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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随俗罢了

林清玄:随俗罢了

收到您的来信后,我不敢称呼您"洪博士",但是我想不管称呼您的名字或头衔,您我都知道那叫的就是您,不是别人!

  您的问题是:

  "佛要人去我执,可是我阅读的佛学书籍的作者,总是把自己的履历及著作列出来。看他们讲的是禅学,头上却戴着那么多帽子,似乎我执都未去掉,到底原因何在?"

  您说的这个问题曾问过几位法师居士,都未得到他们的答复,不知原因何在,可能是与他们无缘,而您希望我不用客套,以最真实的禅心毫无隐瞒的回答您的问题。

  收到您的信,使我想起一些常被问到的类似的问题,例如"佛教主张吃素,为什么素菜馆里素菜有'羊肉汤'和'红烧鱼'的名字呢?"例如"禅宗里说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为什么却有那么多的公案和语录呢?"例如"禅宗说第一义不可说,那么,你写那么多文章有何意义?"例如"六祖慧能不识字,也可以成佛作祖,是不是我们应该舍弃一切经典呢?"例如"佛说法明明是四十九年,为什么说不曾说过一字呢?"

  这些问题的面目不同,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既然您是以禅的态度来问,我就用禅的公案来回答您吧!

  唐宣宗在还没有当皇帝时,曾经因避乱而隐居在禅寺里,他在盐官禅师座下当书记,黄檗希运禅师是那里的首座。

  有一天,黄檗禅师在佛堂礼佛,正当他五体投地的时候,宣宗问他说:"求道的人,不应执著于佛,不应执著于法,也不应执著于僧,你为什么要礼拜呢?"

  黄檗回答说:

  "我没有执著于佛,也没有执著于法,更没有执著于僧,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随俗罢了!"

  宣宗又问:"既然只是随俗,礼拜又有什么用处呢?"

  黄檗听了举手就是一掌劈过去,打得宣宗哇哇大叫,说:"你怎么这样粗鲁!"

  "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在这里说粗说细!"黄檗义正辞严的说。

  是的,禅师印出他的著作,上面挂着文学博士、大学教授等头衔,无非也只是和黄檗一样,只是随便俗罢了,其中并没有特别的用意。我想,一个禅师之所以要写书,和古代禅师的公案、语录一样,不是为自己来写,而是为了引导众生的方便,既然这样,就要随顺众生的习惯。

  像我就觉得,禅书里把禅师的履历、头衔列出不仅无妨,还希望他的书取个好的书名,希望有好的封面、好的纸张、好的印刷,最好是让人拿了就爱不释手,能抱着睡觉。

  自然,如果没有头衔、没有书名、用最粗糙的纸张来印一本禅书,禅书的价值并不会就会被折损,只是我们想想,众生将会如何对待这本收呢?他们不要说拿起来看了,很可能随手就丢在垃圾桶里了。

  形式与本质之间可能没有必然关系,但形式可以产生对本质的印象,特别是对那些无法判别本质的人,形式变成一个重要的手段,要不然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包装、广告、设计,乃至于名牌了。例如素食馆里的"羊肉汤",素食者叫了这道菜时,早就知道它是用香菇做的,那名称只是为了方便称呼,从没吃过这道菜的人吃的时候可能会问:"这是什么做的?怎么这样像羊肉?"事实上,他吃的也只是剁碎的香菇,本质并无二致。

  从前,有一位和尚看起来像是开悟了,于是既不拜佛、也不烧香,甚至,常常把最尊贵的《大般若经》撕下来,在上厕所时当草纸来用,有人责问他时,他总是说:

  "我就是佛,经文是记载佛的说法,既然有佛在此,这些经文就是废纸,拿来当草纸,人何不可?quot;

   有位禅师勘破了他,就对他说:

  "听说你已经成佛,真是可喜可贺,但是,佛的屁股是何等尊贵,用这种废纸擦屁股,真是太不相称了,你最好还是用清洁的白纸吧!"

