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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话佛缘: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

续 18




                       尼僧的生活世界


                                                                                                                    洪丕谟


  
    1987年年尾,我的书法弟子———灵岩山的常定小比丘来我家辞别,因为他受美国纽约佛学研究会的邀请,将去那里盘桓一个时期。同来的,还有他父亲和两个头皮青青、穿着“七衣” 的年轻小比丘尼。平时和尚接触多了,可比丘尼来家还是第一次,便顿时感到新鲜起来。


  一番寒暄以后,得知她们才二十出头,都已从佛学院尼众班毕业。一个戴眼镜的叫洪辉,另一个长条子的叫光真,其中光真修眉杏眼,瓜子脸儿。现都在扬州高旻寺医务室里,跟着老师边学针灸边行医。看着她们活泼可爱、伶俐聪明的样子,真搞不懂她们为什么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削发为尼,看破了红尘?虽说我也深知寺庵清静,可以远离人间的无尽烦恼,可毕竟也“看破”得太早了点。然而可喜的是,当今宗教信仰自由,老比丘尼后继无人的忧虑可以束之高阁了。

  在佛教中,男子出家为僧的,梵语叫做比丘,又叫苾刍,女子出家为尼,梵语叫做比丘尼,又叫尼僧,也叫女僧,或叫尼众,俗称尼姑。虽然早在汉明帝时,已经有了阳城侯刘峻女儿出家的事,但作为“尼姑”俗称的出现,则还是东晋妇女阿藩出家时的事了。后来何充又把自己家里的住宅捐献给尼姑居住,才始有了“尼寺”(庵)。《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僧宝唱写的《比丘尼传》四卷,这恐怕是我国最早的一本比丘尼传记了。

  按照我国佛教制度,对于出家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的僧尼,有“比丘、沙弥、比丘尼、沙弥尼、式叉摩那”“五众”的说法。其中男子孩提时就出家的,可以拜一个比丘做老师,定期在佛前举行剃度仪式,换上僧服,然后经过短期修学,求受十戒,称为沙弥。待到过了二十岁再受二百五十条具足戒,方才成为比丘。同样,女孩儿家出家初受十戒,称为沙弥尼,此后直到长大受三百四十八条具足戒,才能正式成为比丘尼。这些戒律,说简单些,就是要“严格遵守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不饮酒及不非时食(过午不食)、不涂香装饰、不自歌舞也不观听歌舞、不坐卧高广床位、不接受金银象马等财宝,除衣、钵、剃刀、滤水囊、缝衣针等必须用品外不蓄私财,不做买卖,不算命看相,不诈示神奇,不禁闭、掠夺和威吓他人等等及其他戒律。平时昼夜六时(晨朝、日中、日没为昼三时,初夜、中夜、后夜为夜三时)中除一定时间睡眠、托钵、饮食、洒扫、挑水外,其余时间都应当精勤地用在学修方面”(赵朴初《佛教常识答问》)。

  在古代,男女出家做僧做尼,还必须要经过政府批准和考试,受戒时才能领取政府和寺庙所发的证书———度牒和戒牒。然后僧尼带着度牒戒牒,才能有资格出外游方、挂单(临时寄宿),才能有资格到其他寺院里去参学和居住。

  平时尼众住在庵里过着集体生活,对于种种必须遵守的清规戒律和宗教礼节,都是在受戒期间陆续学到的。平时每年农四月半到七月半的九十天里,是僧尼们集中学习佛经的日子,称为安居。如果逢上一些佛教节日,如四月初八释迦牟尼生日,以及弥陀、观音、地藏菩萨的节日,都要举行一定仪式的纪念活动。在五台、峨嵋、普陀、九华四大名山等佛教圣地,每年还有定期的宗教集会“香会”。除此之外,七月十五的“放灯河”和十二月初八吃“腊八粥”,也是很有趣的。

  撇开尼众的宗教生活,就是日常生活中,也有着她们自己清静俭约的特色。比如在衣着上称为袈裟的三衣:有用五条布缝成,打扫劳作时穿着的小衣,俗称五衣;有用七条缝成,平时随便穿着的中衣,俗称七衣;有用九条到三十五条布缝成,出门或拜见尊长时穿的大衣(礼服),俗称祖衣。在北方天气寒冷的冬天,三衣抵挡不了严寒的侵袭,还可在袈裟上由百姓服装稍许改变后做成的常服。

