孔子喝住子路说:“仲由不得无礼!”
    监工的军校,兵勇一个个全都目瞪口呆了。
    挥棒欲打孔子的那个校尉狼狈逃窜,逃了几步又停下来愤愤地说:“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殴打老者的那位军校忙笑嘻嘻地过来赔情,说一切都与他们无关,是上边逼着这样干的。孔子征得军校们的同意,令弟子将一息尚存的老者扶上马车,送其回家调治,并给了军校们菲若干钱财作为酬谢。
    孔子率领弟子们登程时,民工们无不挥泪跪拜。
    日落黄昏,孔子师徒一行选择了商丘东门外一家较宽敞的石记客店住下,待明天进城拜见宋君。
    晚餐,司马牛不吃也不喝,只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司马牛呀,快进餐吧!”孔子亲切地劝慰说。
    “夫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同学们!……”司马牛一头扑到孔子怀里,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诉:“万没料到,数载不见,余兄竟变得禽兽如!……”“牛啊,话不能如此说法。”孔子安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汝兄年轻心盛,做出此等事来,也是常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会改好的。”
    司马牛渐渐止住了哭声,但依然不吃不喝。
    司马府内,那位白天举棒欲打孔子的校尉正在向桓魋报告事情的经过,并添油加醋地编造了许多谎言,最后他说:
    “……内中有一寒酸小子,自称为大司马之弟。”
    “兄弟?”桓魋一怔,但接着狠狠地说,“哪怕是父母,只要敢说我一个不字,我桓魋就决不轻饶!”
    桓魋在宋国,好比是季氏在鲁国,赵简子在晋国,擅权专政,视国君为傀儡与走狗。三天前宋景公接到了孔子的书简,今日听说孔子已经来到了东门外,下榻于石记客店,不觉喜出望外。孔子与宋景公原系同宗同族,当初宋国的天下原应由孔子的十七代祖先弗父何继承,但弗父何不受,让位于弟弟鲋祀,是为宋厉公,即宋景公的十八代祖先。说起来,宋景公还应称孔子为叔父呢。宋景公早就听说孔子是天下闻名的圣人,且门下有数十名文武兼备的弟子。如果孔子师徒真能长留宋国,一则可以改变桓魋擅权,政权旁落的局面,二来可以使宋国迅速强盛起来,不再受大国的欺凌。因此,他决定第二天早朝以后便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叔侄共治宋国。然而宋景公是在做梦,这样的重大决策,他岂敢不与桓魋商议,征得他的同意?
    桓魋阴阳怪气地说:“我主莫非欲将宋国江山拱手让与孔丘吗?”
    “爱卿何出此言?”宋景公坠入了五里雾中。
    桓魋一板正经地说:“孔丘在鲁,父母之邦,官为大司寇,兼摄相事,位极人臣,然而却要辞官出走,可见其野心非小。孔丘在卫五年,卫灵公敬而不用,可见卫君早有戒心。宋不及卫大,不若鲁强,如今孔丘师徒不速而自来,狼子野心,岂不昭然若揭了吗?”
    宋景公被桓魋说得将信将疑,茫然地说:“孔丘乃当今闻名于世之贤德圣人,未必能做出那犯上作乱之事,眼下宋国既小又弱,正需这一般文武干才,对外征战,对内安邦定国……”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主若收纳孔子师徒,委以重任,他们一旦发起难来,谁能抵御?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这……”
    “恕微臣莽撞,”桓魋拔剑在手,“为我主君位,为宋国社稷江山,只怕我桓魋容得了孔丘,这柄剑却容他不得!”
    宋景公倒吸了一口凉气,脊背冒出了冷汗,无可奈何地说:“就请大司马便宜行事吧,只是万不可伤害他师徒性命,给寡人留下害贤之名。”
    “臣怎敢意气用事,”桓魋说,“一切皆为我主着想呀!”
    “大司马勤于王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呀!”宋景公脸上带着微笑,心头却像猫抓一样难受。
    孔子师徒安寓在石记客店,三天过去了,一直未见宋景公派人前来召见,早已心灰意冷了。客店的后院很大,院当央有一棵植树,枝叶繁茂。树冠如盖。闲来无事,孔子便带领弟子们每日在大树下演习祭礼,什么社祭、郊祭、禘祭等等。
    第三天晚饭后,一队客商出了石记客店,赶着车马向南门奔去。
    戌牌时分,桓絚带领人马将石记客店围得水泄不通。兵勇冲进院内,将客店翻了个底朝天,不仅没有孔子师徒,连店家的影子也不见。一群人冲进后院,见檀树下空无一人,只有风吹树叶在飒飒作响。桓絚知道是店家作祟,放走了孔子师徒,便下命伐倒了檀树,放火烧了店房,以泄愤怒。
    于此同时,宋国的边境之上,孔子师徒正在与店家拜别。孔子亲自修书一封,介绍店家到卫国去找蘧伯玉,恳求蘧伯玉好生照应这位救命恩人,为其谋个上好的职业。
    原来,孔子在墓场上救下的那位老者,就是店家的父亲,店家的名字叫石头。
    这天黄昏,桓絚派一位心腹将军来到客店,将石头叫到隐避之处,密嘱监视孔子师徒的行动,今夜戌时,大司马就要派兵来结果他们的性命。如若走漏了一个,灭其九族。石头先设法稳住了这位将军,并带他窥视孔子师徒在大树下习礼的情形。告诉他,今夜孔子还要带弟子在大树下习礼,届时包围了大树,便万无一失。将军信以为真。可是将军一去,石头便奉父命将这消息报告了孔子,以报救父命之恩。
    司马牛气得暴跳如雷,持刀便走,咬牙切齿地说:“我去宰了这个畜生!”
    子路一把将他扯住:“如此以来,我等岂不自取灭亡!”
    孔子平静地说:“休得莽撞!天降圣德与予,桓絚能奈我何?”
    话虽这样说,孔子还是下令弟子收拾书简行囊,立即出走。为防不测,接受了石头的建议,一律改扮成商人,由石头做向导,护送出城,直送至国境线上。
    夜色深沉,无月无星,阴云密布。这些不幸而善良的人们在夜色的庇护下逃出了虎口……




                         第二十八章   湣公敬贤 冉求归鲁



            话说那天深更半夜,孔子师徒与恩人石头挥泪拜别,在浓重夜色的掩护下各奔前程。孔子师徒恐后有追兵,马不停蹄地赶路,待黎明时分,来到了郑国的都城新郑的南门外。但孔子不见了,颜回不见了。孔门弟子大惊,有的挥泪,有的叹气,有的咒骂,司马牛则放声大哭,决心潜回宋国,放火烧了司马府,将桓魋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同学们劝住了司马牛,大家着急万分,四处寻找夫子。
    子贡逢人便问,但却一直没有打听到孔子的下落。突然,一位老者头戴竹笠,肩荷草筐,身披霞光,口哼小曲,悠哉游哉地从对面走来。子贡忙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老丈,可曾见到一位身高九尺,年过六旬,须发霜染的外乡人吗?”
    老者上下打量着子贡,捋着须髯,微笑着说:“东门外有一老者,身长九尺有余,生一双河目,阔额高颧,头似唐尧,颈似皋繇,肩似子产,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累然若丧家犬。”老人说完,也不等子贡致谢径直走去。
    子贡忙奔向东门外,远远地望见孔子不然一身正在四处张望,不远处颜回在徘徊。孔子见了子贡,惊喜万分,感喟地说:“丘一旦离开你们,便若失群之孤雁。赐啊,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彷徨?”
    子贡毫不隐讳地将方才那位老者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孔子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说:“像尧、像皋繇,像子产,丘愧不敢当。若说似丧家之犬,倒是像极了,像极了!……”
    郑国子产早逝,小人当权,没有收留孔子。
    猛虎踞高山,长啸一声,空谷回响,狼逃鹿奔。蛟龙处深海,翻腾戏游,波浪滔天,鱼潜鳖藏。凤凰翔高空,金光灿烂,百鸟群集和鸣。而陈国的国都宛丘(今河南省淮阳县)却像一只患病的小猫蹲在那里,低头垂耳,毫不显眼。城墙低矮,坍塌残缺。城门破旧,黑洞洞的,像一只病兽半张着的嘴。街道狭窄,坑坑洼洼,市面拥挤,像一个没有睡醒的懒汉。然而这天却一改常态,大街小巷,俱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主要街道,张灯结彩,人们神彩奕奕,奔走相告,整个宛丘城,仿佛突然精神焕发,年轻起来了。陈湣公以上宾礼迎接孔子入城,各自说了许多寒暄恭维的话。孔子说:“孔丘何德何能,敢劳大王如此厚爱。”
    陈湣公说:“夫子屈尊敝国,使陈蓬荜生辉,寡人倍感荣幸。”
    孔子深受感动地说:“孔丘累然若丧家之犬,承蒙国君收纳,定效犬马之劳,以报知遇之恩!”
    陈湣公叹息着说:“夫子天下奇才,敝国兵微地小,只怕无用武之地也。”
    孔子微微一笑,从容地说道:“国家的存亡兴衰,不限于疆域之大小。成汤居毫,地仅七十里;文王居丰,武王居镐,地仅百里,初时的处境,与贵国雷同。自己虽无侵伐之野心,然一旦上国有命,令伐他国,犹不敢不从。而后来却能统一天下,诸侯无不悦服来朝。大王何需烦恼呢?”
    陈湣公听得津津有味,忙插嘴问道:”寡人岂敢希冀汤、武之盛业,但夫子既称处境相似,敢问汤、武何法奉事上国,卒能统一天下呢?”
    孔子回答说:“修国以待天时,举贤以佐国政。成汤得伊尹,知为大贤,委以国政,伐桀而建国。文王访贤于渭水,举太公望为相。武王继承父业,克成兴周灭纣之伟绩。反之,桀杀龙逢,纣杀比干,天下贤士裹足不前,国遂灭亡。丘历览古史,凡能依重贤相者,国必兴;贤奸不分者,国必乱;嬖奸害贤者,国必亡。至于以小国奉事大国,唯先恭顺而已。大王在位十年,处于吴、楚两强国之间,尚能安然图存,实不易也。”
    陈湣公问:“依夫子之言,齐自晏婴仙逝,国无贤相,景公以垂暮之年,尚能勉强维持,是何道理?”
    孔子回答说:“此乃管仲之余威,晏仲平之遗谋也。齐有三贤,鲍叔牙、管仲、晏婴并称。人皆称管仲有大功于齐,推居三人之首。丘以为当以鲍叔牙居首。叔牙摄相之日虽短,因知管仲贤才出于己右,力劝桓公莫记射钩之仇,自己愿以相位相让。这种公而忘私的大度,古今罕见。”
    陈湣公听了这一席话,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想继续讨教,看夜色已深,便命内侍送孔子师徒去馆舍安歇。司城贞子奏道:“夫子乃微臣之老友,就请夫子寒舍下榻,以便随时讨教,也免得夫子馆舍寂寞。”
    陈湣公准奏。从此,孔子师徒便住在贞子府上,参预朝政,领取俸禄。就这样,孔子在陈一住三年。
    陈湣公一直待孔子为上宾,时常召孔子进宫,或驾临司城府拜访孔子,问政,问礼,切磋学问,但却无所成事。因为小小的陈国毕竟是处在吴、楚两大强国的夹缝中生活,常受两国欺凌。吴国尤其趾高气扬,这正是吴王夫差任用伍子胥打败越王勾践的第三年,自然也是勾践卧薪尝胆的时候。
    一天,陈湣公由一贴心太监奉陪到司城府访问孔子,半路上听行路人说,鲁国司铎家发生火灾,全家被焚,并且殃及宗庙也化为灰烬。驾车来到司城府门外,孔子得报陈侯驾到,忙与贞子率弟子出门拜迎。湣公以上宾礼相还,由贞子引入正厅,分君臣礼坐下,彼此说了些仰慕颂扬的话后,湣公问道:“适才来时,听得路人说,鲁司铎家毁于火灾,且大火延及宗庙,但不知是哪一代的宗庙?”
    孔子双眉紧皱,略假思索后,很肯定地回答说:“烈火所及,必是桓公与僖公之庙。”
    湣公问:“怎见得呢?”
    孔子回答说:“礼制,祖有功,宗有德,不毁其庙。桓、僖二公,无功德可存其庙,鲁人不毁,天必毁之。”
    其实,桓公、僖公祖庙的存在,说明季氏在鲁国的跋扈。按照当时的礼法,祖宗的庙只存到四代为止,鲁国所以还保存桓公、僖公的庙,是因为季氏当权的缘故。桓公是季氏的直系祖先,僖公则是开始给予季氏封地的人。季氏为了纪念他们,所以特地将他们的庙保存下来。孔子一向反对季氏专权,嫉恶如仇,才说了这样的话。
    陈湣公对孔子的话将信将疑,随便畅谈了一会,嘱托贞子要以上宾款待孔子,然后便摆驾回宫去了。
    事隔不久,有鲁使到陈国来,陈湣公一打听,大火果然将桓公和僖公的庙焚为灰烬。孔子料事若神,湣公倍加悦服。
    来日孔子入朝谢礼,湣公询问治国要道,孔子一一详细对答,湣公连连叹赏。正当此时,突然有一只飞鹰集于庭树上,片刻坠地而亡。小鹰身上带着一只箭,箭头是汎石的,箭杆是瓘荆木的,长一尺八寸。陈硒公遍问群臣,没有人能够辨析这支奇特的箭,又问孔子,孔子说:“此箭颇有来历,乃北方肃慎国之物。昔者周武王平定天下之后,各国均有贡物,肃慎国即贡此瓘矢石汎,长一尺有咫。武王欲昭令德泽于后世,镌六字于汎矢云:‘肃慎氏贡瓘矢。’分赏大姬配胡公而封于陈。古明王定制,分同姓以珠玉,以示亲亲;分异姓以贡物,以志远服。大王设若不信,可派有司遍查府库,可证臣言。”
    陈硒公立即派人入库检查,果然找到了同样的楛矢,砮矢上确实刻有“肃慎氏贡楛矢”六个蝇头小字,从此以后,湣公对孔子更加敬重,视为仙师尊长,事事请教。
    一日,陈湣公对子贡说:“孤今日方知圣人的确难能可贵。”
    子贡说:“但知圣人可贵,仍属无益,惟能委以重任,使其行道以化民,方为可贵。”
    陈湣公感到子贡言之有理,于是遇有大事,及任免官吏,必向孔子咨询而行。一班佞臣嫉贤妒能,孔子主持正义,他们恐怕官位不牢,便常在君前谗谮孔子。一日,佞臣伯专向湣公奏道:“先君灵公遗留一颗九曲明珠,贯线断脱,无人能穿,久藏宝库。臣闻孔子为万能圣人,主公何不烦地穿珠,以便赏玩。”
    陈湣公准奏,宣召孔子进宫,命司库取出九曲明珠,授予孔子说:“此珠无人能穿,有劳夫子用丝线贯穿,以便赏玩。”
    孔子接珠在手,细细观看。原来那珠在蚌胎中原孕九粒,饱绽而未曾分颗,便被人取出,用人工琢成一颗九曲巨珠。古时候的能工巧匠,竟能钻上弯曲的眼,穿上丝线。年代久远了,丝线磨断,至今无人能穿。孔子打量了一番,很觉为难,便对湣公说:“穿丝未备,容臣带回,三日后进呈。”
    陈湣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孔子便将九曲明珠带回寓所。第二天一早,孔子向颜回说明原委,颜回便匆匆出了宛丘东门,奔向泄庄。
    原来,就在与弟子们失散的那天黎明,孔子与颜回在一个叫泄庄的村旁碰见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园内采桑。只见她衣饰整洁,举止文雅,风度不凡,不似农家女子。孔子便对颜回说:“采风问俗,是做客行路的通例,回何不去与采桑女做回答,以观陈国风俗。”
    颜回遵师命走到采桑女近前,很恭敬地说道:“南枝窈窕北枝长,园中采桑迎朝阳,能否吐丝难预卜,何苦辛苦为蚕忙。”
    采桑女听得颜回是山东口音,上下打量他的装束与风采,问道:“听口音,先生仿佛是鲁国人,不知来陈何为?”
    颜回回答说:“吾随夫子孔仲尼来陈,一则往见陈君,二则观光采风。”
    采桑女微微一笑说:“仲尼号称大圣人,游陈见嫉众朝臣,九曲明珠穿不得,回来问我泄庄人。”说完,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颜回返回孔子身边,将采桑女的话叙述了一遍,孔子想,此妇人必系士大夫之家眷隐匿田间,赖采桑以自给的。
    颜回来到泄庄,查访到采桑妇人的住处,进家求见。屋内只有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回答说无人在家,并搬出一个西瓜,边割边说:“天气炎热,路途辛苦,请吃瓜解暑吧。”
    颜回捧起老太太切就的西瓜,正要张口吞食,发现了红瓤中嵌着的黑子,顿然省悟,便立起身,向内室施礼道:“饷我以瓜,‘子在其内’。请出一见,因有要事请教,望勿避面。”
    采桑娘含笑款款地从内室走了出来。颜回再次正容施礼,说道:“吾夫子奉陈侯命,嘱穿九曲明珠,不知如何穿法,特来求教。”
    采桑娘子回答道:“以蜜汁润珠眼,以细韧蚕丝粘蚁尾,同放匣中,密盖静置,隔一夜蚁必能度丝穿珠。”
    颜回返回,如实向孔子回报。孔子如法炮制,果然灵验,不无感慨地说:“丘智不如采桑女,徒有虚名!”
    原来这位采桑娘是泄冶的孙女,泄冶曾做过陈灵公的司库,所以家属知道库中藏有九曲明珠。泄冶因见灵公与夏姬私通,以忠言直谏而被杀戮。
    不等三天,孔子便将穿好的九曲明珠呈予陈湣公,满朝文武无不赞誉孔子的智慧。然而因此也就埋下了几乎丧生的隐患。
    陈湣公对孔子尽管十分敬重,但陈国毕竟是处在吴、楚的卵翼之下苟延残喘,难有作为,因而孔子的宏图难展,只好每天讲学,研究学问,积累资料,为未来“删诗定礼作春秋”做着充分的准备。幸而外患强大,内忧不显,虽有几个佞臣常在湣公面前谗言孔子,但里外上下都在应付吴、楚的侵凌上,顾不了这许多鸡毛蒜皮的琐事,因而孔子方得以在陈平安地度过了三年。
    忽有一日,孔子正在给弟子们讲学,颜回一乐三颠地闯了进来。颜回本来是个湿衣不乱步的斯文青年,今天也变得风风火火起来,似乎嘴也在学司马牛,竟结结巴巴地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他一闯进来便大声嚷道:“昨晚喜鹊叫,今有贵客到,同学们快迎接,定然乐陶陶!”
    孔子吃惊地问:“回呀,何事令你如此高兴,竟然一反常态?”
    说话间南宫敬叔走了进来,他先长跪在地,两眼垂泪,拜见孔子。然后与同学们拱礼,握手,拥抱,长时间地在地上跳跃,旋转,戏闹,二、三十岁的人了,有的四、五十岁,突然都变成了小孩子,一会哭,一会笑,一会闹——整整十年不见了,这是战乱的十年,颠沛流离的十年啊!……
    仿佛长河上滚下了一股波涛,汹涌澎湃之后便平静了下来,南宫敬叔向孔子陈叙了此番来陈的原委。
    这年秋天,色痨缠身,奄奄待毙的季桓子忽然想起要到城外散心,于是数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前呼后拥地出了曲阜南门,碾过了沂水。秋天,这是个丰硕的季节,收获的季节,金色的季节,然而鲁国的大地却一片苍凉,田园荒芜,荆棘丛生,兔走雉飞,狼虫出没。田埂边,地头上,偶尔有几个农夫在劳动,但却一个个面黄肌瘦,手无缚鸡之力,奄奄思睡。浓云低垂,残阳如血、星星点点的村落,冒着有气无力的炊烟,一群群乌鸦聚满了光秃秃的树梢,报丧似地呱呱地叫着,令人不寒而栗。季桓子见了这情景,百感交集。他悔恨自己不该接受齐国女乐,不该沉湎于酒色,不该疏远了孔子。如果,在夹谷会盟的基础上运用孔子的治国方针,发奋图强,如今的鲁国早已是东方第一大国了。可是眼下,咳!……他后悔莫及,嘱咐自己的儿子季康子说:“为父将不久于人世,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重用孔夫子,致使国破家残。按祖制,我死后你必相鲁,定要将孔夫子请回,委以重任,敬之若父,尊之若师!……”
    这是季桓子的遗嘱,也是一个灵魂的最后忏悔。他希望儿子能比自己聪明,日后的鲁国能够振兴,能够再度强盛。
    季康子本欲遵父命请回孔子,可是大夫公之鱼谏阻道:“先君与先令尊对孔子不能善始善终,弄得孔子逃离他乡,为天下人耻笑。如今冢宰请他回来,那老夫子一意孤行,素不知委曲,若再不得善终,岂不留话柄于后世吗?”
    季康子说:“依子之见,就这样作罢了不成?”
    “岂可作罢。”公之鱼冷冷一笑说,“不遵父命,便为不孝。倒不如请回冉求,此人多才多艺,又在府上做过家臣,彼此相得益彰,与人与事均有益无害。再说,请回孔门弟子,就等于请回孔夫子,只是无任何后患罢了。”
    季康子也是个没有政治头脑,没有主见的庸碌之辈,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南宫敬叔便奉命来请冉求。
    同学们听了南宫敬叔的叙述,俱都愤愤不平,骂季康子鼠肚鸡肠,有眼无珠。
    冉求倒是满心欢喜,这些年来,他们像大海上飘浮的一叶孤舟,海水茫茫,到处是巨浪,到处是险滩,到处是暗礁,厄运像片片乌云,一直在笼罩着他们。zai 难像波涛,不时地向船头袭来。坟墓早已掘好,就在脚下,就是这无边无垠的汪洋。他们已经跟随着夫子在这浪峰波谷中整整颠簸了十年,然而理想的彼岸究竟在哪里?他感到茫然。如今能够有个安逸的归宿,无论如何,总是好的。但这一切。他不便于表现,只是不动声色地、默默地听着。
    孔子显得很平静,仿佛大海上并未泛起任何波澜,即使是袭来了暴风骤雨,他也是独处船头,默默地垂钓。
    “与季桓子比,季康子如何?”孔子淡淡地问。
    南宫敬叔回答说:“有其父的权势,无其父的权谋。”
    “哀公比定公如何?”孔子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
    南宫敬叔说:“有其父的权谋,无其父的权势。”
    孔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
    子路说:“既然如此,一个冉求回去,孤掌难鸣,于事何补?倒不如多回去些人,同心协力,共治鲁国。”
    “事虽如此,”颜回说,“只恐敬叔兄无法向季康子交代。”
    “回言之有理。”孔子说,“冉求呀,回去吧,此番归鲁,定然大用,非小用也。”
    冉求说了一些与夫子和同学难分难舍的话,最后提出,一人归鲁,恐独木难支,欲邀樊迟一同回去。孔子征求了樊迟的意见之后,便答应了。并且说:“回去吧!回去吧!吾孔门弟子,志向高远,行动疏阔,似一匹匹绫罗绸缎,质地优美,花纹美观,丘不知该如何裁剪,做何衣裳……”
    司城贞子知道孔子来了贵客,设家宴为南宫敬叔接风洗尘,宾主、师徒彼此把盏进觞,尽欢而散。
    夜,静悄悄的夜,旷野里只有孔子一人在独自踱步,徘徊。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秋虫的鸣叫,震荡着孔子的耳鼓。一轮明月大如伞盖,悬于蓝天,月光如泄似流。稀疏的几颗星星,亮晶晶地拱围在圆月四周,像似镶嵌着的颗颗宝石。偶尔飘浮着几朵淡淡的轻纱似的白云,笼罩了明月,遮避了星光。孔子那明净的心灵上,颇似这深邃的夜空,似乎也有淡淡的轻纱似的云朵在飘,在浮,给他带来了淡淡的阴影,淡淡的愁丝,淡淡的哀怨和淡淡的惆怅。他今夜的心绪颇不宁静,这是为什么呢?冉求就要离去,就要归回鲁国了,自己是在为他庆幸,为他喜悦吗?似乎并不是。季康子请冉求,而不请自己,自己是在嫉妒吗?自然更不是。人总寄希望于后代,老师对弟子犹如父母对子女,总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强,否则,社会岂不就要停滞,人类岂不就要毁灭!自己之所以冲破重重障碍,首创平民教育,广收弟子,有教无类,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继承自己的事业,实现自己的主张,推动人类历史的发展与进步吗?忆往昔,自己整整走过了半个多世纪,脚脚荆棘,步步坎坷,无论在怎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从未怀疑过自己的主张与信仰,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证明这个主张与信仰的正确性,无数先哲圣贤的事迹告诉了自己,要实现一种伟大的主张与信仰,要付出宝贵的代价和数代人的牺牲,难道今夜里竟会动摇了吗?……
    一阵秋风掠过,孔子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但头脑也顿觉清醒。仰望夜空,浮云被风吹散了,消逝了,星和月都慷慨无私地抛洒着灿烂的光,天高地旷,整个夜空湛蓝湛蓝的。是呀,树再高也能攀援,山再高也可攀登,深邃的天空怎么能上得去呢?然而它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而且是美丽诱人的。这大约便是自己的主张难以为人接受,到处碰壁的根本原因吧……
    颜回默默地寻了来,给孔子披上了一件外衣说:“更深露寒,夫子小心着凉,快回去安歇吧!”
    孔子深情地说:“落叶归根,为师老了,是多么思念父母之邦呀……”
    第二天一早,南宫敬叔、冉求、樊迟便匆匆离开了陈国,孔子很感凄楚,率领部分弟子一直送至国境边上。
    南宫敬叔十分关注地说:“适路上听人说,吴正欲伐陈,楚也在调兵遣将,陈弹丸之地,非久居之处;望夫子早作打算。”
    冉求问道:“今日分手,不知何时相见,夫子尚有何教导?”
    孔子挥挥手,自言自语似地说:“回去吧,回去吧!
    ……”
    颜回说:“夫子请留步,回代夫子再送三位师兄一程!
    ……”
    三人一齐跪倒,挥泪向孔子拜别……
    秋风呜咽,落叶飘飘,枯枝败叶,随风飘荡。雁行长空,飞向它们所应该去的地方。乌云遮日,阳光透过云层无力地射向大地,像是挥洒着的滴滴热泪……
    走了很远,南宫敬叔回过头来,见孔子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不断地向他们挥手,萧瑟的秋风中,他那高大的身躯变得瘦削弯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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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9




