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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修证佛法》

其余还有六问,大家可以自己研究。最后一段:

  【若实未得如是,切不可起过头欺诳之心,生自许知足之意,直须广披至教,博问先知,彻祖佛自性之原,到绝学无疑之地,此时方可歇学,灰息游心。或自办则禅观相应,或为他则方便开示。设不能遍参法界,广究群经,但细看《宗镜》之中,自然得入。此是诸法之要,趣道之门,如守母以识子,得本而知末,提纲而孔孔皆正,牵衣而缕缕俱来。】

  若这十个问题连一点都做不到,就不可自欺欺人,自以为是。有任何疑问都应到处向善知识请益,一定要到达诸佛祖师们的境界。祖师们所悟到的,你都做到了,才可达到绝学无疑之地,不须再学。“灰息游心”,妄想心都休息了。“或自办则禅观相应,或为他则方便开示”,到达大彻大悟后,或走小乘的路子,再转修四禅八定,证得果位,六通具足,三身具备,神通妙用,一切具足;或走大乘路子,为他人牺牲自我的修持,出来宏法。

  “设不能遍参法界,广究群经。”假设你认为三藏十二部太多看不完,“但细看《宗镜》之中,自然得入,此是诸法之要,趣道之门。”永明寿禅师劝你仔细参看他所编的《宗镜录》,因为一切经典的精要,他都集中在此书中。“如守母以识子,得本而知末,提纲而孔孔皆正,牵衣而缕缕俱来”。文字多美,这是永明寿禅师所讲此书的重要。

  现在继续讲洛浦开悟以后,继承夹山的法统,他的教育法非常严厉,因为他兼数家之长,功夫高,见地高,气派又大。《指月录》记载,他有几句名言:

  【末后一句,始到牢关,锁断要津,不通凡圣。】

  这是功夫境界,他说末后一句才能到向上一路,才可以修到三身成就。禅宗分三关:初关、重关、末后牢关。什么是牢关?我们这个身体就是牢关,你破不掉,飞不出去,等到死时,这个牢关才破,但那是假破,又变中阴身了,再入轮回之中。“末后一句,始到牢关”,这个时候,“锁断要津,不通凡圣”,不是凡夫,也非圣人,也就是魔佛不到处,才算成功。

  洛浦禅师临走前,对徒弟们恳切地开示曰:“出家之法,长物不留”,不要贪图东西,本来出家就是丢开一切,万缘放下,“播种之时,切宜减省”,古代丛林都是自己种地,就是告诫弟子们播种之务,不要浪费,换句话说,这四句是双关语,做功夫、做事也一样。“缔搆之时,悉从废停”,你们光办建筑方面的事,这些都应停止,好好用功才行。“流光迅速,大道元深”,光阴很快地过去,但是道业深远得很。“苟或因循,曷由体悟”,如果你们因循且过的一天一天马虎过去,而不努力精勤于道业,那么要到哪一天才能有所成就啊!“虽激励恳切,众以为常,略不相敬”。尽管洛浦禅师以恳切的语气对弟子们开示,但弟子们平常就听惯了师父爱骂人的训示,所以这些话大家也就不在意了。

  【至冬(洛浦)示微疾,亦不倦参请,十二月一日告众曰:吾非明即后也。今有一事问汝等,若道者个是,即头上安头;若道不是,即斩头求活。第一座对曰:青山不举足,日下不挑镫。师曰:是什么时节作者个语话。时有彦从上座对曰:离此二涂请和尚不问,师曰:未在更道。曰:彦从道不尽。师曰:我不管汝尽不尽。曰:彦从无侍者只对和尚,师便休。至夜令侍者唤从,问曰:阇黎今日只对。什么道理汝合体得先师意,先师道曰: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且道哪句是宾?哪句是主?若择得出,分付钵袋子。曰:彦从不会。师曰:汝合会,曰:彦从实不会。师喝出乃曰:苦!苦!】

  洛浦禅师这一宗系下来,教育方法非常严肃,教理不但要通,学问又要好,见地、功夫都要求得非常高,所以他到了最后要走时,找不到一个合格的接棒人。洛浦禅师问弟子哪个可接法,没有一个人答出来,只有彦上座答出来,但彦上座不肯当大和尚,所以洛浦禅师一问他,他却说不知道。

  “二日午时,别僧举前话问师,师曰:慈舟不棹清波上,剑峡徒劳放木鹅。便告寂。”洛浦禅师说了两句感叹话后就走了,你看他生死来去多么痛快。“慈舟不棹清波上”,这是大乘菩萨的行愿,慈舟渡人一定到浊流中去;下面一句感叹自己,几十年来没有渡上一个人,“剑峡徒劳放木鹅”,就是说他住的地方有个山峡叫剑峡,纵然他把桥架起来要引人过来,却没有一个肯上来。如同古德两句名言所讲的:“慈航本是渡人物,无奈众生不上船”,那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这样感叹!

  《指月录》上的小字注解,是唐代以后到清朝以前,有些大师们得道成道后的注解,也很重要。

  现在再讲临济所说的三玄门。什么叫三玄三要?这同天台宗的三止三观,可以勉强配合起来讲,但究竟的道理需要自己研究,要做功夫才行。

  《指月录》卷十四:

  【临济曰: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

  把你心中的妄想烦恼都喝掉了。

  【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

  有时骂你几句,故意逗你发火,看看你的功夫定力如何,如探竿影草,恐草中有毒蛇,拿根棒子在草里兜几下。

  【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么生会?】

  这是临济的客气话。

  【僧拟议,师便喝。】

  这个喝是骂人的。

  临济平常讲:“一念缘起无生,超出三乘权学。”这两句话,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同是别?大家参一参看。

  下面要讲的这段,对学禅的人见地修持上大有关系。

  “阿修罗与天帝释战,战败,领八万四千眷属,入藕丝孔中藏。”这是佛经上所记载,你看魔王的神通不是也无边吗?“莫是圣否?”这个不是与圣人的神通一样吗?“如山僧所举,皆是业通、依通。”什么是业通?现在世界上科学的发达,连太空都飞得上去,这是众生共业的业通,也是神通,也是智慧。“依通”,算命、看相、卜卦、灵魂学、神秘学都是依通,依靠一个东西而来的,不是真神通。佛经讲“纳须弥于芥子”,我们知道藏芥子于须弥,那是理所当然,但如何纳须弥于芥子呢?“夫如佛六通者不然”,到达佛的境界就不是这样,“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达六种色声香味触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缚此无依道人,虽是五蕴陋质,便是地行神通”。“道流”就是现代人讲同参道友。“真佛无形,真法无相。”注意啊!“你只么幻化上头,作模作样,设求得者,皆是野狐精魅。”你只要真认为自己有点功夫,有点境界,以为这就是道,那是妖怪,并不是真佛,是外道见解。“夫如真学道人,并不取佛、不取菩萨罗汉,不取三界殊胜,迥然独脱,不与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

  临济将去世时,说了一个偈子: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临济祖师在世时,他的教育法很古怪,很不平实,到临走时他规规矩矩告诉我们:“沿流不止问如何”,念头思想停不掉,像一股流水一样跟着跑,怎么办?“真照无边说似他”,不要去管那些妄想、念头;那个知道自己妄想在来来往往的,那个没有动过,要把握那一个。

  真照无边的清净,与真如佛性很接近,只要把握住就行了。但落在这个境界上,就容易犯一个毛病:把真照再加上照一照,那又变成妄念了。不要用心,很自然的清净下来,也不要守住清净。“离相离名人不禀”,这个东西,叫它心也好,性也好,道也好,我们都不要管。这也就是“一念缘起无生,超出三乘权学。”但是真的什么都不管吗?“吹毛用了急须磨”。

  宝刀、宝剑叫作吹毛之剑,锋利的刀怎么测验?拿一根头发放在刀口上,用口一吹,毛就断了,叫作吹毛之剑。可是再锋利的刀,使用过后,还是要保养的。换句话说,临济禅师吩咐我们,没有明心见性以前,随时要反省检查,一念回机修定,不起妄念。

  悟了以后的人,功夫用了一下,马上要收回。如果讲世法,论语上曾子提的:“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都是同样的道理。

  佛法的一个原则:随时随地反省,检查自己,吹毛用了急须磨。

  临济这一宗,重要大旨略向大家提一点,其他自己去研究。

  现在来谈曹洞宗,日本禅宗流行到现在,大多是曹洞的后裔。曹洞宗是唐末、五代的大宗派,弟子称曹山,师父称洞山。

  宋朝大理学家周濂溪,提倡太极图,这太极图是一个和尚传给他的,和尚的来源没有讲,此其一。邵康节这一系的《易经》,河洛八卦图,是由曹洞宗出来的。中国的道家修丹道的著作,也大都是来自曹洞宗。所以曹洞的禅,同中国后世的丹道,脱离不了关系,不过丹道是用曹洞的,不是曹洞用丹道的。曹洞宗用《易经》穷理之卦,成为太极图之说,发展到理学家这一系统;《易经》的象数之说,则变成邵康节这一系。两个系统都出于禅,这是我首次公开把这个秘密讲出来。

  洞山良价悟本禅师,曾到沩山那里参访,沩山拿洞山没办法,就指定他到云岩道人那里去。他在云岩那里悟了一点,不彻底,当时他要走了。

  《指月录》卷十六:

  【师(洞山)辞云岩。岩曰:什么处去?师曰:虽离和尚,未卜所止?岩曰:莫湖南去?师曰:无。曰:莫归乡去?师曰:无。曰:早晚却回。师曰:待和尚有住处即来。曰:自此一别,难得相见。师曰:难得不相见。】

  自性本来无相,大家都一样,难得不相见。

  【临行,又问: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只对?岩良久曰:只这是。师乃沉吟。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

  洞山这时候难过了,觉得师父很可怜。云岩骂他:像你这样行吗?学禅要有大丈夫的气派,你还有世俗的感情,牵挂着,放不下,我走了,又怎么样?