  在饮食上,尼众们也和僧伽一样,只能素食,不能开荤。吃素是我国僧尼生活的特色,原来戒里并没有不许吃肉的规定,只是在我国大乘经典中,才有了反对吃肉的条文,而我国汉族僧尼又是信奉大乘佛教的,他们除了受比丘和比丘尼的具足戒外,还要受着菩萨戒的约束,所以就不吃肉了。在历史上,汉族僧尼吃素的习惯,还是由于六朝时梁武帝萧衍的提倡,才风行开来的。不仅吃素,按照佛制,僧尼们还有一个过午不食的问题。这原因大概在于,首先,早先比丘和比丘尼的饭食由信奉佛法的居士供养,每天只在中午托一次钵,填饥饱肚皮,可以减轻居士们的负担;其次,过午不食有利于修持。然而由于我国禅宗自古有着自耕自食的传统,因为劳动消耗大,所以便开了过午不食的戒。后来其他僧尼也有开戒的,但是坚持过午不食的僧尼,也仍然为数不少。

  女士们割断青丝,出家为尼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摆脱尘世的烦恼,修成佛家的正果。宋朝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收录了某尼的一首悟道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岭头云。
    归来偶把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对此,《历朝名媛诗词》下了这样的评语:“诗有悠然自得之趣,此尼直已悟道,不特诗名之佳也。”可是明代钟惺在《名媛诗归》里却说:“大似情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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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9

  


                    佛门的境界与经济学的缺陷


                                      陈彩虹


  我对福建莆田的广化寺慕名久矣。离京赴闽之前,一笃信佛教又颇有研究的老者言语至诚地嘱咐我定要去此寺走走看看,当有心得的。我自是铭记于心。但到福州后数月忙于职业俗事,不得闲日前往,累积于心的向往竟与日俱增转化成了渴望。当“偷得”某周末踏上去广化寺之路时,心情还有那么几丝不可名状的激动。
   
   或许是心情缘故抑或心中的构想过于完美,入得寺后大有几分失望。一条坑洼不平的石子路引到山门,香火还算旺的寺内善男信女却不为众。寺院有几分陈旧,部分正在装修的噪音破坏了寺院的宁静。本是被青山绿树包围的名寺,不远处就是被俗界某单位“开发”得遍体鳞伤的山体,站在稍高处望及寺所处环境,旁边有污水流动,院外有垃圾堆积。据称是宋代建造的气势不凡的高塔,完全裸露在红黄土的地面之上,仿佛被一炉烈火灼烤着。还看得寺内后院建筑物一些屋檐之下,晾挂着颜色鲜艳衣裤之类,颇让人联想寺中生活是不是已经完全“俗化”?只是佛门弟子来回进出为数颇量,提醒你中国五大佛教基地之一的福建佛学院在此传授佛旨佛意,加上那盛开的木棉,气味舒心的香火,再就是相对完整的汉传佛教寺庙建筑格局,你会在略微的失望之中感慨,广化寺名实虽有差别,却不失佛门浓厚底色的。然吾进佛门名寺之内,是为智慧或心得来也,何处寻得?难道我只能如同进入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寺庙,燃香显心,尊佛许愿?


  按先约定,在广化寺的接待室里,我与寺中道伟法师有了几十分钟的交谈。这位毕业于本佛学院的高材生,慈眉善目,举手投足之间透着灵气与执著。我们只有简单的寒暄,随即就入题了广化寺、佛学院及周边的环境。我的佛学知识甚少,本以为交谈会礼节形式大大多于实际交流,不想话题一开,双方不知不觉进入了共同的理解境地,道伟法师在我不得不离开时,以“十分投缘”描述了这次为时不长的见面。不知怎的,当法师将我送出山门时,广化寺给予我的印象陡然地发生了变化,那不尽完美的种种存在还是如斯,却挡不住它足够内含着的魅力。我多少有些佛意了。最令我不可忘掉的是,道伟法师着实让我明白的一些东西———出自佛门却能直接或间接地福祉于“俗世”社会的设计和实践。

  下面是我与道伟法师交谈主要内容的记录。   
    笔者:现在不少的寺庙都收门票,而且越是有名越是价格惊人,为什么广化寺不收?靠什么维持寺院运行?   