                           第二十九章    陈蔡绝粮 幽谷观兰




    公元前489年,孔子六十三岁。
    这一年,吴国大举攻陈,楚国帮助陈进行反攻。楚国的军队由楚昭王亲自率领着,驻扎在陈国东北部的城父(现安徽亳县)地方,阻截了吴国的进攻。陈国陷于混乱状态,孔子师徒无法再在陈国呆下去了,便起意欲往楚国去。
    在孔子看来,楚昭王是个能纳臣谏的开明君主,他很佩服。
    有一个春天,楚昭王欲往荆台游猎,司马子祺忠言直谏,昭王不听,斥退了子祺,传令备车出游。令尹子西躬身施礼,祝贺说:“荆台为游览名胜,当此仲春之际,花草争妍,鸟兽群集,正是大好的游猎时节,岂能错过!”
    昭王听了大喜,拍着子西的肩头说:“孤与令尹同游共乐如何?”
    子西感恩不尽,乘车护驾出游。行了大约六、七里路的光景,子西忽然令车驾暂停,向昭王奏道:“臣欲言有道,大王肯听否?”
    昭王说:“令尹姑且奏来。”
    子西说:“为人臣而忠君事上者,爵禄不足以赏,诌谀君上者,刑罚不足以诛。司马子祺谏阻出游,实为忠臣;臣贺王出游,实为谀臣。愿王赏忠诛谀,整饬纪纲,使佞臣不敢再以游乐惑君。”
    昭王听后,羞愧难当,红着脸说:“司马诚属忠臣,不过只能谏阻孤王,后世往游将奈何?”
    子西慢条斯理地说:“禁止后世往游,极其容易。大王千秋万岁之后,遗命筑山陵于荆台之上,后世子孙必不敢游于父母陵墓之前,以取欢乐。”
    昭王接受了子西的谏阻,立即停止游猎荆台,传令还宫。
    楚昭王虽不能纳直谏,但却能纳谲谏,总比那些听不进半点意见的所谓“金口玉牙”的昏君胜强百倍。
    这次抗吴救陈的行军途中,楚昭王突然病倒。正在这时,天空有一簇红云,像一群火红的飞鸟夹着太阳飘去。楚昭王派使者请周太史占卜,询问吉凶。太史占卜之后回答说:“此乃不祥之兆,应在大王身上。但并非不可免除,如若禳祭,可移灾于将相。”使者如实回复,楚国将相纷纷欲向神灵祈祷,希望能代替楚王承受不幸。但楚昭王说:“将相乃孤之手足,无手足相佐,孤虽生何益?寡人若获罪于天,一任上天惩罚,万不可移灾于他人!”他阻止了将相禳祭。
    楚昭王的这一举动,使令尹子西和司马子祺及文武官员深受感动,都愿为国为君而效死力。楚军上下一心,很快大破吴军,班师而回。但昭王的病体却一直未愈,楚国的太史又为他占了一卦,说是得罪了黄河之神,要想免灾,必须前往祭河神,楚昭王说:“长江、汉水乃楚之江河,黄河不在楚境,孤何以能获罪于黄河之神呢?非己之神而往祭之,诌媚也,孤不为之!”
    楚昭王坚持不肯往祭黄河,病却也渐渐好了起来。
    这些消息春风似地由南向北,很快传到了孔子耳边,孔子大加赞赏说:“顺大道者天下昌,违纲常者天下亡。楚昭王遵天道,循纲常,行仁政,故必雄峙于南方。”
    是呀,十多年来,孔子经历了卫、曹、宋、郑、陈等国,足迹几乎遍及中原各诸侯国,还从未见过楚昭王这样明智的国君,因此他决意要到楚国去。恰在此时,楚昭王派使者来请。
    从陈国到楚国,中间要经过一些吴、楚两国争夺的小国,蔡国便是其中之一。
    孔子师徒出了宛丘,行了两日,因地理生疏,竟来到一个层峦叠嶂的去处,抬头望,两边高山对峙,不见天日。山上林深草密,狼虫出没,虎啸猿啼,令人毛骨悚然。低头望,谷深幽黑,寒气逼人,谷底流水叮叮咚咚,若弹似唱,如泣如诉,隐约可辨。一条道路随谷而前,弯转曲折,或隐或现。人在路上跋涉,车在路上行驶,右有万仞高山,左是千丈深涧,随时都有坠落下去,变成斋粉的危险。人人惶恐不安,个个惴惴而前,谁也不说一句话。说也奇怪,这样的重山峻岭之中的这一唯一的道路,竟然一直宽可数尺,马车可以在路面上畅通无阻。由此可以设想,并非驾车的司马牛引大家误入歧途,这大约是自陈至楚的必经之路。也不知行了多少时辰,一直未见炊烟。渐渐的,头顶上那线蓝天淡下来了,山峦变得昏暗,谷底生起了阵阵阴风,这阴风怒吼着,咆哮着,由谷底升腾而上,打着滚,逞着凶,似有无数冤鬼在翩翩起舞,在齐声呐喊,搅得山林呼啸,涛声阵阵。这一切都在告诉孔子师徒,天色晚了,应该安歇了,但这哪里是栖身之所呢?天无绝人之路,前边来到一处开阔地,方圆数里,平展展的,像一座宽敞的大厦。四周绿草如茵,野花飘香,三条谷水在这里汇合,烟波浩渺,音韵醉心——这是大山温暖的怀抱,造化舒适的摇篮。孔子下车,四处观望,只见群山若黛,道路潜形,想走出这魔窟似的山岭,找村舍旅店度夜是不可能了,便令停车解囊,在这深山幽谷中安歇。幸而时值初秋,不致挨冻。随身带着两日干粮,不致挨饿。人有水饮,马有草食,倒是个上等的露天客店。
    山路跋涉,人困马乏,大家随便嚼了些干粮之后,倒头便睡,一个个鼾声若雷,掩没了林涛,盖过了飞瀑,一觉睡到天大亮,待他们揉开惺忪的睡眼,已是朝露染红了群峰的时候了。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被密密麻麻的手持兵器的陌生人包围在这深山幽谷之中,他们身边有人在持械走动。这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三根青筋挑着个头,有的还满脸伤痕,三三两两,鬼蜮似地在四周徘徊。这与其说是些兵勇,倒不如说是些囚徒。这些囚徒并不伤害孔子师徒,只是监视。不出他们的包围圈,任其所为,若走近他们,他们便横加拦阻,不准越雷池一步。
    待孔子师徒草草吃过早餐,饮些泉水,收拾行装,准备启程上路时,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走来。此人三十开外年纪,五短三粗,满脸络腮胡子。他故作斯文地向孔子深施一礼,微笑着说:“这位老者便是孔老夫子吧?”
    孔子还礼说:“老朽正是孔丘。不知将军是哪家部队,我们并未获罪于谁,何以要困我师徒于这深山幽谷之中?”
    军官并不正面回答孔子的问话,笑嘻嘻地说:“听说夫子师徒欲往楚国而去,不知是真是假?”
    “吾等正欲适楚,不知将军有何见教?”孔子素来不会撒谎,如实地说了。
    军官仍是笑容可掬地说:“下官奉上司命令,劝孔夫子回车返辙,或仍回陈国,或别作他图,只是不准适楚,否则,你们将被困死在这里。”
    子路再也忍耐不住了,铮的一声拔出宝剑,怒视着军官说:“休要欺人太甚!返陈适楚,是我等之事,与你何干!快让开路,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那军官并不恼怒,依然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夫子手下有几位勇力过人的猛将,不过,切莫忘记常言所说,好虎难斗一群狼。”军官用手指指四周,晨曦中四面山坡上的兵勇黑压压的,像蚂蚁似的在蠕动。“再说,”军官接着说,“夫子偌大年纪,械斗起来,难保夫子的性命安全……”
    子路像经霜的草,插剑入鞘,低垂了头。
    军官最后重复说:“夫子若是回车返辙,我等可以护送,确保万无一失。若执意适楚,则不准前进一步。”
    军官说完,向孔子又施一礼,笑嘻嘻地走了。
    司马牛骂道:“一只笑面虎!”
    原来,陈国贵族中,有亲吴与亲楚两派。亲吴派听说孔子师徒应昭王之邀而适楚,怕孔子辅佐楚昭王,楚国更加强大,对其主子不利,于是派兵勇与囚徒围困了孔子,迫使孔子改变主意,放弃赴楚的念头。孔子一生,无论做什么事,都是矢志不渝的,既然认定楚昭王是位贤明君主,昭王又派人来邀,岂肯回车返辙!然而,如今困在这深山幽谷之中,犹鸟处笼中,有翅难展。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粮食,只带了两天的干粮,如若三、五日不肯放行,真要困死在这里了!冲出去吗?即使弟子们都像子路、公良孺一样骁勇,也无济于事,一则寡不敌众,正如那位军官所说,“猛虎难斗一群狼呀!”二则地理不熟,欲冲无异于以卵击石。颜回与子路、子贡等人商议,将干粮收集起来,统一保管,定量分食。夫子年老体弱,满足供应;其次是子路、公良孺等几员武将,多食一点,以备拼杀;剩下的一班弟子列为第三等。食不果腹,便采野菜、野果充饥。子路等自然不肯多食,争执了半天,最后颜回就这样决定了。
    吃午饭的时候,颜回将干粮和姜丝端到孔子面前,请夫子用餐。
    孔子语重心长地说:“回啊,尔等之言丘俱已听见。十数年来,尔等追随为师,四处飘流,为师已觉不安。今又受困遭厄,理当同舟共济,丘岂能多食!”
    颜回苦劝,孔子终不肯接受,只吃了一点点,便推说因年老而食欲不佳,不肯再食。颜回只好眼含热泪将干粮端走。像这样一直熬过了四天,带的干粮已经全部吃光,只靠野果、野菜充饥,孔门弟子或因饥饿,或因野物中毒,有的腹疼,有的泻肚,病倒的不少。即使没有患病的,也是情绪低落,耳断头低。然而孔子却照样谈笑自若,弹琴,唱歌,坚持给弟子们讲学。他想用道理教诲弟子,用古代的典范鼓励弟子,用自己的情绪感染弟子,他何尝不俄,不苦,不恼,他也是肉体凡胎,不是神仙,只是坚信自己的信仰,能够自抑罢了。
    第二天上午,孔子又在操琴,子路闻听琴声,心烦意乱,噘着嘴,忿忿地问孔子:“夫子于困厄中作歇,也算合体的吗?”
    孔子并不回答,待一曲终结,放下琴说道:“君子好乐为无骄,小人好乐为无惧。由啊,你追随孔丘多年,难道还不了解为师吗?”
    子路依然怒气冲冲地说:“常言道,君子无所困。莫非夫子不仁吗?世人未能信?莫非夫子不智吗?世人弗放行。昔者由听夫子说:‘为善者天必报之以福,为恶者天必报之以祸。’夫子长久积德行义,为何常处困厄,从者皆将饿死呢?”
    孔子上下打量着子路,仿佛要重新认识他这位最早的、追随了他多半生的弟子,长叹一声说:“由啊,仁者若必见信于世,伯夷、叔齐何以会饿死于首阳山呢?智者若必用行于世,比干何以会剖心于纣呢?忠者若必获报于天,关龙逢何以会见刑于桀呢?谏者若必邀君听,伍奢何以会见杀于吴呢?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多矣,非丘一人也!”
    听了夫子的这一席话,子路并未品出其中滋味,只是无言以对,默默退出。
    孔子又把子贡召来,说道:“赐啊,《诗》云:‘既非老虎,又非犀牛,徘徊于旷野,是何因由?’莫非为师所传之道有误,何以受困于此?”
    子贡回答说:“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何不少自贬抑呢?”
    孔子说:“好农夫能种好庄稼,但未必能获得好收成;能工巧匠可做出好器具,但未必为人所需;君子能修道,但未必为世所容。赐呀,若不修道而求容,志向未免太小了!”
    子贡离去,颜回来见孔子,孔子又把问子贡的话重问颜回,颜回回答说:“夫子之道高与天齐,天下莫能容。夫子悲天悯人,竭力推行仁道,当世不能用。此乃为国者之丑,与夫子何损?如今栖遑道路,人不相容,但却愈能考验出君子的涵养……”
    孔子听了,很是欢喜,笑着说:“回啊,的确如此!你与我志同而道合,将来你为富翁,丘愿为你管理财款。”
    颜回听了夫子的话,忍不住地笑了。
    数年后,孔子回忆起这段经历,曾感慨地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随着时间的沿续,患病的弟子愈来愈多了,孔子也感到浑身不适,力不能支,弹琴、唱歌也不像前两天那样有神,有力,有情了。岂能坐以待毙,真的被困死在这里!孔子一边用颜回的话劝导弟子们,一边让子贡设法去买些米回来,聊以充饥。子贡是孔门弟子中最有辩才,最有外交能力的人,这一艰巨任务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位军官确守诺言,几天来只是围困,并不侵扰,双方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休看那位军官在孔子面前是副笑容可掬的神态,但对部下的士兵,特别是对那些囚徒,却是极其凶狠的,动不动便暴跳如雷,络腮胡子支支竖起,皮鞭、棍棒加身,因而士兵与囚徒均视其若仇敌。深山峻岭之中,远离村舍,住着这么多兵勇与囚徒,给养自然供应不上,因而他们也是定量分食,士兵与囚徒们常因哄抢干粮而受到严厉的惩罚。每到夜晚,兵勇便入帐篷安歇,只留少数囚徒轮番站岗监视。第四天深夜,子贡手持两件夹衣走向两个站岗的囚徒,月光下只见他们衣衫单薄破烂,秋夜深谷,寒气袭人,二人正怀抱兵器,蹲在那儿打盹,浑身瑟索发抖。子贡分别给他们披上夹衣,其中一个,脸上的伤已溃烂,正向外流着脓血。子贡从怀中取出药膏,轻轻地给他涂在患处。由于疼痛的刺激,他突然觉醒,并警觉地弹跳了起来,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喝问道:“什么人?”
    子贡施礼说:“吾乃孔门弟子端木赐,寒夜难熬,起来走走,见二位兄弟深夜值班,衣衫褴褛,特送过两件夹衣来,以御风寒,行路之人,随身备有刀伤之药,见这位兄长脸上溃烂不堪,脓血淋漓,便予以涂抹,不想惊动美梦,实乃罪过!”
    直到这时两个囚徒才发觉自己身上果然多了一件长衫,确实比先前暖和得多了。其中一个岁数较小的囚徒说:“我们知道你们都是些善良的人,孔子是当今闻名的圣人,提倡仁德,救苦救难。欲害这样的贤哲,真该天打雷劈!”
    那位脸上有伤的年纪稍大的囚徒经子贡涂抹了药膏,只觉舒服了许多,感动得蹲在地上,两手托腮,呜呜地哭泣。子贡见他哭得可怜,劝慰说:“这位兄长不必伤情,当今天下,是非混淆,黑白颠倒,像我们夫子,欲施仁政德治于天下,四处奔波,但却受阻遭嫉,不为天下所容。若吾夫子之道得行各国均施仁政,上视民若靠山,似手足,二位兄弟何以会遭如此磨难,受此皮肉之苦,长期抛妻别子,受人奴使呢?如今我师徒被困于这深山幽谷之中,夫子已经三天未曾吃过一顿饱饭。偌大年纪,万一有个好歹,我等岂不获罪于天!天下百姓尚有何望?”
    “这位先生快说说,我们能帮孔夫子什么忙吗?”那位脸上带伤的囚徒热泪盈眶地
说。
    “是呀,只要能救夫子性命,哪怕肝脑涂地我们也在所不辞!”岁数小些的囚徒坚决地说。
    子贡长揖于地,再次施礼说:“谢两位兄弟诚心相助!只需烦二位恩人代为买些米来,以充饥腹。”
    “这个不难。”脸上带伤的囚徒首先表示说,“我们今夜站岗,明日便一天无事。翻过东山便有集镇,保你师徒明日晚餐饱食果腹。”
    子贡千恩万谢,拿出足够的钱币授予二囚徒。年岁稍小的囚徒惊异地说:“先生如此慷慨,不怕我等骗钱逃走吗?”
    子贡微笑着说:“待人以诚,乃夫子常教导我们做人的信条。赐观二位弟兄,淳朴善良,决非刁钻狡猾行骗之辈!”
    一个人难得能受到陌生人的信任,两位囚徒很是感激,当即谈妥明日交粮的时间、地点和方法。
    绝粮第五日的上午,徐徐秋风送来了阵阵浓郁的清香,孔子循香味而行,在幽谷的深处发现了一片兰花,有婆娑婀娜的吊兰,有妩媚俏丽的紫头兰,有妖冶风情的大叶兰,有雍容华贵的大剑兰,有端庄素雅的马兰……说也奇怪,兰花本是孟春开放,而这里的兰花却在仲秋卖俏,她们千姿百态,争妍斗芳,令人陶醉。尤其是她们生长在这里,不为人所知,不为人所赏,不为人所赞,默默地送晚霞,迎朝晖,装点着荒山野岭,慷慨地抛洒着色与香——她们是真正的君子!孔子将弟子们召集来,让大家观赏,让大家品评,让大家接受启迪,并借题发挥,大讲君子之所为,然后操琴赞颂,即兴作《倚兰操》:
    习习谷风,
    以阴以雨,
    子之于归,
    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
    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
    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
    不识贤者。
    年纪逝迈,
    一身将老!
    伤不逢时,
    倚兰作操。
    苍老,哀怨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兵勇、囚徒无不驻足谛听,有的叹气,有的悲泣,有的低声咒骂……
    颜回闻听,很感悲凄,凑上前去说:“夫子作此琴操,以幽兰自比,想必有归隐之心吧?”
    孔子回答说:“知我者,莫若回也!”
    绝食的第五天下午,两个囚徒果然给孔子师徒买来了白米、鱼、肉和蔬菜,弟子们七手八脚地忙了起来,有的淘米,有的洗菜,有的切鱼割肉。在诸多弟子中,颜回是最擅长烹调的一个,所以由他掌勺烧菜。正在开锅盛菜的当儿,山洞中刮起了一阵阴风,洞壁上的一块尘灰掉进了锅内,沾在一块肉上。颜回急忙将弄脏的肉块取出,不舍得抛掉,便用嘴吹了吹灰尘,然后填入口中。子贡远远地只见颜回往嘴里填东西,误认为是在窃食,便来见孔子,问道:“穷困之时,君子亦改节吗?”
    孔子回答说:“穷困改节,岂能称为君子?”
    子贡说:“颜回素称仁廉,不该瞒过夫子,先行窃食充饥。”于是将方才所见,告
诉了孔子。孔子不信,召来颜回说道:“丘昨夜梦见先人,想必是其佐我脱险,快将饭菜端来,丘将先祭而后食。”
    颜回将实际情况如实地叙说了一遍,最后说:“菜已为回吹灰先食,岂可祭祀先人,待明晨再祭吧。”
    子贡在一旁听了颜回的叙述,羞愧得满脸绯红。
    孔子师徒挨了三、五日的饿,一旦有米饭、鱼肉充饥,自然吃得十分香甜。但因不知何时才能解围,需得细水长流,因而仍是定量分食,不敢填饱肚子。
    那位军官照例每日来巡视一遍,忽然发现了地上的鱼骨,疑心有人给他们买来了给养,便追问究竟。宰予上前回答说:“吾夫子乃天上文曲星下凡,来人间拯救苦难苍生每遇zai 难,便有天神来救,过匡被围,过蒲受阻,居宋遇险,如今绝粮,皆有神助。昨夜突来一异人,头戴铁盔,身披鱼鳞甲,手舞双戟,向吾夫子张口大叱。子路挺剑出战,不能胜。夫子谛视良久,见他只能咄叱,不能说话,知非人类,遂向子路说道:‘由何不探其肋下?’子路依言刺其助,异人仆地,化为大鲇鱼,遂宰杀烹食,聊以充饥。你们欲困吾夫子毙于山谷之中,不仅徒劳,且定获罪于天,受到上天严惩。愿将军三思!”
    军官信以为真,不再追问,巡视了一周,便垂头丧气地溜走了。
    第二天早餐,陈国兵勇、囚徒又发生了哄抢食物的严重事件,为首的两个囚徒竟被罚致死,抛进了山谷之中。孔子得报消息之后,觉得十分可怜,立即派子贡等携带食物、药物前往打救,若还有一口气,便赶快予以服药,喂食,让他们赶快逃生。
    两个受罚的囚徒果然只是被打昏,并未丧生,一经子贡等调治,又各自吃了一顿饱饭,便很快恢复了健康,逃命去了。
    绝粮七日的黄昏,阵阵清风挟着兰花的郁香从幽谷吹来,雄鹰在山巅盘旋,霞晖染红了峰峦。突然,喊声大作,呼声震耳,无数雄姿勃发的兵将从四面杀来,只杀得陈国的围兵人头滚落,狼狈逃窜,那位军官也成了刀下之鬼,横尸于树下。
    莫非陈人真的获罪于天,方有天兵前来惩罚?……




                        第三十章   隐士嘲讽 叶公问政



             前来解围搭救的是楚国的边防军队。原来,那两个被子贡救活的陈国囚徒逃生后并没有回家,为报孔子师徒救命之恩,他们结伴逃到了楚国,向驻守在楚、蔡边境上的一位将军报告了孔子师徒幽谷被困的情况。这位将军早就听说过孔子的贤名,而且知道楚昭王十分仰慕孔子,孔子是应楚昭王的邀请从陈国到楚国,在蔡地被围困的,于是亲自率领部队来营救。孔子率领众位弟子大礼见过救星,千恩万谢,然后由楚军护送平安经过蔡国,来到了楚国境内。
    楚国有一位叫沈诸梁的大夫,他的采邑在叶,人称叶公,这时正驻守在负函(楚地,今河南信阳县)。叶公是当时颇有贤名的政治家,他与孔子曾见过一面,彼此相互敬慕。现在孔子要到楚国的郢都去,便绕道路经负函,去拜访这位老相识。
    进入楚地,到达负函,还有三、五天的路程。一天,孔子师徒一行出了客店,见两个小孩正在店门口激烈争辩,互不相让。孔子走上前去,微笑着说道:“二位童子,何事如此争论不休?”
    甲童指天划地地说:“我们在争辩这轮红日,何时离地面最近。”
    孔子吃了一惊,小小年纪,竟然提出了这样连大人也想不到的问题,可见楚国的教化不同凡响。孔子对这两个孩子,对他们所提出的问题很感兴趣,便不顾紧急赶路,凑上前去,十分关注地问:“依你之见,太阳何时离地面最近呢?”
    甲童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早与晚,太阳离地面最近。”
    孔子追问道:“这是为何呢?”
    甲童解释说:“日出东山,日薄西山,大如车轮伞盖,而日中则小似圆盘。凡人视物,近者大则远者小,所以我说,早与晚太阳离地面最近。”
    孔子皱眉想了想,甲童说的确有道理,不禁脱口赞道:
    “好,言之有理!”
    乙童抢上前来,辩驳道:“有何道理?早与晚,太阳红彤彤,凄凉凉,而到中午,则灼热炙烤,如火似汤。凡人感物,近者热则远者凉,所以我说,中午太阳离地面最近。”
    孔子的眉宇间又皱了皱,感到乙童也说得很有道理。
    两个孩子瞪着疑惑的大眼睛盯着孔子,等待着他解答,等待着他评判,目光像四把利剑,刺得孔子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孔子素来实事求是,从不掩饰自己的缺点与不足,哪怕是在孩子们面前。他老老实实地告诉两个孩子,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两个孩子很感失望,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后甲童说:“人说你是无书不读的圣人,谁说你知道得比别人多呢?”
    是呀,孔子常常自责,自己知道的东西确乎是太少了,不如老农,不如老圃,不如采桑女,不如八岁顽童。“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这是现实的概括与总结,真理的体现,大约包括孩子们在内。
    辞别了睿智的顽童,孔子师徒迎着朝阳,披着彩霞赶路。正行之间,迎面贸然走来了一个汉子,只见他个子高大魁梧,步履踉跄,东摇西晃的像喝醉了酒似的。汉子来到孔子车前,先是疯疯癫癫地围绕着马车转了三圈,然后在车前边舞边唱:
    凤兮,凤兮,(凤凰啊,凤凰啊,)
    何德之衰!(为何这般狼狈!)
    往者不可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来者犹可追。(未来的尚可挽回。)
    已而已而,(算了吧,算了吧,)
    今之从政者殆而!(当今从政者俱是败类!)
    孔子见此情形,听到了歌声,忙跳下车来,欲和他交谈,然而这位楚国的“狂人”却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孔子不解地说:“既然献身说法作歌以讽我,却又不愿与我交谈,真令人难以捉摸。”
    子路说:“此乃狂人,夫子何必理会!”
    孔子说:“怀才不遇之士,佯狂以避世,非真狂也。”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孔子在车上正襟危坐,回味着这位“狂人”的嘲讽之歌。
    “凤兮,凤兮。”他在肯定自己是凤凰,不同于一般鸟雀,更非乌鸦所能比。凤凰是百鸟之王,它的最大特点是道德高尚,“凤遇有道之时则现形,遇无道之世则隐身。”“何德之衰。”是在嗟叹嘲讽自己现形于无道之世,道德衰微。以往的事情过去不论,未来的事还来得及追悔。这是在告诫自己应该归隐了。末两句直言不讳地指出当今出仕为官十分危险,必须收束。这分明是讽谏之语,哪里是什么狂言!
    “夫子下车,欲与狂人做何交谈?”子路突然问道。
    “探讨当今天下时势,询问楚国情况。”孔子回答说。
    子路说:“他既为佯狂避世之士,岂肯与夫子并论天下时势?”
    “‘今之从政者殆而’是什么?”孔子反驳说,“不问而自言,岂能不谈?只是见解必异罢了。”
    子路又与夫子讨论了一会天下时势,估计叶公与楚昭王的为人,将可能遇到的情形……
    子路一边与夫子交谈,一边驱车疾驰,竟忘记了辨认方向与路径。不知行了多久,前边一条茫茫荡荡的大河挡住了去路,河宽数丈,波浪滔天,那气势颇似三年前所见到的黄河。河上既无桥梁,又无船只,要想渡过河去,除非插翅飞翔。
    突然,有一七十老翁身背渔篓,手提渔叉,从柳树林里走了出来,边走边唱着:“沧浪的水清呵,我洗我的帽缨;沧浪的水浊呵,我洗我的泥脚!”
    孔子正欲令子路前去问路,那老翁竟睬也不睬地唱着歌走远了。
    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在肩并肩地拉犁耕地,其中一个魁梧高大,浑身汗津津的,身子弯得像张弓。另一个稍矮一些,但身广体胖,裤腿挽过膝盖,两脚尽是泥巴。孔子让子路过去向耕田的农夫打听这条大河的渡口在什么地方。
    子路奉命,顺手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了孔子,匆匆忙忙走了过去,恭恭敬敬地问道:“打扰二位老丈,请问此河渡口在何处?”
    两位耕地的农夫闻声直起腰来,用衣袖擦拭着满脸汗水,打量着不远处的车辆和人群,半天,那位大汉问道:“那位执辔者为谁?”
    子路回答说:“吾夫子孔丘。”
    大汉又问:“是鲁之孔丘吗?”
    子路说:“正是。”
    大汉说道:“鲁孔丘号称圣人,率弟子周游列国,车辙足迹遍天下,他自知渡口所在,何必来问我等农夫!”
    子路又向满脚泥巴的胖子深施一礼说道:“恳请长者指示此河渡口。”
    满脚泥巴的胖子问道:“你是何人?”
    子路十分谦恭地说:“小子名唤仲由。”
    “是孔丘弟子仲由吗?”胖子追问。
    “正是。”子路强忍着性子回答。
    满脚泥巴的胖子说:“乱世哄哄,已遍天下,何人能够治平?你与其追求避人之士,岂若从我等避世之士呢?”
    胖子说完,二人便躬身拉犁耕田,不再理睬子路。
    子路懊丧地回到了孔子身边,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孔子怅然叹息说:“鸟兽不可与同群,若不同人群相交,又与何相交呢?倘天下有道,丘何需率尔等四处奔波,从事改革呢?”
    孔子命子路御车沿河堤前行,行约三、五里路,见有一座石拱桥横跨河上,桥上行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子路挥鞭驱马上桥,渡过河去。
    在异国他乡行路很不容易,怕山,怕水,怕盗,怕迷途。不识路径,需时时探问,有的告诉,有的不告诉,有的故意指错。一天傍晚,孔子命子路前往探路,子路返回时,不见了夫子与同学的踪影,四处打探,毫无消息。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人回家,鸟归巢,子路却在旷野之中四顾徘徊。忽见一位老人,用手杖撅着竹筐,边走边吟。子路忙走上前去,躬身施礼问道:“老丈可曾遇见我们夫子?”
    老人回答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老人说着,放下竹筐,扶着拐杖摘取篱边的芸豆放到竹筐中。
    子路环顾四周,暮色苍茫,空旷无际,不知哪儿有客店,不觉焦急起来。心想,这一定又是个隐士,以往的事实告诉了他,凡隐士待人都是冷若冰霜的,看来今夜是要露宿旷野了。但他却并不离去,为表敬意,一直垂手立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老人仿佛看透了子路的心思,待将竹筐摘满,便说道:“日没天黑,你到何处去寻找夫子?前去数十里方有客店,夜间行路不便,如若不嫌,且到老汉草舍去委屈一宵吧。”
    这自然是子路所巴不得的,忙上前拱手施礼说:“老丈慷慨借宿,仲由感恩不尽!”
    子路跟随老人回到家中,只见室中陈设典雅,不像一般农家。老人一边让座,一边唤出两个儿子行礼相见,然后吩咐道:“立即杀鸡具馔,招待远方来客。”
    两个儿子答应了一声“是”,分头准备去了。子路十分感激,忙致谢说:“失路之人,惊扰高士,已觉不安,只求留宿,怎敢破费老丈。”
    老人说:“既到茅舍,便是客人,农家素来好客,岂能让客人受委屈!”
    这位老人自称无怀氏,隐居田舍,自食其力。食粮是两个儿子春耕、夏耘、秋收而得的;衣服是家人植棉、纺纱、织布、裁剪制做而成的;瓜菜是老汉在篱边垄畔种植的;后院有栏圈,喂养着鸡、鸭、猪、羊,可以任意宰杀;村外有池塘,养着鱼虾,可以随时捕捞;老人深明医理,遇到疾病,不用求医问诊。这样以来,事事不求人,不与外人交往,省却了许多应酬与烦恼,很觉安闲自在。
    老人陪子路闲谈,只拉家常,不谈国家大事。不大一会,老人的两个儿端来了美酒佳肴,酒是自家的陈酿,菜肴是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老人将子路让于上座,父子三人相陪,轮番把盏,苦苦劝酒,只喝得子路醉醺醺,美滋滋。酒足饭饱之后,老人安排子路到客房休息。
    这一夜,子路睡得十分香甜,待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主人招待吃过早饭,送他上路,彼此依依话别。
    告别了无怀氏,费了许多周折,子路才找到了孔子一行。孔子盼子路正盼得心急火燎,忽见归来,喜出望外,忙问:
    “由啊,昨夜何处安身?”
    子路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孔子听后,说:“无怀氏乃避世高士,他既盛情待你,分明与丘有关。你快返回见他,代丘致敬仰之辞,并告以君臣之义,及丘访问列国之苦衷。”
    子路奉师命返回无怀氏宅第,但家中只有一位老年妇人,她告诉子路说,丈夫携带两个儿子游山玩水访友去了,少说三、五日,多则十多天才能回来。子路只好告诉老妇人,自己奉孔夫子之命特来致谢,然后告辞离去。
    原来,子路一走,无怀氏便预料到子路回去见到孔子,孔子必命他返回致意。孔子是济世悯人的热中客,自己是不问理乱的世外人,二者的处世态度针锋相对,水火不相容。“道不同不相与谋”,呆在家里,子路来访,必然招惹许多麻烦,倒不如回避的好,至少图个耳根清闲,于是便带领两个儿子出门访友去了。
    听了子路的回报,孔子感慨地评论说:“老者昨夜唤出二子与由相见,分明晓得长幼之礼不可废。然而‘率土之民莫非王臣’,君臣之义岂可不依?出仕乃士人之本分,似这样以隐居为高尚,只顾个人洁身自好,不顾世态紊乱,乱世何时得治?苍生岂能得救?虽生而与世何补?……”
    孔子师徒一行终于到达了负函,见到了叶公。孔子与叶公虽说并非知己,但毕竟不是初次相见,且彼此仰慕,一旦相见,便促膝倾肠,相互切磋。孔子说:“吾公治理负函,事事公开,慎刑罚,薄赋税,万民称颂,奉若神明。真乃可敬可贺!”
    叶公谦逊地说道:“夫子过奖了。梁不过遇事公开,听论无私,以直道对待百姓,故而负函民众皆率直无私。有一少年,其父攘羊,羊主查究,少年率直出面作证,证明羊为其父攘窃,并已入市脱售。少年直躬无私,人人称誉。”
    孔子说:“吾党之直者,并非如此。持躬顺乎天理,合乎人情。父为了隐恶,子为父隐恶,虽不求直,直在其中。古训:‘子不言父过。’子证父攘羊,违反天理人情,虽直不足取。”
    叶公听后,很不以为然。停了一会,问道:“梁自知才智不足,不敢入朝为官。请问为政之道,应该若何?”
    孔子回答说:“为政者当正心修身,施惠于民,使近者悦服,远者来归。譬如北辰,高挂天空,众星环绕。居上位者能以德为政,便可不动而化民,不言而民信,无为而国治;所守虽简而能御繁,所处虽静而能制动,所务虽寡而能服众。尧、舜、禹、汤、文、武,能得天下,无不如此。”
    叶公忙解释说:“梁仅为一县之主,德薄力微,绝无得天下之野心。只为吴、楚结怨,国社覆亡,幸而天不灭楚,有申包胥借得秦师,挽回天意,昭王才得以复国。然而楚府库中之珍宝,兵甲等,被吴军掳掠一空,元气至今未复。梁身为大夫,名为将军,常患吴兵再临,危巢遇风,故隐忧在怀,不顾冒昧,敢向夫子求教,专为图存,绝无他意。”
    孔子赞叹说:“当世盛赞公贤,名不虚传。可惜不为昭王所重用,此乃昭王之失,非公之过也。至于吴、楚结怨,公患楚为吴所灭,实多虑矣。丘可断言:楚无吴患,吴必先亡。”叶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吴破楚灭越,威震东南,兵强将勇,府库充盈,怎见得会先亡呢?”
    孔子说:“公只见其外表,不晓其内里。从外表观之,诚如公言,然夫差亲佞、好色、忘义、远贤,四害兼具,岂有不亡之理!”
    叶公恳求说:“敢请夫子明白指教,以安梁心。”
    孔子解释说:“伯嚭是嫉贤贪财的佞臣,夫差倚为心腹,是谓亲佞。勾践进美女西施于吴,宠冠六宫,是谓好色。子胥只身逃吴,忠心报楚,运筹于帏幄之中,拼杀于疆场之上,为楚立下了汗马功劳,堪称忠勇冠时之名将,但因忠言直谏而为夫差所疏,是谓忘义、远贤。桀、纣因此四害而失天下,难道夫差还能够逃脱吗?”
    “夫子所言,令梁豁然开朗,如出洞穴之中。”叶公说,“夫子在鲁,官为司寇,兼摄相事。敢问掌刑执法,该怎样的呢?”
    孔子回答说:“掌刑执法,民命所托,非同儿戏,力诫者有五。一诫不枉法。冤狱皆由枉法而成。遇有冤狱,细心审察,力为昭雪。二诫不徇私。若有徇私,则说项求情者纷纷而来,如何应付?不徇私,执法如山,王孙将相犯法与庶民同罪,说项求情者自绝。三诫不纳贿。纳贿即为贪财,为官吏之大忌。不纳贿就是清廉自爱,秉公治狱,人民则爱戴若父母。四诫不慎刑。慎刑,就是谨慎用刑,不可屈打成招。不慎刑,就是滥用刑罚,使无辜百姓备受刑罚之苦,与心何忍?五诫不梗直。梗直,就是忠梗率直,铁面无私,哪怕公侯将相犯了法,也要奏请君命治罪。不梗直,则有权有势者犯了罪,不敢直奏,使他们得以逍遥法外,则天下必乱。此五诫乃掌刑执法之金科玉律。”
    叶公闻听,连连点头称是,赞叹说:“夫子教言,诸梁顿开茅塞!不知可有佐证之实例吗?”
    孔子说:“晋国的刑候与雍子争田,诉讼到司理官叔鱼那儿。论罪该在雍子,但雍子有女貌美,送予叔鱼为妾,以求反罪。叔鱼贪色受贿,曲断罪在刑候,田归雍子。刑候大怒,杀死叔鱼、雍子于朝廷之上。正卿韩起向叔向问道:‘此案罪在何人?’叔向回答说:‘三奸同罪,轻重无分。雍子自知有罪,以女为赂求直;叔鱼贪色反断;刑候专杀,其罪相同。《夏书》云:昏默贼杀,咎陶之刑也。雍子自知理曲,以赂求直便是昏,叔鱼暗中收赂便是默,刑候杀人无忌便是贼。按刑律俱当斩’韩起依叔向之言,斩刑候于殿外,把雍子、叔鱼暴尸于市。叔向堪称执法无私的直臣。”
    ……
    孔子与叶公纵论天下时势与治世之道,推心置腹,谈得很是投机,不觉雄鸡已唱头遍。
    经过这次畅谈,叶公更加敬佩孔子了,但他却不能完全理解孔子。第二天一早,子路独自在庭院内散步赏花,叶公走上前去问道:“孔夫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子路虽说是孔子早期的弟子,曾屡次弃官不做,追随孔子多半生,而且在三千孔门弟子中,是唯一敢与夫子争执甚至顶撞、耍脾气的一个,彼此一向开诚相见,无所不谈。然而叶公的问话却也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早饭之后,子路独自一人在卧室中默默地思考着这一考题的答案。
    夫子像朝阳,似明月,他的思想放射着灿烂的光辉,照亮了许多人的心和前进的路。
    夫子像蓝天,似草原,他的情怀深邃旷远,精深博大。
    夫子像水晶,似清泉,他的心晶莹、透明、清澈,没有一丝瑕疵,不染一点尘滓,光明磊落,无私无畏。
    夫子像刀锋,似剑刃,他的洞察力是那样犀利和深刻。
    夫子像巨谷,若沧海,里边盛满了丰富渊博的知识和学问,这知识像江河之水,丘峦之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夫子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无论谁靠近他,接触他,都会被灼热,被熔化。
    夫子像波涛,似激浪,精力总是那么旺盛,那么充沛,从不知疲倦,永不会停息。
    夫子像春风,温暖,和煦,三十多年来,很少见他恶声恶语地跟人说话。
    夫子像一把万能的钥匙,他能够循循善诱地打开每一个弟子的心灵。
    夫子像一支射出去的箭,不回头,不折弯,总是朝着一个认定的方向前进。
    然而,夫子也很神秘,他的说和做似乎并不一致,例如,他说“君子大祸临头不恐惧,好事到来不喜形于色”,但当荣任大司寇、兼摄相事、参与国政、决定堕三都时,他都兴奋异常,喜形于色;他说“亲身做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去的”,但却欲应公山不狃和佛肸的邀请而前往;他一向主张君子重德不重色,但却应声名狼藉的南子的召见,进宫去半天不出来。而这一切,他又有足够的理由证明是正确的,使你无言以对。最使子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像夫子这样治国平天下的大贤大圣,为什么竟会颠沛流离,终日栖栖遑遑,而不为当世所用呢?尽管在陈蔡绝粮时,夫子曾引经据典地给他讲过许多道理,但在感情上却一直转不过弯来。
    子路是个性格粗鲁,头脑简单的人,他很少会静下心来前思后虑地想问题,今天却因叶公的一句问话而想了这许多。难道能将这一切都端给叶公吗?他想概括地评价夫子,但这是他所无能为力的,于是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孔子回到卧室,见子路在凝神冥思,这是三十多年来朝夕相处所不曾见到的,很感奇怪,便问子路发生了什么事情。子路如实地告诉了夫子。孔子听后微笑着说:“由啊,你为何不告诉他:‘孔丘为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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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0