  “师犹涉疑”,到这里,洞山才起疑情,更怀疑了。

  “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曰: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后来离开师父,过一条溪水,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这一下大悟了,才作了悟道的偈子,“切忌从他觅”,什么是“他”?我们找气脉,找念头,这些都是“他”,越找越远,不行的。

  “我今独自往”,灵光独耀,迥脱根尘时,处处都可以找得到他,“处处得逢渠”,这个渠是真的我。

  “渠今正是我”,等于我们现在看到这个身体,这个身体是“他”,不是真的我,可是现在活着,渠今正是我。

  真正的我在哪里?“我今不是渠”,可不是他,他会改变,十岁跟二十岁不同,现在的我,头发都白了,已与年轻的我不同了,这个会改变的不是真正的我。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要在这个地方去找,找到了,你才懂得真如自性的那个道理。

  《庄子。齐物论》有一则寓言,“罔两问影”,我们在太阳下走路有几个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个圈,称罔两。它问影子:你怎么不规矩,一下坐着,一下躺着,怎么这么乱来?影子告诉罔两: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个老板,他坐着,我跟着坐;他躺下,我只好跟着睡。他又说:我的老板也做不了主,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大老板。“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禅宗不过把佛法用功的方法,归纳到文学境界,但与佛经的道理,还是一样的。

  第十四讲

  不二法门与自然外道

  真空顽空

  真有假有

  一切唯心和身心

  说洞山

  易卦和五位君臣

  三种渗漏

  说曹山

  如来禅与祖师禅

  五代的人才

  座中李文(比利时人)同学提出一个问题,李文过去几年,曾跟一位荷兰籍的大师学过,他自己修证了好几年,这位大师教他“不二法门”,认为一切无我,一切唯心,把所有不是我的都看清楚,好好体会,所以对一切都不加理会。欧美的东西也要注意,欧美有些很高的哲学,也几近于禅,我们不应轻视,不要闭门造车,只认为东方第一。这位荷兰籍老师教他,无论是生理的、心理的问题,当它们来时,都要冷眼观察,不要拒绝它,看它自生自灭,这就是所谓的“不二法门”。

  他的不二法门的修持方法,是什么功夫都不做,只是保持一个平静,将心慢慢地打开,等若干年后,这些情绪、思想不跑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本来在那里观看的那个东西,那个是不变的,此时,什么都像闪电一样,顿悟了。这位大师教的就是这个路线。

  李同学认为,大部分的修持者,一辈子一无所成,就是因为没有做到这一点。但是似乎一味不管也不对,逃避他也不对,调息的功夫是否也是一种逃避呢?又,这位大师教的方法是止而后观呢?还是观而后止?如果方法不对,他愿意放弃错误的路线。

  近年来的西方文化,在宗教哲学方面,进步得很多,有意到西方宏法者,要趁早打基础。

  这位荷兰大师讲的不离谱,但是也有问题。后来这位大师因病入院开刀,应该觉得很痛苦,可是他无所谓,换句话说,他把身体也看成不是我的,因此很安详,医生们也很奇怪。他不主张打坐,认为打坐是人为意识所造就的,违反“不二法门”的道理。

  这一类的大师,世界各地都有。有位大师在德国很轰动,皈依他的科学家、大学教授等都有。这位大师的父母是开悟了的,有神通。这位大师三岁就晓得前生,也开悟了,二十几岁就当大师,现在还不到三十五岁,长得如佛相。这些大师都有相当的修养功夫,反而我们中国人,无论在佛教方面,或做功夫上,儒释道三教的修养,都不如人,所以决不要闭户称王。

  那位荷兰大师告诉李文的方法没有错,但也许他讲的不够详细,或许学的人没有搞得很清楚,所以这里面忘了一点:一切唯心没有错,这个身体也是唯心的,如果只认为心理状况属于一切唯心,这个身体还是转不了,这是第一点。真的认为包括身心的一切唯心,此身没有转不了的道理。

  第二,中国的西藏,在唐朝以后的密宗,有大手印法门,相传同于禅宗。又传说大手印法门,是达摩祖师离开中国以后,转到西藏所传授的。大手印的修持要点:如“最初令心坦然住,不擒不纵离妄念”。开始入手时,如李文同学所说坦然而住,不做功夫,也不修定,坐在那里就坐着,很坦然,妄念来,“不擒”,看住它,但也不放纵,当体空,离开了妄念。这是大手印最初步的方法,不要止观,也不要参话头、做功夫,这是密宗大手印最高办法之一。
佛法独不迷信,而且是破除迷信的。佛法不但不消极,而且是积极的。佛法不但不逃避现实,而且是舍己救人的。而且是要你发愿入世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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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理学家程明道作《定性书》,讲如何修定:“不将迎、无内外”。“将”在这时是“送”的意思,也就是“拒”的意思。一个念头来,不欢迎,也不拒绝,既不在外,也不在内。这是佛法的高度修心方法,若说这就是“不二法门”,这是不对的。因为不二法门是真妄不二,真的就是妄的,妄的也就是真的。程明道所说的,只能算是进入不二法门的一个方法。而那位荷兰大师的方法也是如此,接近禅,也接近大手印。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此身也是唯心中间的重要东西,此身既不能转,这一种修养最后还是靠不住,因为这一种境界纵然高,却落于自然外道,由于它一切顺其自然。顺其自然的人,不能叫做“了”了生死。因任它生自来,任它死自去,生怎么来,何必问!它已经来了嘛!将来怎么死,何必问!到死的时候就死了嘛!这并没有彻底的明心见性。

  现在告诉大家,为何需要打坐修定。打坐盘腿修定,与明心见性没有多大关系。真的明心见性,不一定是靠打坐的,但又有绝对的关系。若想回到本来清净面目,进一步转换这个色身,就非靠打坐不可。除此之外,无第二条路可走,而且非经修持功夫不可。为什么?明知那个是自然的东西,但是这个自然的东西,被无始以来的尘埃涂蒙得太多,非清理不可。因此修各种功夫的目的,也就是先清理之后,才能见本来。禅宗、大手印,乃至这位大师所教的都对,先见本来,慢慢再谈清理。但是这样的人,会产生一种毛病,就是往往落于自然外道,只求自然,不做功夫了。

  这个问题可参考《楞严经》卷六,文殊菩萨对二十五圆通说的偈子:“觉海性澄圆,圆澄觉元妙。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迷妄有虚空,依空立世界。想澄成国土,知觉乃众生。”

  第一句话“觉海性澄圆”,是由形而上的本体,说到我们现在的人生,一切众生觉海的本性,本来清净圆明,这是不二法门。可是怎么找到觉海呢?“圆澄觉元妙”,倒过来,先要把功夫做到圆满、清净,然后悟到了这个本来觉性,原是元明玄妙的。如何达到“圆澄”境界呢?那位荷兰大师所教的方法有点近似,但要修正一下,把它扩大,一切妄念来不要管它,等于大人看小孩一样,不理它,待小孩跑累了,就休息了。可是做不到,你越看住妄念,妄念越来,这是什么道理?因为“元明照生所”的原故。

  我们这个元明的功能,有照的力量,照到一切妄念,但照久了以后,它也变成妄念了。这是阳极阴生的道理。这个电力太强了,照得很厉害,功能用完了以后,什么都看不见了。有照有用,妄念就如此产生了。所以“元明照生所”,看住那个,就是照。照生所,就是能照的本身,生出妄念来。等妄念起来了,所立,就照性亡了。大的妄念一起,形成以后,那个能照的就给盖住了,反过来盖住了本觉。所以,我们有时侯情绪来、烦恼来,或者是用功过度,妄念也越增加,都是“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的道理。

  因此,第二重的世界形成了:“迷妄有虚空,依空立世界,想澄成国土,知觉乃众生。”

  采用《楞严经》中这段话的目的,是要李同学注意,走原来的功夫路线,往往产生一个偏差,就是“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

  再看《楞严经》卷五:“真性有为空,缘生故如幻。无为无起灭,不实如空华。言妄显诸真,妄真同二妄。犹非真非真,云何见所见?中间无实性,是故若交芦。”自性本空,既然本空,为什么叫作有为空呢?性空缘起,因为空才能缘生万有。如果空不能缘生万有,就是“顽空”了,但有为万法,缘生性空(强名叫它真如)。

  “缘生”,一切万有起来的时候,就是因缘所生,如梦幻,佛经上说如梦如幻,并不是说绝对没有,有啊!不过这个有是偶然的、暂时的存在,是假有,一切“生”在过了这个“有”的阶段就空了。“缘生故如幻”,我们一看到如梦如幻,就马上把念头放到空里头去了,如梦如幻是假有、妙有。小乘认为是假有;菩萨认为是妙有,“有”也是很妙的。

  妄念起、情绪来,是缘起而幻有,因此不要管它,但“无为无起灭,不实如空华”,本体自性本来无为,为而不为。虽然起一个妄念,但它停留不住,因为第二个妄念又起了。所以也不生、也不灭。我们的念头,永远如海浪般,一个浪潮,再接一个浪潮,那是不实在的,好比揉揉眼睛,眼前看到的一些亮光,当时不能说没有,过后自然就没有了。

  “言妄显诸真”,现在我们讲一切心理、情绪叫作妄想,为什么称之为妄想?这是一个对立的教育法,要我们认清非妄想那一面的那个是真如。实际上,佛说得很明白:“妄真同二妄”,这个妄念情绪固然是假的,那个真如有个清净、空的世界,也是假的。所以你照住它,看住它的那个,也是大妄念。由大妄念来管小妄念,小妄念睡觉了,那个大妄念坐在那里,大妄念就是“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了”。所以,妄也不取,真也不立才行。