  道伟法师:广化寺是佛教之地,不是旅游胜地。我们相信,来这里的人,不是信仰者,就是心中有佛者,至少也是对佛的认同者。对于这些人,重要的是他们向佛的心,而不是他们的钱。如果收门票,广化寺也就等同于一个旅游景点了,其佛教之地的信仰基础也就动摇了。门票不收,钱是可能少点,但相对于维护佛教信仰,纯粹佛事环境而言,是非常要紧的,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目前寺院运行主要靠香火钱和信徒们的捐赠。

  笔者:从我对许多佛教寺庙情况的了解来看,佛门是不是有些功利化了?许多寺庙都明确地写有“有求必应”的字样,如同商业广告,许多人进寺烧香拜佛是求功名利禄,不是修来世幸福,也不是真心向佛,而是有着自身急功近利的目标。佛界似乎又正好迎合了这样的需求,以一种精神安慰或寄托的“供给”,增大寺庙的知名度,同时又增加寺庙的经济收益,应当如何来理解这样的佛门现象?

  道伟法师:佛教是国外传入中国的。从唐朝开始,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也就有了功利化的色彩,这与中国本土对于佛教的需求应当有一致性,也是佛教能够在中国生存发展的基础,因为俗世百姓将现世的幸福寄托在菩萨的保佑上。你所说的现象是相当普遍的,但这并不是佛教本义。佛教本义是非功利的,以现世承受苦难修得来世幸福为要旨,认定命数,与人为善,与世无争,抛弃功名利禄,拒绝罪恶。不过,佛教对于俗世的信徒而言,重要的是启发他们心灵向善,而不可能消灭他们俗世生活的基本要求。俗世社会永远是一个功利的社会,只要不是出家弟子,俗世之人不可能不言功利。佛界的“有求必应”,的确功利色彩浓厚,但它可以引人向佛,引人为善,消除那种完全不顾及他人存在的功利冲动,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这就达到了佛界对于俗世介入的基本目标。换句话说,我们不可能消除俗世人们到寺庙中求功名利禄的做法,但我们会通过佛教的理念,告诉世人要从善事的角度去追求或看待功利,教化世人不恶行其事,纵欲而为。至于说寺院本身,有的寺院通过这样的“服务”来增加收益,那不是佛界本应有的。我们也不赞同这样的做法。相反,我们还在通过教育出家弟子,想法设法扭转这样的功利性做法,保证佛教圣地终在佛学本义之下。我们广化寺就是这样做的。

  笔者:广化寺周围环境保护如此之差,为什么不采取一些措施?对于佛界而言,有何种力量来改变广化寺现在周围的环境?

  道伟法师:我们对于寺外的环境当然是不满意的。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在我国受到政府保护,我们正在通过政府的宗教管理部门与周围单位协调来解决问题。我想广化寺周边的环境,在不久的将来会有绿树成荫的那一天。从佛界来讲,我们关注的还不仅仅是我们寺院周围的环境,对于现世大量破坏环境的现象我们也深感痛心,觉得有责任对这样的问题提供佛界的理解和解决途径,因为佛教最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以“无我”来建立人与自然之间天然一体的关系。因此,我们提出了“心灵环保”的理念,试图通过这种理念的传播,促使现世人们善待自然和其他生灵,同时也由此来感化社会保护我们佛教寺院的周边环境。

    笔者:什么是心灵环保?如何向现世社会传播呢?


  道伟法师:佛教讲心,讲人的行动由心指使,讲人的行为由“念”指使。如果现世的人们心中有了环保的意念,他们就会自觉地在俗世生活中善待周围的一切生灵,现世的环保就不愁搞不好。所谓“心灵环保”,就是由这样的佛教理解入题,通过对人的心灵环保意念的注入和强化,改变现世人们对于环境破坏的行为,达到真正环保的目的。我们目前这种理念的传播,主要还是在佛学院的出家弟子范围之内进行,这些弟子是如此理念的最有力传播者。我想,通过这些弟子的努力,它会逐渐地向俗世信徒传播开来的,并一定能潜移默化地渗透于整个现世社会。当然,我们也在做一些向社会宣讲的工作,将佛界对于环保问题的关心与解决问题的理念直接传播出去。应当说,这方面目前我们的途径还不是很多。

  笔者:佛学院的弟子们在学些什么?学习和传播佛教最本质的意义在哪里?