                                第三十一章    孔子正名 子路搏虎




             这年秋天,孔子由负函返卫。
    卫国的君位终于还是由卫灵公的孙子辄继承,这就是卫出公,也称卫孝公。辄的父亲蒯瞆在晋庇护下流亡在卫晋边境。这时卫出公在位已经三年了,国内的政治形势日趋安定,孔子在卫做官的弟子们纷纷邀请孔子返回卫国。孔子毫不犹豫地辞别了郢都,带领一班弟子自楚返卫。
    深秋季节,大地一片凄凉,枯草望风披靡,黄叶随风飘落,为数不多的寒蝉在秋风中哀鸣。一天中午,孔子师徒来到一片树林中休息,人吃干粮,马啃衰草。正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筛入林间空地,很有几分暖意。午饭后,孔子斜倚在一棵古松下闭目养神,微风吹来了一棵干枯的蓬草,在他身边停住,刺疼了他的脚面。待孔子睁开微闭的眼睛,不等伸手去拿,蓬草又随着一阵清风飘走了。它有时升到空中,有时贴着地面,穿行在林木之间,或滚动,或飘摇,飘飘停停,最后不见了,不知去向,不知何处安身。孔子望着这飘去的蓬草,听着梢头寒蝉那凄厉的哀鸣,不觉感慨万端。秋天过去便是寒冬,一年将尽。自己已经六十三岁,也到了暮秋之年。暮秋季节,农民已经收获完毕,仓满廪盈,而自己却一无所获,一事无成,将用什么去送走这寒冬岁末,生命的终结呢?那棵远去的蓬草仍在他眼前闪现,它没有根,没有家,随风四处飘荡,这又多么像自己的形象与身世呀!蓬草总有归宿,或烂成淤泥,或化为灰烬,然而自己的归宿是什么,又在哪里呢?……一阵欢快的歌声由远而近打断了孔子的遐思冥想。抬头望去,一位驼背老人一手持竹竿,一手提口袋,哼着小曲,一乐三颠地朝这边走来。他边走边用竹竿粘那枝头上哀鸣的寒蝉,只要竹竿到处,便是一个,无一逃亡。老人将竹竿伸出去,收回来,那蝉便振着翅翼挣扎,嘎嘎地鸣叫着落入他的口袋。他粘得很准,很快,远远看去,仿佛是在不断低头拾取。驼背老人走近身边,孔子惊异地赞叹说:“丈人粘蝉的技巧真高,莫非你掌握什么诀窍吗?”
    驼背老人回答说:“每年五、六月间,我于林中取蝉,开始时,粘三只飞两只,渐渐的粘三只飞一只,到后来便一只也不再飞走,像从树上取下往口袋口里装一样。我的身体好比是树株,我的手臂好比是枝叶,天地虽大,万物众多,但均与我无关,我的心目中只有蝉翼。如此而已。”
    驼背老人讲完,孔子像似总结,又像是在教育弟子们说:
    “用心专一,能通于神。佝偻丈人大概是指此而言吧!”
    说话间飞来了一群鸽子,落在他们身旁不远的一块空地上觅食。它们并不怕人,一边叫,一边瞪着机灵的小圆眼向这边瞧,一边“咕咕咕”地呼唤着。内中杂有一只水鸟,比鸽子大,比鸭子小,呈黄褐色,身体笨拙,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总是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孔子从未见过这种水鸟,便向驼背老人请教。驼背老人告诉孔子说:“此鸟名意怠,飞时由他鸟引路,栖时任他鸟胁迫,进不敢向前,退不敢落后,食不敢先尝,常列群鸟之中,张网捕者,援弓射者,均不能伤害它。”
    听了驼背老人的介绍,孔子深受启发,心想,禽鸟尚且知合群以团结,藏身以避害,更何况是人呢?回想十年来,自己带领着几十个弟子,颠沛流离,被围于匡,伐树于宋,被困于陈、蔡,都几乎丧生,这与自己不知避害有关。自己曾读过“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以避乱”的故事。重千金的是以利合,重赤子的是以天属。以利合的,遇到穷患祸害必彼此相互抛弃,以天属的遇到危难必相互营救。自己长期抛家舍业,别妻离子,流落在外,这难道是合“天属”的吗?然而本来“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自夸者易贬,功成者招忌,名高者受谤”,这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常理,难道自己能够逃脱吗?——孔子思想的机器在飞旋着,充满了矛盾与苦恼。
    本来,孔子这次是要径直返回卫都帝丘的,因受意怠鸟的启迪,便派子路、高柴先到帝丘去探听实际情况,看看卫出公与孔文子是怎样的态度,是否容他回去从政,自己带领弟子们到宋卫边界的仪邑暂住,因为那里风俗敦厚。
    一天,公良孺驾着车来到一条大河边,渡口处集聚着许多人,等候过河。忽然,有一只九尾鸟从树林中飞出,掠过河面,飞向遥远的北方,消逝在蓝天的尽头。大家都翘首仰望着那远去的飞鸟,很感惊诧,谁也不知道这只奇怪的九尾鸟叫什么名字。有位中年汉子见孔子岁数大,行走乘车,跟随他的一伙人都称他为“夫子”,定是个有知识有学问的高贵人,便上前问道:“请问老丈,可知方才飞过的九尾鸟唤作何名?”
    孔子回答说:“此乃鸧鸹也。”
    汉子追问说:“老丈有何根据?”
    孔子解释说:“丘少时尝闻河上艄公唱道:‘鸧兮鸹兮,遂毛衰兮。一身九尾,夸美兮长兮。’此鸟生九尾,不是鸧鸹是什么呢?”
    围听的人个个点头称誉。
    孔子师徒住在仪邑一家不太考究的客店里。一天下午,店家来报,说有敝邑封人拜见孔子。封人是官名,大约是典守边疆的官吏。孔子吩咐子贡出去招待。子贡来到客室,见封人正立在那儿恭候。经店家介绍,封人向子贡拱手说道:“某虽系风尘小吏,然素来仰慕君子贤人。凡经过敝邑之君子贤人,未曾不见,今闻听孔夫子驾临,特来拜见受教。”
    子贡引封人进内室来见孔子。封人见了孔子一揖到地说:“某虽居下位,然颇留心天下时势与君子贤人的踪迹。某素慕夫子是久负天下盛名的圣人,遍访列国,欲以‘仁政’‘德治’救万民,可是奔走十年,大道终莫能行。夫子既然博学多能,当然通达事理。眼见到处枝节横生,被困于匡、宋、陈、蔡等地,侥幸得脱伐树、绝粮等危险,应该觉悟息肩,何必再东奔西跑呢?”
    孔子说:“丘之道,来自古圣贤。居上位者,借着职权以化民,收效较易;然而世不用我,只好以口舌说法,以道启民。丘之所以走遍天下,游说诸侯,结交士大夫,旨在借语言传古圣贤之道,以济天下,至于个人功名富贵,丘视之若浮云敝屣!”
    封人再次施礼,十分恭敬地说道:“今日方知夫子乃救世真人,誓欲救民于水火。此非风尘末吏所能妄测高深的!”
    封人说罢,依依告退。孔子命子贡代送到客店门外。店门外,封人感喟地对子贡等人说道:“诸位不必忧虑天下无贤君,世道昏暗日久,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故而周游四方,甚不得志,只能以施政设教的木铎,遍徇于道路,以收振聩发聋之功效,完成其素王之业绩……”木铎是铜质木舌的铃,古代施行政教,传布命令时用它。也比喻宣扬教化的人。这里用的是第二个意义。
    孔文子的妻子是卫灵公的大女儿,蒯瞆的大姐。早在卫国独掌大权。蒯瞆是因为湔雪宫闱奇耻大辱而出亡在外的,无论是从伦理上,还是从道义上,天下的舆论多支持蒯瞆。蒯瞆现在住在戚邑,与赵简子的关系相当融洽,一旦借得晋兵回国夺取君位,孔文子将左右为难,既不能袒护妻侄而拒郎舅,也不便私通郎舅而逐妻侄。他反复想了许久,想起孔子是负天下重望的圣人,如果能请他回来同理朝政,一切问题便有所依靠了,而且孔子有许多贤弟子,可以做柱石,挑重担,共治卫国,因而他便征得出公的同意,欲到楚国去迎回孔子师徒。不料恰在这时,子路、高柴求见。孔文子忙殷勤地接入客室,劈口问道:“为何不见孔夫子归来?”
    子路将实情告诉了孔文子,孔文子说:“正如久旱盼雨,圉醒里梦里都在盼望老友归来,岂有不欢迎之理,明朝一定亲驾车舆往迎!”
    子路问起了卫国的近况,孔文子说:“卫正当多事之秋,内无贤才相助,外有世子树敌,所以急待老友还朝,解决疑难。”
    彼此又谈论了一会儿国政,孔文子非常惬意地对子路说:“余已年高,军权现已交王孙贾。府中尚有家卒三千,苦于无相当人统率,今日将军自天而降,真乃雪中送炭,就请统率家甲,并荐为大夫。高柴原为士师,颇有经验,仍官复原职,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子路听说身兼双职,可以施展胸中抱负,欣然称谢。高柴性格内向,很少言语,只是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
    孔文子招待子路、高柴吃过便饭,三人一同入朝拜见卫出公。孔文子向出公奏明原委,出公一一准奏。
    第二天早朝以后,孔文子便与子路、子羔分别驾御着两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到仪邑去迎接孔子。卫出公也学着祖父灵公的样子,率领文武官员郊迎大贤,回宫后设盛宴为孔子师徒接风洗尘。从此以后,孔子师徒又在卫国住了五年。
    孔子回到卫国的第二天上午,子路就问孔子:“倘卫君正待夫子主持政务,夫子将以何为先呢?”
    子路向孔子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返回卫国的路上,在居仪的日子里,孔子就一直在思考着这一问题:这次返回卫国,假使卫出公让我出仕从政,我将首先解决什么问题呢?这个问题本来是很简单的,但在卫国却变得极其复杂。卫出公辄是卫灵公的孙子,是世子蒯瞆的儿子。灵公死后,理应由蒯瞆继任君位,但因他不满其母南子的淫乱行为,谋杀未成,逃亡在外。南子想立小儿子郢为君,郢不受,让位给辄,于是由辄继位,并拒绝其父蒯瞆回国。这不论在“君臣”的名份上,还是在“父子”的名份上,都是不“正”的,国内外对此正议论纷纷。但是,出公辄既受其祖母南子之命而立,即使将父亲排斥在外,也不影响他的君位“名份”,因为“父子”关系是从属“君臣”关系的。为了平息国内外的不好舆论,肯定卫出公的君位名份是合乎“周礼”的,必须首先端正名份。孔子对这个问题考虑的时间很长,早已成竹在胸了,所以当子路提出时,便毫不含混地回答说:“先端正名份,使之各安其分。”
    子路对卫国的君位继承问题的看法如同世俗,认为辄继君位,拒绝其父蒯瞆回国是不合“名份”的,要“正名”就得反对卫出公,迎接蒯瞆回国执政为君,这在卫国不仅难以立足,恐怕要招惹塌天大祸。他没有猜透孔子的思想,因而提出怀疑说:“夫子未免迂腐太甚了吧?当今之卫国,首先端正名份,如何行得通呢?”
    孔子不高兴地说:“由啊,你说话竟如此粗野浅薄!不懂之事,君子应取保留态度,不可妄言!名份不正,则难言之成理;言不成理,则事难有成;事不成,则礼乐难兴;礼乐不兴,则刑罚难以公允;刑罚不公,百姓则无所措手足。由此可见,君子对于名份,不可不言,言之则必可行。君子之言,定严肃不苟,万不可马虎从事!”
    对于夫子的话,子路虽不十分明了,但却不再言语。
    由此可见,孔子决心接受卫出公的邀请,在卫国干一番事业,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因而提出了自己“首先是端正名份”的政治纲领。然而,卫出公既像他的祖父卫灵公一样郊迎孔子,宴请孔子,礼待孔子,每年给孔子两千担的俸禄,博得了一个爱贤的美名,又像他的祖父卫灵公一样并不重用孔子,孔子在卫五年,只是做一个宾客,做一个公养之仕。孔子在鲁,是行可之仕,即有希望行道的官;卫灵公时,孔子是际可之仕,即受礼遇的官;如今成了卫出公的公养之仕,即受公养的官。这在别人,也许是最高的愿望了,无具体工作,却享受着并不低的待遇,而孔子却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想做一番事业的人,仅仅“公养”,是违背他的意愿的。在这种情况下,孔子只好把精力用在教学与治学上,为他几年后返回鲁国,删《诗》、《书》,订《礼》、《乐》,修《春秋》,搜集了资料,创造了条件,奠定了基础。
    孔子闲来无事,一天由子贡陪同到士师府去查看高柴的政绩,高柴不在,他的副手正在审讯岭邑邑宰。岭邑已经两年不曾缴纳田赋,影响了国库的收入,孔文子责承士师依法审理。岭邑宰哭丧着脸说:“敝邑地处山区,近几年来常有猛兽出而作害,毁坏庄田,捕食牛羊,失踪和被伤害的人不计其数,农夫纷纷迁徙……”
    “不管有何困难,拖欠田赋,总非忠实臣子!”副士师打断了邑宰的话,“本官限期三月,务须将所欠之赋税如数缴清,否则,将判你抗旨不遵之罪,定严惩不贷!”
    “农夫逃亡,土地荒芜,纵然将末吏碎尸万段,也难缴清田赋……”邑宰为难地争辩着。
    “休得狡辩,三月内缴不清田赋,你需提头来见!轰下堂去!”副士师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暴跳如雷地大呼。
    几个如狼似虎的武士奉命拥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将邑宰推出大堂。停了半天,副士师仍余怒未消。
    孔子与子贡在审判厅侧旁的客室里等候高柴归来,隔壁的审讯情况,听得真真切切。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高柴外出归来。高柴,字子羔,齐人,比孔子少三十岁。他长得个子矮小,其貌不扬。早在鲁国,子路曾想推荐他担任费邑宰,孔子认为他比较愚笨,恐怕不能胜任。但他做事很灵活,能随机应变,在卫两任士师,都干得很出色。高柴见夫子来视察政绩,如实地作了较详尽的汇报。谈及方才副士师审讯岭邑宰的事,高柴说:“此事全在弟子失职,未能劝说副士师审慎从事。副士师为人正直,办事认真,颇干练,只是粗鲁莽撞,易出事端。”
    孔子问:“柴啊,依你之见,此案该如何了结?”
    高柴回答说:“深入岭邑查访,查耕作收获之实情,访农夫衣食之疾苦,然后奏明国君,酌情减免赋税。更为重要的乃是组织众多猎手进山,捕杀野兽,除去兽害,迁徙之农夫方得以归家,安居乐业,勤于农桑,民既富有,何患田赋难征?”
    孔子欣慰地点点头说:“柴之所言,正合吾意。待进山之日,勿忘告知为师,丘携弟子同往,共探疾苦。”
    孔子又与子羔拉谈了一些治法之道,子羔留夫子与子贡吃过午饭,师生促膝畅叙,直到太阳落山,孔子与子贡,方才离去。
    忽一日,子羔来约孔子进山。师徒一行十多人来到所要视察的目的地。只见梯田里蒿莱遍地,一片荒芜;山谷中林深草密,蛇蝎蜿蜒;山坡上荆棘丛生,狼虫出没;为数了了的村庄,残垣断壁,茅舍无烟;走进村去,兔走雉飞……这景象告诉子羔,邑宰的话没有半点虚假,无钱粮缴纳田赋,是在情理之中。必须立即采取措施,拯救这一邑百姓。
    天气明朗,风清日暖,孔子提议登山远眺,以开阔心胸。他已经许久不曾登山览胜了,十多年来,四处流浪,虽说跋涉过不少名山胜水,但栖栖遑遑,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观赏山光水色呢?今日他为子羔做了一件好事,为邑宰不再提着头来见,为一方百姓将会得救而高兴,所以不顾年迈体衰,竟有兴致登山了。
    翻过一座山梁,眼前是一道深谷。两山峡谷,深而窄,山高坡陡,水流湍急似箭。湛蓝色的涧水跳着高,打着滚,游着涡,一泻千里,谷中巨石顺流而下,震得山谷轰鸣作响。这样的巨谷,这样的山涧,莫说是人,恐怕龟鳖、鼋、鼍也难横渡。孔子站在岸边眺望,观赏,他由这湍急的谷流生发开去,想得很多,很远。突然,有一个汉子纵身跳下水去,接着就被激流巨浪吞噬了。孔子认为这汉子是在投河自杀,急命公良孺设法搭救。公良孺沿谷涧追了一阵,无奈水深流急,不敢涉足,只好停下来望谷兴叹。正在这时,一阵歌声自水面飘来,抬头望去,见那汉子仰卧波上,一会安然若睡,一会边歌边泳,很顺利地到达了彼岸,站在岩石上向这边眺望。河谷虽窄,但因激流轰响,高声呼喊是徒劳的,孔子便挥手示意,请他游过来,有事请教。那汉子又纵身跳入水中,一会仰,一会卧,一会侧,一会潜,一会浮,似散步林荫,若游愁凉亭,安闲自得,很快地游了过来,爬上岸边。孔子如饥似渴地问道:“敢问壮士,这游泳可有道可学吗?你是怎样学得如此精湛呢?”
    壮汉回答说:“我不知有道,更不知是如何学法。”
    孔子又问:“莫非你生就善游,如行陆地一般吗?”
    壮汉说:“这是我的故土,我生于此而安于此。我生于水而安于水,因而游技与生命俱长,这是我的天性。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游水而善于游水,这大约是我的命中注定的吧。”说完,一揖告别,无忧无虑地唱着山歌远去了。
    孔子疑心这又是一个避世之士,在劝戒自己要安于故土,不必四处奔波。要安于时势,不必自寻苦恼。要安于命运,不必拼力挣扎。他沉思了半晌,然后对弟子们说:“游水汉子之辞,丘不能苟同。倘人人安于混沌,盘古不挥动板斧,开天辟地,何以会有今日朗朗之晴空!丘之一生,就是要进取,要拼搏,要行吾之大道!……”
    深谷激流挡住了去路,孔子师徒只好折回身去,向另一座山峰攀去。弟子们搀扶着夫子,翻过了大小不等的几条山背,奔向主峰。时当正午,骄阳似火,只晒得孔子口燥唇干,命弟子们就树荫下休息,子路提桶去取泉水解渴。
    子路手提水桶径直朝前走去,翻过一座小山包,鼻中闻到了一股腥味,正在惊异的当儿,霍地一只白额猛虎从茂密的丛林中蹿出,张牙舞爪地向子路扑来。子路急忙拔出腰中佩剑与猛虎相搏,一个腾步蹿到了猛虎的后边,挺剑便刺。无奈虎皮坚韧,不能深入,猛虎挨了一剑,疼痛难忍,怒吼着,咆哮着扑向子路……
    子路虽从小练过武功,堪称勇冠三军,但却从未与猛虎交手,不得打虎要领,见猛虎扑来,一闪身躲过,又是一个箭步蹿到了猛虎的身后。虎身大体笨,还没来得及调转过来,被子路左手抓住了尾巴,右手噌的一剑,割下了半截。猛虎疼得满地打滚,子路趁机隐于丛林,一口气逃到了半山腰……
    孔子师徒正在林荫下休息,有的聊天,有的啃干粮,忽听阵阵虎啸,估计可能是子路碰上了猛虎。公良孺等几员武将奉夫子之命正欲持刀剑下山相助,见子路浑身汗湿,气喘吁吁地跑来。孔子见子路面如土灰,喘息不迭,正想动问,子路却劈面先问:“上士,中士,下士,杀虎是怎样的?”
    孔子回答说:“上士杀虎砍虎头,中士杀虎割虎耳,下士杀虎捉虎尾。莫非你遇着猛虎了吗?”
    子路从袖中取出半截虎尾抛到地上,一屁股坐在一块青石上说道:“夫子明知此山有虎伤人,却遣由一人下山汲水,莫非是欲假猛虎以杀由吗?”
    不等孔子开口,众弟子纷纷为夫子争理,你一言,他一语,弄得子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是傻愣愣地望着蓝天出神。子贡说:“孔门弟子三千,夫子从未宣过恶言,出过恶声,况且你是夫子最得意的弟子,数十年来亲若父子手足,夫子岂会有害你之心!”
    孔子说:“二三子请不要责备于他,由与虎力搏,受虎惊吓,力怯逃来,一时神志昏糊,不足为怪。”
    子路坐在青石上,闭目养神,半晌,睁开眼说:“由与虎斗昏了,说了几句梦话,恳请夫子恕罪!”
    孔子爱抚地说:“知性者同居,丘岂能怪你。”
    子路挺身而起,抓起弓箭,就要下山,孔子问道:“由啊,意欲何往?”
    子路发誓说:“下山打虎!今日不将这畜生杀死,便不佩做仲尼弟子!”
    孔子很喜欢子路的勇敢性格和勇于进取的精师。“明知不可而为之”,这是孔子一生的作为。但他不喜欢子路的莽撞,头脑简单。一个人单枪匹马地下山搏虎,无异于自投虎口。如果弟子们真能打死一只兽中王,那么便可以此作广告,告诉人们猛虎并不可怕,就可以顺利地组织猎人进山消灭野兽,使这一带百姓重建家园,安心耕耘,所以他支持子路下山打虎,派公良孺等一起前往,协力相助。
    子路带领五、六个同学,手持兵器来到方才与虎搏斗的地方。子路吩咐同学们隐蔽在四周的草丛里,由他一人慢慢地披蒿草,拔荆棘,向前窥探寻觅。突然,子路发现猛虎正躺在一棵大树下,回躬着身子在舔那受伤的断尾。子路不声不响地匍伏到正对着虎头的一棵古松下,然后噌噌噌地爬上树干。那虎只顾舔伤,子路的这些举动,它丝毫没有发觉。潜伏在四周草丛里的同学们,也根本不知道子路都干了些什么,正在干着什么,是否寻到了猛虎的踪迹。子路拿箭搭弓,用力拉弦,精心瞄准,直拉至弓似满月才松弦放箭。只听蹚的一声,那箭正正当当地射在虎的天灵盖上,只疼得那猛虎向上蹿了一丈多高,又是怒吼和咆哮,震得山谷回荡。猛虎用头抵地,在地上旋转着,力图将那枝箭擦掉,减少疼痛。同学们闻听虎啸,蹿出草丛,围拢过来,但只是高声呼喊,谁也不敢靠前,竟都忘记了向猛虎放箭。子路一个高从古松上跳下地面,扑上前去,双手抓住那半截虎尾,将猛虎抡在空中,每抡一圈,那虎头便在树干上狠砸一下,连抡了三圈,连砸了三下,那畜生便脑浆迸裂,鲜血淋漓,失去了昔日的威风。同学们欢呼着围上前来,那虎早已气绝,子路也瘫坐在草地上……