  “犹非真非真”,功夫达到了空,你觉得这是自性,这是道,但是它并不是真的自性,真的道。所以佛经翻译得非常好,叫真如,意思是差不多像个真的,姑且叫它真如。

  “云何见所见”,真有个明心见性,可以用眼见到,或用心意识体会的,都错了。那个见不是眼或意识可见,所以夹山禅师说:“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楞严经》上也告诉我们:“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所以荷兰大师指定的修持方法没有大错,只要扩大到无量无边就对了。因为你现在照他的方法,看住自己的妄念,在看的那个是大妄念,懂不懂?明白了这个理,修持的方法还是要从基础来,转回来先作止息的功夫。止息是我们心在造作,这个造作是为了转这个身体,肉体四大全部转了以后,才能见到那个真正的:“觉海性澄圆,圆澄觉元妙。”

  所以后世一般禅宗,像刚才说的,用放任自然这个方法,以及密宗大手印的方法,最后充其量只转心理状况。真到要死的时候,身体痛得哎哟、哎哟叫,鼻孔上了氧气罩时,空不了啦,那个能照的东西,意识所造的没有了,还是黑茫茫的过去了。

  禅宗有个禅师叫天王悟,是马祖的弟子,没有悟道以前,修持功夫、定力都很好。有一次,一个节使看他号召力非常大,认为他妖言惑众,便把他丢到江里去,结果江里冒出一朵莲花,天王悟禅师在莲花上面打坐。节使一看,知道他有道,便把他救起,自己皈依做了弟子。这时天王悟还没有悟道,本事就这么大,等到后来悟道了,没有莲花来了,后来临死时,痛得躺在那里叫哎哟,苦啊!当家的和尚请求他说:师父,你轻声点吧!当年你没有悟道时,被人丢到江里,莲花浮上来,那个名声多大,现在都说你有道了,你临死还那么痛苦地叫喊,传到外面去,我们不好做人啊!请你轻一点叫。天王悟一听,有道理,便问他:你晓得我现在很痛苦,在这痛当中,有一个不痛的,你知不知道?徒弟说不知道,天王悟就对他说道:“啊哟啊哟,这个是不痛的,你懂不懂?”徒弟说不懂,不懂就算了,两腿一盘,死了。

  说他有本事,他痛得叫不停;说他没本事,请他不叫就不叫。这又是一个话头。

  严格地讲,天王悟禅师只转了第六识与第七识,前五识和第八识没有转。充其量得了法身,而报、化二身并没有转,所以学唯识要知道,六祖也讲过:“六七因上转,五八果上圆。”六七识容易转,念头一空,三际托空,第六识转成现量的清明境界;功夫再进步,第七识也可以空掉,这容易,是在因位上转的。很多修持的人,充其量到了因位菩萨,果上就难了。前五识眼耳鼻舌身,包括了这个肉体;第八阿赖耶识除了包括肉体外,也包括了整个物质世界。五八要果上圆,要证到了果位才能转,谈何容易!要修就修个全的,修一半只好来生再来,如果来得及,最好这一生完成了它。

  上面答复了李文同学的问题,要特别注意。

  上次讲到洞山禅师的悟道偈子,再重复讲一次:“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一般修道的,都是从“他”找。他包括了心理、身体。尤其什么任督二脉,什么境界光明,都是他,清净境界也是他,如果一直在“他”上面下功夫,一直在妄心上追求,越修就越远了。

  我们参究洞山师祖悟道的偈子时,不要忘记了一件事,那是当年,他因为过溪水,太阳照着,溪水把他的影子照出来,他看了自己的影子因而悟了。这个境界要把握住,在这个时候“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到处都碰见他,“渠今正是我”,他现在正是我,我们这个身体是他,他变成我了。“我今不是渠”,实际上,我们那个本性,虽然并不是这个身心,可也并没有离开身心。要把宾主两个合拢来,“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并不是说已见道了,是近于道了,可以入道了。

  洞山如何参访、行脚,因时间关系,这里不讲了,现在来看洞山说法。

  《指月录》卷十六:

  【洞山上堂问:向时作么生?奉时作么生?功时作么生?共功时作么生?功功时作么生?】

  这个叫语录,当时讲话的记录,是白话的。

  “向”时,向这个道时,功夫快要到了。“奉”,等于捧着一个东西,抓到了,把握住了。什么是“向”?将开悟未开悟时,等于拿《楞严经》的“色阴区宇”来作比方,色阴区宇快要打破时,天快要亮了,似光明非光明,似明白非明白。“奉”是指正式到了,但是悟了时还要用功,所以“功”时作么生?共功、功功,都是修证的程序。

  一共有五个程序,所以曹洞宗叫五位君臣,由用功、开悟、一直到成功,分五个步骤。

  【僧问如何是向?师曰:吃饭时作么生?】

  这么一说,这个和尚就懂了,不问第二句。接着问:

  【如何是奉?师曰:背时作么生?】

  意思是转过来时怎么样?

  【如何是功?师曰:放下钁头时作么生?】

  做事情做得很累,一旦轻松下来时如何?那真是一切放下了。

  【如何是共功?师曰:不得色。】

  这并非不好色,四大身体属色,一切光明清净也是色,等等。

  【如何是功功?师曰:不共。】

  不共法,洞山怕大家不懂,便作了诗偈,这些诗偈是曹洞宗告诉我们,心地法门一步一步的功夫,是用功的方法,如当文学看,就错了。

  向:

  圣主由来法帝尧,御人以礼曲龙腰。

  有时闹市头边过,到处文明贺圣朝。

  这是向,到达这一步,悟了道,动中也是,静中也是,都在这个境界,始终不变,就差不多了,这是向。

  奉:

  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

  百花落尽啼无尽,更向乱峰深处啼。

  功:

  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

  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

  共功:

  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

  万别千差明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

  功功:

  头角才生已不堪,拟心求佛好羞惭。

  迢迢空劫无人识,肯向南询五十三。

  一步一步都是功夫,都是修行的程序。现代年轻人看不懂这些谈禅的诗,禅宗是该变个方法了。
佛法独不迷信,而且是破除迷信的。佛法不但不消极,而且是积极的。佛法不但不逃避现实,而且是舍己救人的。而且是要你发愿入世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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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洞宗的禅,在五代以后,影响宋代的道家、理学,尤其是易经的学问。道家所谓坎离交等等,都是曹洞宗来的。

  【洞山因曹山辞,遂嘱曰:吾在云岩先师处,亲印宝镜三昧,事穷的要,今付于汝。词曰: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宜善保护。银盌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

  这是洞山对他最得意的弟子曹山讲的,是很重要的传法话。银盘装了雪,都是白的,明月中的鹭鸶也是白的,看来都是白,可是不一样。学禅的要顶门上别具双眼,看清楚啊!

  【混则知处,意不在言,来机亦赴,动成窠臼,差落顾伫,背触俱非。】

  不一样的东西,把它混合成一样,才晓得一点入门的的方法。文字言语不足以代表那个东西,机缘撞到了,就悟了。一有动作,稍稍表达一下,或者讲一句“心即是佛”,反而就变成一个窠臼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所以凡夫境界当然不是它,顺着这个境界也不是它。

  【如大火聚,但行文彩,即属染污。】

  如大火聚这句话,出自《大般若经》,经中大意说:大智慧的人,如大火聚,一盆大火在那里烧,好的、坏的,一股脑丢进来。外道魔道越丢进来,火愈大,燃料愈多,智慧越高,所以大般若如大火聚。

  但行文彩,即属染污,一落言语文字,已经同本性不相干了。

  【夜半正明,天晓不露。】

  这是正式的功夫。黑夜时,这个东西更明白;天亮了,就看不见了。这是什么道理?当年袁老师就是参这个话头,懂了这个,学佛学道就差不多了。现在露一点秘密给你们:六根都不动,什么都不知道,自性显露了。像我们现在坐这里,眼睛等着看,耳朵等着听秘密,六根多亮啊!被无明障住了。夜半正明,天晓不露。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自己参参看。

  【为物作则,用拔诸苦。】

  洞山嘱曹山:你将来出去,要救世、救众生,度一切在苦难中的人。

  【虽非有为,不是无语,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如世婴儿,五相完具,不去不来,不起不住,婆婆和和,有句无句,终不得物,语未正故,重离六爻。】

  用《易经》的方法讲修持、做功夫,特别取用坎离二卦,以离卦为主,这是曹洞宗的五位君臣。

  【偏正回互,叠而为三。】

  《易经》讲三爻之变,“变尽成五”。《易经》的六爻卦中,以第三爻、第五爻最重要。

  【如荎草味,如金刚杵,正中妙挟,敲唱双举,通宗通涂。】

  功夫到了,宗也通,一切经教都通达了。

  【挟带挟路,错然则吉。】

  这也是用《易经》的理。

  曹洞宗的五位君臣,是配和《易经》的理论,诠释修持用功。

  【不可犯忤,天真而妙,不属迷悟,因缘时节,寂然昭著,细入无间,大绝方所,毫忽之差,不应律吕,今有顿渐,缘立宗趣,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宗通趣极,真常流注,外寂中摇,系驹伏鼠,先圣悲之,为法檀度,随其颠倒,以缁为素,颠倒想灭,肯心自许,要合古辙,请观前古,佛道垂成,十劫观树,如虎之缺,如马之馵,以有下劣,宝几珍御,以有惊异,狸奴白轱,羿以巧力,射中百步,箭锋相直,巧力何预,木人方歌,石女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潜行密用,如愚若鲁,但能相续,名主中主。】

  这些都是功夫修持的步骤,以及见地。大家要注意研究。

  【末法时代,人多乾慧。】

  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正法没有了,一般人没有真功夫,学理讲得头头是道,自己没有证到,是乾慧,没有用。