  道伟法师:佛学院的课程很广。除了佛学经书之外,要学习西方哲学,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外语,自然科学知识,等等。佛学本身也如同哲学课程的设置,它要讲许多的道理和智慧。从外界看来,佛教教育弟子追求来世的幸福,弟子们肯定是修行苦练,诵经学法,不闻不问世事。其实这样的理解过于狭窄。这也将佛学工具化了。佛学从本质上讲,它不是一种工具,不论是不是造福于弟子或信徒们的现世,还是造福于来世。学习佛教,是要懂得一种特殊的道理,进入一种特殊的境界,我们就是追求这种境界来学习的。佛学院学习现世许多新的东西,也是为了它的这种境界的极致。如果要讲得彻底些,这种极致的境界,也就是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将心修得成佛了,佛教所张扬的来世幸福即“极乐世界”也就自然生成了。因此,佛教最本质的内容是心灵的安详和幸福。毫无疑问,佛教也处于发展之中,同时,它又存在于我们的现世之中,它也就有对于现世的真实影响。在今天国家经济发展和人民安居乐业的盛世,佛教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好时机,虽然佛教自身的设计并不是直接入世的,却由它内在的智慧与心得,能够对现世产生良好的、积极的影响。在当今,人们的精神世界在物质生活富裕之后,显得亏空甚至无聊空虚,佛教重视人的心灵美好与安详的塑造,它是现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补充。在这里,我们可以说,佛教造福于俗世的客观结果与佛门的设计有着不谋而合的同一性,佛教在不入世的智慧追求中不知不觉地入世了。因此,佛学的学习和传播,是要启动人们从心灵上追求美好,追求平静安详和幸福感受,舍弃那些物欲追求之下你争我斗的疯狂。在这样的佛教传播中,人人都将放弃对于功名利禄的过分追求,寻找内心的永远平安,现世社会就将更加美好。

  上面记录的谈话内容是无任何准备之下随意而成的,似乎主题分散且主题之间缺乏紧密的联系。然而,正是这样“漫游式”的问答,在“世之外”佛门的“入世”境界特色突出鲜明,令我们这等“经济学人”大感惊讶。在对于宗教了解很少时,我们是怀着一种对立的情绪去看待它的,我们只认为那是“神”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那里所存在着的一切,虚幻缥缈,没有任何的真实存在性,它们离我们这个社会太远了。例如,佛教本义之中对于功利的舍弃,我们在不了解佛教深刻内涵而仅只知其皮毛时,认定这是对于人性中最基本规定的反动,而功利之心或经济学所假定的“经济人”的本性是没有可能变化或改善的,这就是经济学只认定人性中“经济人”的规定而不对其有任何改造或改善设计的基本理由,也是经济学中许多学者认定经济学只能解释世界而不能够改造世界的基本理由。从道伟法师的侃侃而论中,我们发现,佛教有着人的心灵可以改造或改善的信仰,并有着从人的心灵入手来改造或改善人性规定的设计。不论是教化弟子和信徒们,还是力求将如此的信仰与设计向俗世广为传播;不论是从佛教教义的角度(如佛教的非功利性)宏观地看待人的今生来世,还是从世间生活的小事(如环保问题)微观地触及佛教本义,均强调人性的可改造或可改善性。可见,佛门境界的本质规定,建立在人性的可塑造的基本理念之上。若是仅从这一点上判断,佛教的境界实际上是现世中理想的境界,它并非是“神界的”,而是真实得很的“人界的”,现世中人本的意味尤其突出。   