               
                        第三十二章   子贡说吴 冉求克齐



            吴国的势力愈来愈强大,不断对外扩张,一心想称霸中原。公元前488年——鲁哀公七年的夏天,吴国挟迫鲁国在鲁国的鄫城(现在山东峄县境内)举行了一次会谈,子服景伯为鲁哀公的相礼。在这次会谈中,吴国恃强凌弱,任意摆布鲁国,向鲁提出了一系列无理的要求。吴国要求鲁国拿出一百只牛,一百只羊,一百只猪作为献礼,当时称为“百牢”。这显然是在以强国凌辱弱国,以霸主役使诸侯。鲁国不从,子服景伯说:“先王无此礼制,鲁岂敢逾越!”
    吴相礼说:“宋已献我百牢,鲁不得在其后。况且昭公二十一年,鲁曾献十一牢与晋大夫范鞅,难道今日献百牢与吴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子服景伯忿忿地说:“晋之范鞅贪而弃礼,以强晋凌我弱鲁,鲁不得不从。吴王乃仁义之君,以礼命诸侯,鲁则应以周礼之限为数。奉天子之牢不过十二,此乃天之大数也。今吴弃周礼,强索百牢,这难道是君子之举吗?”
    吴国本来是贪婪成性,暴虐无道的豺狼之辈,子服景伯跟它讲这些,纯系是对牛弹琴,所以,争执了半天,问题终未得到解决。
    回到住地,景伯对鲁哀公说:“当今时势,吴强而鲁弱,若执意不肯献百牢之礼,吴必出兵伐鲁。小不忍则乱大谋,依臣之管见,以屈从为上。”
    鲁哀公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国家弱小,就是要受强国的欺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嘛,这是当今社会的现实,只好点头应允,以百牢之礼献吴。
    可怜的鲁哀公,只看到了以强凌弱的社会现实,却没有想到如何富国强兵,不为他国所鱼肉。
    吴国在会谈桌上取得了胜利,得意而归。消息传开,诸侯各国议论纷纷,有的称誉吴国强大,君臣英豪;有的则骂吴国弃礼不仁,有如虎狼。身居高位,手掌重权的人,多是些聋子,他们只能听到溢美赞誉之辞,有谁肯将贬抑之言灌入他们的耳骨呢?吴国君臣自然也不会例外。太宰伯嚭没有参加吴鲁会谈,这次外交上的胜利没有他的功劳,他很觉懊恼。伯嚭是个贪婪的佞臣,一向嫉贤妒能,不甘在人之下,便以大国之居,派人到鲁国去召季康子来吴禀见。他想借此机会露一手,捞一把,为自己涂脂抹粉。
    季氏宽大的议事厅里,季康子一人在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只有三十八岁年纪,但由于整日山珍海味,吃得脑满肠肥,加以无所事事,因而过早地发福了。圆而大的头几乎是粘在肩上,中间似乎并没有脖子。脂肚挺得高高,像七、八个月的孕妇,连那宽大的袍子也遮掩不住。稀疏的胡须,淡淡的眉毛,黄而参差的牙齿,灰白的脸皮,这一切都在向人们宣告,这是个酒色之徒。他的长相与其祖父、父亲颇相似,但性格却绝然相反。季平子、季桓子虽贪婪、阴毒、凶狠,但却善动脑筋,一向不露声色,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或者正在运筹一个什么新的阴谋,喜欢一个人在这间大厅里盘膝危坐,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杯浓茶,一边品茶,一边静静地想心思。季康子则不同,他本来就不学无术,又圆又大的脑壳里仿佛堆满了肉与脂,连半点缝隙也没有,加上脾气大,火性急,所以哪怕遇有针鼻大小的事,便这样热锅上蚂蚁似的坐卧不安。自从接到了伯嚭的邀请信,他就一筹莫展,食不香,睡不甜。他倒是有点自知之明,无论从学问上、韬略上、口才上、外交礼仪上、应变能力上,自己都与子服景伯相距甚远,子服景伯与哀公尚且受辱,见笑于诸侯,自己此番应邀前往,现场不是更加狼狈,后果不是更加不堪设想吗?他接受了冉有的建议,派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到卫国去请子贡,但至今仍没有来到……
    子贡奉季康子之请赴吴辞谢,拜见了伯嚭。伯嚭将子贡安置到馆舍安歇,来日于太宰府详谈议事。
    第二天巳时,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来到了太宰府,车上走下了一位穿着丧服的人,这就是子贡。早有门官报知了伯嚭,伯嚭出府门一看,大惊失色,怒火中烧,正想发作,又克制了自己。因为子贡的外交才能闻名于诸侯,八年前他来说吴救鲁困齐,二人就曾打过交道,领教过他的厉害。伯嚭将子贡迎入正厅,二人分宾主坐好,问道:“先生为孔夫子高足尽知礼仪,请问国君长大于道路,而大夫不出其门,此为何礼?”
    子贡回答说:“此乃畏大国矣,并非礼也。倘若君臣虚国尽行,强国岂不乘虚而入吗?”
    伯嚭很感兴趣地问:“大国乘虚而入,合礼与否?”
    子贡说:“大国不以礼待诸侯,遗害无穷,必将亡国。”
    伯嚭反驳说:“大国民富兵强,横行天下,臣服诸侯,岂有亡国之理!”
    子贡冷冷地笑着说:“太宰岂不闻井娃观天,鼠目寸光吗?吴今虽强,然不久将焚宗庙,覆社稷,亡君臣,死万民,故赐特依礼着丧服,先来吊孝致哀。”
    伯嚭再也忍耐不住了,拍案而起说:“孺生休得胡言,小心割掉你的舌头!”
    子贡泰然自若,边品茶边说:“太宰休动雷霆震怒,请听赐陈述利害。若言之有理,当谢赐之美意;若出言悖谬,赐甘赴汤镬!倘先割掉舌头,赐则不能言,吴将危矣……”子贡是那样平静,那样风趣。
    “先生请言其详。”伯嚭像泄了气的皮球,重又坐下。
    子贡又呷了一口茶,咂巴咂巴嘴唇,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赐随夫子居卫,亲眼目睹一事,太宰可有兴致一闻吗?”
    “先生但讲无妨”。伯嚭说。
    子贡说:“卫有岭邑,处于重山峻岭之中。近年来常有猛虎出没,毁坏庄田,捕食牛羊,伤害男女,一邑百姓纷纷迁徙逃亡……”子贡说着,突然停住了,在津津有味地品茶。
    伯嚭竟等不及了,追问说:“后来如何?”
    子贡见问,接着说:“后来卫相国孔文子组织全国著名猎手数百名进山,捕获猛虎十八只,百姓方得以回归故里,重建家园,勤于农桑,安居乐业。”
    伯嚭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子贡转移话题说:“昔者,周大王命其三子大伯、仲雍、季历俱适荆蛮,拥有一方民众。长子大伯身着周之礼服,以周礼化民,民皆依礼行事。大伯无子,死后其弟仲雍继位。仲雍生性怯懦,国势渐弱,吴则挟持其废弃周礼,效法吴俗——剪断长发,裸露上身,刻上花纹作为装饰。仲雍之举,非为礼也,以避灾害。近者,吴鲁会谈,吴不以礼待鲁,强索百牢。吴强而鲁弱,鲁不得不从。吴伐楚灭越,侵凌中原诸国,此与猛虎毁坏庄田,捕食牛羊,伤害男女何异?吴虽强大,岂能胜过百兽之王吗?虎不知礼,恣意横行,为害甚广,最后群起而攻之。终成鼎镬中之佳肴。吴不以礼待诸侯,侵弱暴寡,肆无忌惮,结怨甚多。如今又侵凌鲁国,鲁乃周公封地,文明礼仪之邦,与齐为甥舅,与卫系兄弟。卫与强晋比邻,亲若手足。鲁、卫、齐、晋、楚、越以及为吴所害之诸国联合起来,犹如数百名猎手进山,虎再猛,岂能免于死亡?吴险如履冰,危若累卵,故赐特着丧服提前来吊,以尽故友之意。
    孺生话已叙完,请太宰割舌平怒。”
    “万望先生恕嚭鲁莽之罪!”伯嚭为难地说,“先生不愧为天下辩士,外交豪杰,一席话令嚭茅塞顿开。嚭当奏明吴王,改弦更张,以礼待天下诸侯。
    一个人的观点,一个国家的方针政策,哪里是一席话所能改变得了的,更何况伯嚭是个毫无信义的奸佞小人。但无论如何,子贡这次受聘出使,没有受辱,维护了季康子和鲁国的尊严。
    小小的邾国既是鲁国的附庸,却也依靠吴国,受吴的庇护。夏季的吴鲁鄫邑会谈,鲁国失利,受了凌辱,于是秋季便兴师伐邾,想挽回一点面子,捞回一点损失。哪知这一举动竟又违背了鄫邑会盟的精神,所以第二年三月,吴王应邾君之请,兴师伐鲁。孟懿子对子服景伯说:“吴兵压境,这将如何?”
    景伯对答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吴师既来,即与之战,有何可怕?况且此乃鲁违鄫邑之盟,自致祸患,有何可言?”
    吴师进入鲁国边境的第一天就攻克了东阳,向北挺进,当夜宿在五梧,第二天又驻扎在蚕室。鲁国将士公宾庚、公甲叔子、析朱钽同车与吴军交战,一起被俘,献给吴王。吴王感叹说:“同车能俱死,是国能使人,鲁不可望得也。”
    鲁大夫微虎,在帐前设立一个很高的障碍,从军中挑出七百名身强力壮的士卒,令每人跳三次,凡能跳过一次的,就可中选,最后选了三百名最精良的,组成敢死队,日夜操练,孔子的弟子有若,就是这三百名中的一员。一天夜里,吴王住在泗上,微虎带领敢死队前去偷袭,走到稷门,有人对季康子说:“吴军强大,三百名士卒偷营劫寨,等于自投罗网。此举既无害于吴,又令诸多士卒送死,何不立即停止前进呢?”
    季康子接受了这个人的意见,下令停止前进。微虎征求士兵们的意见,有若挺身而出,第一个表示坚决反对,三百名战友纷纷响应,誓与吴军决一死战。季康子为士卒们誓死报效祖国的精神和慷慨激昂的情绪所感染,立即收回了成命。微虎带领敢死队乘夜色前进,有若设巧计赚开了城门,三百名敢死队员蜂拥而入。连日来,吴军节节取胜,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思想麻痹,毫无戒备,所以鲁国的三百名敢死队员冲入敌营,如虎入狼群,东戮西杀,横冲直撞,只杀得那吴军丢盔弃甲,四处逃窜,溃不成军,因地理不熟而坠入泗水中淹死的,不计其数。
    这一夜,吴王换了三个地方,勉强保住了性命。
    吴王提出与鲁国谈判讲和,订立盟约。鲁哀公与季康子都同意了。子服景伯说:“楚人围宋,宋人易子而食,折骨为炊,尚无城下之盟。今吴为我杀得狼狈不堪,与之订盟,乃遗弃故国也。吴远道而来,将士疲惫,粮草不足,不久当归。
    我应乘胜追击,聚而歼之,何以与之订盟呢?”
    鲁哀公、季康子不接受子服景伯的意见,坚持与吴讲和订盟。景伯无可奈何,只好服从。景伯奉命任谈判的全权代表,来到莱门。这次谈判的气氛与去年在鄫邑不同,吴国不再那么气焰嚣张了,景伯提出的条件他们基本上都接受了,很顺利地签订了盟约,为保盟约的实施,景伯提出自己愿到吴国去做人质,但必须将吴王的儿子姑曹留在鲁国作人质。吴执意不肯,景伯做了让步,最后双方都未留人质。
    这次吴国侵伐鲁国的战争,鲁国以弱胜强,取得了胜利,孔子的弟子子服景伯与有若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充当了中流砥柱。
    季康子为了稳固自己在国内外的地位,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齐国刚即位的齐简公。哪知他妹妹在家里与其叔父季鲂侯私通。临出嫁之前才把实情告诉了季康子。季康子害怕了,不敢把妹妹送给齐简公。齐简公少年气盛,自然不肯罢休,便在这一年的夏天兴师伐鲁问罪,夺取了讙、阐两邑。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齐简公还在酝酿一场新的更大规模的侵鲁战争。
    公元前485年,孔子六十七岁。
    弟子们发现,夫子的情绪近来很不好,沉默,寡言,常常独自一人到郊外的树林里或小溪旁去散步,归来之后,也是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愣愣地出神,有时眼角还隐约挂着闪光的泪滴。他的食欲大减,夜间常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他穿起了素色的或缁色的裙裳,似乎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重修饰了。
    背地里弟子们都在议论纷纷,不知夫子近来又在想些什么,莫非是在思念故国?或是在为自己生不逢时,道不能行而抑郁伤感吗?一天,孔子又独处室中,仿佛是在翻阅书简,但却心不在焉。颜回新得了一包名茶,送给夫子品尝,发现这情景,站在夫子身旁呆了半天,然后说:“夫子近来心绪不佳,莫非师母她……”孔子热泪盈眶地抓住颜回的双手,再次重复他那说过多少次的老话:“知丘心者,莫若回也!
    ……”
    孔子含着热泪告诉颜回说,半月前接到噩耗,夫人亓官氏病逝了。他没有声张,忍受着悲痛,默默地将泪水吞到了肚子里。
    按常理说,年近七十的人了,丧偶勿需这样哀伤,但孔子的情形与众不同。夫人的一生太辛苦,太凄清了,她丧失了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权利与幸福,自己近二十年流浪在外,即使在国内从政的那些岁月,也无暇顾及妻小,一生夫妻,几夕衾温!况且妻子一生都在为自己的温饱、安危担忧,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抚养子女,操持家务,更是全都落在夫人一个人身上。可是夫人在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自己竟不在身边。自己不配做一个丈夫,不配做一个父亲。本来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改变这个混浊的社会现实的事业上,然而世事茫茫,岁月蹉跎,自己竟不为时势所容,更不要说有什么功劳与业绩,这怎么能不使他哀伤呢?……
    经过了充分的准备,齐简公终于在公元前484年春,再次兴师伐鲁,国书、高无平统率五百乘兵车直达齐鲁边境的清地(齐地,今山东省长清县东南)。这时,鲁国首都曲阜草木皆兵,人心惶恐。大权独揽的季康子急忙找来家臣冉求,心惊肉跳地说:“齐师已至清地,必为侵伐鲁国而来,依你之见,该如何防范?”
    冉求满怀信心地说:“齐师来犯,奋力抵御而已,冢宰何必惊慌。”
    “但不知如何抵御?”季康子瞪大了渴求的眼睛盯着冉求。
    冉求胸有成竹地说:“冢宰与孟孙氏、叔孙氏三家,留一家固守都城,两家随国君御驾亲征,至边境上去决一死战,必胜。”
    季康子摇摇头说:“此议难行。”
    冉求略加思索了一会说:“若不然,引狼入室,关门痛打。”
    季康子为难地摊出了两手说:“此事非吾一人所能决也,待吾与孟、叔二氏协商后再议。”
    季康子找到了孟孙氏与叔孙氏商议,两家都不同意。季康子无可奈何,只得又来找冉求,而且愤愤地说:“敌师压境,危及社稷,二氏竟不肯抵抗,居心何在?”
    冉求微笑着说:“孟孙、叔孙两家不肯出兵,情有可原。
    ……”
    “此话怎讲?”季康子余怒未息。
    冉求和颜悦色地说:“鲁之政权,全在冢宰一人。出师御敌,胜则冢宰之功,败则冢宰丧权失国,与二氏无干,二氏何以会心急如焚,历险于刀光剑影之中呢?”
    “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不成?”季康子气冲冲地说。
    冉求说:“二氏可以袖手不问,冢宰却不能不战。齐人代鲁而不能战,冢宰之耻也,将何面列于诸侯?”
    “只我一室,何以抵敌,岂不似以肉投馁虎吗?”季康子哭丧着脸说。
    冉求分析说:“鲁群室之卒,多于齐之兵车数倍。冢宰一室之甲,亦优于齐军,有何患焉?既然二氏不肯与战,国君则不必御驾亲征。请冢宰授军权与求,求将率部面水背城一战,不胜齐军,愿以头颅来见!”
    季康子如释重负似地说:“总管能救肥燃眉之急,实乃忠勇双全之壮士也!待却齐之后,肥当重酬。但不知将军尚有何求?”
    冉求说:“军士任我统率,百姓任我役使,令樊迟为副将。
    只此而已。”
    季康子说:“樊迟年纪尚轻,恐难当此任。”
    冉求说:“樊迟年纪虽轻,然有计谋,有勇力,能唯命是从。”
    季康子说:“一切依将军所言,随我奏请国君。”
    冉求随季康子进宫,季康子上朝面君,冉求在党氏之沟等候。正在这时,孟孺子走来,老远就问:“冉求,闻听你已被季氏任命为将军,将率师御敌,可真有此事吗?”冉求冷冷地笑着说:“君子之远虑,小人何知?”说着,睬也不睬地昂首望着天空,正有一只鸿鹄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遨游,飞翔,冉求感慨地长叹一声说:“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孟孺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面红耳赤地走了过来,继续问话,但冉求却只是仰首望天,一句不答。孟孺子急了,脸涨得由红变紫,质问说:“冉求,你为何见问而不答?”
    冉求又冷冷一笑说:“子之所问,非尔之才力所能及,故不答。”
    孟孺子像挨了一记耳光,满脸火辣辣的疼,说:“你是在嘲笑我不成丈夫吗?”
    冉求说:“子若为丈夫,请将右军,随求而后,共却齐师。
    否则,父母妄生,天地错容,人类不齿也!”
    别小看冉求的这一激将法,还真管用,孟孺子立即回去整顿家甲,组成右军。孟孺子是孟懿子的长子,去年孟懿子死后,他世袭了父职。
    季康子有家甲七千,冉求从中挑选了三百名精兵,大部分是武城人,用为亲兵。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三百名亲兵一律将刀剑换成了长矛。于此同时,冉求下令组织数以千计的民工,将泗水上流凡有深水的河谷,一律开沟凿渠,将水引入泗水河畔,待命凿通,灌诸谷之水入泗水。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冉求先命老幼守都城,驻扎在南城门。然后让管周父御车,樊迟为副将,率师迎敌,将齐师诱过泗水。五天后,孟孺子的右军由颜羽御车,邴洩为副将也赶来了。
    孟孺子年少气盛,加以受了冉求的刺激与羞辱,争着先与齐军交锋,以呈威风。但一交战,便大败而逃。
    冉求的左军将士,思想也并不统一。有一公叔务人,出城时流着眼泪对守城人说:“鲁之徭役繁重,赋税多于牛毛,国君无良谋,群臣不尽力,民不聊生,何以能战而胜之?”公叔务人的思想有相当的代表性,表明了一部分将士无取胜的信心。冉求左军的阵前有一条很宽的大沟,沟中有水。鲁军与齐军以沟为界,隔沟对峙。
    一天,冉求欲发起总攻,下令将士涉过沟去,与敌人厮杀。陈瓘、陈庄首先率部涉过沟去,与齐军相拼。孟之侧继后,马行到水中,抽箭打马说:“马不前也。”
    林不狃也犹豫徘徊,不肯径直前进。他的队伍中有战士说:“你迟迟不前,莫非欲逃吗?”
    林不狃说:“吾不如何人?为何要逃呢?”
    战士问:“既如此,为何不肯勇往直前呢?”
    林不狃说:“阻止恶战,足以为贤,故皆无战志。”樊迟见到这种情形,对冉求说:“将士不逾沟,非不能也,为不信汝也。我等需身先士卒,取信于将士,以得军心。”
    冉求对全军将士说:“凡不欲战者,限三刻时间,放下军械,脱下戎装,尽请归家,然非鲁人也!限三刻时间,逾越此沟。既不归家,又不与战者,处以军法!”
    冉求说完,令管周父挥鞭策马,率先蹚过沟渠,杀入敌群。一马当先,万马奔腾,全军将士,以雷霆万钧之势横越彼岸,与齐军交锋。冉求下令三百名亲兵,只砍齐军车乘的马腿,迫使其下车应战。自己也抛弃车乘,与齐军肉搏厮杀。三百名精兵以长矛对齐军的刀剑,齐军不等靠身,便被削掉了脑袋,犹如削瓜摘果一般。齐军望而生畏,丢盔弃甲而逃,溃不成军,相互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齐国统帅国书见状忙鸣金收兵,欲班师回国。可是,泗水滔滔,挡住了去路,欲泅不能,欲渡无船。有习水性的士卒纷纷跳下水去逃命,无奈水势汹涌,多被吞噬——齐师势将全军覆没。
    冉求、樊迟早已抛掉了车乘,正在挥舞长戈指挥将士们掩杀,高呼:“全军将士,泗水暴涨,齐军败无归路,已成瓮中之鳖矣!我等背后即为国都,如若败退,则无国无家矣!”
    冉求这一呼喊,这一动员,将士们厮杀得更加勇猛,誓欲瓮中捉鳖!……
    正在这时,季康子驱车驾临,视察战果,问冉求说:“闻听冉将军旗开得胜,吾特来祝贺,但不知我军伤亡若何?”
    冉求急匆匆地回答说:“战斗尚未结束,无法统计确数,估计将不及齐军伤亡之十一。”
    正说话间,一位探子来报:“齐军弄到十余只舟船,正欲乘夜色渡泗水逃遁。”
    冉求下令说:“封锁渡口,不得放走一个!”
    季康子忙伸手制止说:“且慢!”然后转过身来对冉求说:“兵书云,困兽犹斗,穷寇莫追。今番冉将军已给齐军致命之一击,总算教训了强齐,对鲁不可妄为,就放其一条生路吧。”
    冉求说:“启禀冢宰,齐军元气大伤,聚而歼之,如探囊取物,为何要放虎归山呢?”
    “你只看齐军元气大伤,却不见我军伤亡几何!”季康子严肃地说,“放虎归山,只是外患;损伤我家甲兵卒,却要受孟、叔二氏挟持,将遗害无穷呀!……”
    这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国难当头,季康子仍念念不忘“我之家甲”,不忘争权夺利。冉求抬起头来,以鄙视的目光注视着季康子,看着他那粗短短,矮胖胖的形象。各国的政权都落在这些大腹便便的权贵们手里,天下还有复兴之日吗?难怪痴情而固执的夫子到处碰壁,他真为夫子鸣不平!夫子满腹经纶,但手中却无起码的权柄。而这些胆小如鼠,脑满肠肥的庸碌之辈,却主宰着天下的命运,这难道是公平的吗?他紧握双拳,默默地捶胸顿足,问大地,问苍天,然而大地沉沉无语,苍天茫茫不言……
    季康子毕竟是鲁国的冢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是鲁国政权的实际操纵者,而自己却只不过是冢宰府的一名家臣,虽然满怀雄心壮志,很想利用这一有利的条件来实现老师追求了一生的理想,但季康子却迫使他下令停止追击,迫使他下令班师,他只好服从。
    鲁国再次以弱胜强,取得了胜利,孔子的弟子冉求与樊迟又充当了中流砥柱,成了鲁国的两位英雄。凯旋之日,鲁哀公郊迎至十里长亭,人民倾城倾国出动,欢声雷动,灯火辉煌,鲁哀公举行盛大的国宴为冉求、樊迟庆功。在鲁国的历史上,只有十六年前孔子夹谷会盟取胜归来时才这样欢庆过,这样热闹过,这样排场过。
    冉求改革作战武器,令三百名精兵换刀剑为长矛,是这次战役取胜的重要措施之一。孔子曾赞扬说:“求能执干戈以卫社稷,真义勇也。”
    席间,季康子笑容可掬地频频敬酒,说道:“孔门无将才,你的战术难道是无师而自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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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1