  【若要辨验真伪,有三种渗漏。】

  如要辨别悟道与否?有三种毛病,一看就知。

  【一曰见渗漏,机不离位,堕在毒海。】

  见地不透彻的人,所得的范围跳不出来,只在那个范围中,中毒了,中了自己那一点学问、知识上的毒,以及自己那一点见地上的毒。

  【二曰情渗漏,滞在向背,见处偏枯。】

  换句话说,是主观的情感,自己得一点境界,对那一点境界有感情:嗯!我坐起来很舒服嘛!嘿!这就是了。有些人想:老师恐怕还没有到,我这个他都不知道。其实,早堕在情渗漏中了。

  这个情不是普通所说的情感,而是指自己得到的那个程度,把自己陷住了。

  “滞在向背”,比如落空的人,一动念有,他就不干了。叫他出来为人做事,他不干,这也是情渗漏,有向背,有善、恶,也是见地上落在枯禅,偏枯了。

  【三曰语渗漏,究妙失宗,机昧终始,浊智流转。】

  “语”包括一切佛学、学问。依文解义,在学问思想里打转,真的佛法种子不懂,机用——修持方法的应用,如何成因?如何证果?这个终始窍门,他并不懂。

  末法时代五浊恶世中的修行人,就在这三种花样中转。洞山告诉徒弟们,应该知道这三种渗漏。

  我们参究每一个祖师的悟道,以及他们的行径,就是十念法中的念僧。看看历代祖师们的行径,自己加紧努力修行,这就是念僧法门。

  【师不安,令沙弥传语云居。】

  洞山快要走了,叫沙弥传话约云居膺。

  【乃嘱曰:他或问和尚安乐否?但道云岩路相次绝也。】

  云岩是洞山禅师的得法师父。

  【汝下此语须远立,恐他打汝,沙弥领旨去。传语声未绝,早被云居打一棒。】

  这就是机锋。他要教育这个小和尚,自己老了,看这个小和尚很有希望,所以到师兄那里去指引,希望他教育。他们到了家的人,彼此也不需要通讯,晓得小和尚很成器,不过笨里笨气的。云居打小和尚是教育法,否则这么打过来打过去,岂不是把人家的孩子不当孩子那么玩。

  【将圆寂,谓众曰:吾有闲名在世,谁人为吾除得?】

  我活了几十年,外面名气蛮大,这个名气毫不相干,哪个人为我把它刷掉?这时,小和尚站出来说话了。

  【时沙弥出曰:请和尚法号。师曰:吾闲名已谢。】

  这个小和尚不是随便讲的,他说:“请问你老和尚法名叫什么?”师父名字叫洞山,他哪里会不知道?洞山高兴了:“好!我闲名已谢。”这小和尚已悟道了,他有传人了。

  【僧问和尚违和,还有不病者也无?】

  师父是悟了道的人,结果还是要生病,所以徒弟们有此一问。

  【师曰:有。曰:不病者还看和尚否?师曰:老僧看他有分。】

  洞山回答他:我看他跟我差不多,合伙的股东,你懂不懂?

  【曰:未审和尚如何看他?】

  为什么您在这里头还有分呢?这个和尚不懂。

  【师曰:老僧看时,不见有病。】

  我看的时候,并没有病;换句话说,我痛苦得在叫,还有一个没生病的在这里。洞山转过来问他:

  【离此壳漏子,向什么处与吾相见?僧无对。】

  离开了这个皮袋子,指我们身体,也叫漏斗。这个漏斗很大,《西游记》叫无底洞,一天三餐装下去,又漏掉了,第二天又装,再漏掉,漏了几十年,都装不满。离开了这个漏斗,我问你,我们在哪里见面?这个和尚没有大彻大悟,答不出来。

  【师示颂曰: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

  你想到达,只要向空的路上走就会到的。诗偈写完,命徒弟们替自己剃发、洗澡、披衣、声钟辞众,俨然坐化。

  【时大众号恸,移晷不止,师忽开目谓众曰: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

  然后又留了七天才走。说个笑话,这和尚叫别人不要情渗漏,不要有感情,自己给大家鼻涕眼泪一流,舍不得,又回来,陪大家玩了几天,这一次再也不留了,大家不要哭啊!走了,这就是洞山。

  洞山最重要的东西是五位君臣。等于临济宾主四料简。

  现在再说曹山,《指月录》卷十八:

  【抚州曹山本寂禅师,泉州莆田黄氏子。少业儒,年十九,往福州灵石出家。廿五登戒,寻谒洞山,山问阇黎名什么?师曰:本寂。山曰:那个聻!师曰:不名本寂。山深器之。】

  真正高明的人,两下子就对了,实在聪明。我们现在的年轻同学,假如问他叫什么名字?本寂!什么?师父,我是本来的本,寂灭的寂。人家可不同的,文字就是道嘛!既然叫本寂,还讲什么呢?这就是伶俐、聪明,第一等人物。

  师父也在找第一流的徒弟,这两下,洞山器重他了,他便在洞山那里住了下来,从此可以入室,在方丈房里跑来跑去。

  【自此入室,盘桓数载,乃辞去。山遂密授洞上宗旨。复问曰:子向什么处去?师曰:不变异处去。山曰:不变异处,岂有去耶?师曰:去亦不变。】

  这就是禅,等于永嘉禅师见六祖说:分别亦非意。分别也是空嘛,没有错。

  【遂造曹溪礼祖塔,自螺川还,止临川。有佳山水,因定居焉,以志慕六祖,乃名山为曹。】

  后来曹山到了广州拜六祖塔,再回到江西临川,定居建寺院,因崇拜六祖,所以叫曹山。

  曹山法统完全传自洞山,其教育法见《指月录》等书,他的说法、见地、修证、行愿都在内。里头的小字是后世曹洞宗门徒加的,更要注意。

  【僧问:学人通身是病,请师医。师曰:不医。为什么不医?师曰: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这是教育法,禅的教育法决不替你解答问题,因为你懂了,却害了你,那是老师的,不是你的。有时你有问题,再给你加个问题,等你自己撞出来以后,才是真对了。禅宗要你自肯自悟,若一念慈悲帮了你,就害了你。如果该替你解答,佛经三藏十二部中都已解答,我们看了佛经,也未成佛啊!

  这个和尚不问经典,什么《大乘起信论》,真妄不二法门,那些学问都已学到他身上去了,可是他却通身是病,医不好,请师父医。曹山说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怎么办?要自己打出来。

  【问:沙门岂不是具大慈悲的人?师曰:是。曰:忽遇六贼来时如何?师曰:亦须具大慈大悲。曰:如何具大慈大悲?曰:一剑挥尽。曰:尽后如何?曰:始得和同。】
佛法独不迷信,而且是破除迷信的。佛法不但不消极,而且是积极的。佛法不但不逃避现实,而且是舍己救人的。而且是要你发愿入世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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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贼是指自己的六根。始得和同就是天下太平。

  最后,曹山临走时,写了一首偈子。唐宋时代大祖师们,开悟和临走时的偈子都是宝贝,千万注意。宋朝以后就要当心了,因为后世有些语录,是请抽鸦片的书生作的,靠不住。后世有些祖师们,希望自己死后,名字也能编进《大藏经》里,所以雇人代写语录。我也亲见这等事。天下好名之甚,有胜于此者几希!

  【曹山示学人偈曰:从缘荐得相应疾,就体消停得力迟,瞥起本来无处所,吾师暂说不思议。】

  用功修定以后,参话头也好,非等时间因缘到来才能开悟。此如虚云老和尚,在禅堂里打坐参话头时,外面世界看得清清楚楚。到后来,突然端一杯茶,茶杯掉在地上,啪一声,打破了,悟了。古人这些例子很多,灵云看到桃花而悟道,一个缘来,“从缘荐得相应疾”,来得快,所以修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不要说我睡了一年,怎么还没开悟?好像很划不来似的。

  什么叫“就体消停”?就是我们打坐用功,有些拿着《楞严经》,什么经等,有些则做气功,蛮空的,过了一阵又变了,上午蛮空,下午又掉啦,这些就是“就体消停得力迟”。尤其是懂了佛,懂了禅的理以后去用功的人,都是“就体消停得力迟”。因为空的道理晓得了,所以念头一来就想把它空掉;有时空得很好,有时却空不掉。这也是“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看住妄念这个法子,有时就是“就体消停得力迟”。

  “从缘荐得相应疾”是缘觉,独觉乘。“就体消停得力迟”是声闻乘,罗汉乘,偏空。

  如何是如来禅、祖师禅呢?“瞥起本来无处所”,就是上次提过的“一念缘起无生,超出三乘权学”,那也就是“瞥起本来无处所,吾师暂说不思议”。

  曹山四禁偈:

  【莫行心处路,不挂本来衣,何须正恁么,切忌未生时。】

  拿一个能照的心,看住这些妄念,以心观心,就是心处路,也就是前面李同学的那个问题。这个路是修行之路,但不是最高明的。

  什么是“本来衣”?本来面目清净,觉海性澄圆,想守着清净圆明,早挂上了。所以有一些老修行的人,经常想保持一念,一念清净圆明掉了,就拼命找,哪还找得到!那一念都已经不对了,早挂上了,早就染污了。佛经上说:无住无著。你著在清净上已经错了。

  “何须正恁么”,这个时候怎么办?“切忌未生时”,任何一个境界,在一念未动以前该怎么样?是让它动起来,还是不让它动起来?自己去参,曹山没讲。

  如果守着未生以前,如《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要保持这个,你早挂起本来衣了,错了。“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已经行了心处路了。