  和尚无言以对,大为忏悔。

  这就是形式与本质的问题,真实的本质不会因形式的表现而改变,再特异的形式一旦能勘破,形式就成为可笑的东西。

  如果我们有很好的本质,加上好的形式,不是更好吗?开悟的人如果能用白纸擦屁股,就比用经文擦屁股更值得崇敬,便合乎人情呀!

  石室说:"拿刀子来!"

  石头拿出刀子,把刀刃递给石室。

  石室看师父递来了刀刃,不敢去接,说:

  "师父,不是这边,把刀柄那边给我!"

  石头说:"柄有什么用呢?"

  石室和尚当下大悟。

  就像你是美国一流的生化博士,这一点您清楚得很,可是不认识您的人并不清楚,若你要从事一项研究工作,不公需要您的履历、头衔、经历,甚至有时还要写自传呢!这就是"随俗"或者"随顺众生"。

  再看看庙里的菩萨,每一个都塑得那么庄严端正,甚至身披缨络、头戴宝冠,佛经不是说佛菩萨是无相吗?那也是随俗、随顺,加上方便善巧而已。

  头衔如此,没有头衔也是如此!

  我们都知道六祖慧能不识字的,但他"闻而慧",一听到佛法就顿悟了!许多典籍都强调他不识字,这"不识字"也是他的头衔,是为了给那些不识字或知识教育较少的人有信心,让他们知道佛法的平等而来喜欢佛法。慧能的不识字,在我看来,是"不识字博士",或"博士后研究",也是我们加给他的头衔。那些识字而博通以论的祖师,不也一样伟大吗?

  禅宗关于本质与形式、文字与第一义之间的思考都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安石有一首诗说:

  当我们拿到一本书,何不把履历的那一页翻过去,读读看有无所得,这才是要紧的。

  我的书,也是这样,您不会因为看到我的照片和履历才读我的书吧!

  您这个问题很有普遍性,所以我写了这么多,而且这封信要收到我的书里,算是您为众生而问,我为众生回答,相信您不会在意才对。
我不能用圣水洗净人的罪业;也不能用手取掉人的身心之苦;
我的悟心也无法移植给别人;只能用真理进行教化使人们自解脱。
               
释迦牟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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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刺史李渤有一次来参访归宗智常禅师(智常是马列祖的高足),他问说:

  "佛教里常说纳须弥于芥子,如果说芥子纳于须弥山里,我就不感到怀疑,如果说芥子可以包纳整个须弥,这不是妄谈吗?"

  智常反问说:"大家都传言你读过万卷书,是真的吗?"

  李渤说:"是的。"

  智常说:"你的头只有椰子那么大,万卷书到底藏纳在哪里呢?"

  李渤俯首默然,不能回答。

  读到这则公案,令我掷笔赞叹,当我们说:"一毛吞海,海性无亏",当我们说:"一念遍满三千大世界",当我们说:"一刹那是无量劫,无量劫是一刹那",当我们说:"无量光、无量寿、无量佛土"。当我们说:"悲心若天,智慧如海"。……若用想象的来看,不免觉得是妄谈,但是一个脑袋都有办法装万卷书,时空相对性的粉碎,还有什么不能理解?

  清远佛眼禅师说我们学禅的人,最容易犯两毛病,一是骑驴找驴,二是骑驴不肯下。前者使我们到处奔波寻求,忘记自己的内在;后者是当我们体验到禅悦的欢喜时,竟对自性生出迷恋执著,不能放下。

  佛眼因此劝学禅的人说:"不要骑驴,因为你自己就是驴,整个世界也是驴,你无法骑它。假如你不想骑驴,整个世界便是你的坐垫。

  这使我想起憨山德清禅师的悟道偈:

  "觉义。"
  "佛曾迷否?"
  "不曾迷。"
  "用觉作么?"
  紫璘无言以对。

  觉中原来还觉在,放下驴原来才打到真正的驴。只有椰子大既能装万卷书,芥子当然可以纳须弥。

  禅是如此不可思议,般若也如是不可思议。
我不能用圣水洗净人的罪业;也不能用手取掉人的身心之苦;
我的悟心也无法移植给别人;只能用真理进行教化使人们自解脱。
               
释迦牟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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