                           第三十三章   孔子归鲁  季氏问政




            在欢庆胜利的时刻,在为冉求、樊迟庆功的国宴上,季康子笑容可掬地问冉求:“孔门无将才,你的战术难道是无师而自通的吗?”
    经季康子一问,冉求脸上的笑容即刻消逝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他的耳边响起了八年前南宫敬叔到陈国请他时,夫子的“此番归鲁,定然大用,非小用也”的估计,夫子真是料事若神呀!响起了送别时夫子那深沉、悲凉而苍老的声音:“回去吧,回去吧!……”响起了颜回代夫子多送他一程时那意味深长的嘱托:“夫子时时都在思念故国,兄归国,若蒙鲁君重用,切莫忘记来请回夫子……”他的眼前出现了夫子那高大的、背愈驼愈厉害的形象。落叶飘飘,夫子挥手与他告别,秋风萧瑟,夫子的苍发长髯凌乱不堪,目送他远去的情形,八年来无时无刻不在他的面前闪现。他反驳季康子说:“谁道孔门无将才?子路、公良孺、公晳哀等,均有万夫不当之勇,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求之战术,不及师兄弟之万一。吾夫子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圣人,三千弟子之技艺,均来源于夫子的教授。”
    经冉求一提,季康子不由得想起了近年来接二连三发生的几件事。哀公七年,继吴、鲁鄫邑会盟之后,吴太宰伯嚭派使者召自己赴吴会见,欲再次侮辱鲁国,因借用了子贡代为出使,舌战伯嚭,取得了胜利,维护了鲁国和自己的尊严。哀公八年春,吴大举伐鲁,因有若参战而取胜。这年夏天,齐师伐鲁,因冉求、樊迟的指挥英明,方以弱胜强,取得了重大胜利。这一切都说明,孔门弟子个个不凡,足见孔夫子是个经天纬地的圣人。自己还很年轻,执政尚无经验,若请回孔夫子,委以重任,时时请教,鲁国定会迅速振兴。想到这里,他对冉求说:“肥欲将孔夫子请回来,辅佐国政,你看如何?”
    冉求回答说:“若能如此,冢宰当堪称旷古贤相,鲁国称雄有望。然而,孔夫子非常人所能比,所能了解,冢宰需知夫子之为人,方能一展其才。”
    季康子问:“夫子之为人如何?”
    冉求回答说:“用之则天下必兴,万民受惠,连鬼神也无取其咎。夫子的愿望是振家邦,治社稷,而非图一己之利,若不合其意,封万户侯,也难动其心!”
    季康子说:“肥既诚心请夫子归国,自会顺其心意。”
    冉求说:“冢宰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冷淡了夫子!”
    坐在一旁大吃大嚼的鲁哀公兴奋地说:“爱卿之念,正与孤同,请速派人携厚礼请孔夫子归国。”
    冉求说:“招贤纳士,乃明君之所为。鲁有明君贤相,再有孔夫子相辅,何愁不称雄于东方!”
    第二天,季康子便派遣公华、公宾、公林三位代表带着厚礼到卫国去请孔子。
    这时,卫国大夫孔文子要发兵攻打他的女婿太叔疾,问策于孔子。孔子仍用几年前卫灵公欲伐蒯瞆向他问策时的对答回答了孔文子。他说,自己只学过文事,没有修过武事。孔子在卫国做了“公养之士”,卫出公从不问政,自己只有给弟子们讲学,准备整修“六艺”,很感无聊。当初卫灵公欲伐其子蒯瞆,如今蒯瞆时刻都在想借晋兵回国夺取君位,而其子卫出公又依靠齐国的力量,坚决拒绝其父归国,现在执掌国政的孔文子又在攻打他的女婿。像这样的国家,会有什么出息呢?自己呆在这里,还会有什么作为呢?于是立即命令弟子驾车,准备离开。他说:“鸟能择木而栖,木岂能择鸟?”孔文子得到消息,忙赶来赔礼道歉,苦苦挽留,才没有立即走成。
    一天,孔子正欲给弟子们讲学,弟子们众星拱月似地将夫子围在中间。孔子打量着每一张熟悉而可亲的面孔,唯独不见司马牛。孔子正四处环顾,突然,司马牛边跑边喊地闯了进来:“夫子——!”
    师生的目光一齐转向了司马牛,只见他泪痕满面,泣不成声地说:“夫子,石头他……”
    孔子忽地站起身,忙问:“石头恩人他怎么样了?”
    司马牛呜咽着说:“他,他病故了!……”
    孔子的手颤抖着:“快,快,快领为师去看看!”
    破旧狭小的茅屋里,地上躺着蓬头垢面僵硬的石头,他衣衫褴褛,面无血色,赤着灰黑的脚,身上盖着一张破席片。
    孔子跪拜在地,酸楚地说:“恩人啊,你如何落到了这步田地……”
    司马牛抽咽着说:“蘧伯玉大夫生前待他甚好,自蘧大夫去世后,便连糊口的差使也没有了……”
    “恩人在上,受孔丘一拜!”孔子恭恭敬敬地行着大礼。随行弟子们也一齐跪拜在地。
    孔子说:“颜回啊,快将为师的马去卖掉!”
    颜回说:“夫子,你欲……”
    “我欲礼葬石头恩人!”孔子坚决地说。
    颜回为难地说:“夫子,依礼大夫不能无车。再者,吾辈将不知奔波何方,路途遥远……”
    孔子果决地摆摆手说:“勿需多言,若无恩人冒死相救,我等早做了桓魋的刀下之鬼,岂有今日!”
    正在抽泣的司马牛忽然暴跳起来:“我去宰了这个衣冠禽兽的魔王!”
    司马牛转身便走,子路忙将他抱住。
    司马牛挣脱着,猛地扑到石头身上:“石头恩人,司马家对不住你呀,逼得你有国难投,有家难奔,客死异国他乡……”
    子贡拉过颜回,低声说:“师兄,请遵师命,快去将夫子的马卖了吧。”
    “夫子偌大年纪,怎能长途跋涉……”颜回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子贡说:“赐将为夫子买两匹更好的马来。难得夫子的一片情义啊!”
    正在这时,有人来喊。原来季康子派遣的三位使者来到了帝丘。
    孔子离开了祖国,在外到处奔波了十四年,目的在于实现“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结果却是到处碰壁。如今已经六十八岁了,时时都在思念故土,怀念父母之邦。既然在卫无所作为,鲁哀公与季康子又派使者来请,真可谓是如愿以偿了。归心似箭,他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孔子将弟子们都召集起来,说明归意。凡在卫国出仕为官的,愿留下的可以继续留下,不愿留的,可以一同归鲁。孔文子和卫出公死活不肯放子路与高柴离去,万般无奈,二人只好留下。师生相依为命十四年,这是风雨飘摇的十四年,同舟共济的十四年,历尽了艰险与凌辱的十四年,吃尽了千辛万苦的十四年,一旦要分手,真是难分难舍。特别是孔子对子路,他想起了子路的许多往事,许多好处。例如有一次,自己在卫国患了重病,一连几日水米不进,昏迷不醒人事,弟子们都认为自己将一命呜呼了!有的请医,有的煎药,有的占卜,有的祈祷,有的流泪,子路竟努力地张罗起后事来了。他令有若做自己的家臣,想方设法积累资金,一心欲将自己的丧事办得隆重些,排场些,足见他的一片诚心。而后来,自己的病竟渐渐地好了起来。当恢复了健康,谈及此事时,自己竟斥责子路说:“吾本无家臣,为何要让有若做吾之家臣呢?此欺谁?欺天吗?丧礼何必隆重,吾与其死于治丧的家臣之手,何如死于二三子之手,难道二三子能弃吾尸于野而不葬吗?”他最担心子路的安危,谆谆告诫说:“由啊,你好勇过人,当此卫国多事之秋,你应甘居人后,勿需奋勇争先。”
    子路却不同意夫子的意见,他表态说:“食君之禄,必当忠君之事,岂能甘居人后呢?”
    因子路与高柴有公务在身,官差不自由,便先告辞离去了。孔子望着子路与高柴的背影,默立良久,然后叹息着说:“由与柴并仕卫国,一旦卫国有乱,柴可安然无恙,由则难保其身矣!”
    子贡问道:“夫子何发此感慨?”
    孔子心情沉重地回答说:“从其二人平日性情和行事可以预料。柴外貌若愚,内心精细,且能深明大义,颇有明哲风度,遇到危难,定然能经权择用,从容避害;由天性好勇,素性率直,只知一意孤行,不肯思前想后,颇似一鲁莽汉,遇到危难,只知勇往直前,定然蹈杀身之祸。”说完,又长叹一声。
    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祖国的土地是芬芳的;饱受委屈的孩子,扑入母亲的怀抱,必然放声痛哭;饱经忧患的赤子,踏上祖国的土地,则感到甜蜜与幸福,感到安然与踏实;燕雀归林,即刻感到了巢穴羽毛的柔软,听到了幼雏的欢歌;渔人归港,一眼便瞥见了翘首仰望的父母与妻小,感触到了草棚茅舍的温馨。孔子一踏上祖国的土地,顿时感到心旷神怡,仿佛突然年轻了许多,变成了少年,得了神通。他只觉得祖国的红日比异国他乡的既大又圆,就要将人炙化;祖国的风是和煦的,多情的,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撕扯着自己的衣襟,一个劲地往自己的心窝里钻;祖国的空气是清新的,湿润的、像蜜一样甘甜;祖国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林木是苍翠的,似乎正在往下淋漓着一滴一滴的绿油;祖国的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是和善的,目光是柔和而多情的。他解开胸襟,拿出那包泥土,又奉还给了祖国的大地。他又想起了那棵刺疼了脚面的蓬草,不知现在已飘落到何方去了,是否坠入了泥潭,变成了污垢?而自己却已回到了故土,就要与家人团聚,似乎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归宿,要比蓬草强些。十四年的时光,这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而在人生的旅途中,却是如此的漫长啊!世事动乱,瞬息万变,他的阙里,他的孔宅,他的杏坛,他的亲友,他的故旧,该是怎样的呢?他恨不能插翅飞回故居,与亲人团聚……
    入夜,孔子独自一人在杏坛周围徘徊,空中有细纱似的薄云在飘浮,一轮明月,捉迷藏似地时隐时现,朦胧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杏林筛于杏坛,一切尚隐约可辨。孔子抚摸着一棵棵银杏树,离去时只有碗口那么粗,苗条条地直往上钻,树皮呈黄绿色,光滑滑、油腻腻的,用拇指轻轻一掐,便淌泪似地往外流着绿色的液汁。而今,树已合抱,树冠若伞,树皮疤疤擦擦的,像厚厚的鱼鳞老茧。时光易逝,连这些银杏树也都已经变得苍老了。一阵凉风掠过,树叶飘飞,最后落到了树下,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落叶归根,自己总算是回来了,没有客死异乡,这是值得快慰的。然而,家乡的巨变,却不能不使他伤情。记得当年旅齐两年,狼狈归来时,贤惠的妻子是那样热情地接待他,知情地体贴他,温存地抚慰他;夹谷会盟凯旋归来时,当夜,美丽的妻子是那样的狂热,那样如醉如痴,躺在他的怀里撒娇,使出了一个妻子所能使出的一切解数,抒发对他的庆贺、崇敬和爱戴之情,使他幸福与陶醉。而今归来,人去室空,他面对孤灯,孑然一身。可怜的跛脚哥哥伯尼也去世了,当时自己是得到了消息的,但却未能赶回来吊孝。早期的学生,那“三桓”之一的孟懿子也去世了。往日的亲友,故旧,俱已老的老,亡的亡了。往日的杏坛,弟子往来如云,而今却一片荒芜,萧条冷落。整个孔宅,因年久失修,墙坍壁残,一派衰败景象……这就是东方哲人追求一生所得到的结果,这就是一个圣贤所落的可悲下场。然而,孔子却丝毫也不怀疑自己所追求的目标,丝毫也不后悔自己所走过的道路,丝毫也没有动摇“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他自己业已风烛残年,看来难以实现夙愿,但他坚信,他的弟子们,或者更远的后人,定会有人去努力实现它。在经济上,他近乎一贫如洗了,但他却并不悲哀,他为自己有那么多贤弟子而感到骄傲和自豪,这是他的宝贵财富,他是世上最大的富有者,怎样的贵族,怎样的富翁,怎样的万贯家私能抵得上他一个颜回,一个子路,一个子贡呢?弟子中定有若干人继承自己的事业,治国平天下,使天下的亿万人都过上安逸幸福的生活,到那时,自己将含笑于九泉……
    孔鲤与子思走了过来。孔鲤将一件风衣披在父亲的身上,说:“父亲,夜已深了,小心着凉,请回吧!”
    “祖父旅途劳顿,该早些休息了。”这是子思那稚嫩的声音。
    这次归来,最使孔子感到快慰的就是子思,他长得细高挑,白净脸,眉清目秀,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材。特别是他那聪明颖悟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孔子曾考问过他的学识,小小年纪,竟然通晓了“六艺”。人无不将希望寄予后代,看到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孔子怎能不由衷的喜悦和高兴呢?这是他晚年最大的精神安慰!……
    “是呀,夜深了,你们也该早些休息了!”孔子似在自言自语地说。
    孔鲤上前搀扶着孔子,子思牵着祖父的手,往回走去……
    第二天一早,冉求便来请夫子了,他要陪夫子去拜见季康子与鲁哀公。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华丽耀眼的服装,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事实果然像归国时夫子所预料的那样,季康子对他不是“小用”,而是“大用”,使他有了施展才干的机会,在这次对齐战斗中立了大功。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成就都应该归功于夫子的教诲。夫子满腹经纶,德高望重,有功于鲁,如今回来就是三朝元老了,说出话来,谁能不听?自己颇得季氏信任与重用,再把年轻有才干的同学任用起来,那么,夫子奔波一生所追求的理想就可以首先在鲁国实现了!他今天特意打扮得这样漂亮,一则表示对夫子的敬重,夫子一向是讲究仪表的;二则表示自己的喜悦与兴奋,告诉夫子自己的处境与心情;三则表示自己的理想、愿望与决心;四则向季氏与国君表明孔门师徒不同凡俗。
    孔子已经八年不曾见过冉求了,冉求是弟子中最全才的一个,这一点夫子是放心的。孔子在卫闻听冉求对齐作战立了大功,心中自是无限欣喜。但正如常言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冉求本来就有趋炎附势的毛病,又做了八年季氏家臣,而且颇得季氏的赏识与重用,据南宫敬叔说,季康子是个极重权势的人,冉求如今会变得怎样呢?于是孔子有意问冉求说:“求啊,为师离国多年,国内情况一无所知,不知应该首先拜见谁人?”
    “自然应该首先拜见季氏。”冉求理直气壮地说。
    “这却为何?”孔子故作不解地问。
    冉求说:“夫子荣归故里,全赖季冢宰力主,又亲派使者携厚礼往请。季冢宰礼贤下士,天一亮即令求来请夫子过府相见……”
    孔子说:“丘此番归国,莫非国君是反对的吗?”
    冉求说:“是季冢宰先提议,国君方表示赞同。虽说夫子离鲁十四年,然鲁国依旧权在季氏,国君,傀儡而已。”
    孔子很严肃地说:“尽管如此,仍需首先拜谢国君。君臣父子,各有名份,岂可颠倒!为师万不能废弃祖制,不见国君而先拜上卿!”
    冉求暗暗嘘了一口气,数年不见,夫子竟还是如此之“迂”。夫子如此拘泥古礼,归鲁何以立身?夫子到处碰壁,讨人嫌弃,与事无补,与己无益,为什么就不知回头,不知总结教训呢?古礼、祖制,难道这一切都是不可更改的吗?周礼是什么?周礼是周公所制定,难道周公是完美无缺的吗?周公的时代已经过了近六百年,难道周公是未卜先知的神灵吗?依冉求的看法,权柄才是最重要的,有了权柄便有了一切,失去了权柄便失去了一切。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就要首先依靠手掌权柄的人,然后自己获得权柄,只有这样,才能谈得上施展抱负,实现理想。夫子是无所不知的圣哲,但为什么碰得血流满面也不知道回头呢?明明是死胡同,却硬要往里钻,既然绕道亦可以达到目的地,为什么偏不绕道而行呢?
    孔子是何等聪明的人啊,如此长期沉默,自然早已看透了冉求的心思,说道:“冉求啊,孔门弟子中,你是最多才多艺者,然千里马之可贵,不在其力,而在其德也!”
    这一句话极大地伤害了冉求的自尊心,但他只是一震,并不反驳。他与子路不同,不管夫子怎样说,总是表示沉默。夫子说得对的,他就遵照去办,说得不对的,也是洗耳恭听,心中有数也就是了,不像子路那样经常与夫子争执、顶撞,自讨没趣。记得八年前自陈归鲁前,自己曾向夫子提出说:“弟子非不爱夫子之道,乃力不足也。”夫子曾严肃地批评说:“力不足者,半途而废也。而今汝先划定一圈,困住自己不想逾越,这难道是力不足吗?”这算是多嘴多舌的一次,讨了个没趣,从此,他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既然夫子执意先拜谢国君,只好赶忙驾车,共赴鲁宫。
    鲁哀公是比他父亲更昏庸的无能之辈,既然同意季氏以厚礼将孔子请回来,就应该委以重任,充分发挥他的作用;既然深知孔子博学多才,满腹韬略,就应该向孔子问政,请教治国的道理,然而,他却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打算。因而,当孔子先来拜谢他时,他只感到心里很高兴,大有受宠若惊的样子。按当时的惯例,国君见了贤人是要问政的,但哀公既然毫无准备,心中没有什么题目,只好礼仪性的随口问道:“请问夫子,何为则民服?”
    孔子回答说:“启奏国君,选用正直之人,置于邪曲者之上,则民服;选用邪曲之人,置于正直者之上,则民不服。”
    “那么,何为正直之人呢?”哀公颇感兴趣地跟问,脸上堆满了笑容。
    孔子解释说:“见利而思义,见危而献身,安贫而乐道,不食诺言者,是为正直之人。”
    “说得好,说得好啊!”哀公连连点头说:“不过,如此正直之人,何处去寻啊!……”
    因哀公胸中无政事可询,二人竟无话可谈,孔子只好起身告辞了。哀公说:“请夫子今后常进宫指教?寡人仍封夫子为大夫。”
    从此以后,大概恢复了孔子“俸粟六万”的物质待遇。
    出了鲁宫,冉求又驾车来到了冢宰府,季康子早立在府门前恭候,见冉求扶孔子走下车来,忙步下台阶施礼说:“夫子远道归来,肥未能造府探望讨教,竟劳夫子大驾,实在是罪该万死!”
    当政的季康子这次“以币(币同帛,古人相互赠送礼物的总称)迎孔子”,尊为国老,既为了适应当时各国诸侯竞相“礼贤”、“养贤”的风尚,更为了借用孔子的文韬武略,满腹经纶,借用孔门弟子的文武干才来进一步控制鲁国的政权,使鲁国复兴,不再受强国的凌辱,因而他决定对孔子采取恭亲怀柔的政策,所以对孔子异常恭敬和亲热,举止言谈均彬彬有礼。这对“吾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一心要作一番事业的孔子来说,自然很有吸引力。孔子忙还礼说:“丘已老朽,无德无能,何劳冢宰如此敬重!”
    季康子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线,说:“夫子乃三朝元老,国之重宝,肥理当敬若尊长!”
    孔子解释说:“冢宰以重礼迎丘归国,使丘结束了十四年之久的流浪生活,得以落叶归根,恩重如山,丘当献有生之余力以报知遇之恩。然丘不敢越礼,故先拜谢国君,后谢冢宰,还望冢宰恕罪!”
    “夫子何出此言,为人臣者,理当如此!”季康子与孔子携手并肩,边走边说。
    他们步入那间空旷的议事厅,这里的一切,孔子是熟悉的,目睹眼前的景物,心中难免要翻腾起许多不愉快的往事,但孔子却压抑着它,平息着它,尽量不让它翻起波浪。
    季康子与鲁哀公不同,他有许多事要请教孔子,只是孔子风尘仆仆地刚刚归来,又偌大的年纪,不便把所有的问题一古脑端出来,便先捡一两件重要的问题请教。他问孔子说:
    “请问孔老夫子,如何才能治理好政事呢?”
    孔子回答说:“政者,正也。冢宰率先行正路,百姓谁敢肆行偏邪呢?”
    正说着,冉求来报告,说昨夜盗珠宝的人查到了,是府中的一名军卒。季康子听了冉求的回报,连想也不想一下,便不耐烦地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这伙手掌权柄的人,杀死一个人真比踩死一只蚂蚁都随便。难怪冉求在相府八年,也将权柄看得如此重要,权便是一切呀!
    冉求毫不感到季康子的决定有什么不妥之处,应了声“遵命”,便要去执行。
    “请问冢宰,该军卒犯何弥天大罪?”孔子插言问道。
    “实不相瞒,”季康子苦笑着说,“近日府中常出盗贼,昨日,一军卒竟盗我传家之宝,故而杀他,以儆效尤。”
    孔子求情说:“请冢宰看在孔丘面上,饶他一命吧。”
    季康子微露不悦地说:“杀掉无德者,亲近有德者,不正是君子之举吗?”
    孔子说:“冢宰治理政事,何必用杀呢?冢宰自己尽做好事,百姓亦会效法。君子之德是风,小人之德是草,草随风倒,妇孺皆知,难道冢宰还会不晓得吗?”
    孔子只顾侃侃而谈,没有注意到季康子已经怒容满面了。或者他根本不屑一顺,他不会顺情说好话,更不会阿谀奉承,讨人欢欣,他对谁都出于一片至诚,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想说什么,就直巴巴地说出来,不管你愿听不愿听。他继续说:“凡事在上而不在下,倘冢宰自己不贪求财货,即使奖励盗贼,岂会有人行窃?”
    季康子再也忍无可忍了,拖长了声音反问道:“是——吗?”
    季康子不满时便是这样一句口头禅,这是从他的父亲、祖父那儿继承来的。大约是遗传和基因的作用吧,季康子也像他的父辈、祖辈那样过早地发福了,小小的老鼠眼,笑时眯成一条线,怒时也眯成一条线。因荒于酒色,脸上肌肉浮肿,皮色微黄,恼怒时便由黄而红,由红而紫,由紫而青,由青而白。现在的季康子的脸皮已经变得像窗纸一样煞白了。他在品评、分析孔子这番话的含义,这分明是在说他季康子不走正路、贪财、不做好事。在鲁国,谁敢这样对他说话呢?国君敢吗?他从小眼睛的细缝里瞥一下孔子,长而黑瘦的脸,苍白的胡须,微微上翘着的嘴巴和一副刚毅而不屈不挠的神情,这一切都在表明他的不调和,莫非上天特意降下这样一个专与掌权执政者作对的怪人吗?季康子毕竟还算得上一个政治家,面对着这位有着三千弟子的三朝元老,只好自己熄灭心头的怒火,吞下几分“委屈”。他的脸皮开始变红了,他的眼睛睁大了,颇显大度地对冉求说:“既然孔老夫子求情,就饶他一命吧。死罪能免,活罪难饶,将他盗珠宝的左手剁掉,逐出门去!”
    这是孔子六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孔子自己曾经说过:“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亦即在“三十而立”的基础上,达到了他自己认为是最后的也是最高的发展阶段。所谓“耳顺”,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在思想上、学问上、品德修养上达到了十分成熟的地步。然而,孔子并非不真正了解人生与社会,从古到今,有几个人喜欢听坏话呢?有几个当权者喜欢别人批评他,反对他呢?真是微乎其微呀!这就注定了孔子无法与季康子合作,他坚守自己的政治贞操。
    自古以来,政治家多具有演员的才干,既喜怒无常,又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季康子就是这样的一位政治家。他迅速转怒为喜,转恨为亲、为爱、为尊,主动地转移了话题,向孔子讨教治国之道。因为,孔子毕竟是举世闻名的圣人,“尊贤”、“礼贤”这是政治家的美德,他要超过自己的父辈与祖辈。孔门三千弟子,人才济济,这是一股很强大的政治力量,犹若滔滔洪流,鲁国这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还需这洪流的驮载与推动。因而,他不能意气用事,他必须宽宏大量,腹能撑船。季康子迅速地冷静下来,他睁圆了眼睛,满脸堆笑地问孔子道:“孔老夫子力倡‘仁政’‘德治’,莫非是不要刑罚的吗?若盗贼蜂起,逆民暴乱,不施以刑,如何平治呢?”“率先行正路”、“不贪财货”、“尽做好事”,这些话孔子只是就一般道理而论,并非实有所指,更非专指季康子而言,所以,季康子的不悦,恼怒,实在是轻浮、过敏与心虚。孔子在外十四年,周游十多个国家,见过各色各样的人物,自然不会将季康子的这一番并不精彩的表演放在心里,他从容镇静地回答说:“丘倡导以仁化民,以德治天下,并非废除刑罚。治国,当宽猛相济。政宽则百姓慢,慢则当慑以猛;政猛则百姓苦,苦则施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宽猛相济,则政和而民服了。《诗经》云:
    ‘民亦劳止,(人民不停地辛勤劳动,)
    汔可小康。(庶儿能实现小康的理想。)
    惠此中国,(先施惠于中原人民。)
    以绥四方。(再传播于东西南北四方。)’
    这是说政猛当施以宽。又云:
    ‘毋纵诡随,(且无放纵奸诈善变之徒,)
    以谨无良,(莫让不善之辈猖狂,)
    式遏寇虐,(盗贼歹徒需绳之以法,)
    惨不畏明。(人民才有明确的方向。)’
    这是说政宽当慑以猛。又云:
    ‘柔远能迩,(远近的人民俱都安居乐业,)
    以定我王,(我王的天下安定盛昌,)
    不竞不絿,(没有争逐,没有急躁,)
    布政优优。(政清民和一派繁荣景象。)
    百禄是道。(福寿安康,道路宽广。)’
    这就是说政和则民服。”
    季康子听罢,肃然起敬,方才的一场不愉快的心境俱都烟消雾散了。孔老夫子确实名不虚传,单就这一席“宽猛相济”的理论就是自己闻所未闻的,以此执政治国,定会收到“政和民服”的效果。心爽则话必多,季康子向孔子说了许多恭维溢美之辞,设便宴为孔子洗尘,然后命冉求驾车送孔子回府休息。
    照此看来,季康子与孔子该同心协力共治鲁国,彼此配合得十分默契了吧?……




                       第三十四章   曾参出妻 冉求助纣



             孔子归鲁不久,杏坛的面貌便又焕然一新了,不仅除去了荒草,清扫了污垢,砌上了花坛,坛里栽满了各色鲜花异草,而且听讲的人数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仅整个杏坛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孔宅门外、墙头上、墙外,周围的树上都是听讲的人们,犹如赶庙会看山戏一般。这已经是孔子集中讲学的第三个时期了,这期间,孔子又收了一批弟子,如曾参、子张、子夏等,都是极有才干,极有造就的,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
    曾参,鲁国南武城人,字子舆,是孔子早期弟子曾点的长子。他虽是在孔子遍访诸侯各国十四处归鲁后才拜师入门墙,其实,早在十四年前,他的父亲就已经常带他来听夫子讲学了。他曾穷居卫国,絮衣破烂,面色浮肿。因为常干粗活,手脚都生出老茧。往往是三天不煮饭,十年不添制新衣服。他注重自身的修养,曾倡导“吾日三省吾身”。他以孝道出名,相传著有《孝经》和《大学》。孔子的孙子孔伋,字子思,便是曾参一手教导成长起来的,子思又传孟子,可见他是儒家学派的主要传道者之一,所以被后人尊称为曾子。
    曾参少年丧母,继母是个母老虎式的刁妇,对曾参十分苛刻,百般虐待,致使曾参夏无单,冬无棉,在辛酸与泪水中成长。因不堪继母的折磨,小小年纪的曾参便逃到卫国去靠卖苦力为生。但他天性纯孝,归国后,对他上了年岁的继母却以德报怨,万分地恭顺与孝道。齐国曾闻他的贤名,用厚礼相聘,欲封为上卿,但为了不使年迈的继母凄苦冷清,无依无靠,便坚决辞退不肯就职,后来有朋友责怪他失坐良机,他解释说:“自古养儿为防老,如今父亲过世,母亲年迈,参何敢远离呢?况且食人之禄,忧人之事,故我不忍离母远去,受人役使。”所以,一直没有出仕做官。
    春天的一日,曾参到野外去采来鲜嫩的藜藿,这是他继母春天最愿吃的一种野菜,相传吃了能去火却寒,健脾强胃。第二天一早,曾参要出门办事,临走之前嘱咐妻子中午要做上等的藜藿奉侍母亲。说来也巧,曾参出门不久,妻子的小腹便痛疼难忍,额上的汗珠大如黄豆,在床上翻滚不已。这一切,她的婆婆是亲眼目睹的。儿媳由于病疼的折磨,午饭的藜藿竟没有煮熟。所谓不熟,不过是欠一把火而已,并非无法下咽。谁料,这一下竟惹下了塌天大祸,傍晚曾参回来后,继母竟大诉其苦,胡说什么儿媳趁丈夫不在家,有意与她为难,只怕存心不良,而且还边诉边哭,涕泪交流。
    曾参是以孝闻名于遐迩的,这样以来,岂不坏了他的名声!将来有何脸面见先父于地下?一怒之下,便写下了休书,欲将妻子休掉。
    妻子要辩解,要申明原委,曾参不让张口。曾参之妻也并非等闲之辈,她要去找孔子评理,要听听这位圣人的意见。不提找孔子评理倒还罢了,提起找孔子评理,不禁使曾参想起了一件十四年前的往事,浑身冒出了涔涔冷汗。
    曾参家是一户不太富裕的自耕农,父亲曾点一边跟孔子上学读书,一边种着几亩园圃,生产的菜蔬既供自己食用,也到集市上去卖些钱币,以资灯油炭火的开销。一天,曾参父亲正在执锄耘瓜,瓜地里的草很盛,高过了瓜秧。七岁的曾参见父亲独自一人在耘瓜苗,躬身弯腰,通身汗流,很是过意不去,便不声不响地拿了一把小锄,来到父亲身后,也锄起草来。七岁的孩童,哪里会务庄稼,越是卖力,闯祸越大,不大一会儿,竟锄断了许多瓜秧,他全不觉。曾点直腰擦汗,回身见曾参正在辛勤地劳作,不觉暗暗地心疼,待走过去欲劝他休息玩耍时,不觉火冒三丈,茁壮的瓜秧竟让他锄断了不少,禁不住斥道:“这是异种瓜秧,瓜种是从吴国觅来的,如今被你连根斩断,如何开花结瓜?”
    曾参答道:“可以把根接牢了,培以基肥,何愁不能结瓜呢?”
    曾点大怒道:“将你的头斩下来,还可以接起来继续生长吗?做错了事情,尚敢出言顶撞,这还了得!”说着,手握锄柄,没头没脑地向曾参打来。
    人在暴怒时,手下哪有准数,不想一柄下去,竟将曾参打昏在地,长时不醒人事。曾点害怕了,扑上去,摇呀,晃呀,哭呀,叫呀,半天才将曾参摇晃苏醒过来。曾参醒过来之后,微笑着对父亲说:“往日儿有过失,父亲用力扑责。但今日参罪该杖责,父亲竟手下无力,莫非年高力衰了不成?”
    曾参说罢,退入卧室,弹琴唱歌,以此告诉父亲,自己的身体并未受伤。
    不久,孔子便得知了这一消息,曾批评说:“七岁顽童,不懂农事,耘断瓜秧,系情理中之事,点何以要如此暴怒杖责呢?禽兽尚知慈爱雏幼,点身为人子,岂不知乎?参既受杖致昏仆地,生命并非儿戏,为何要鼓琴作歌,表示身体安康呢?昔者虞舜有顽父瞽瞍,舜尽孝道于瞽瞍,瞽瞍溺爱次子象,误听象之诈言,欲使舜临险地,舜并未远避他方,受小棰则忍受,受大杖则逃走,故瞽瞍不曾犯不父之罪名,舜亦不失为孝子。如今参委身以待暴怒,昏死而不逃避,倘若真为尔父杖死,岂不陷尔父于不义吗?是为最大之不孝!
    ……”
    曾参知道,去找孔子评理,夫子是不会答应他出妻的,而且要严厉地批评他,所以他执意不肯。
    邻人纷纷来劝解说:“藜藿小事,并未犯七出之条,为何竟要休妻呢?”
    曾参回答说:“藜藿确系小事,不在七出之例。小事尚且违逆我旨,何况大事呢?如此不孝不从之妻,留她何用?”
    曾参不听邻人劝诫,还是将妻子休了。在那妻子为丈夫所私有的封建社会里,其妻欲反抗,欲挣扎,自然是徒劳的。
    曾参的继母也未出面讲情。
    看来曾参是个虚荣心很强,看问题偏颇而又固执己见的人。为出妻一事,孔子曾批评他说:“结发夫妻,情深意厚,为一藜藿小事而休之,人伦何在?禽兽尚知恩爱,吾弟子难道不知?妻子藜蒸不熟,可以教诲,人非神仙,熟能无过?有过则休之,仁义安在?”
    经夫子的一番批评教训,曾参很是后悔,然而水已泼出,木已成舟,饭已做熟,无法挽回。
    曾参出妻之后,终身不再续弦。他的儿子元劝其续娶,他向儿子说道:“高宗因有了后妻而杀孝巳,尹吉甫因为有了后妻而放逐伯奇,我上不及高宗,中不足以比拟尹吉甫,一旦娶了后妻,又岂能保不为非呢?”曾参没有谈及自己,他虽没有被杀、被放逐,但吃的苦头何尝少呢?娶了后妻,前窝子女算是掉进冰窟窿里去了!曾参总算是没有脱了疮疤忘了疼,这也许能弥补一点他出妻的过失。
    在季氏那宽大空旷的议事厅里,季康子正在眯目品茶,冉求陪坐一边。他颇似其祖父季平子,喜欢静静地想心思。半晌,他对冉求说:“冉将军,我欲出兵伐颛臾,你看如何?”
    自从哀公十一年冉求率部却齐之后,便一直被尊为将军,但仍做季氏家臣。冉求闻听,先是一怔,然后彬彬有礼地问道:“颛臾乃鲁之附庸,一向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为何要出兵征伐呢?”
    季康子呷了一口茶,抿了抿厚嘴唇,将双眼睁得稍大一些说:“颛臾地处东蒙山下,邻近多山,为剧盗啸聚之所,出没无常;费邑富家,时遭盗劫,不得安枕,将谋远避。为保民安全起见,不得不伐颛臾,以绝盗踪。”
    冉求听季康子说得似乎有理,不再提出异议,只是为难地说:“仓廪空虚,军费不足,如何敢兴师动众呢?……”
    季康子的双眼又眯成了一条线,脸上弥漫着阴云,拖腔拉调地说:“冉将军,您身为季府总管,难道还需肥给你想办法吗?你就不会改丘赋为田赋,以充仓廪吗?”季康子又将改革的精神叙说了一遍,让冉求去具体实施。
    季康子像他的父亲、祖父一样,只要拖长腔调说话,便是在责备,在下命令,便是勿需置疑,无相商的余地。冉求两为季氏家臣,这点常识还会不知道吗?于是唯唯应命,开始作那讨伐顺臾的筹备工作。第一步自然是解决“仓廪空虚,军费不足”的问题。冉求不愧是孔门弟子中最多才与艺的一个,经过一段煞费苦心的思索,拟订出一分改丘赋为田赋的计划交季康子审批。季康子阅后大加赞赏,称颂不已。
    鲁国一直实行的是丘赋(实行每一个丘出一定数量的军赋)之法。“丘”是一个行政单位,“方里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每一丘根据其田地和财产,每年出马一匹,牛三头。现将田地与财产分开,各为一赋,所以叫作“田赋”。改成“田赋”之后,每一丘每年要出马二匹,牛六头。其实质就是农民将增加一倍的负担,季氏将增加一倍的收入。
    听了季康子的赞誉,冉求沾沾自喜。因为自己又为季氏立了一功。但令冉求难堪的是,季康子命他将伐颛臾和改田赋的事一并去与孔子商议,因为孔子是国老,有了他的支持,实行起来就会容易得多。
    冉求来到杏坛,拜见了夫子,说明了来意。孔子说:“求啊,此乃你之过失!当初先王封颛臾于东蒙山下,使主旅祭,且在鲁疆之内,乃社稷之臣,何用征伐呢?”
    冉求颇为委屈地说:“此乃季氏一人的主意,求并未与谋。”
    孔子叹息说:“鲁之邦域已被三家瓜分,季孙氏取其二,孟孙氏与叔孙氏各取其一,只颛臾为附庸,尚算公臣,季氏又欲霸为己有,不嫌过分吗?求啊,你乃季氏两代家臣,肥且倚你作心腹,你又有大功于季氏。安有不与谋之理?昔周任云:‘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周任乃古之良史。这两句话是说,人臣在位,应尽力陈辞进谏;谏而不听,应去其位。臂如瞎子用人引路,跌倒不相扶,蹈险不引避,引路者何用呢?又如虎逃出栏外,珠玉坏于匣中,岂不是看管人之过失吗?”
    冉求说:“颛臾城固,且近季氏费邑,如今不取,必为子孙后患!”
    “求已不打自招矣,伐颛臾原为私室,怎说你未与谋呢?”
    冉求低垂了头。孔子继续说:“丘闻有国有家者,不患民少,只患不均;不患贫困,只患不安。因为均则不会贫乏,和则不会民少,安则不会灭亡。远方之人不服,宜修义德,远人自来。如今你相季氏,远人不服,不能招来;疆域分崩离析,不能保全,却谋动干戈。吾恐季氏之患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矣!”
    谈到田赋问题,孔子说:“丘非富家儿、理财家出身,不懂田赋。”
    冉求说:“夫子前为鲁司空,别五土之性,使全国无荒废之田地,如何说不是理财家呢?如今身为国老,国家政事,待夫子一言而定,何故不发一言呢?”
    冉求恳求再三,孔子只是不答,弄得那冉求留也不是,走也不好,处境十分尴尬,只是恭立一旁,动也不动。孔子徐徐地说道:“君子施行政事,需合礼法,然后颁行。苟有施与必求厚,行事无偏倚,取赋但求薄,鲁国旧有丘赋之法足矣。若然不合礼法而妄行,贪得财利而无厌,那么,虽分田财各为一赋,百姓无法负担,取者尚嫌不足,这便如何?季氏欲行合法的政令,周公之典法尚存,何必问丘?若欲逞私意妄行加赋,何必来访问我呢?求啊,你专为季氏聚敛私财,公室田地,半数已归季氏,欲壑难填,何时是个尽头呢?”
    冉求此番拜访夫子,不仅没讨得一言半语的支持,反而遭到一顿训斥,灰溜溜地离去了。
    孔子讲的一番话,对冉求的一番训示,在道理上也许是对的,但在实际上却是行不
通的。季氏掌权执国,专横数代,一意孤行,哪里是冉求所能左右!冉求,家臣而已,孔子对冉求的要求是有些苛刻了。眼下的冉求,颇似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师命难违,季氏的话更不敢不听,常言道,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呀!冉求回到季康子身边,自然不能将夫子的意见,夫子的话和盘托出,他必须委婉地周旋,以维护夫子的情面,以维持夫子与季康子之间的关系。难啊,冉求!……
    即使孔子当着季康子的面引经据典地侃侃而谈,怕也无济于事,所以季氏还是遵照自己的意愿,为所欲为。
    第二年春天,风和日丽的一个早晨,孔子出城访问一位老友,磋商编纂“六艺”过程中所能遇到的诸多问题,公良孺驾车,后边还跟着颜回、子夏、商瞿等三、五个弟子。
    按时令已到清明,城外该是千山喷绿,万树滴翠,百花争妍的时节,原野里的越冬小麦亦该郁郁葱葱了。然而,此时的旷野却像一个懒婆娘,刚刚睡醒,正在揉着惺松的眼睛。车子来到一座村庄,残垣断壁,整个村庄和人们的面容,仿佛都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面目不清,颜色暗淡。突然,村里的主事边敲铜锣边高声喊着从村头走来:“众位乡亲听着,宰府总管冉将军有令,从今尔后,改丘赋为田赋。今年每家需再交粮五斗,钱三百,两丁抽一,攻打颛臾。违令者严惩不贷!”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如狼似虎般的士卒。
    村里的破庙前张贴着一张浆迹未干的告示,一群衣衫褴缕的老少正在围观,一个青年和几个面如土色的老汉正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叹气。
    “青黄不接之时,何处去凑这五斗谷子啊!”一个长者长吁短叹地说。
    “倘若咱村再抽丁,往后有谁下地干活呀!”一个中年人说。
    “这岂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吗?”那个青年用拳敲着土墙说。
    “唉,说这些有何用处呀!”长者说。
    看了这场景,目睹这诸多面孔,听了这许多议论,孔子的心很觉沉重,仿佛有无数的刺芒在戳他的背,在刺他的心。这些可怜的、衣食不得温饱的农民似乎都在以敌视的目光注视着他,在责备他的过失,他不敢抬头看这些怀有敌意的脸。这样的心境是无法访友,更无法探讨知识和学问的,于是他命驾车的公良孺调转车头,返回府去。同行的弟子,有的理解夫子的心境,有的则感到惊诧。
    马车在坎坷的、弥漫着烟尘的土路上颠簸前进,孔子在车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的面前浮现着车轮碾过各种各样的路:
    狭窄的、宽阔的、弯曲的、平直的……
    杂土的、泥泞的、石子的、龟裂的……
    春天铺满嫩草的路,夏天的林荫路,秋天落叶的路,冬天白雪皑皑的路……
    浮现着各式各样惨不忍睹的镜头:
    在齐国,鼎烹有功大臣的惨象……
    在宋国,无辜的百姓被驱赶着为司马桓魋营造石椁墓穴的可怜景象……
    在卫国,蓬头垢面,赤裸着灰黑的脚的石头躺在无人照看的蒿草中,身上盖着一张破席片的令人伤心的情景……
    在鲁国,在季氏的刑讯室内,一只被砍断的鲜血淋漓的左手……
    待孔子师徒回到杏坛,冉求已恭候在那里多时了。冉求见孔子走下车来,忙上前施礼,孔子摆摆手制止,冉求还是大礼参拜了。他发现了夫子脸上阴沉的乌云,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倍加小心翼翼。
    孔子冷冷地说:“冉求,你好久不曾来杏坛听讲了。”
    冉求恭敬地说:“政务太忙,实在是不得脱身!”
    “定然很忙,”孔子带着极少有的挖苦口吻说,“你不忙,季氏何以能钱财日增,仓满廪盈呢?”
    冉求小心地说:“弟子不明白夫子的意思。”
    孔子的脸色陡然一变:“君子之过,犹如日月之蚀,人皆得而见之;他若改正了,人皆仰望之。”
    “夫子,为人家臣,求有何法?……”冉求摊出两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吾非你的夫子!……”孔子拂袖,愤怒地转过身去。
    “夫子!……”众弟子上前规劝着。
    “冉求不再是孔丘的弟子!丘之弟子需助善为贤,不得助纣为虐!小子可鸣鼓而攻之!”
    冉求垂手立正,泪水在眼圈里转悠,使劲地低垂着头。
    同学们默默地望着夫子愤怒的神色,望望痛苦的冉求,相互望望,谁也不说一句话,整个杏坛,死一般的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孔子猛然转过身来,心情沉重地说:“二三子听着,从今尔后,丘决定不问政事,更不出仕,专心讲学,删诗正乐,赞易定礼。冉求可将此意转告季氏,今后不准再来烦扰!……”
    孔子说着也低垂了头,独自步回书房,他的眼眶里也转动着晶莹的泪花……
    孔子从教凡四十余年,弟子三千,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从未向弟子们宣过恶言,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他的心中比冉求更痛苦。
    同学们劝慰了冉求一番,冉求没有说话,默默地离去了。
    冉求回到季氏府,回到自己的卧室,一头栽倒到床上,失声痛哭起来。他使劲用衣襟堵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传出屋外。冉求为何要如此悲伤呢?是委屈吗?是忏悔吗?还是在痛恨夫子呢?大约都有一点。然而事后静下心来想想,夫子的一腔怒火并非是在向自己发泄,而是在向季氏发泄,是在向这个“礼崩乐坏”的世道发泄。而这一腔怒火又来自对季氏“聚敛”政策的疾恶如仇,来自他那“施取其厚”、“敛从其薄”的政治主张,来自他那颗爱民的善良之心。冉求承认,这些年来自己与夫子的政治主张和处世态度的分歧是愈来愈大了,但从总的讲,从道理上讲,夫子是正确的。他更感戴夫子的教诲、培育之恩,自己所以能有今日,全赖夫子的栽培。因此,虽然有了这场风波,冉求在心灵深处却依旧尊敬和热爱夫子,只是怕惹夫子生气,才不得不采取暂时回避的政策。他依旧抓紧时间去听夫子讲学,只是不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而是微服站在门外或者墙外。他依旧是每天向夫子请安,问安,只是不到夫子面前,而是在默默地祈祷,祝夫子健康长寿。这一切,孔子自然不会知道。
    事过之后,孔子很后悔,很痛心。他意识到,自己对冉求的要求太苛刻了,委屈了他。季氏世代贪婪成性,岂是冉求的好心劝谏所能改变的!十四年前,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祖国而出走呢?齐国王卿施计,盛饰女乐,鲁国君相迷色,不理朝政,自己曾详陈事理,正言谲谏过,也曾委婉讽谏过,最后弃官降谏,结果怎么样呢?可使鲁定公与季桓子接受了一点,悔改了一分吗?自此以后,栖栖遑遑十四年,见过了多少君侯卿相,有哪一个肯纳人之谏,改恶从善呢?既然连自己也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要强求冉求做到呢?这是多么的不公平与不合理呀!……想到这里,孔子深感内疚与不安,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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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2