  这些都不著,然后才能谈祖师禅。“何须正恁么,切忌未生时”,一念未生之前,是什么?既生以后,是什么?要明白这个才行。

  现在讲这些资料,等于还在作准备工作,是讲到修持之路前的资料。应该如何修持?要自己晓得把握,以后自己专修碰到问题时,我们这次研究过的,会使你想出点影子来,可找这些东西来参考。我的用心是如此。

  现在讲云门宗。

  云门宗的兴盛,也在唐末五代一百年间。后来当欧阳修奉命修五代史时,非常感慨五代没有人才,认为整个世纪,在政治及其他各方面,都没有人才。可是王安石等人的意见则相反,认为五代人才太多了,只可惜都出世了,不肯走入世的路子。沩仰、临济、曹洞、云门,尤其是云门,气宇如王,一个个都有帝王才具,看不起世法。所以唐末到五代乱世时期,是禅宗鼎盛时期;南北朝最乱时期,是清谈鼎盛时期,也就是文化哲学最发达的时期。过去一般人研究中国哲学史,说是清谈误国,好像清谈对那个时代的学术要负责任似的。其实,倒是时代历史要对学术文化负责任。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清谈并未误国,倒是当国者误了文化。

  在五代时期的人才,认为当时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时代,所以靠边站开了,既然他们都是大慈大悲救世之人,为什么非剃了光头,跑到禅宗里面?难道不肯把这个时代弄好吗?为什么不干?诸如此类的问题,在研究五代文化史的时候,应该另予估量,而不可人云亦云。

  第十五讲

  如何去身见

  鸟飞式

  再说修气

  睦州的草鞋

  说云门

  三平偈

  法身两般病

  陈尚书宴云门

  国内外一般讲禅宗的,喜欢研究公案,然后作批评性的理论而已。我们学禅宗,学的是见地、修证、行愿三者。听了课以后,自己要做功夫去求证,否则与一般禅学的路线没有两样。

  我们修持之所以不能得定,是因为身心没有调整好,尤其是身体的障碍太多,身见是最难去掉的。我们一打坐修定,身见——身体的障碍就有了。因此,不能去掉身见,想进入定境,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如何去掉身见?在修持的方法上,修出入息是比较容易的。西藏密宗特别注重修气、修脉、修明点、修拙火——这是一条固定程序的路,这个路子修持不好,无法证菩提,密宗如此强调,是有它的理由的。

  修出入息,至少可以祛病延年。虽然祛病延年及返老还童,并不是我们修道的目的,但能做到身心健康,求证道业就比较容易了。

  前几次讲了炼气的方法以后,很多人搞错了,连炼气也成了“水老鹤”,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其次的问题,假如要求证佛法,修戒定慧是不二法门,求证果位,只要一条路。

  谈守戒,第一个要戒淫念,包括性行为、性的冲动、手 yin、自慰、遗精等等。大乘与小乘戒律,在这方面有差别,小乘戒律为求证果,第一条戒律是戒淫;大乘戒律第一条戒杀。小乘戒律以性行为犯戒;次之,有性的欲望也是犯戒。佛在世时,有一个比丘尼被土匪强暴,佛说,这比丘尼在被强暴的过程中,念头没有动,所以不犯戒,这是小乘的戒律。其他如梦遗,梦中有对象的,也算犯戒。

  学佛修道的人中,遗精的特别多。在大乘菩萨道中,漏失菩提即算犯戒,不管有念也好,无念也好,有梦也好,无梦也好都算犯戒。所以要求得身心定力,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而最难的是心理问题。没有梦的遗精行为,是阿赖耶识种性的习气,很微细。要做到不漏,有一个“鸟飞式”的方法可炼,这是对治的一味药,现在介绍给大家。

  每天睡觉以前,站着,脚后跟分开,前八后二(两脚后跟距离约二寸)。第一步,臀部肌肉挟紧,不是提缩肛门,肛门收缩久了会成便秘的,小腹收缩。第二步,两手作鸟飞状,自然地,慢慢地举起来,动作要柔和,嘴巴轻轻地笑开,两肩要松开,两手各在身体左右侧,不要向前,也不要向后,很自然地举起来,越慢越好。与手上举同时,把脚跟提起来,配合姿势向上。

  第三步,手放下来时,嘴巴轻轻闭起,同时脚跟配合慢慢放下。站着时用脚的大拇指用力,姿势一定要美,要柔和,越柔和越好,重点在手指尖。手一起来,自然有一股气到指尖,到手一转,气拉住了,会自然地下来,白鹤要起飞时,就是这个姿势。

  每晚睡觉以前做,开始时做十下,做时两腿肌肉会发痛,以后慢慢就好了,慢慢增加次数。

  做了这个姿势以后,如要使身体健康,还精补脑,长生不老,还要加一个动作。每天做这些姿势,近视眼、老花眼都会好的。加的另一个动作是:

  一、用大拇指中间骨节,按摩自己后脑的两块骨头,转圆圈,先顺时针转三十六次,再倒转三十六次,不等。视觉神经就在这里头。

  二、用食指中间骨节揉两眼间鼻侧,这里有两个小窝窝,是两个穴道。以前我曾经两眼发红肿痛,嘱朋友针灸在这两个穴道上,立刻痊愈。

  三、两手不离开,同时揉两眼眶,即眼睛边缘骨节,顺转,越紧越好,再倒转,转数自定。

  四、手不离两眼,然后移至太阳穴,压揉。

  五、眼、牙齿闭着,手掌抱着脑子,道家则把两耳用手倒转来蒙着,两手在脑后打鼓,在后脑心用手指弹,学武功者称鸣天鼓。

  如此脑子清爽了,头也不会痛,然后慢慢地,可到达还精补脑,长生不老。

  这是炼精气的动作。

  鸟飞式对于遗精的毛病有大效果,心理部分则要自己慢慢做功夫去除。

  道家的“服气”,如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空气就吃进去了。功夫做到一个阶段,可以辟谷时,便要服气。

  这些功夫都是助道品,有助于修道,也是对治法门。

  另外一个问题,我们打坐妄念不易停止,身体不容易健康,所以教大家修出入息。这方法天台宗特别重视,发展成数息、听息、调息。西藏密宗各教派也特别重视,绝对有它的道理。

  修气的法门不是菩提道果,可是它可使我们易于证果。天台宗小止观法门的六字:“呵嘘呼嘻吹呬”,是调整身体的,许多人都搞错了,现在重新示范一次:

  站着,肩膀一挂,两手随便一摆,气就到了,就好像作鸟飞式时,臀部肌肉一挟紧,气就到了,这是个关键。以发“呵”字为例,只要意识,声音不必发出来,小肚子随着气呼出自然瘪进去,待把气呵光了,没有气可呵了,只要把声音停止,嘴巴一闭,鼻子自然会将气吸进来。要多作几次,然后放下,听声音,听至呼吸与心念专一,杂念没有了,自然空了。

  为何教我们在打坐前调呼吸?因一般人调息不容易调得好,不如先作粗猛的呼吸。呼吸粗的叫风,细的叫气。当气到达好像不呼不吸时,微细最微细的那个叫息。天台宗的数息、听息、调息是讲息,不是讲风,也不是炼气。息为何分三个阶段?是科学上的问题,在此暂时不谈。

  上坐以后,先修风,手结亥母手印(密宗称谓),也就是京戏的兰花手。炼气时肩膀要端起来,让手臂伸直,手放在胯骨上(手过长、过短例外),手臂一伸直,肩膀自然端起,里面的五脏也自然都张开了,气就贯通,所以,非用这个姿势不可。

  下一步,鼻子吸气时,小腹自然向内缩,气吸满了,不能吸了,就吐气。吸时细、长、慢。放出时粗、短、急。往复这样做,到了气满时,自己会不想做了,此时就不大起妄念了,然后由气转成息,心境自然宁静下来,感觉到鼻子细微的呼吸,意念与息不要分开,吸入知道吸入,呼出知道呼出,吸入暖知道暖,吸入冷知道冷,意念与气息始终相合,不能离开,如果有一念没有感觉到息时,就是已经在打妄念了。慢慢慢慢如此练习,真到了一念之间,心息真的合一了,密宗的修法叫心风合一,“心风合一者,即得神通自在”,至于祛病延年,返老还童,更是不在话下。

  觉得心息相依时,慢慢地,到了后来,好像呼吸停止了,念头也空了,纵然有一点游丝杂念,也不相干。此法最容易得定,最容易证果,除此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做有为功夫的话,就是有这样严重。
佛法独不迷信,而且是破除迷信的。佛法不但不消极,而且是积极的。佛法不但不逃避现实,而且是舍己救人的。而且是要你发愿入世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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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云门禅师悟道因缘,《指月录》卷二十:

  【韶州云门山光奉院文偃禅师,嘉兴人也,姓张氏。幼依空王寺志澄律师出家。】

  这位师父是律宗的,律宗严持戒律,云门跟这么一个老师出家,开始修持是非常严肃的,这一点须注意。说其个性:“敏质生知,慧辩天纵”,他特别的聪明,而且没悟道以前,口才就非常好。

  “及长落发,禀具于毗陵坛”,禀受具足戒,就是持受三坛大戒,沙弥戒、比丘戒、菩萨戒。毗陵坛是在南京,受戒后,他二十几岁了,回来跟随本来皈依的师父好几年。“探穷律部”,这时候,他已把律宗的道理、修行,研究得非常深刻。他不仅只在学理上深入,同时也随时在做功夫。真讲律宗的人,并不是光在行住坐卧上守规矩,行住坐卧还是威仪律,真讲戒律就是随时要在定中。为什么走路要规规矩矩?因要随时在定中,不能有一念散乱。所以这时云门已经在用功了,以一个绝顶聪明的人,随时在做功夫,但“以己事未明,往参睦州”,他不以自己的功夫为足,认为自己没有开悟,此事未了,此心不安,便去找睦州参访。