  经济学作为一种现世的社会科学,它的基本假定是,人是经济理性的,其理性的基调是“自利”,也即经济学专业词语化的“经济人”。从这样的基本假定看,经济学有着对于人性规定的无奈认定,在这无奈认定的前提下又产生着对于人性无所作为思想———它笃信的人的自利性是决不可能改造与改善的,它构造成了经济学的信仰,当然就会缺乏对此相应的改造或改善性设计与实践。由此看,经济学有着对于现世社会经济生活消极的、懒惰的、被动的一面,它对于现世人性改造或改善持明显逃避的态度。其实,对于经济学而言,重要的不仅仅是认定人的自利的基本属性,而是要看到如此的性属是否具有可塑造的可能。从这一点上比较,佛教倒是体现出了强烈的进攻性,它所展示的对于世事和世人的关注,以及教化的设计,比起经济学只从人性上消极地认定其“经济人”的“天然性”,要来得积极和价值。它是对于经济学一类的现世学说一种有力的启示。我以往真不知道佛教有如此深刻的内涵,它的现世性,它的积极性,它对于人性改造或改善的信仰,注入了我这样的“经济学人”对于现世生活更新性的理解,更有了对于经济学理论发展中某种源自于佛教理念的崭新启示。
   
   宗教从本质上讲是一种哲学。或者说,宗教与哲学有着根本不可能分割开来的密切联系。从宗教和哲学史来看,哲学曾经消失或躲藏在宗教的大麾之下,被戏称为“宗教的婢女”。大哲学家笛卡尔从思想的角度,从人类社会真实生活的经验中,重建了哲学体系,拯救了哲学,从而开始了哲学自身对于宗教的脱离并演示了独立的发展轨迹。但不论如何说,哲学与宗教之间的关系是明晰无疑的。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宗教不过是一门具体的学科或某种信仰的学说,哲学则是各种学科的基础,哲学的智慧通过宗教的具体化得以表现,当然也有宗教的智慧就是哲学智慧本身的状态。反本质主义的哲学思想、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历史学派以及实用主义的哲学思想等等,都认为人性作为历史的存在,是可以改造或改善的。存在主义哲学就认为,人的理性并不是人作为人的依据,相反,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可以对于理性进行塑造。佛教所提倡的由心灵入手来塑造当今时代中的美好精神境界,其实深含着人类社会哲学思想智慧的大量成分,其哲学的基础是非常牢固的。由此来看,经济学对于人性的无奈认定,如果可以认为是一种缺陷的话,那是其赖以发展的哲学基础出现了问题,若要求得经济学未来足够力度的发展,经济学必须到哲学的世界里去寻找依托。有趣的是,从我个人对于经济学的理解来看,佛教的理解不仅让我得到了经济学发展的新启示,而且从对佛教的理解里,经济学要找到新的哲学基础的道路也明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换言之,佛教中存在着的哲学智慧或哲学基础,对我们经济学发展的未来构想给予了难得的照耀。   


  毫无疑问的是,通过改造人性而改造全部世界,或说通过消灭功利来让整个世界佛门化,这是痴人说梦,大体也不是佛教本来的目的,一个只有佛界的世界是不可能存在下去的。佛门境界所表达的虽然是清晰的、改造人性的入世性积极理念,但它毕竟具有相当浓厚的理想性色彩,也存在有相当程度“神性”世界规定的味道。从佛门境界而来的上述思想的演进,并不表明佛教等宗教对于我们现世包括经济学在内的各类学科具有替代的功能,过分强调它的价值显然是愚蠢的。既然佛教活动根本不可能代替社会经济活动,建立于社会经济活动基础之上的经济学理论,以现世社会中相对普遍的人的功利性规定为基色,就有其十足的道理。这当然也是智慧的,也是哲学的坚实基础,推FAN经济学理论的全部基础来另起炉灶建立佛教式的经济学,更是愚蠢的。诚然,佛门“入世”的思想,特别是其中以改造或改善人性的“入世”思想,确有其智慧的启示,且确有其实际传播并福祉于社会的功效,但它如同一面巨大的明镜,也照出了经济学基本理论方面的缺陷或不足。作为现世中的经济学,我们在不断地吸收着现代科学技术、哲学和其他社会科学成果的同时,是不是也可以吸收一些宗教理论发展或理念传播的成果,以厚实其基础,丰富其内容呢?从广化寺与道伟法师的谈话里,我的确体悟到了佛教启发经济学理论建设的智慧。毕竟,佛门也是人类社会智慧的一个产地。