                             第三十五章   柳下盗跖 怒斥孔子




             这一日,孔子正和几个弟子在泮池边咏诗诵文。温熙春风,掠扰在人们脸上,吹皱了绿锦似水面。几只白鹅从岸上钻进水里,笔直地向池中划去,然后它们把细长的脖子探入水中,寻觅着鱼虾。子张早已心不在焉了,他看看大家都在埋头学习,便捅了捅身边的子夏说:“嗳,我到那边去摸几条鱼来。”子夏拉住子张道:“那怎么行,夫子又该批评你了。”
    “没事,不让他看见,一会儿就来,你没听见夫子这几日夜夜咳嗽吗?弄几条鱼补补身子。”说着他猫着腰走了。
    四月的池水还是很冷的。正是所谓乍暖还寒时节。子张咬着牙,控制着身子的冷战,摸起鱼来。还算碰巧,不到二刻时就摸到三四条半尺长的白鲢鱼。他用衣裳兜着活蹦乱跳的鱼,喜气洋洋地跑回来的时候,猛一抬头发现孔子两束严厉的目光射向自己。“我,我,夫子,我摸几条鱼,给您补身子……”子张嗫嚅地说。
    “快把鱼放回水里去!”孔子那声音是不容置辩的。
    子张很不情愿地把鱼放回水中。
    孔子凝视着水面说:“你们觉得我小题大作,太认真,太过分了,是不是?怎么不说话?子张你自己说呢?”
    “嗳,嗳,夫子,都是我的不是。”
    “你们说呢?”孔子把目光投向了众位弟子,孔子见大家无人作声便道:“你说吧,子夏。”
    “我恐怕说不好,再请夫子指教。窃以为春回大地,万物始生。仁人君子应怜其弱小,助其茁壮,不该肆捕虐杀。”
    子夏说完,小心谨慎地低下头。孔子高兴地说:“子夏所言甚是,然所言尚浅。仁人之心,仁者之政,泽披原隰,光照万物。仁可以推己及人,以至万物,爱物及类。竭泽而渔,则龙不至焉,杀鸡取卵,则凤不翔焉,近闻世人曰:仁发乎其内,礼施乎其外,此乃登堂之论,未入室也!人为一体,内外相契,仁人之行必有礼、履礼之人必仁心,不可强为内外之分也!”孔子说到这里停下了,望着弟子们,象往常一样,他希望听听弟子们的意见。
    “看,那边出什么事了!”大家向东看,只见一群群人落难逃荒似地向鲁国奔来。“看看去。”孔子招呼着弟子向大道边走去。
    逃难的人群中,有的肩挑幼子,有的身背老母,一个个惊恐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子张上前拽住一位中年男子道:
    “尔等为何如此惊慌奔逃?”
    那男人带着哭脸说:“不得了了。那盗跖率兵卒七千余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驱人牛马,取人妇女,食人肝肉,真吓死人也。”
    孔子道:“他们侵暴诸侯,与草民庶人何干?”
    那位男子道:“他们入城放火,进村抢夺,那大火燃起,哪还论诸侯庶民,掠夺的虽是大家人马,可草民以何耕地?”
    说着他就慌慌而走。
    弟子们问了一批又一批人,与先前那男子所言略同。怎么办?众弟子眼睁睁地望着孔子,希望他能有什么主意。
    此刻的孔子,望着那络绎不绝的难民,心中十分痛楚,怎么办?自己既无地位也无权势,更没有兵卒,如何能制止盗跖横行侵暴。他无可奈何地凝视着平静的池面,心中却翻卷着忧国忧民的浪潮。坐视不问,无动于衷吗?那除非把心中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或者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前些日子听到盗跖举事的时候,以为他们是被迫逃亡的奴隶。他们所侵扰的也不过是那些诸侯贵族。那倒也无所谓,他们被迫无奈也只好走这条路。可是没有想到他们的锋芒所向不仅是贵族,还有普通的国人、平民。他们并不知道周族的国人、平民也是贵族的剥削对象,以为他们是一丘之貉,便不问青红皂白,一起杀戮。
    想到这里,孔子毅然决定要前往泰山说服盗跖。弟子们纷纷劝道:“夫子,您如此高龄,身体又差,还是不去了吧。”孔子满怀深情地说道:“我何尝不想静居养老,颐享天年。
    可是眼前的惨景,能让我安心吗?”
    子贡道:“夫子啊,世上不平之事多矣,我等怎能管得了啊?”
    “赐!那也该知其不可而为之,尽上自己最大力量。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一日,就要为仁道仁政奋斗到最后一刻。你们中哪两位随我同去泰山见盗跖?”
    “哎呀,那怎么能行?我看还是派人把子路唤回来,再多带上些人马一同前去。”子张着急地嚷道。
    “难道我们靠人马刀枪吗?那盗跖从卒七千,我能带几千人去吗?我们靠的是攻心,而不是拚命。”孔子不以为然地说。
    回到家中,孔子便令人召回子路,请他与自己同赴泰山,自己也忙着做些起程的准备。弟子们都为孔子担心,纷纷劝说他不要去见盗跖,孔子决意已坚,毫不动摇。
    子夏、曾参流着眼泪劝道:“你可千万不能去啊!你飘泊了十四年,回到家里没有几年,刚过上安稳的日子,又要出去。你已是暮年之人,还能一起在这个世上活多久呢?”
    “这次不是长久外出,很快就回来。快,别哭了,象个童子似的。”
    子贡接着说:“过去你是与国君卿士交往,此番可是去见一个人人畏惧的杀人巨魔啊,我不能让你去!”
    孔子故作轻松,坦然地说:“那盗跖看在他兄长柳下季先生的面上也不会害我的。”
    “我早听人说过,那盗跖不光残暴凶狠,而且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你何苦抛下我们这些弟子,而去白白葬送性命呢?”
    孔子无可奈何地叹道:“唉!你们担心我的安危,可你知道世上有多少家被拆散,有多少丈夫、妻子、儿女被惨杀,他们需要有人拯救。人活在世上,不能光为一家活着啊,要为大家、国家去献身出力啊!”
    大家都静静地聆听着孔子讲述自己的道义主张,谁也没有理由反驳他。这是一颗多么伟大纯洁的心灵,多么宏阔豁博的胸怀啊!可是道理尽管正确,大家感情上还是不愿意让他去担风险。
    “夫子,你不要去了,就让我和子路、曾参几个去见盗跖就可以了。”子贡向孔子恳求着:“以我的口才,子路的勇力,曾参的智谋,还怕那盗跖不来放下屠刀伏于足下?”
    孔子淡淡地一笑,拍着子贡的肩头道:“赐!你的口才确实甚佳,这句话把我的心都说活了。可是,你需知此番不是让你到诸侯军师之中去游说,而是去见一伙盗寇。对我量他不敢如何,对你们他可是不会客气的!”
    孔子动情地说着,突然转身向门外走去。
    泰山南麓,篝火熊熊。这支九千人的队伍,围在一堆堆火旁正在大嚼大吞。少数几个人用刀押着一群女人从那大帐前的火堆边走过。火堆旁的一个纠纠武夫,正在吞撕着一块刚刚烤熟的人肝。他那脑袋大如漆桶,他那身驱壮如铜柱,他那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缠绕在一起,使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孔,只见两只机警的大眼闪烁着流星似的光芒。他似乎在低头大吃大嚼,偶尔用余光扫视一下眼前过去的女人。突然他阴森地说了声:“留下!”几个小喽啰立即上前把刚走到火堆旁的衣衫褴褛姑娘拽了出来。那姑娘哭喊着拼命地挣扎、咒骂,他们理也不理。又一个女人走过来,看样子象个富贵人家的少妇。“留下!”随着他一声令下,众喽啰又上前把那女人拽下。那个女人哭喊着:“你这盗跖,总有一天要用刀剐了你!”他尽管低头吃着,再也没有抬头,
    那一群女人都押过去了。他顺手抛掉一块骨头,用油手抹了一把嘴,站起来,走到那个身衫褴褛的姑娘面前打量了一番。那姑娘本能地护着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向后退却着。
    他一挥手:“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姑娘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立在那里。后边的一个小兵猛地推了她一把:“还不快滚!”她顺势向前跑了几步,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飞快地跑了。
    盗跖来到那个正在哭骂的女人身边,用手轻轻地捏住她的嘴巴然后托起。那女人再也骂不出声了。他恶狠地说:“我们是盗,还是你们是盗?!你们什么不干为什么粮食满仓,貂皮满墙?!你们才是真正的大盗!”他嗖地从身上拔出一把尖刀,放在那女人的喉头上,吓得她“啊”地大叫一声,瘫在地上。“今夜就叫你陪我这个大盗睡觉。”他用粗野的话来戏谑她:“算你有福,给你换换口味,尝尝你那富贵之人和我这卑贱之人的味道一样不一样!哈哈哈——”他仰面大笑着,他的部众也随着他粗野地大笑着。
    一个小卒从山下跑来,跪在盗跖面前报道:“将军,山下来了三位文士,其中一位口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气冲冲地说道:“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替我告诉他,你作言造语,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之肝剖而食之!”
    那小卒跑下山来,也神气十足,威风凛凛地把盗跖的话复述了一遍。孔子听后淡然一笑道:“孔丘有幸与将军之贤兄柳下季先生为友,愿望履将军幕下。”
    小卒只好复入通报。不一会儿又跑来道:“将军使尔前来。”
    子路子贡二人与孔子并肩向前。那天孔子和子贡离开曲阜直奔泰山,不到半日,子路就催马赶上。一路之上,但见田园凋敝,难民四逃,大为春光平添几分萧条之色。一行三人无心交谈,急如星火,一路奔驰。今日刚走到这片松树林,便被一群兵卒截住,险些丢了性命。
    三人见大帐正中坐着一位将军,知道是盗跖。他虽然外表邋遢,蓬头垢面,但却透出一股英武豪气。孔子心中顿生敬佩之情。他穿过刀林剑丛,上前拜礼。
    那盗跖叉开两腿,按剑嗔目,声如乳虎,嗡嗡震耳:“丘,来前!尔所言,顺吾意则生,逆我心则死!”说着他拔出刀朝不远处一具人尸上就是一刀,剖出心肝,挑在刀尖放在火上烤着,发出一阵阵的腥臊的臭味和滋拉拉的响声。
    这场景别说是连鸡也没有杀过的孔子,就连子路这位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武将,也不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毛骨悚然。
    孔子此时象是没有见到眼前发生的事,他慢慢说道:“丘闻之,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而皆爱之,此上德也。智维天地,能辨万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从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王矣。今将军兼此三德,而名为盗跖,孔丘窃为将军耻而不取焉。将军若听臣言,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那盗跖听到此处愈发恼怒,他大声吼道:“谬辞胡言耳!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暗而诋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以利诱我囚而畜之,安可长久也!城之大者,莫大于天下,尔敢将天下与我焉?且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为天子,而后世绝灭,皆以其利大之故耶!
    “古者民知其父而不知其母,耕而食、织而衣,无相害之心,此至德也。然而黄帝不能全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此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孔子听了这番话,真真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杀人巨盗竟有如此雄才利口,心中暗想:此人若能改邪归正,弃暗投明,真可谓盖世之奇才,他比那些自视清高而实则昏庸的王公贵族更有见地。
    孔子倒真动了惜才之心,要是能够说服他,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代明主。想到此,孔子道:“将军,乱世出圣明,然非仅以暴力可为之,只有仁德以化万民,恩威以治百官,而致物阜财丰,国强兵壮者可得天下。”
    未待孔子说完,盗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子自谓才士圣人耶?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哈哈哈哈——”
    子路见他在戏谑孔子,气得怒目圆睁。正欲发作,子贡轻轻拉他一把,自己上前说道:
    “将军,当今乱世,正为不用夫子之道所致。诸侯蜂起,群霸争雄,大战数百,小战数千,然无一独霸天下者,何也?不用孔子之道不会长治久安,不能独占鳌头。今日独霸一时,明日反成囚徒。以实论之,战以力胜,国以德取,恃力者不可久矣!”
    “噢,你就是那个巧舌存鲁的子贡吧?哼,你离间齐吴之计,何足论也!什么以德取国?试看天下之国有几个是以德而取,有德者几有善终?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偏瘫,今之半身不遂),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公子者,世之所高也,其行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肉以食文公,文公后叛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此子无异于磔犬流豕探瓢而乞者。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和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
    “古者,弱肉强食之世;天下尔虞我诈之天下。我不食人则人食我,我不诈人则为人诈。丘之所言,皆我之所弃也。亟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奚足论哉!”
    孔子见盗跖目中喷射出一阵阵的凶光,自知多谈无益了,也只好拱手说道:“将军不听孔丘之言,只好告辞了。然望将军不可将昏君奸卿与国人平民等而论之,一并侵暴。丘非为肉食者谋,而为刍民无辜痛惜哉!他们如俎上之肉,案上之牺,任人宰割。为王公贵族被迫驱驰沙场,无辜丧生。尔等沦为奴隶,身如牛马,于井田之上艰苦劳作,常为邑主所杀。国人平民充军服役,出征劳苦,常为敌国所屠,其实一也!均为他人掌上之骰,作恶之具,杀人之器,非自愿也。望将军不可视国人为寇仇,见之留情矣!”
    “哈哈哈!”盗跖爆发出一阵阴森可怖的狂笑。“好一个忧国忧民的孔夫子,还要巧言诡辩,还不如做些实事。怎么样?你若愿在此为国人平民之利而献出你的心肝,定可以名垂万古!如何?”说完他“刷”地从腰间抽出寒光四射的长剑。
    子路和子贡顿时紧张起来,拔刀在手,怒目而视。孔子并没有觉得性命危险,因为盗跖的话意只是威胁,而不是动手。他冷冷地说道:“丘手无寸铁,文弱书生,你杀我算何英雄!”
    “好!言之有理!”盗跖说完转身对几个小卒道:“送他们下山!”
    孔子依然拱手拜礼而别。当他走到车前执绥上车时,三次失手。上车之后面如死灰,目茫无见,拂面拭汗。在盗跖面前他可以毫无惧色,行不失礼,现在他才真正的害怕了。片刻,他仰天叹道:“此行无异于拔虎毛拽虎尾,编虎须,险不免于虎口哉!”