  睦州在当时很了不起。睦州和尚悟道以后,没有住庙子,因为他有个老母亲需要奉养。戒律上规定,以出家人的身份,拿庙子上的钱,养自己俗家父母,是犯戒的。因此他不住庙子,也不接受供养,他自己做工,每天编草鞋,卖了,拿钱买米养母亲。

  黄巢作乱,到了睦州这个地方,城里的人恐吓万分,大家只好找和尚了,因为知道他有道。睦州和尚叫他们把自己编的草鞋挂在城门口,结果黄巢的部队一到,看到四面城门关闭,城上很多天兵天将守卫,黄巢哪信这一套?命令攻城,结果莫名其妙地被打败了。后来一看城门口有两只草鞋,才知道陈睦州大法师住在这里,他是个有名的大孝子,于是黄巢退兵而去。不过这段事正史上不记载,认为这太神话了。所以睦州在禅宗里头是俗僧,就是佛经上所谓长者。

  睦州一看到云门来就关门,理都不理,“师乃扣门。州曰:谁?师曰:某甲。州曰:做什么?师曰:己事未明,乞师指示。州开门一见便闭却。”

  这是睦州对云门的教育法,很有意思的。

  “如是连三日扣门。至第三日,州开门,师乃拶入,便擒住曰:道!道!师拟议,州便推出曰:秦时(车度)(左车右度)轹钻。遂掩门。”门一开时,云门的脚便踩进去,睦州也不管,管他是腿也好,手也好,卡哒一声,云门的腿被夹伤了。这是禅宗的教育法,真吃不消,现在的人不到法院告他才怪。

  “秦时(车度)(左车右度)轹钻”,就是秦代的老古董,这么一句话,他悟道了。“损师一足,师从此悟入”,这是云门的悟缘。

  不像灵云见桃花而悟道,那多舒服啊!还有一个比丘尼,“归来手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那更是幽雅,云门可不然,伤了一只脚,总算开悟了。

  我们要注意,虽然上面的资料非常简单,但云门从小出家,做了十几年的功夫,律宗的经论、教理都通达了。当然,佛学是佛学,唯识也好,般若也罢,讲得再高明也没有用,此心还是不能安。等到事情来了,用不上,所以己事不明,云门在追求这个东西。

  云门这一段悟缘的记载比较简化,如果把他十几年来的修持经过记下来足为后人作一番参考,可是古人觉得记载自己的事情,有点像自我宣传,所以不干,今人就不同了。

  云门后来抵灵树,这是一个江西的庙子。“冥符知圣接首座之记”,这个庙子前任的住持知圣,曾经预言:将来这里的大方丈,是个得道的人。“初知圣在灵树二十年,不请首座”,丛林的规矩,和尚下面领头的叫首座,知圣下面始终未请首座,他的弟子们就问了:“师父,你请个首座嘛!”知圣说:“我的首座刚刚出世呢!”过几年,又说:“我的首座长大了,现在牧牛。”再过几年又说:“我的首座出家了,现在到处行脚参访。”然后,“喔!悟道了。”有一天,吩咐徒弟们打钟,大开山门:“我的首座弟子来了。”大家出来一看,云门行脚刚到,到这个庙子来挂褡,老和尚一看到人就说:“奉迟久矣!”我等你很久了。马上请云门当首座。过去大丛林请首座,等于现在政府发表院长、部长一样,极为庄重。

  这个庙子在江西南部,靠近广东。唐末五代时,地方军阀割据。“广主”就是两广的军头,是一个有名的暴虐军阀。“广主刘”不记载他的名字,因为这些人虽然独霸一方,但算不上是什么人物。当时丛林的大和尚都是政府聘的,这个广主刘准备造反,特地来看大和尚,“请树决藏否”,来问知圣和尚造反好不好。在他未到以前,知圣已经知道了,等这位广主一到,知圣两腿一盘,涅槃了,等于答复他,你如果造反,会同我一样,要死的。

  这位广主问当家和尚:“和尚哪一天有病的?”“不会有病,刚刚大王还没到前,有一封信,叫我送给你看。”广主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人天眼目,堂中上座。”推荐云门接这个庙子。广主完全懂了,“寝兵”不造反了,同时请云门当大方丈。

  现在不管这些热闹事,回转来研究,如何在心地法门上用功。

  云门的教育法,开堂问众人说:“汝诸人无端走来这里觅什么?老僧只管吃饭屙屎,别解作什么?汝诸方行脚,参禅问道,我且问汝,诸方参得底事,作么生试举看。”

  这都是当时的白话记录,云门下面有四五百人。“于是不得已,自诵三平偈”。三平是大颠和尚的弟子,大颠在广州,是马祖的弟子,也是有名的大禅师。三平和尚是大颠和尚的首座,韩愈被贬到潮州以后,跟大颠是好朋友,每天向大颠和尚问道,大颠始终不对韩愈讲。有一次,韩愈问大颠和尚,“弟子军州事繁,佛法省要处,乞师一语”,韩愈向大颠和尚请示佛法,“师良久,公罔措”,韩愈说:“师父,我还是不懂”。三平站在旁边就在禅床上敲三下,大颠和尚说:作么?三平说:“这个道理,先以定动,后以智拔”,韩愈说:我懂了,师父怎么不告诉我,倒是小师兄的话我懂了。老和尚一听,拿起棍子就打三平,为什么打他?因为对韩愈讲道理是害了他,接引韩愈须把一切道理都堵光。有学问、有思想的人不易入道,因为自己很容易拿道理来下注解,三平告诉他这两句话,韩愈自认为懂了,其实还是不对。

  三平后来是大祖师,写了一首悟道偈,非常好,所以云门祖师借用。他们两个时代距离约有几十年。

  云门祖师借用三平的偈子说:“即此见闻非见闻”,念了以后,看看大家都不懂,便接下去:“无余声色可呈君”,然后看看这班僧众,又不懂,自己说:“唉!有什么口头声色?”又念第三句:“个中若了全无事”,看看大家仍不懂,又说:“有什么事嘛!”又念三平的第四句:“体用何妨分不分”,大家还是不懂,他又下注解:“语是体,体是语。举拄杖曰:拄杖是体,灯笼是用,是分不分?”停了一下,大家没有答复他,又说:“你们难道不知道,一切智智清净,懂不懂?”——这就是禅宗的教育法。

  有一次,我与学生上街时,看到街上年轻男女情人搂着走,同学问我作何感想,我说:

  即此见闻非见闻,无余声色可呈君。

  个中若了全无事,体用何妨分不分。

  同样的道理,不是笑话,大家不易了解的。

  “师(云门)曰:光不透脱,有两般病,一切处不明,面前有物,是一。”

  我们打坐参禅,智慧的光、自性光明没有来,是因为有两种毛病:一是在任何一切处,眼睛前有个东西,把你障碍住了,而不自知,所以无法明心见性。

  我们打起坐来,是不是面前有物?闭起眼睛,黑洞洞的,看不见,张开眼睛时,不到见闻“皆”见闻,“现前”声色可呈君了。眼睛一张开,就被外界给牵走了,做不到“个中若了全无事,体用何妨分不分”。

  闭起眼睛来,眼皮就障碍住了,黑洞洞的,一片无明。禅宗祖师骂人:黑漆桶一个。我们身体像桶一样,在桶里头黑洞洞的,这怎么行啊!一切处不明,面前有物是第一毛病。

  能把身体的观念,真空得了,般若的心光才能够出来,那时才能谈得上:“体用何妨分不分”。也可以说,内外何妨分不分。这是第一点,很确实,不像他上面说法的作风。

  又:“透得一切法空,隐隐地似有个物相似,亦是光不透脱。”

  注意这里,有时道理上悟到一点,坐起来也比较空一点,当然还没有完全透得法空,只有一点影子。但是,注意云门的话,坐在那里,空是空,可是隐隐地,好像还有一件事未了,说是妄念,又不是,但是就有个东西在那里。不要认为自己对了,生死不能了的。

  云门讲得很清楚,透得一切法空,理也到,境界也有,但是定中隐隐地,好像有个东西障碍你一样,这就是般若心光不透脱。透脱就是透出来解脱了。所谓透了,就是无内外、无障碍,解脱了。

  云门很确实地告诉我们见地、修证、行愿,都要注意。又说:

  “法身亦有两般病”,一念不起,清净无生,这是法身,也有两种病:

  “得到法身,为法执不忘,己见犹存,坐在法身边,是一。”

  得到空一点境界时,清净了,这只能讲相似于法身,近于法身。但离开这个清净境界,你就没有东西了,因此抓得牢牢的,这就是法执。法执一在,这里头就有我见,就是“己见犹存”。所以不必说“法无我”,连“人无我”也没有达到。毛病是住在法身境,守这个清净,以为究竟,出了大毛病,这就是法身病之一。

  第二个法身病,“直饶透得法身去,放过即不可,仔细检点将来,有什么气息,亦是病。”真达到绝对的清净、空的境界,真做到了随时随地都在空境中,还犯了一个毛病,就是如果不守住空的境界,一念不定,就完了。没有法身,那个空的境界就跑掉了。

  在座有几位老朋友,都有点心得,勉勉强强,打七用功,逼一下,有点清净,觉得蛮对,理也悟了。“放过即不可”,放松一点,入世一滚,事情一忙,什么都没了。自己仔细反省一下,有什么用?有什么气息?这也是大毛病。

  我们看禅宗语录,常常把这些重要的地方,马马虎虎看过去了,其实这些都是宝贝。我们光看扭鼻子啦,看桃花啦,再看也悟不了道,刚才说的这些,才是重要的地方。

  “垂语云:人人尽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你要找道,越找它越看不见,过一阵问大家:“作么生是诸人光明?”大家都不明白,答不出来,自己代表大家答:“厨库三门”,厨房、库房、三门外。再看看大家仍不响,又说:“好事不如无”,下座,进去了。

  这是禅宗、禅堂的教育法。

  再谈云门对人的教育法,有一次,云门到了江州,陈尚书请云门大师吃斋,尚书相当于现在的部长,官位很大。他要考考云门,才见面便问:“儒书中即不问,三乘十二分教,自有座主,作么生是衲僧行脚事?”