  我对广化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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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0




                       山中杂信(节选)

           
                                    周作人



         1
    伏园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里来了。香山不很高大,仿佛只是故乡城内的卧龙山模样,但在北京近郊,已经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云寺在山腹上,地位颇好,只是我还不曾到外边去看过,因为须等医生再来诊察一次之后,才能决定可以怎样行动,而且又是连日下雨,连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终日只是起卧屋内罢了。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天气也就颇冷了。般若堂里住着几个和尚们,买了许多香椿干,摊在芦席上晾着,这两天的雨不但使它不能干燥,反使它更加潮湿。每从玻璃窗望去,看见廊下摊着湿漉漉的深绿的香椿干,总觉得对于这班和尚们心里很是抱歉似的,———虽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缘故。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课,但我觉得并不烦扰,而且于我似乎还有一种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磬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一料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们比较起来,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至于无领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不知你以为何如?

  寺内的空气并不比外间更为和平。我来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说他偷寺内的法物,先打了一顿,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门去了。究竟偷东西没有,是别一个问题,但吊打恐总非佛家所宜。大约现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业”的三纲五常一样,早已成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为弃物的波罗夷罪,并无妨碍,只要有权力,便可以处置别人,正如护持名教的人却打他的老父,世间也一点都不以为奇。我们厨房的间壁,住着两个卖汽水的人,也时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两个少年的伙计,连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摆摊,所以更容易争闹起来。前天晚上,他们都不愿意烧饭,互相推诿,始而相骂,终于各执灶上的铁通条,打仗两次。我听他们叱咤的声音,令我想起《三国志》及《劫后英雄略》等书里所记的英雄战斗或比武时的威势,可是后来战罢,他们两个人一点都不受伤,更是不可思议了。从这两件事看来,你大约可以知道这山上的战氛罢。

   因为病在右肋,执笔不大方便,这封信也是分四次写成的。以后再谈罢。
                                        一九二一年六月五日

  2
    近日天气渐热,到山里来住的人也渐多了。对面的那三间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约日内就有人搬来。般若堂两旁的厢房,本是“十方堂”,这块大木牌还挂在我的门口。但现在都已租给人住,以后有游方僧来,除了请到罗汉堂去打坐以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挂单了。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萨,失少了两尊,方丈说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卖给游客了,于是又将他捆起来,打了一顿,但是这回不曾送官,因为次晨我又听见他在后堂敲那大木鱼了。(前回被捉去的和尚,已经出来,搬到别的寺里去了。)当时我正翻阅《诸经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师在《述意缘》内说道,“……岂容微有触恼,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恶声厉色,遂加杖木,结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或者丛林的规矩,方丈本来可以用什么板子打人,但我总觉得有点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规矩办起来,恐怕应该挨打的却还不是这个所谓偷卖小菩萨的和尚呢。

  山中苍蝇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飞,嗡嗡作声,仿佛是蜜蜂的排衙。我虽然将风门上糊了冷布,紧紧关闭,但是每一出入,总有几个混进屋里来。各处棹上摊着苍蝇纸,另外又用了棕丝制的蝇拍追着打,还是不能绝灭。英国诗人勃来克有《苍蝇》一诗,将蝇来与无常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道,“不要打哪!那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我平常都很是爱念,但在实际上却不能这样的宽大了。一茶又有一句俳句,序云:

  捉到一个虱子,将他掐死固然可怜,要把他舍在门外,让他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成此。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四分律》云,“时有老比丘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听以器盛若绵拾着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若虱出筒,应作盖塞。随其寒暑,加以腻食将养之。”一茶是诚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过用石榴喂他却更妙了。这种殊胜的思想,我也很以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他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面爬的痒痒的,一种可恶的小虫,心想除灭他。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笃信“赛老先生”的话,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
   