                       第三十六章   发愤忘食 乐亦忘忧



             孔子向来是说话算数的,自从与冉求发生了那场小小的风波之后,便完全打消了出仕从政的念头,对自己的政治生活也比较看淡了,专心致志地从事教育和编修“六艺”的准备工作。有人曾不解地问:“夫子为何不从政呢?”他坦然地回答说:“只要能发生政治影响,便为政治,难道非出仕为官才算从政吗?”原来,孔子将办教育,培养“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优秀人才,编修“六艺”,也看作是政治。
    仲春的一个夜晚,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孔子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在雨夜中踱步,任雨水打湿了衣服,有时竟仰面向上,承受着细雨的亲吻与抚摸,心中倍感凉爽和惬意。不知过了多久,他下意识地步回了杏坛,习惯地坐在白天讲学的蒲团上,望着粗壮的树干,婆娑的枝条,听着春雨润物的低声细语。春夜是宁静的,又下着蒙蒙细雨,更显得静谧,然而孔子的心却并不平静,像大海一样在翻腾。许多镜头,许多场面,许多人物,许多往事在他的面前闪现,在他的心中变幻,似乎这一切都在大声疾呼:“夫子,要现实一些!”是呀,十四年的漂泊使自己变得实际多了,十四年的风风雨雨将自己的头脑吹洗得清醒一些了,自己隐隐约约地感到,十四年的精力实在浪费得有点可惜,真正能实现或想实现自己政治主张的国君不仅是太少了,而且是绝对不存在的。他重新咀嚼着在奔波途中遇见的那些和自己主张不同的人说的话,似乎觉得有些温暖,有些甘甜。十四年来自己在各国宫廷里仿佛是扮演了一名令人调笑的角色。是么,是自己的政治主张错了吗?是自己的步子迈歪了吗?不,全然不是!人类历史犹如一个巨轮,欲让巨轮向前滚动,就需要有人用力去拥,或者去拉,自己正是这样的用力者,只是势单力孤,所以拥它不动。自己之所以要办教育,就是要培养更多的推动巨轮前进的人。只可惜这个巨轮太笨,太重,自己虽说身体尚健,精力尚好,但毕竟是六十九岁的人了,犹如瓦上的薄霜,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不然的话,怎么长时间没有梦见周公了呢?因此必须抓紧!看来不仅自己无法实现这个政治理想,三千弟子即使共同努力,也未必能够实现,因为这个巨轮着实是太笨,太沉了!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和漫长的时光。那么,一代一代的后人靠什么来武装呢?自然是靠“六艺”,但自己四十余年的教育实践,发现《诗》、《书》、《礼》、《乐》、《易》并非完美无缺,尚有许多残缺与弊病,需要修订和整理,自己又积累了若干经验,可以充实与补充进去。至于历史教学的内容,只有“鲁史记”与“周史记”等一堆史料,这堆史料芜杂不堪,真伪混杂,需要编写一部《春秋》。早在三十一年前自齐返鲁后,因鲁国政局混乱,“陪臣执国命”,自己不肯出仕为官,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修《诗》、《书》,订《礼》、《乐》了,从此以后,三十多年来,即使是在“累累若丧家之犬”的最艰难时刻,也从未放弃过修订“六艺”的念头,从未停止过搜集资料的工作。眼下准备工作业已就绪,经验也算成熟,特别是将不久于人世,必须立即动手,夜以继日地奋斗,否则,后人将无法将自己的“道”传下去,自己的政治理想也就永远没有实现的指望了。
    不知过了多久,起风了,雨也渐渐停了,本来并不浓密的云被风吹得四分五裂,月婆婆探出头来窥视着这位古稀老人,用青白的光将他的心照得明亮起来……
    第二天晚上,孔子将颜回、子夏、子游、曾参、商瞿等几个善长文学的弟子留下,让他们围坐在自己的身边。孔子首先向弟子们讲明了自己要立即着手修订“六艺”的打算与迫切感,然后阐明了修订“六艺”的指导思想。他说,修订“六艺”的主要目的是借文献典籍来传道施教,因而要把以“仁”为核心,以“礼”为形式,以“中庸”为方法论的精神体现在文献中。“不语怪、力、乱、神”。要想把国家治理好,不能靠天命鬼神,要按“大道”(规律)办事。要“述而不作”,述先王之旧,尽量保留原有文献的内容与风格。既要集群圣之大成,又要有自己的见地,发展古帝王的观点,“微言大义,寓作于述,或以述为作”。“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批判那些不正确的议论,祸害就可以消灭了),排斥一切反中庸之道的议论。当谈到“六艺”的作用时,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有助于振奋精神,礼有助于立身处世,乐有助于完美情操。)“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我的政治主张行不通了,我拿什么给后人看呢?)“诗能令人鼓舞,给人借鉴,教人融洽相处,导人嘲讽弊政。近者,可以其中之道奉父母,远者,可以其中之道侍君王。且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那些理解我的苦心孤诣的人,大概只有《春秋》了吧?那些指责我的人,大概也只有《春秋》了吧?)
    年近七十高龄的夫子还如此雄心勃勃,精神矍铄,要抓紧有生之余年,在炎黄子孙的文明史上做出前无古人的贡献,弟子们无不为之感动,纷纷表示,愿为实现夫子的伟业奉献一切。
    从此以后,孔子安排一班高才生,如颜回等,按照自己所编好的教材去教授新收的学生,自己只给高年级讲学。高年级学生是以自学和讨论为主,夫子只负责启迪,点播和答疑。分别情况,孔子还让部分弟子参与编修“六艺”的工作,如子夏对《诗》有研究,商瞿对《易》有功底等,他们至少可帮助夫子查阅和整理资料。有许多带观点性的问题,孔子还常主动与弟子们一起讨论研究。
    编修“六艺”要作许多艰苦细致的工作,需要大量的时间,但造物主留给孔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他只好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工作,以此来争取时间。
    为了帮助夫子编修“六艺”,离阙里很近的颜回也搬进学校里来住了。一天夜里,颜回泻肚,一夜起来了多次,每次都见夫子的书房里亮着灯光。雄鸡唱了第二遍,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颜回凝视着那通宵明亮的窗户,心中无限酸楚。他感到夫子太辛苦了,莫说偌大的一把年纪,即使是铁打的金刚,长此下去,也会被熬化的。他心痛地向夫子的书房走去,想规劝夫子几句,也想提个建议,有些弟子力所能及的事,尽可交给弟子们去做。他轻轻地推开门,夫子并未发觉。只见夫子埋在书山简海之中孜孜不倦地翻阅古籍,从他那神情和目光看,仿佛刚刚坐下,根本不像已经工作了一夜的样子。他的面前是一盏如豆的菜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他的身旁是一盆不算清的冷水,擦脸的葛巾是湿的。看到这面盆和葛巾,颜回心中明白了一切。夫子的精神是那样的专注,一会翻阅,一会圈圈点点,一会锁眉凝思,一会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似乎心满意足的笑……颜回静静地伫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夫子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任务,他不忍心打扰夫子。不知过了多久,玫瑰色的红光透过窗棂射进这间堆满书籍的屋子,与昏黄的灯光揉和在一起。渐渐的,红光变强,变亮,吞噬了这昏黄的光,但这一切,夫子全然不觉。颜回上前吹熄了灯盏,惊动了夫子。孔子这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随口问道:“回啊,一早前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颜回从惊疑与呆滞中省悟过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及不忍心打扰的原因,孔子听后哈哈地笑了,颜回也因被感染而笑了。孔子上前打开窗户,灿烂的朝阳射进这间堆满书籍的屋子,将屋子照得通明;和煦的春风钻进这间堆满书籍的屋子,使这屋子变得温暖醉人。孔子师徒笑得更响了,他们以朗朗的笑声迎接这新的一天的到来,迎接这画一般的朝阳,诗一样的春风……
    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这间书房里的常客,但今日所见,与以往大不相同,这里的许多藏书是他过去所从未见过的。他借着临窗的旭日,浏览着一摞摞、一排排书简,有《三坟》,这是伏羲、神农、黄帝的书;有《五典》,这是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的书;有《八索》,这是关于八卦最早的书;有《九丘》,这是关于九州土地、风气的书;有晋之《乘》,楚之《梼杌》……这是各国的史书;有记物的《诗》,有记岁的《时》,有谈民之利害的《行》,有卜吉凶的《卜》,有记先王世系的《世》,有议知百官事业的《令》,有治国之善语的《语》,有记前世成败的《故志》,有记五帝的《训典》,有历代的史书,如《夏书》、《商书》、《周书》等,有记九数之义的《数》,有记夏之四时的《夏时》,有记殷商阴阳的《坤乾》;有《图》和《法》;另外,还有记述有关天文历法、医药、农桑、工艺、民歌、神话等文献资料的各种图书,以及这些书的各种不同版本……啊!夫子竟读过这么多书,难怪他的知识会如此渊博,如此丰富!颜回犹如一只跳出井口的青蛙,忽见苍天那样感慨万分。在书的这个大海里,在学问这个汪洋里,自己所学的,所知的,所掌握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的水滴!今后真该好好向夫子学习,在知识的汪洋大海里遨游……
    “人们常以‘学富五车’盛赞知识渊博者,夫子之书,怕是十车也装载不了啊!……颜回由衷地赞叹着。
    孔子摇摇头说:“多则多矣,然则却仍显不足,吾正为此而苦恼呢!……”
    颜回惊疑地说:“如此堆山成岭之书,难道还不足以作证吗?”
    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其后代杞则不足以作证;殷礼,吾能言之,其后代宋则不足以作证。此乃典籍与贤者不足之故也,若足,则吾可引而证之。”
    颜回听后,心里想,这么多典籍仍不足以作证,可见编修“六艺”是多么艰难的事
业,多么浩大的工程啊!除了夫子,世上断然再无人能胜此任!……
    夏夜,天气闷热,这间堆满了书的屋子不透一丝风,像一个大蒸笼,令人窒息。蚊虫在嗡嗡地飞鸣着,直往人的耳朵和鼻孔子钻。夜深了,孔子仍与子夏盘膝对几而坐,几上堆满了《诗》的各种抄本——孔子几十年心血的结晶。抄本中间放着那盏奄奄一息的菜油灯。子夏给灯里注进了油,又将灯芯拨高了一些,这灯才有了一点生机,跳动着美妙的火焰,于是成群结队的蚊虫向它扑来,妄图将它熄灭,但结果却只能是自趋灭亡。
    诗原是人们的口头创作,有了文字以后才把它记录下来,有的还配以音乐,伴以舞蹈。到了西周,天子为了供自己精神上的享乐,组织了专门的乐队,领队的乐官称为“太师”。为了不断地充实、更新乐队的演唱内容,太师必须经常征集、编写和整理一些新歌辞。时间长了,好的歌辞被充实进去,保存下来,不好的被淘汰,久而成册,这便是《诗》。《诗》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的政治风貌,反映了各国人民的风俗人情、生活与生产劳动、政治情绪,蕴含着丰富的知识。《诗》有六义,即风、雅、颂和赋、比、兴,前者是就诗篇的内容而言,后者是指诗的表现手法。“风”是反映各地贵族和人民群众的风尚、习俗的诗,多属绮丽清新的抒情诗;“雅”多是描写贵族的政治生活的诗;“颂”则为庙堂之歌,内容多是歌颂祖先功德的祭祀歌辞。比就是比喻,兴是联想,赋是直言敷陈。
    但是,由于当时各国的口语不同,在相互传授与转抄中,难免会有许多讹错,甚至有些抄本零落不全,有的有句而不成章,有的有章而不成篇。孔子很重视《诗》的文学价值以及它在人的品德修养和社会交际上的重大作用,因而一生从未间断过搜集《诗》的各种抄本,特别是在漂泊的十四年中,足迹几乎遍及中原各诸侯国,为搜求《诗》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因而到坐下编修“六艺”时,手中已经掌握了各种抄本的诗篇三千余首。这些诗如不修订,既不利于教学,更影响古代文献的正确继承,因此必须下一番苦功夫进行整理。
    孔子与子夏经过几次研讨,修订《诗》要做的工作已基本确定:第一,删汰,合并重复的篇章。第二,零落不全而又有重要价值的,要参照其他抄本将其完善起来,不成章的令其成章,不成篇的令其成篇。第三,要按乐曲的正确音调进行篇章上的调整,“雅”归“雅”,“颂”归“颂”,使其不紊乱而各得其所。第四,进行音乐上的加工和整理,凡没有乐曲的诗,要为之谱曲,凡乐曲不健康,不合《韶》《武》的,要重新修订。
    在反复磋商上述问题时,子夏与夫子的见解是一致的,只是在入选的篇目上,略有异议,碍于师生情面,一直未能启唇。尽管孔子再三向弟子们讲“当仁不让于师”,但子夏不像子路,他凡事不轻易表态。在与夫子讨论问题时,他的发言常常具有一定的深度,颇得夫子的赏识。但越是这样,子夏说话办事越是慎重,特别是在夫子面前。然而,今夜已是最后一次讨论了,若不将自己的见解讲出来,万一这个见解是正确的,有碍夫子的声誉,并将遗误于后人。想到这里,子夏涨红了脸说:“弟子有一浅见,不知是否当讲?”
    孔子微笑着说:“有话则讲,师生之间,何必拘束。丘欲多听尔等之见,方请来共商,否则,虽来何益!颜回处处皆好,唯丘之言,句句顺从,从无不悦,非助我也!”子夏说:“商尝听夫子说,‘郑声淫’。既淫,留之何益?
    宜将《郑风》删去。”
    孔子摇摇头说:“商啊,‘郑诗’非‘郑声’也,‘郑声淫’是就其乐曲而言,待整理音乐时,需花大气力,或删汰,或重写,令其脱骨换胎!《郑风》却并非淫奔之作,为何要删?
    若删,则后人将何以知郑?”
    子夏羞红了脸说:“是弟子孤陋寡闻,误将诗与声混为一谈。”
    孔子为子夏开脱说:“诗与声极易混淆,不足为怪。”子夏再次涨红了脸说:“《诗》中的爱情之作,似显太多,是否应酌情删缩?”
    听了子夏的话,孔子哈哈大笑,竟然笑出眼泪来。子夏不知夫子为何发笑,被弄得手足无措,使劲地低垂着头,大约他的脸涨得更红了。半天,孔子才止住笑,摆摆手说:“多乎哉?不多也!吾道之核心乃仁也,仁者爱人,汎爱众而亲仁,禽兽尚且有爱,何况是人呢?男女青年理当尽享纯真之爱!倘无男女之情爱,人类将何以繁衍?”孔子顺手拿过一本书简,打开来,指着一首诗对子夏说:“商啊,尔看这首《关雎》:
    关关雎鸠,(关关叫着的双鸠,)
    在河之洲,(停留在河里小洲,)
    窈窕淑女,(苗条贤淑的少女啊,)
    君子好逑。(正是人家的好配偶。)
    参差荇菜,(水里的荇叶像飘带,)
    左右流之,(左边摇来右边摆,)
    窈窕淑女,(苗条贤淑的少女啊,)
    寤寐求之。(睡里梦里叫人爱。)
    求之不得,(这样的姑娘求不到,)
    寤寐思服。(起来躺下睡不着,)
    悠哉悠哉,(黑夜怎么这么长,)
    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到天亮。)
    参差荇菜,(水里荇菜不齐整,)
    左右采之。(左边揪来右边揪,)
    窈窕淑女,(苗条贤淑的好姑娘,)
    琴瑟友之。(弹琴鼓瑟好朋友。)
    参差荇菜,(水里荇菜长又短,)
    左右流之。(左边选来右边选,)
    窈窕淑女,(苗条贤淑的好姑娘,)
    钟鼓乐之。(钟鼓迎来好喜欢!)
    一个青年倾情于一个美丽的少女,相思难眠,‘辗转反侧’,终成眷属。此诗由名家师挚谱曲,乐调井然,圆满充实,闻后令人舒服之至。其内容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吾欲将其置于《诗》之首。《郑风》中的‘惟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惟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与《关雎》中的‘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真乃一脉相承,实属异曲同工之妙!商啊,如此感情真挚热烈,毫无忸怩之作,为何要删呢?丘尚嫌不足矣!……”
    子夏问:“有一首诗中说:‘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素以为绚兮。’(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微微地笑着,眼角留神地看着,像白绸上画的花卉一样美啊。)敢问夫子,此单是描写美人之诗作吗?”
    孔子反问道:“以商之见呢?”
    子夏回答说:“以商之拙见,素喻以仁,绚喻以礼,此言礼在仁后也。”
    孔子拍着子夏的肩头夸奖说:“商之于《诗》,确胜众弟子一筹,丘未失眼力也!”
    为了节省时间,着手编订“六艺”以来,孔子不再与家里的人一道进餐,而是由孔鲤父子或弟子们将饭送到他的书店里来吃。因孔子天天工作到深夜,并常常通宵达旦,孔鲤每天戌时还为父亲加了一顿夜餐。如今的孔子吃饭,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考究了——席不正不坐,吃饭时必正襟危坐,菜肴不及时的不食,割得不正的不食,变色变味的不食,买来的熟肉热酒不食,无姜无酱不食,而常常是一边工作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餐饭既毕,竟不知吃的是什么,完全忘记了滋味。有时孔鲤将饭送来,孔子示意让他放到一边,可是等孔鲤再将下顿饭端来时,上顿饭却放在那儿原样未动。每当这种时候,孔子是不允许他人插言打扰的,所以,儿子只好默默地端来,又默默地端走,孔子常常是一日三餐水米不进口,弄得孔鲤夫妻左右为难,弟子们十分担忧。
    一天,孔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编订“六艺”,忽然原宪通报,鲁国太师来访。现在孔子最怕的就是有人来访,他舍得酒,舍得饭,但却舍不得时间,在孔子的心目中,时间远远胜过了生命!可是,人家既然登门拜访,又不好拒而不见。当年为学习和研究音乐,自己不是曾经耽误过周之苌弘、吴之季札、鲁之襄子及齐国太师的若干时光吗?人同此情,情同此理,自己怎么好因为忙而冷落了来访的客人呢?想到这里,孔子连忙说声“有请”,鲁之太师便小心翼翼地随原宪来到这间堆满书籍的屋子,恭恭敬敬地行拜师之礼,彬彬有礼地坐于下座,向孔子请教有关音乐的知识。孔子说:“乐理不难知晓,初则激越醒耳,继而纯然和谐,清新明朗,最后余音袅袅不绝。于是一曲演奏而成。”
    这位鲁国的年轻太师,性情如胶似漆,粘粘糊糊,不仅问乐,而且问及其他,他全然不顾孔子的时间宝贵。这位年轻的太师,也许认为能博得当代圣人的赏识,如果圣人再能宴请他吃一顿午饭,那便是最大的荣幸与自豪,从此便可死而无憾了,所以时近午时,他仍迟迟不肯离去,孔子只好招待他吃午饭。孔子是最明礼,也是讲礼的,自然不肯过于马虎从事,所以这一餐午饭又用去了他若干时光,直到未时,鲁太师方才离去。子夏恨透了这位年轻的罗嗦先生,骂他不近人情。而孔鲤与诸多弟子,倒是由此而得到了重要的启示:要想使孔子得到应有的休息,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有客来访。从此以后,来访的客人竟渐渐地多了起来。
    不久,魏文侯来访,向孔子请教关于古乐的知识。这一次被子夏挡了驾,他替孔子解答了魏文侯提出的问题。当谈到古乐演奏的过程时,子夏说:“从乐器言一曲古乐之演奏过程,即进退齐一,音和而宽广,弦、匏、笙、簧诸乐各就其位,会守于鼓,先击鼓,后鸣铙,然后调之以相(古乐器),促之以雅(古乐器)。君子即如此说明乐理,即如此说明古乐理。”
    这便是缘分,子夏的回答,使魏文侯感到十分满意。孔子去世后,子夏到魏国西河地方自立门户,收徒讲学,曾一度担任过魏文侯的老师。
    五月,鲁昭公夫人孟子卒。孟子是吴国人,与鲁同姓。按当时的礼仪和习俗,同姓不得成婚,所以称“孟子”,不称“夫人”,死了不能称“薨”,只说是“卒”,也不得按国君夫人之礼埋葬。孔子是大夫,又系三朝元老,曾侍奉过鲁昭公,编订“六艺”再忙,也要挤出时间前往吊孝。说也凑巧,路上遇见了季康子,季康子既没戴丧冠,也没穿丧服。孔子却是丧服往吊的,因为,在他看来,同姓成婚,失礼的是鲁昭公,而不是其夫人,既然做了国君夫人,就应该以国君夫人之礼对待。
    十二月,①鲁国发生了蝗灾。冬季蝗虫为害,这是亘古未有过的事。有人说,这是上天震怒,在惩罚鲁国人,更大的灾祸还在后边,说不定天将会塌下来呢。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恐,世道混乱,鲁哀公无法控制,整日愁眉苦脸。季康子也万般无奈,便去请教孔子,为什么冬季里竟还会发生蝗灾,难道真的是上天在惩罚鲁国,将有塌天大祸吗?孔子听了,摇摇头,微笑着说:“丘闻之,每年十月,心星西沉,天气变寒,万物蛰毕。今心星尚在,天气煦暖,蛇蝎活跃,当为九月。此非天道反常,乃司历之过也。”   
  ①周历十二月相当于夏历十月。

    季康子令司历者重新计算,果然是算错了,原来这一年该闺九月,九月里发生了蝗虫灾害,便不足为奇了。消息传布全国,人心渐渐稳定,全国上下无不敬仰和赞颂孔子。
    “好心必得好报”,这是劝人为善的话,但却纯系欺人之谈!孔子奋斗一生,目的全在济世救人,治国平天下,实现“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谁能否认这是一片好心呢?然而他又得到了怎样的报应呢?一方面,他生不逢时,一生不得志,长期流落于异国他乡,累累若丧家之犬,多次险些丧身。另一方面他三岁丧父,十七岁丧母,六十七岁丧妻,如今六十九岁了,风烛残年,独生子孔鲤是他生活上的依赖,精神上的慰藉,不料竟又暴病身亡。好心人竟如此厄运,这难道叫做“好心必得好报”吗?公道何在?天理何在呀!……
    少孔子二十岁的孔鲤先于父亲离开了人世,这对孔子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想哭,但没有泪水;他想喊,但没有声音;他想诅咒,但没有语言;他望天,天阴沉着铅灰色的脸;他看地,地白皑皑的,闪着刀剑般的寒光;他视人,人们都在悲泣……自此以后,他的须发变得更白了,他的腰躬得更厉害了,头在不自觉地摆动,不知何时,手中拄起了拐杖——他突然间衰老了许多。
    由于孔子的社会声誉很高,弟子们都来帮忙,孔鲤的丧事办得既顺利,又很理想。在安葬孔鲤的当天夜里,从孔子的书房里传出了阵阵琴声,这琴声时而激越,时而欢快,时而清新,时而悠扬,无一丝忧伤,哀怨,抑郁和沉闷。听到这琴声,亲朋好友与众弟子无不感到惊诧,有人担心,孔子因刺激太甚而发疯了,不然的话,儿子的尸骨未寒,为何竟会弹奏出这样的琴声呢?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间堆满书籍的房间,只见孔子面前放着一堆书简,他一会聚神凝思,一会操琴,一会哼着曲调奋笔疾书,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原来《诗》的编修工作已经结束,孔子正在给诗谱写乐曲。
    亲人们纷纷围上前来,劝他休息,不要过于劳累。谈到孔鲤的死时,他说:“死生由命,丘岂能阻拦!丘须抓紧弥留之际之有限时光,编修成‘六艺’。若能如愿,则死而无憾!”
    就这样,孔子以满腔的热忱,孜孜不倦的工作,为
    《诗》中的三百零五首诗,首首谱上了乐曲,且自己全都能够边弹边唱。
    公元前482年,孔子七十岁。
    因为事先有了充分的准备和众弟子相助,所以编修“六艺”犹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样,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孔子就编修成了《诗》、《书》、《礼》、《乐》,现在又着手编修《易》了。孔子幼儿时就跟母亲颜征在学过八卦,后来又跟着外祖父颜襄学过《易》,再后来,断断续续,一生学《易》,但终未穷究其理。他总觉得《易》的道理太奥妙,内容太艰深,思想太驳杂,语言太晦涩。自己从教凡四十余年,《易》像《诗》、《书》、《礼》、《乐》一样,是基本教材之一,需要根据自己的教学实践,经验教训和切身体验,对《易》进行加工整理,进行诠释,以便正确地传于后世。一般学者和读者都将《易》视为一部占卜的书,但孔子却极力摆脱宗教巫术的束缚,把《易》看成是一本反映客观事物变化规律的书。客观事物千变万化,大至国家兴亡,小至个人休戚,虽令人捉摸不定,但都有其一定的规律,掌握了这一规律,就可以趋吉避凶,决定行止。所以孔子力求使《易》成为培养人,完美人,修己达人的义理之书。例如《易,恒卦》上有两句话说:“不恒其德,或承其羞。”孔子认为这不是占卜的话,而是在鼓励人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持之以恒。为了穷究《易》理,为了寻求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孔子整日闷在书房里,翻阅有关《易》的各种资料。
    在七十二贤弟子中,商瞿是对《易》最有研究的一个。商瞿是鲁国人,字子木,学识渊博,他从孔子专门学《易》。孔子的教育原则之一是“因材施教”,自然就拿《易》理来教他,因而商瞿对《易》理研究得很深,卜易灵验如神。
    有一次商瞿与同学们出游,临行的时候说:“今日出游,必遇暴雨,请诸位携带雨具,以防挨淋。”说这话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毫无一丝雨意,但因同学们都敬佩他,所以各自都带上了雨具。午时以后,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霹雳声犹如集合的号令,那乌云似千军万马般向一处聚拢,顷刻间大雨倾盆。商瞿与同学们因事先有备,才免做落汤鸡。大家问商瞿,大晴的天,你怎么就知道有雨呢?商瞿回答说:“‘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我昨夜见月宿于毕,故知今日定然有雨。”
    有人丢失了一只鸡,去请商瞿占卜。商瞿先问明丢鸡的时间及周围的环境,然后想了想说:“可径至东邻的废马厩去寻,定有朕兆。”
    丢鸡人来到东邻家的废马厩,一进门便发现了一撮带血的鸡毛,再细细一找,驴槽底下盘伏着一条大蛇,见有人走来,蜿蜒地游进屋角的草堆里去,那腹部鼓鼓囊囊的。很显然,鸡是被蛇偷吃了。
    如今孔子要搞清楚《易》理,自然就令商瞿来帮忙。一天凌晨,商瞿来到夫子的书房,见夫子正伏几枕臂而眠,几上摊放着一部《易》简,《易》简旁的菜油灯闪着荧荧的黄光。商瞿怕惊动了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几前,小心翼翼地坐下,开始翻阅那部《易》简。商瞿一边翻,一边斜视夫子,见夫子酣睡中在不断微笑,大约正在做着什么美梦,或是喜见“六艺”编修成功,或是见到了周公,或是逢到了知遇的圣君,正在实现他那“仁政”“德治”的理想,或者……
    过了大约有半个多时辰,孔子被商瞿翻书的哗啦声惊醒,见商瞿这么早就来工作,心中感到无限的欣慰!
    商瞿见夫子醒来,忙将湿淋淋的葛巾放于脸盆中摆洗了一遍,递给夫子,让他擦擦脸,无限心疼而感慨地说:“夫子又是一夜未眠?……”
    孔子微笑说:“尔何以知之?”
    商瞿诡秘地说:“此《易》简诉诸与瞿。”
    孔子吃了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商瞿指着《易》简说:“昨日弟子离去时,这串竹简的皮条只断了四处,今朝又多了一处,夫子岂不是又翻了一夜吗?”
    孔子哈哈地笑了,笑的是那么自在,那么充实。他说:“瞿啊,尔心细若发丝,又通《易》理,难怪能卜之灵验如神呢。”
    商瞿见夫子夸奖自己,急忙转移了话题,说:“夫子应注意休息,多自保重啊!”
    孔子摇摇头,叹息着说:“年岁不饶人啊,倘能再加我数年时光,则我便可充分把握《易》之内容与形式,而行无大过矣……”
    是呀,孔子已是七十岁高龄了,对他来说,时光是多么宝贵呀!……
    鲁国是周公的封地,鲁都曲阜藏有大量的古代典籍文献,这就为孔子作《春秋》创造了条件。孔子最崇戴周公,他长期想做第二个周公,在他看来,周公是周代文化的奠基人,而周代文化是继承夏殷两代,因而更加完美,更加灿烂。
    编修完毕《易》的当天夜里,孔子师生欢聚一堂,热烈地庆贺了一番,直到深夜才散。第二天一早,孔子便带领颛孙师到鲁守藏室去了。孔子是鲁国的三朝元老,是闻名于世的圣人,有资格和身份到守藏室来任意查阅资料。颛孙师,字子张,陈(河南)人,为人雍容大度,才貌过人,好学深思,喜欢与孔子讨论问题。
    鲁国的守藏室简直是一个书籍文献的汪洋大海,孔子师徒在这大海之中搏击,遨游,为作《春秋》作着准备。
    《春秋》本来是各国旧史书的名称,孔子要把自己从教四十余年用的现代史教材纲要进行加工整理,参照“鲁史记”
    “周史记”及各国的史书,充实其内容,考证其真伪,舍弃其繁芜不合理的记载,摘取其事关大体的记录,编修成一部前所未有的编年体新《春秋》。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付出大量的心血与艰辛的劳动。孔子深知,“《春秋》,天子之事也。”按自己的身份是不能修史的,但为了通过《春秋》寄寓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主张,留给后世明君效法;为了通过《春秋》教授弟子,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培养合乎自己理想的从政人才,继续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硬着头皮去干。
    时值秋冬之交,天气变寒,食物不易变质。为了节省时间,孔子师徒将大量的干粮、咸菜、姜丝带到了守藏室,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夜以继日地工作。一天,子张正在与夫子对坐吃午饭,忽然发问道:“历史是有规律可循的吗?十世后之礼制可预知吗?”
    孔子回答说:“殷沿袭夏礼,其所损益可知也;周沿袭殷礼,其所损益可知也。倘有继周而当政者,虽百世可知也!”
    子夏又问道:“夫子仁政德治之理想,具体说来,该是如何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说:“齐一变而至于鲁,鲁一变则合乎大道矣。”
    因任务紧迫,子夏、子游也来守藏室抄录资料了。一天中午,师徒们围坐啃干粮,又讨论起了作《春秋》的问题。当子游问及《春秋》将是怎样一部书时,孔子回答说:一,要真实,历史事件、天文现象(如日食、月食)发生的年、月、日都要精确无误。二,要有褒有贬,有自己的见解,因而记载史实,不写事情的本身怎样,而写它应该怎样。三,以写史传人为主,极力冲淡神话色彩。四,要“微言大义”,将自己的思想和主张渗透到字里行间里去。
    后来,孔子真的遵照自己的这个设想与打算写成了《春秋》,例如吴、楚两国的国君自称为王,孔子却不称其为王,而贬称子,因为它们还不是文明的国家。又如晋国曾把周天子叫了去,孔子认为如果照写,便损害了周天子的尊严,于是写成“天王狩于河阳”。
    弟子们帮孔子将有关资料从守藏室里抄回之后,孔子便开始作《春秋》了。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孔子昼夜不停地奋笔疾书,他不仅工作在几案上,而且吃在几案上,“曲肱而枕”地睡在几案上,火盆里的火早已熄灭,他顾不得往里边加炭添柴,室外风雪弥漫,室内寒气袭骨,然而孔子的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炽烈的火!子夏、子张、子游等几个擅长文学的弟子见夫子太忙、太累、太苦了,三番五次地欲来帮忙,都被他拒绝了,他作的《春秋》,弟子们不仅不能像其他“五艺”那样欲删则删,欲改则改,而且不能参加任何意见,不得动一个字,因为在孔子看来,“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在负函,孔子曾说自己“发愤忘食,乐亦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矣。”这是他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准确的自我鉴定,毫无夸大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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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3