  这位陈尚书佛学很通,禅也懂,一见云门便问:儒家的书我不问你,世间的学问,佛经三藏十二分教我也不问,那些是研究佛学的大师们的事,让讲经法师去搞。我只问你,你们参禅的人,要明心见性,到处参学,你对这件事看法怎样?

  他是主人家,客人一来,才见面,很不礼貌的样子,就考问起云门来了。

  云门问他:你这个问题,问过多少人?陈尚书说:我现在请教你。

  云门曰:“即今且置,作么生是教意?”

  现在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不答复,我请问你:《大藏经》每个经典里头讲些什么?

  这位尚书答:“黄卷赤轴”,没什么,都是些装潢得很好的书。

  “这个是文字语言,作么生是教意?”陈尚书给他一步步逼得内行话都出来了:“口欲谈而辞丧,心欲缘而虑忘。”

  真正的佛法没有语言文字可谈,听起来,这位尚书大人好像开悟了似的。云门一听,便说:

  “口欲谈而辞丧,为对有言;心欲缘而虑忘,为对妄想,作么生是教意?”

  这是相对的话,研究过唯识的就知道,上一句是对语言文字而讲,下一句是对妄想来讲,也是相对的话。云门说:你还是没有答复我的问题,我问你,什么是教意?佛经究竟讲些什么?“书无语。”这位尚书不讲话了,这一顿素斋颇为难吃的样子。

  云门又问:我听说你是研究《法华经》的是不是?是啊!经中道:“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这是佛说的,在家出家一样可以成道,在家行菩萨道的人,一切治生产业与道体没有两样。

  “且道非非想天有几人退位?”云门又接着问。

  问题来了,佛法的宇宙观,超过色界有个非非想天,非非想天的天人有几个退位?既然一切世法与佛法不相违背,为什么死死的在那里闭眉闭眼打坐?为什么要求自己不动心?非非想天有几人肯下降人间?到了高位的有谁肯下台来?

  这位尚书给他逼得答不出来,云门就训话了:“尚书且莫草草”,佛法不是那么简单,你不要认为自己很高明。

  “三经五论,师僧抛却,特入丛林,十年二十年尚不奈何,尚书又争得会?”

  佛学讲得呱呱叫的,和尚里头多得是,他们认为自己没有悟道,因此不研究佛学,把教理丢掉,跑到丛林禅堂里参禅,参个十年、二十年,连一点影子都没有的,多得很呢!尚书你别以为已开悟了,还差得远呢!

  云门老和尚很厉害,这一下骂得那位尚书跪下来,说:“某人罪过罪过”,这才服气。
佛法独不迷信,而且是破除迷信的。佛法不但不消极,而且是积极的。佛法不但不逃避现实,而且是舍己救人的。而且是要你发愿入世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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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讲

  顾鉴咦

  法眼宗

  见桃花悟道

  围起来打

  四禅四大和三大劫

  身心健康的修道

  性相二宗

  五遍行及五阴

  意识和余力

  禅宗讲见地、修证、行愿时,多半用的是隐语,所以不要被美妙的辞句瞒过去了。

  云门的宗法非常难,所以云门宗出来的人才,都很了不起,但是很难教出几个人来。云门的眼界高,教育法也严。云门的教育法是顾、鉴、咦,而不直接谈见、修、行。

  什么叫顾、鉴、咦?比如学人来见他,他眼睛一瞪,说:你看清楚了吗?学人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便慨叹一声:咦!

  现代人研究禅学,有把顾、鉴、咦当话头来参的,参它就会悟道吗?不一定!

  云门的气宇如王,教育方法非常严肃,尤其因为他是律宗出身,对弟子们戒律的要求非常森严,他随时都在提醒学生们用功。也许学生们正在路上走着,碰到云门,他叫:“你看!”学生一回头,看着他,不懂,云门曰:“咦!”叹一声。咦,可不是《小止观》中的六个字,别把它当气功看,如果当气功看,那就糟了。

  现在来谈法眼宗。法眼宗在南宋时代就衰落了,此宗与云门的教育法不同,比较注重文字。这一宗的人才,文学修养都很高,比如永明寿禅师(《宗镜录》的作者),即属法眼宗这一系。法眼宗注重文字、教理,才产生了永明寿的教理与修持并美。法眼禅师悟道的因缘,大家可以自己研究。

  法眼禅师有名的诗:

  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

  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谿。

  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

  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

  诗作得不算特别好,但却是禅的境界。他主张见地、修证、行愿并重。要穷理,理明到了极点,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一切妄念都没有了,就是“忘情”。用功的第一个道理是要理透,然后功夫才到。

  到了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时,怎么样的比喻都讲不出来了,怎么比喻都是错误的,因为无法相比。

  “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谿”,这是现前的境界,住在山上的人,经常看到这景象,尤其冬天的月亮最好看,大雪封山,人影没有半个,然后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下面一片琉璃世界,这个时候,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妙不可言。“到头霜夜月”,就是这个境界,一片清明,忘身、忘念;人我世界都空了。第二句话要注意,“任运落前谿”,我们有时瞎猫撞到死老鼠,大境界没有,只有一点点空,偶然有一点禅了,但等一下就掉了,这类人很多,就是不懂“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谿”,明极则暗生,这是当然的道理。什么叫掉了?暗极又会生明嘛!这是理没有透。

  下面两句“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好诗,实实在在的境界。果子熟了,猴子来摘水果,抱也抱不动。猴子偷水果很有意思,右手摘了一个,挟在左臂下,再用左手去摘,挟在右臂下,双手不断地摘,水果不断地从臂下掉到地上,看到人来了,赶紧跑,这就是人生。这个钱抓来放银行,那个钱抓来买股票,然后走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同猴子抓水果一模一样。有些猴子心平一点,抓一个两手捧着就把它吃掉了;如果要偷的话,一定一个都没有。

  这一段完全讲功夫,阴极阳生,阳极阴生的境界,随时在变动,不要认为清明境界一念不生能一直保持住,如果一念不变去,你就是妖怪了,妖怪就叫外道。我们守住一念,久了以后就落在枯禅,没有生趣。事实上它一定会变的,中国道家称为“九转还丹”,一层层地变化,真到后来得了果位,“果熟兼猿重”,猿代表心意,但这一段功夫是“山长似路迷”,果熟要慢慢修得。我们打坐三天就想证果,没有这回事。要慢慢地,有时连自己都怀疑,好像没有希望了,就是山长似路迷,这些都是讲功夫。

  最后两句:“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现成的境界,抬头一看,好像在黑暗境界中,光明掉了,不过还有一点残照在,原来那个灵灵明明的还在,就在那个房子西面。“住居西”是双关语,也可说是西方极乐世界,这极乐世界不一定代表西方净土佛国,而是代表自性清净。

  法眼宗非常平实,但偏重于文学方面,比较着重于文字。《指月录》记载了这一首,《五灯会元》卷十,则录了另外一首。法眼禅师与李王赏牡丹花谈天,五代的李王,就是唐太宗的后代末路王孙。李王很尊重法眼禅师,是法眼禅师的皈依弟子。有一天,这位小王请法眼禅师同赏牡丹,一方面问佛法。牡丹代表富贵,赏完花后,李王请他作首偈子,他当场就写了一首诗: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

  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天气凉了,他们披着披风对着牡丹花丛。“由来趣不同”的趣字同趋,走的路不同。

  “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这两句真好,但是袭自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过偷得很高明。

  “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描写花,好诗。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他对这个末代王孙说:你赶快去修道,时代已经结束,不是你的了,何必等到花掉下来,你才知道是空的呢?正此时,恰到好处,你赶快收场,这句子写得多高明。又在《指月录》卷二十二有:

  【师(法眼)颂三界唯心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唯识唯心,眼声耳色。色不到耳,声何触眼。眼色耳声,万法成办。万法匪缘,岂观如幻。大地山河,谁坚谁变。】

  这就是法眼这一系的禅宗,后来法眼一系发展下来,到了宋代,除了永明寿禅师以外,就是浮山远禅师。

  如果研究中国文化发展史,要特别注意沩仰宗的九十六圆相。沩山禅师乃百丈禅师的弟子,仰山禅师是沩山禅师这一系来的,跟着下来就是临济、曹洞,时代已到晚唐、五代。云门、法眼则是五代了,浮山远禅师、永明寿禅师已到了宋朝。这中间一差就两三百年,我们几句话就带过去,几百年一刹那而已。

  时代愈向后发展,简单的方法也越形繁复,同现在科学一样,分工越来越精细。临济的四料简、三玄三要,到了曹洞就是五位君臣,云门的顾、鉴、咦也过去了。到了法眼,演变成“九带”,这九带成了东方文化,传到日本,变成功夫方面的术语,黑带、黄带……等九条带子。这就是从浮山远禅师的九带演变来的,九带就是九个类别。

  现在的禅宗很可怜,一般人以为打坐是禅,参话头是禅,默照也是禅,还有一种把沉思冥想也当作是禅,这就很严重了,宋朝大慧杲禅师称这个是“默照邪禅”。

  还有一般讲禅学的人,讲得就更容易了,比如说:见桃花而悟道啦;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这是大家最喜欢讲的,搞禅学的书上常有。穷人上街,百货店里摆些什么,经常没有看见,见百货不是百货,那不是禅了吗?

  还有灵云禅师见桃花而悟道,这个故事很有名。灵云禅师参禅参了二三十年,参不通,这一段谁都不去注意,有一天,他在放松之间抬头一看,看到桃花,噢!原来这个,悟了。他写了一首偈子: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这也等于一个比丘尼悟道时所作:

  竟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

  归来手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灵云禅师参禅参了三十年,“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同迦叶尊者一样,释迦拈花,他就微笑了,他究竟悟了什么?为什么种桃花的人,一辈子也没有悟道呢?这是问题——话头。

  如果讲见桃花悟道,那么**六世当然也悟了道,他的情诗便有:

  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

  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你尚多情。

  如果在这些文字上凑,一辈子也搞不清楚,人都搞疯了,变成一个疯狂的人。灵云禅师见桃花而悟道,与释迦牟尼佛睹明星悟道,是同一个道理。同虚云和尚打破茶杯,也是同一个道理。灵云禅师用功三十年一直在找,找不到。至于三脉七轮、奇经八脉,在他则已经不在话下。有一天,忽然放松一下,站起来,要松弛松弛,一看花,花还是花,我还是我,眼睛看到花的时候,心念已经不在花上了,那个视力的功能回转来,视而不见,眼里没有桃花,心里也没有桃花,这时正在用功吃紧之际,心里很紧张,抬头一看这个东西,眼睛对着它,马上一返照,心念顿时一空,如此而已,没什么稀奇。岂止看桃花而悟道!看什么都一样。

  我有个方法可以试验,你去跑上几圈,跑完了以后,刚刚站住,气还没有回转来,只要有人拍你一下,对你说:好了,你已经到家了。那时你一定以为你悟了,心里觉得很踏实,有悟了的感觉。这是心理状态,骗人的。

  像这样的“禅”,后世太多了,不能乱搞,这不是真的禅。因此,雪窦禅师作了一首诗说:

  潦倒云门泛铁船,江南江北竞头看。

  可怜多少垂钩者,随例茫茫失钓竿。

  这是指后世参禅的人,连我们在内,现在都在这个境界里,随例茫茫失钓竿。江南江北到处的人,都想上这只船,等于我们到处求师,到处钻。但是别说学的人没有学成,连那些教的人,想钓钓看有没有大鱼,结果是“本欲度众生,反被众生度”,连自己的钓竿都弄掉了。

  古代人学佛的路子和后世人有何不同?佛并没有说明心见性就是禅。那些认为了生死就是禅,以及明心见性就是禅的想法,是中国宋元以后的禅宗讲的。佛在灵山会上拈花微笑,千古以来很少有人参透,我经常教人参这个公案,佛为什么拈花?迦叶尊者为什么微笑?这里头有见、修、行,三要都在内,不是那么简单。再说佛传禅宗心法时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咐嘱摩诃迦叶。”佛并不是说:我有直指人心,明心见性法门,咐嘱摩诃迦叶。这是后世改的,虽然意义差不多,但是文字一改,观念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明心见性就是禅,那什么是心呢?有问题,这是第一桩错误,很严重。

  第二,自达摩祖师东来,一直到六祖以前,他们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怎么指?决不是六祖以后这一套指法。以二祖那样的学问,那样的修持,最后还是心不能安,要求安心法门。难道他那么没出息?以他的学问、修养,应该早就安心,就像我们看空了人世间一切等等,怎么他还没安心呢?乃至他得法以后,再传给三祖自己又到花街柳巷去玩了,还说是在调心,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他连我们都懂的道理都不懂吗?

  第三点,三祖来见二祖时,三祖一身是病,古代讲“风病”,就是现代讲的血压高、神经痛、骨节发炎、浑身是病,求二祖替他忏罪。二祖对他讲:“将罪来与汝忏”,要他把罪业找出来,然后为他忏悔。二祖对三祖这样说,过了好一会儿,“良久,曰:觅罪了不可得。祖曰:与汝忏罪竟。”三祖由此悟了,病后来也好了。这个可不是普通心理上有个空的念头而已。病由业生,业由心造。二祖等于告诉他,你心若空了就没病,后来三祖的一身风病就好了。这悟个什么?这是心物一元的心,如果只从意识心上讲:噢!我心好清净,我解脱了。解脱个什么?解脱不了的。他的病从此好了,这里值得注意。

  四祖来见三祖时,和二祖见达摩祖师的公案类似。四祖当时年纪很小,才十四岁,“来礼祖曰: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三祖一听,反过来问他:“谁缚汝?”到底谁捆住了你?四祖琢磨了一下说,没有人捆住我呀!于是三祖就说:“何更求解脱乎?”那么你又何必求什么解脱呢?小小年纪的四祖,这样就开悟了。

  五祖见四祖的事更怪了。达摩祖师传下来的,四祖交不下去。一天,长住山上的一个栽松道长,来找四祖求道,四祖说你年纪太大了,如果能转个身来,我等你。这个老道人就投胎去了。如说他没悟道,他要来就来了,转个身就来了。虽有这个本事,却还没悟道。四祖还真的等他来,这个公案也要注意。

  后世自从一讲心即是佛,处处都拿心来讲,固然中国南方流行这种很普通的方法,但流弊大得很,后世人拼命弄个话头在心里塞,那就更错了。

  禅宗的一种教授法,叫做“围起来打”,也就是无门为法门。在学的人本身,八十八结使,随处可以围起来打。脾气大的,把他挑大;贪心重的,就把他挑重。有个大官来见药山禅师,问:佛经上说:“黑风飘堕罗刹国土”,这是什么意思?这人学问很好,官位也高,问话时也规规矩矩的。老和尚却一副鄙视相,说:凭你,也配问这一句话?这一下真把他给气死了,年纪那么大,地位那么高,规规矩矩问他,老和尚却那么无礼地回答,恨不得打他一巴掌。老和尚这时轻轻地点他:“这就是黑风飘堕罗刹国土”。他悟了,立刻跪下来。

  禅宗的教育法就是那么妙,晓得你脾气大,就故意想个办法逗你,等你脾气很大的时候,就来拍马屁了,不要生气了,这就是无明,无明就是你这样。于是这个人悟了,这个时候心是清净的。

  贪、瞋、痴、慢、疑等等,用各种方法,围起来打,没固定的方法,准要打得我们,如同灵云见桃花而悟道一样,然后说,对了,对了,这就是了。

  但如果认为这就是禅宗,那才是自欺欺人呢!这是第六意识偶然清净的境界,等于用香板点人一样,一下子空了,意识清净了,只认识了这个。如果认为这个是“心”的话,就大错而特错,不是的。

  明心见性这个说法的流行,是六祖以后,一代一代演变下来的,越到后来就越没有真禅了。像现在这个情形,不需要搞佛法,任何人可以做到,只要把一念空了就好了。想把心念一下清净下来,方法多得很,如眼睛平视前方,前面摆一个发亮的珠,或佛像、菩萨,眼盯着看,心念就会慢慢清净下来,催眠术也是这样。

  密宗的修法,也是围起来打,要发大脾气时,有个清净的房子,把你关起来,给你几天,尽量发,发到累了,气自然也没有了。贪心的人,找个地方给你贪,贪够了,你就没有了,都空了。看光也是同样的道理。

  但这一切都离不开这个身体,离不开色阴区宇。不管学哪一种宗教,觉得有个清净境界时,身体还在,气脉还调驯,四大还安适,心意识上偶然清净,都会错认它就是道,其实都离不开生理作用。

  大家自己观察一下,这时如果感冒了,或得了重病了,还是会烦恼会痛苦,明知道心是空的,却空不了。有些人本事好一点,躺在医院时,问他:“这个时候清楚吗?”“清楚。”“痛不痛呢?”“难过。”再过几天病重了,你问他:“你晓得吗?”“不知道了。”“还有没有功夫?”“没有了。”可见一切都是生理作用,这个唯心悟了有什么用?所谓功夫又何在呢?换句话说,你这个功夫没有身体帮忙不能成功。

  至于人人动辄讲气脉,气脉是很自然的,一个人定下来,气脉没有不起反应的,连睡觉时都有气脉,这是地水火风,身体上自然反应而来的。但是一般人静坐时,有个很糟糕的心理,一边在打坐,一边想成佛成道,禅宗叫做“偷心不死”,贪便宜,偷巧。人有很多坏心理,玩聪明,这些就是偷心。

  有偷心,就有一个目的在求。生理的种种自然现象,配合心理上的错误观念,便认为它就是清净,这就是道,都是在这里头玩,究竟道是什么?明心见性是什么?也根本没有见到,所以大家学佛没有好好学。

  现在看“三界天人表”:三界天人表的秩序,等于我们的身体,下面欲界,中间色界,上面无色界。按照中国道家的说法,下面炼精化气,中间炼气化神,上面炼神还虚,达到空的境界。

  所谓气脉是什么呢?佛家讲四大,即地水火风。做功夫有四禅,四种定境。不管般若也好,真如也好,悟了道的人,不能不走禅定的路,道理再高明,没有定力也是不行。定力达到初禅,是离生喜乐,喜是心理的,乐是生理的。如何发乐?乐由精生。精不充满,发不出乐,但凡夫众生精充满之后,男女淫欲之念——无明就跟着来了。如果解脱了无明欲念,转化了它,升华了它,才能炼精化气,才能达到心理上喜的境界。

  前天有个同学笔记上写:“法喜充满,喜也是妄念,是大妄念,大结使。既然是妄念,佛法为什么提倡喜呢?”因为喜的另一面,是阴的一面,就是烦恼。喜是阳面,有喜则阳气生。善能生阳,所以佛法的道理,取阳面的善念。总算有个同学提得出来这种问题。
佛法独不迷信,而且是破除迷信的。佛法不但不消极,而且是积极的。佛法不但不逃避现实,而且是舍己救人的。而且是要你发愿入世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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