                             第三十七章   西狩获麟   孔子杀青




            大凡无作为者,都极易满足,鲁哀公就是这样一个君王。他没有称雄争霸的野心,对三桓的挟持,特别是对季氏的专横,并不感到有多少不自在,他的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他满足于强国不入侵,国家尚安定。国家“政在季氏”,他倒感到轻松,他的任务,便是玩与乐。最使他玩得痛快,乐得开心的莫过于狩猎,因而他常带领满朝文武,驱黄驾鹰地出城围猎。
    国君带领文武官员狩猎的目的与平民百姓自然不同,百姓狩猎是为了谋生,国君则是为了寻欢作乐。除此以外,春秋时代,狩猎还被视为国家的盛典,像郊祭一样隆重,自国君以下,宫廷里的大小官员均需参加,事先要诏谕天下,进行充分的筹备。哀公十四年春的一个吉日良辰,文武百官齐集于朝,待哀公升殿受朝之后,便蜂拥出宫。你看那气势,乘车的,骑马的,步行的,弓上弦,刀出鞘,干戈耀日,剑戟映辉,旌旗猎猎,仪仗煊赫,鱼贯出了西关,经直向大野(今巨野县境内)进发。
    大野三面环山,一面临沼泽,那形状很像一个马蹄掌,或一只伏卧着的螃蟹。山上林深树密,野兽群居;沼泽或杂草丛生,或鱼鳖深藏。孟春的大野,像一个刚刚睡醒的少女,懒洋洋地爬了起来。大野的生命开始萌动,山变青,林变绿,草复苏,禽筑巢,兽发情,虫蠕动。你听,虎在啸,狼在嚎,猿在啼;你看,蛇蝎出蛰,鹿兔追逐,獾狐撒欢,闲了一冬的狗熊迈着舔嫩了的四足摇晃着肥胖的身躯在林间散步。——
    这正是春狩的大好时节。
    狩猎的君臣百官将车驾停于山下,换成坐骑,从中间进山,分三路围猎包抄。猎犬在前边引路,雄鹰在空中侦察,走卒在四处呐喊,整个大野,一片喧腾。突然,猎犬狂吠一声,窜入密林深处,哀公君臣策马紧跟,刹那间,从林中飞奔出一只梅花鹿,哀公觊觎心切,打马上前,张弓搭箭,只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嗖的一声中的,那鹿应声倒地,瞬间又打了个滚爬起来,舔舔血淋淋的伤口,逃生的强烈欲望驱使着它箭一般地钻进茂密的灌木丛中。哀公率众打马紧追,无奈这灌木丛荆棘丛生,密不透缝,针难插进,水难泼进,人马更无法深入其间,只好驻足叹息。正在这时,季康子发现荆棘丛中有一个人头在钻动,用目紧盯,稍纵即逝。片刻,在林木稍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肩扛死鹿的人在拼命奔跑,很显然,这死鹿就是刚才哀公射伤的那头。季氏用手指着那个奔跑的人命令说:“快,冉将军,射死他!”
    哀公急忙更改说:“不,捉住他!”
    季康子看也不看哀公一眼,重复着方才的那句话:“射死他!”
    哀公不再反驳。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每当哀公的意见与季氏有分歧,发生了矛盾,冉求总是服从季氏。
    冉求默不作声,取下弓,搭上箭,将那特制的硬弓拉圆,睁着右眼,闭着左眼,瞄准了那个奔跑人的头颅,屏息吸气,紧咬下唇,正待放箭,耳边忽然响起了孔子那苍老的声音:“仁者爱人。”“汎爱众而亲仁”。“冉求非吾徒也,小子可鸣鼓而攻之!”……不禁心跳加剧,头晕目眩,两眼发花,双手颤抖,那箭竟飞向高空去了。说也凑巧,与此同时,骤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林涛怒吼,飞沙走石。冉求揉着眼睛对哀公说:
    “臣风沙眯眼,未能如愿,甘受典刑!”
    鲁哀公哈哈地笑着,心里话,是季氏令你射死他,这阵风沙大约是上天对季氏跋扈的惩罚!半天才摆摆手说:“风沙骤起,怨之于天,爱卿何罪之有?寡人爱的是良将,非爱一猎手也!”
    季康子却满脸阴云密布,心里好大的不自在。他承认,狂风骤起,有可能沙尘眯眼。再说,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常胜将军是不存在的。但强烈的虚荣心使他失去了理智,冉求是他季康子发现的一个骁勇将才,一块擎天柱石,也是他季氏震摄王公大臣及鲁哀公的一块王牌,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矢未中的,岂不丢尽了自己的脸!他正欲发作,不料叔孙氏的大队人马竟从对面奔跑而来,两个大汉还抬着一头小牛似的野兽匆匆随后。这大汉一个是管山林的虞人,一个是叔孙氏的车子(管车的仆从)。二大汉气喘吁吁地将这头小牛似的猎物放于哀公面前,叔孙氏说:“臣捕获一只异兽,不敢独享,特来献诸君王。”
    众臣们听说是异兽,都围拢过来仔细观看。不看则已,一看无不惊异。只见那异兽獐身,牛尾,狼额,马蹄,高一丈二,头上长着一对肉角,光亮滑润。背部的毛都是巴掌大的旋轮,五彩缤纷,色泽鲜明,日光下耀人眼目。腹部的毛一律是淡黄 se,没有旋轮,狮子的鬃毛似的向左右分披,也很光泽。叔孙氏见众人都以惊异钦羡的目光注射着他,便十分自豪地、绘声绘色地讲叙了捕获这只异兽的经过。
    来到大野,进入山林,孟孙氏分工带人到大泽子里捕捞鱼鳖,季氏护君驾向右,叔孙氏率部向左。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射猎,不到三个时辰,叔孙氏已是硕果累累了,野猪、狗、熊、獐、麋、鹿、狐、獾、兔等,无所不有。“臣正待献诸我主,忽见山林中跑出一只异兽”叔孙氏故弄玄虚地说,“非鹿非麂,毛色斑灿而角晶,奔走极快。众武将纷纷欲射,被臣拦阻。臣想,此异兽若得生擒,养于苑囿之中,供我主欣赏,我主岂不可延年而益寿吗?臣之车子鉏商,腿长身高,力强而善走,故命其往捕。鉏商未负臣之重托,果然追上了异兽,只可惜,厮斗中折一前足,异兽怪叫一声身亡,还望我主恕罪!”
    哀公喜不自抑地说:“难得爱卿一片忠心,何罪之有?”他又仔细地重新打量一番这头异兽,边看边自言自语地说:“怪哉,怪哉!非牛非马,非驴非鹿,四不象也!……”突然,他抬起头来,以期待的目光望着众臣问:“众位爱卿可有识得此兽者?”
    众大臣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低垂了头,有的在搔首挠耳,有的羞红了脸。
    季康子上前一步说:“此非驴非马之兽突然出现,定非祥兆,我主万不可带回朝去。不如弃之于野,免致灾祸!”
    哀公点头称是,说:“爱卿言之有理,就将其抛于山谷之中吧。”
    叔孙氏说:“就赠与虞人吧,可充半月之饥。”
    虞人闻听,如获至宝,上前背起异兽就走。
    子贡伸手拦住说:“且慢!既不识其名,何知其不祥?吾夫子即在后边,国君何不招夫子来辨,若非祥瑞之物,弃之不迟……”
    哀公似乎恍然大悟地说:“端木爱卿言之有理,孔老夫子乃博物君子,无所不知,定然识得此兽。快去请孔夫子前来,待见分晓之后再定取舍。”
    季康子将身子转向一边,不再说话。他又眯起了细眼,再一次静心地考虑着该怎样对待孔丘这股强大的势力。但这一次是在大野的山林里,而不是在他那宽大空旷的议事厅里。
    七十一岁高龄的孔子本无闲情逸致来随君狩猎,更不舍得花费一天的宝贵时光,无奈自己身为大夫,哀公又降旨相邀,不来便是越礼,自己岂能有那失礼之举?所以还是勉强来了。他自然不像其他文武官员那样援弓追逐,只不过是来这里观赏一下山光水色罢了。
    孔子骑在马上,由几个弟子护围着缓缓前行。他像个第一次见世面的孩子,感到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希奇美好的——天是那么高,那么大,那么蓝;漫天飘浮的白云是那么轻,像少女挥舞的素练,少妇旋转的裙幅;空气是那么清新甘甜,像是清冽的泉水里渗进了蜜;风是那么温馨,像是从暖阁锦衾里吹来。初春季节,咋暖又寒,大地刚刚苏醒,而呈现在孔子面前的却是林木苍翠欲滴,繁花争艳,百鸟唱和的闹春景致。他不明白,为什么青年时期带领弟子们游浓山,登泰山,泅泗水,后来遍访列国,所见名山胜水不计其数,竟没有发现大自然竟是如此的美好诱人呢?……
    一位内侍飞马来招,孔子及三、五弟子来到哀公面前,来到异兽僵卧的山背上。冉求不等夫子来到,急忙回避,子贡上前搀扶夫子下马。哀公见孔子招之即来,心中异常欣慰,问道:“老爱卿博学多才,定然识得此兽。”
    孔子仔细辨认了一番,半天才说:“启奏国君,此兽名曰麒麟。太平盛世,或有圣人诞生,方有凤凰麒麟出现……”
    季康子一反常态,向哀公躬身施礼说:“恭喜我主,天降麒麟!”
    王公大臣历来是看季氏的眼目行事,纷纷上前祝贺。
    哀公受宠若惊,喜不自胜,微笑着说:“全赖冢宰辅佐,众位爱卿辛劳,方感动了上天。”
    冉求隐身在一棵大树背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得真真切切。根据夫子一向的迂腐与古板,他本来估计这里将发生一场不测甚至不幸,因为他知道,为田赋的事,季氏对夫子早有怨债,若今天夫子再当着文武百官触了季氏的面子,一怒之下,季氏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因此他一直将剑柄攥在手中,竟攥得汗淋淋的。此时此刻,他决不能容忍任何对夫子大不敬的行为,他准备以死相拼,保卫夫子的安全。但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夫子只说了那一句话,就不再吱声了,冉求心里这块石头才落了地。
    在群臣共贺的声浪中,孔子默默地离去了,跟随他一起离去的还有细心的颜回和南宫敬叔,颜回手中牵着那匹夫子须臾难以离开的枣红马。渐渐的,子夏、曾参、子张、子游、子贡等几个也紧步颜回后尘,默无声息地陆续跟了来。孔子来到一条潺潺流淌着的小溪旁那泛着鹅黄绿的草地上坐下,长吁短叹,两个眼眶里都转悠着晶莹的泪花,不断地自言自语说:“如今难道是太平盛世吗?如今难道是太平盛世吗?
    ……”
    南宫敬叔问:“麒麟出现既是祥瑞之兆,夫子为何感伤呢?”
    孔子长叹一声说:“麒麟,仁兽也,含仁怀义,音中钟吕(叫起来声音像音乐),行步中规,折旋中矩(走路旋转都合规矩),游必择上,翔必有处,不履生虫(脚不踏虫子),不折生草(身不折青草),不群不旅,不入陷阱,不入罗网,文章斌斌(身上有美丽的花纹)。其出必明王在位,以示祥瑞于世。故帝尧时麒麟游于郊外,万民知其为祥,不忍伤其生;周将兴,凤鸣于岐山,百姓以为瑞,争图其形,麒麟也曾现于野。自尧至今,麒麟两现于世,今次出现,无明王在位,非其时也,故折足而亡于奴隶人之手,这叫我如何不因之而感伤呢?”孔子说着,用衣袖掩面哭泣,泪如雨下。
    弟子们纷纷上前劝慰,过了半晌,孔子悲哀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弟子忙搀扶夫子上马,沿原路返回阙里。
    自西狩归来,孔子不再看书写字,常常一个人独自到僻静的地方去暗自流泪,并不时地自语着:“吾道穷矣!吾道穷矣!……”一次子贡问夫子:“伯鱼兄殁世,也未见夫子如此伤心过。麟麟丧生,与夫子之道何干?”
    孔子眼泪汪汪地说:“丘犹麟也!麟之出,因不遇明王而遭害;丘生不逢时,不遇明王,故吾道难行于世,而终至于穷矣!”
    子贡说:“夫子之道,宏大至极,故世莫能行。纵然今日不见用于时,却可传至万古而不灭,一遇有道之明君,自能大行矣。如今各书著述已成,皆寄托夫子之道,故夫子之道犹如日月,必旷万古而常存,与天地同久远……”
    三天之后,孔子将在曲阜的众弟子召集起来,向他们说道:“麟因出非其时而被害,吾道穷矣!好在所修的几种书早已完成,只有《春秋》一书,自平王东迁记起,直至今日,二百余年的大事可谓列举无遗。我以获麟为绝笔,从今而后的记述之责便落于二三子之肩了!……”
    孔子将他的所有著作交给众弟子,命他们分头传抄,然后各藏一部。这是孔子赠给弟子们最珍贵的礼物,也是孔子留给后世最宝贵的财富。
    孔子曾屡次表示,不再过问政治,其至当“西狩获麟”之后,竟然连编修“六艺”的工作也终止了。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六月,齐国的陈恒(又叫田成子或田常)杀死了齐简公,孔子闻听这一消息之后,竟气得浑身颤抖,心跳加快,手脚冰凉。臣杀君的事发生在齐国,与孔子有何相干呢?齐简公与孔子非亲非故,孔子何以要如此气愤呢?……
    陈恒是齐简公的上卿大夫,其祖先陈完原是陈国贵族,因陈国贵族间内争惧祸而于齐桓公十四年(公元前671年)逃奔齐国,到陈恒已经是第八代了。孔子也承认,齐景公,齐简公都很平庸,无所作为,更称不上圣君明王。而陈恒治齐很得民心,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很赞扬他。他至少是善于收拢人心,如他曾为群臣向国君请求爵禄,也曾用大斗斛施于百姓。齐国流传着这样的民歌:“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连采芑菜的老太婆,都心向着田成子)。”早在齐景公时,陈恒就想夺取君位。公元前481年六月,齐国发生内乱,齐简公与夫人在仓皇逃往舒州(今山东省东平县)的路上,被陈恒的追兵杀死。宰予支持陈恒,在政变中被杀。陈恒立简公的弟弟骜为君,是为齐平公,自立为太宰。尽管陈恒比齐简公能干得多,但君臣各有名份,臣杀其君是为大逆不道,所以这件事与孔子毫不相干,却引起孔子极大的愤慨。他如临大典,一本正经地沐浴、更衣、整冠,颤巍巍地入宫朝见哀公,向哀公奏道:“齐陈恒杀其君,齐与鲁情深意厚,请出兵伐齐,声讨陈恒之罪!”
    鲁哀公将两手一摊,做出了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兵权早归‘三桓’,请老爱卿径直告诸‘三桓’,更为便捷。”
    孔子这位年迈老人,恰似一个天真的孩子碰了钉子那样,退了出来,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因我忝居大夫之位,遇到此等大事,敢不来报告吗?”
    孔子一路叹息着来到冢宰府,向季康子报告了陈恒杀君的消息,请求出兵讨伐。季康子自己也是目无鲁君的权臣,他早已得到了消息,暗暗地赞叹陈恒的干练,恨自己执政时间太短,还不具备陈恒的条件,不然的话,早就舍弃了鲁哀公这个无能的傀儡,踢掉了这块绊脚石。而且季康子一向与陈恒交往甚密,岂肯出兵讨伐!季康子的这些真实思想自然不能暴露给任何人,更不能让孔子知道,因为孔子是忠君尊王思想的倡导者,忠实的捍卫者和顽固的坚持者,便只好搪塞说:“陈恒虽杀其君,但仍立旧君之弟嗣位,情尚可恕。况且此乃齐之内乱,鲁非但无权干涉,且无暇过问矣。”
    季康子不答应出兵讨伐,孔子一面退出,一面又自言自语地说:“因我忝居大夫之位,遇到此等大事,敢不来报告吗?”
    这件事情对孔子的刺激与打击仅次于“西狩获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孔子突然又衰老了许多!………



                        第三十八章   伯牛恶疾   颜回殁世



            杀青之后,孔子清闲了许多。然而,勤劳惯了的人,清闲倒比繁忙更受罪,寂寞,无聊,像蹲监一样度日如年,给人以精神上的苦恼与折磨。弟子们理解夫子的心情,因而除了远居异地的以外,就近的如子贡、颜回、商瞿、子夏、曾参、叔仲会等,每日必来陪伴着夫子,盘桓不肯离去。遇到晴和天气,也三、五成群地陪夫子到郊外走走,散散心,或漫步沂水岸,或涉足泗水河,或搀扶夫子登上舞雩台,像当年那样抚琴,唱歌……
    深秋的一个上午,南宫敬叔等几个弟子陪夫子去游防山,凭吊孔子父母的陵墓。梨叶变黄,柿叶变红,茅草枯萎,北雁南飞,一群群乌鸦聚在光秃秃的树冠上,像结着的累累果实。大地一片肃杀,秋风吹过,枯枝败叶随风飘飞。在回归的路上,孔子师徒一行见一猎人张弓搭箭,朝满树乌鸦射去,其中倒霉的一只应弦声落地,其余的则呱呱飞起,在低空盘旋。猎人走上前去,提起死鸦便走。可是,他哪里能走得清闲,成群结队的乌鸦紧紧地跟随着他,在他前后左右聒噪,拦住了他的去路,有的还在偷啄他的肩头。那乌鸦愈集愈多,黑压压的遮住了半边天。猎人见难以走脱,只好将死鸦弃于原野,仓皇离去。乌鸦纷纷落地,将死鸦围在中间,有的漫步,有的跳跃,但都在低声地叫着,像是在悲哀地哭泣。一位老年农夫,头戴苇笠,肩背粪筐走来,见此情形,忙上前挖了一个深坑,将死鸦埋葬。成千上万的乌鸦,了却一番心事似的,三、五成群地飞走,转瞬便消逝得无形无踪。孔子师徒伫立凝视,无不感喟。孔子说:“乌鸦乃禽类之最仁慈者,犹如人类中之君子。”
    曾参说:“鸦有反哺之心,可谓孝矣!”
    孔子说:“是呀,孝且仁,一鸦遇难,群鸦哀伤。然而,如今之当政者,东讨西伐,涂炭生灵,加害于同类,竟不知羞愧,岂不是连一只乌鸦也不如吗?”
    见到慈鸟伤类,孔子忽然想起了冉伯牛。冉伯牛自拜师入门以来,一直好学不倦,时时事事都以仁恕为准则,严格要求自己。他对人宽,对己严,对上敬,对下爱,对同辈贤,在孔门弟子中,他的德行仅次于颜回。不幸的是他患了麻疯病,病情日益加重,早已闭门家居,不与外人接触,因而孔子许久不曾见着伯牛的面,心里很是惦念,今日出游,正该顺路去探望一番。
    冉伯牛患病已经很久了,兴许是先世遗传。起初,只是皮肤粗糙发痒,先四肢,后全身都长出密密麻麻的、有棱角的鱼鳞片,轻轻一搔,鳞片便屑屑落下。渐渐的鳞片迸裂,以至皮肉溃烂,浓血淋漓,不堪入目,异臭扑鼻,不仅别人感到厌恶,他也自惭形秽,因而不肯与人交接,逢人常常避道而行,生怕传染了人家。孔子却从未因冉伯牛患有恶疾而嫌弃他,并常在弟子中称道他的德行,将他与颜回并驾齐驱。自卫返鲁不久,孔子就曾去探望过冉伯牛,后来编修“六艺”,不顾寝食,再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
    听说夫子欲去探望伯牛的病,南宫敬叔不禁大吃一惊。半月前他曾与几位同学一起去看望过,冉伯牛的样子真让人触目惊心,于是一连几日连做恶梦,总是后怕。夫子若见到了这一可怕的形象,一定又要伤情。如今的夫子,已经再也经不起剧烈的刺激了,于是急忙阻拦说:“夫子今日劳累太甚,还是改日再去吧!”
    孔子摇摇头说:“今日顺路,很是便当,何必改日?”
    南宫敬叔羞红了脸,讷讷着说:“伯牛病重,行动不便,夫子诚意相看,必烦其下床招待,这对伯牛的病有害无益,夫子还是不去为好。”
    司马牛突然冒出了一句:“伯牛兄患的是麻疯病,夫子你……”
    孔子喟然长叹说:“丘早知伯牛所患乃不治之症,且恐难久留于世,今日至此,岂有不去之理!”
    曾参亦上前劝阻说:“夫子年高体衰,改日我等将代夫子前往,何劳……”
    “不!”孔子一个“不”字出口,犹如千钧霹雳,迫使曾参不得不将话吞咽下去。过了一会儿,孔子变得较为平静地说:“同学犹手足,师生若父子,你们各自还家,丘一人前往!”
    孔子说着,拔腿便走。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弟子们只好紧紧跟上,伴随夫子前行。
    起风了,而且很大。秋风凄厉,飞沙走石。
    曲阜东郊,荒草丛中一幢孤零零的茅草房,四周荒草没人,不见涯际,这幢茅草房恰似莽莽草海中的一叶孤舟。
    孔子师徒顺着草径来到茅屋前,只见柴扉紧闭,草舍无烟。南宫敬叔上前扣着柴扉说:“伯牛弟,快开门,夫子看你来了!”
    屋内似乎有了一点动静,但却无人出来开门。
    孔子走上前去,一反彬彬有礼的常态,紧扣着柴扉说:
    “伯牛啊,为师来迟了……”
    屋内传出了令人心碎的呜咽,但仍无人启动柴扉。
    孔子心似油煎,忙移身于窗牖,窗牖虽小,但却牢牢地钉着五根粗大的窗棂,像似一座小小的监狱。孔子想探头进去看个究竟,但窗棂狭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孔子没有细辨窗牖是用什么封闭的,举起拐杖戳了一个洞,将脸凑近洞口向里看去,屋内黑洞洞的,一无所见,半天,才借着洞口射进的一束黄昏的光线,隐隐约约地发现在北墙根下似乎有一张床榻,床塌上蜷曲着一团黑东西,这难道就是那高大粗壮的冉伯牛吗?他不顾一切地拍打着窗棂,高声喊着:“伯牛啊,快快开门,让为师看你一眼,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
    ……”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团黑东西艰难地蠕动着,渐渐的,孔子看到两只眼睛,黑暗中显得特别亮,犹如两颗明珠,但只是一闪便消失了。
    孔子拼命地敲打,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却只有锯心的低泣,柴扉却一动未动。啊,一道柴扉冷酷地隔开了两个世界:健康与病魔,生存与死亡!突然,一道火蛇在天空中蜿蜒游动,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霹雳,指顶大的雨点借着风威噼噼啪啪地斜打下来。
    南宫敬叔忙上前规劝孔子:“伯牛弟既怕夫子伤心;不肯相见,咱们就回去吧,况且暴雨就要来临!……”
    孔子又扑向柴扉,拚命地摇晃:“伯牛啊,难道你真忍心不让为师见你一眼吗?为师求你啦!……”
    孔子那高大佝偻的身躯在随着柴扉摇晃,眼看就要摔倒,曾参等忙上前扶住,并齐声说:“天色已晚,暴雨即将来临,夫子已是七十高龄的人了,怎经得住秋雨浇灌呢?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子贡、司马牛等也凑上前去,搀扶着,簇拥着孔子向回走去。孔子步履蹒跚,不断回头,老泪横流地控诉着:“天啊,一个品行端正,有道德的君子,竟患如此恶疾,这难道是公平的吗?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撕肝裂胆般的哭叫:“老师——!”
    孔子闻声,推开搀扶他的弟子,车转回身,见茅舍那小小的窗口伸出一双手来,那手伸向孔子,伸向这不公平的世界,伸向那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的天空。
    孔子的步履异乎寻常地矫健起来,大步流星地奔向那小小的窗口,紧紧地抓住了这双变形的、变曲的、鸡爪子似的手,泉涌似的泪水洒落在这两只手上。孔子泣不成声地说:
    “伯牛患此恶疾这难道是命吗?”
    耀眼的闪电送来了一声炸雷,顿时大雨倾盆,孔子师徒都被浇成了落汤鸡。
    闪电在低空燃烧,脆雷在头顶爆炸,密织的雨幕迎来了阴森的黑夜,一个可怖的声音在茫茫雨夜中回荡:“夫子——!”
    司马牛首先辨出了这是原宪的呼唤声,便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喊声传来的方向高喊:“原宪兄,夫子在这里——!”
    有顷,原宪跌跌撞撞地奔来,借着闪电的强光,出现在大家面前的竟是一个泥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夫,夫子,颜回他,他殁世了!……”
    “啊!……”孔子师徒数人一齐惊呼,空中的响雷与这惊呼声相应,顿时,雷声、闪电、呼声撕破了这无边无际的黑夜!……
    孔子被弟子们搀架着向回奔,脚下一步深,一步浅,蹚水流,踏泥浆,全然不顾,他的脑海里闪现着颜回的许多往事。
    蜿蜒似蛇的陋巷内,有一幢低矮的茅草屋,寒冬季节,屋内四壁透风,滴水成冰。颜回在屋内或专心致志地读《诗》诵《礼》,或操琴唱歌,他身边的竹筐里放着冻裂的干粮,瓜瓢里盛着结有冰渣的冷水,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捧起瓢来喝水,整日怡然自乐,脸上全无忧愁之色。
    北游农山,子路、子贡、颜回等弟子陪伴于左右,自己让弟子们各自谈谈志向,子路、子贡都谈了,颜回却不肯开口,催促再三,他才说:“回愿得明君贤主而辅佐之,使其明五教,知礼乐。使民不修城郭,不凿沟池,阴阳调和,家给人足,铸剑戟为农器,放牛马于原野。使夫妻无远离之思,千载无战斗之患……”
    有一次,自己曾考问颜回何为明君,颜回回答说,明君需有自知之明,轻徭薄赋,施行仁政。
    在遍访列国诸侯的过程中,颜回见自己的政治主张不为各国君主所用时,曾说:“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此乃有国者之丑也,与夫子毫无损伤。不容然后见君子。”
    自己在穷困不得已,甚至说出泄气话的时候,颜回却叹息着说:“夫子之道,越抬头看越觉得高,愈用力钻研愈觉深。”
    颜回曾对自己说:“回愿贫如富,贱如贵,无勇而威,与士交往,终身无患难。”
    有人曾问颜回为什么不出仕,他回答说:“回郭外有田可耕,种五谷聊以糊口,郭内有地可种,植桑麻赖以蔽体。”
    孔子再也不敢想下去了,泪水混合着雨水流淌,洒在坎坷泥泞的荒郊野坡,潜入溪流,汇成滔滔巨澜……
    等孔子师徒赶到这陋巷茅舍时,颜回已是停灵在地了。家徒四壁,土墙锈蚀,屋顶漏天,雨脚如麻,屋内遍无干处。颜回依旧穿着平时穿的那件破旧的衣服,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小小的破旧的被子,遮盖不全他那高大的身躯,且四角都露出了里边的苇花。见此情形,孔子师徒悲上加悲,哭作一团,尤其是孔子,他用拐杖不断地指天,仿佛在遣责苍天的昏聩;他双脚用力地踹地,似乎在咒骂大地的不公;他拼命地撕扯着前胸,好像要把那颗抑郁不平的心掏出来,放到雨地里去任雨水浇洗,透透空气;他涕泪交流,悲怆欲绝,不断地高呼:“咳!苍天要我的命呀!苍天要我的命呀!……”颜路和众弟子纷纷上前劝慰,但却无济于事。子贡呜咽着问道:“敢问夫子,弟子有一事不明!……”
    子贡的这一招还真管用,孔子渐渐止住了哭声。
    子贡说:“夫子之独生子伯鱼兄过世,赐未见夫子如此悲痛,如今颜师兄去世了,夫子也该节哀才是!”
    七十一岁高龄的孔子,一生中只有母亲颜征在去世时曾经这样悲痛地哭过,独生子孔鲤死时,只是默默地流过泪,而且在孔鲤殡葬的当天夜里便调琴放歌,为《诗》谱写乐曲了。
    子贡的问话引起了陈亢的一段往事的回忆。
    孔子曾坦率地向弟子们宣布过:“二三子以为我有隐瞒吗?吾从未隐瞒过你们,吾之行皆公诸二三子,是丘之为人也!”
    这话是真实的,但陈亢却将信将疑。人多是自私自利的,难道夫子就会没有一点偏袒和隐私吗?伯鱼正与自己同学,陈亢想,伯鱼真有造化,有一个知识渊博的父亲,父亲定然背地里教给他一些特别新异的知识。怀着这种猜测的心理,陈亢曾问伯鱼道:“师兄于夫子处可听到诸多特异的教导吗?”伯鱼回答说:“未也。一日,父独立于堂前,鲤趋而过庭,父问曰:“‘你学过《诗》吗?’余曰:‘未学也。’父曰:‘不学《诗》出言难以典雅。’余归而学《诗》。又一日,父独立于堂前,鲤趋而过庭,父问曰:‘你学过《礼》吗?’余曰:‘未学也。’父曰:‘不学《礼》则不懂立身处世之准则。’余归而学《礼》。鲤私闻父教,只此两回。”事后陈亢曾在同学中传布这件事,并十分高兴而感慨地说:“问一得三,一知‘不学《诗》无以言’,二知‘不学《礼》无以立’,三知君子之远其子也。”
    孔子哽咽着说:“赐啊,鲤死尚有煖在,孔门后继有人;如今回殁世,有谁来继承丘之道,丘之学问呢?‘仁政’‘德治’之理想将由谁实现之呢?丘不为回哭而为谁哭呢?为师之泪不为回流而为谁流呢?”
    孔子说着又扑到颜回身上放声痛哭,边哭边耸动着他的尸体说:“围于匡时,你曾对为师言道:‘夫子健在,回何敢先死呢?……’如今为师尚在,你为何竟自食其言,离师而去呢?……”
    颜路用衣角擦着湿润的眼圈上前劝孔子说:“夫子如此对待回儿,九泉之下,回儿定会深感夫子知遇之恩!请夫子不必过于哀伤,偌大年纪,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弟子有何面目再见世人呀!……”
    南宫敬叔说:“颜师弟刚刚倒下,身后诸事,尚无着落,请夫子节哀,料理师弟的后事要紧。”
    谈到料理后事,孔子渐渐止住了哭声与泪水,颜路却反而放声痛哭起来,看看眼前这穷困潦倒的景象——吃粗饭,喝清水,住漏房,盖破被,儿子死了,竟换不起一件新衣服,让自己怎样为儿子料理后事呢?倾家荡产,也只能给儿子买口薄板棺材,连个椁(棺外的套棺)都买不起,这怎么能对得起早逝的儿子呢?颜路泪流满面地向孔子哭诉了自己的痛苦心情。孔子反转过来安慰颜路说:“葬礼趁家之有无,家贫只好从简。只要生者哀自心底而生,牢记死者之德行,则既顺人情,又合礼制,不必追求体面与排场。买棺之资,当由为师于众弟子中筹措之,勿需倾家荡产。”
    颜路想,夫子一向对颜回十分器重,如今又过分哀恸,求他帮忙为回买棺,大约不会拒绝,于是上前施礼,挥泪如雨地说:“我父子同受业于夫子之门,夫子恩重如山,只因弟子无能,故一生穷困,知恩未报,待来生变犬马供夫子驱驰!”
    “颜路何出此言!”孔子责备说:“丘广收弟子,有教无类,呕心沥血凡四十余载,旨在培养治国平天下之良才,以传吾道,以达吾志,岂为求报!”
    颜路泣不成声地说:“夫子待回,视为己出,钟爱异常。路虽身为回父,却未尽己责,害得回一生饥寒交迫,致使今日早离人世。路枉生七尺之躯,将无脸面见儿子于地下啊!
    ……”
    “生活贫困,乃时势所迫,回不幸早逝,系命中注定,非路之过也!”孔子安慰颜路说。
    颜路猛然向孔子跪倒,恳求说:“求夫子用马车为回做椁,令其体面升天吧!……”
    孔子颤巍巍地上前两步,躬身将颜路扶起,动情地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是呀,为师不该拒绝,颜回,君子也,理应体面离去。可是,公侯、卿相,死后棺椁并用,寻常人死后倒不用椁,此乃古礼,丘不敢逾越,故丘之子鲤亡时,亦只有棺无椁。况且,丘忝居大夫之职,出入岂能违礼而无车呢?”
    子贡走过来说:“颜路师兄不必哀伤,夫子不必为难,颜回师兄的丧事由赐与诸同学料理,定厚葬之!……”
    孔子摆摆手制止说:“赐呀,同学犹如手足,回的丧事,二三子理当照料,但万不可越礼,不宜厚葬……”
    孔门弟子中很有几个家富万贯的,如子贡、南宫敬叔等,只要大家肯解囊相助,办几个隆重的丧礼,还不是易如反掌?颜回是孔门的第一贤弟子,在同学中有着崇高的声誉,同学们无不打心眼里敬仰他,爱戴他,因而子贡出面一张罗,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丧礼办得异乎寻常的体面与排场,大大地超出了“礼’所规定的原则。
    孔子只是说:“不可越礼,不宜厚葬”,但却并未出面具体干预。兴许弟子们都在瞒着他,也许他是在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呢。
    刚进十月,竟纷纷扬扬地落起大雪来。颜回出殡的这天,北风凄厉哀号,雪花飞飘,大地冰封,江河凝滞。颜回一生疏水肱乐,生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未来的葬礼竟会是如此的隆重和盛大,令一般贵族也望尘莫及。打旗的,引幡的,焚香的,燔柴的,箪食壶浆的,抬着牺牲牛羊的,路祭的,上杠的,叫号的,披麻戴孝的,哭天号地的,默默致哀流泪的,川流不息,逶迤长达十数里,许多达官贵人也加入了送殡的行列,连鲁哀公也曾屈尊委身亲赴陋巷草堂吊孝。
    坟场粉装素裹,墓穴冰镶玉雕,此时此刻,洁白、晶莹、纯净掩没了曲阜城郊的一切,只有积雪下的新土,散发着清幽的郁香。孔子颤抖着双手弯腰捧起一杯新土,轻轻地撒入颜回的棺椁之上,呜咽着说:“为师别无馈赠,送你一抔新土,盖在身上,暖暖和和地睡吧……”
    墓旁是一片小树林,天不亮冉求就偷偷来到了这里,伫立于风雪之中,等候着与颜回告别。他多么想冲出树林,来到墓前,与夫子和同学们相见,放声大哭一场啊,但他没有这个勇气,只能默默地流泪……
    孔子继续说:“回啊,你乃吾弟子中最得礼义真谛者,冥冥中你可知晓,此葬礼与你的身份相距甚远。众弟子定要厚葬,为师不忍干预。回啊,你生前视丘为父,你死后丘却未能将你当子。致使你背上了违礼之名,你能原谅为师吗?回啊,你且慢行,不久为师将随你而去,伴你诵诗书,修礼乐,作春秋,你定然不会孤寂……”
    就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冉求才悟出了夫子之道的真谛,这便是人,人的价值、人的感情、人的一切……
    冉求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冲出树林,扑向颜回的墓穴,大放悲声:“师弟啊,你为何走得如此匆忙,如此匆忙啊!……”
    冉求哭了一通之后,回转身来,跪倒在孔子的脚下,叩头不止,恳求夫子饶恕他的过失……
    孔子默默地躬身将冉求扶起,老泪横流,热泪洒在冉求的脸上,渗在冉求的心里。
    冉求爬起来,一头扑到孔子的怀里,师徒紧紧的搂抱,心贴在一起,脸对在一起,泪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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