对于时事的感想,非常纷乱,真是无从说起,倒还不如不说也罢。

                                         六月二十三日

  4

  近日因为神经不好,夜间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颓唐,所以好久没有写信,也不曾做诗了。诗思固然不来,日前到大殿后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诗兴大减。碑亭之北有两块石碑,四面都刻着乾隆御制的律诗和绝句。这些诗虽然很讲究的刻在石上,壁上还有宪兵某君的题词,赞叹他说“天命乃有移,英风殊难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联想到那塾师给冷于冰看的草稿,将我的创作热减退到近于零度。我以前病中忽发野心,想做两篇小说,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恋》;幸而到了现在还不曾动手。不然,岂不将使《馍馍赋》不但无独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应告诉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现在也未能践约,因为他们都从正门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来的。我看见从我窗外走过的游客,一总不过十多人。他们却有一种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对于植物的年龄颇有趣味。他们大抵问和尚或别人道,“这藤萝有多少年了?”答说,“这说不上来。”便又问,“这柏树呢?”至于答案,自然仍旧是“说不上来”了。或者不问柏树的,也要问槐树,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树,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觉得奇异,他们既然如此热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树胡乱定出一个年岁,叫和尚们照样对答,或者写在大木板上,挂在树下,岂不一举两得么?

  游客中偶然有提着鸟笼的,我看了最不喜欢。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以为作不必要的恶事的人,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为可恶;所以我憎恶蓄妾的男子,比那卖女为妾———因贫穷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几倍。对于提鸟笼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罢了(其实飞鸟的肉,于养生上也许非必要),如要赏鉴,在他自由飞鸣的时候,可以尽量的看或听:何必关在笼里,擎着走呢?我以为这同喜欢缠足一样的是痛苦的赏玩,是一种变态的残忍的心理。贤首于《梵网戒疏》盗戒下注云,“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头,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网经》里还有几句话,我觉得也都很好。如云,“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断大慈悲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又云,“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我父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风,是我本体……”我们现在虽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轮回之说,然而对于这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仍然觉得他是真而且美。英国勃来克的诗:

    被猎的兔每一声叫,

  撕掉脑里的一枝神经;

  云雀被伤在翅膀上,

  一个天使止住了歌唱。

  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们为自己养生计,或者不得不杀生,但是大慈悲性种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无用的杀生与快意的杀生,都应该避免的。譬如吃醉虾,这也罢了;但是有人并不贪他的鲜味,只为能够将半活的虾夹住,直往嘴里送,心里想道:“我吃你!”觉得很快活。这是在那里尝得胜快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晨报》杂感栏里曾登过松年先生的一篇《爱》,我很以他所说的为然。但是爱物也与仁人很有关系,倘若断了大慈悲性种子,如那样吃醉虾的人,于爱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够圆满的了。
                                                                 七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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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1




                         香   愿


                                   许地山

  
    妻子说:“良人,你不是爱闻香么? 我曾托人到鹿港去买上好的沉香线;现在已经寄到了。”她说着,便抽出妆台的抽屉,取了一条沉香线,燃着,再插在小宣炉中。


  我说:“在香烟缭绕之中,得有清谈。给我说一个生番故事罢。不然,就给我谈佛。”

  妻子说:“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说,我也不会说。”

  “你就随便说些你所知道的罢,横竖我们都不大懂得,你且说,什么是佛法罢。”

  “佛法么? ———色,———声,———味,———香,———触,———造作,———思惟,都是佛法;惟有爱闻香的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 这是什么因明?”

  “不明白么? 因为你一爱,便成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闻觉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觉得干净,不过绿苔多长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给我们一个天晴的信。树林里的虹气,被阳光分成七色。树上,雄虫求雌的声,凄凉得使人不忍听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见我来,就问:“你从哪里来? 我等你许久了。”

  “我领着孩子们到海边捡贝壳咧。阿琼捡着一个破贝,虽不完全,里面却像藏着珠子的样子。等他来到,我教他拿出来给你看一看。”

  “在这树荫底下坐着,真舒服呀! 我们天天到这里来,多么好呢!”

  妻说:“你哪里能够……”

  “为什么不能?”

  “你应当作荫,不应当受荫。”

  “你愿我作这样的荫么?”

  “这样底荫算什么!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饥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万手,无量数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等等美善事。”

  我说:“极善,极妙! 但我愿做调味的精盐,渗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回复当时在海里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咸味,而不见盐体。”

  妻子说:“只有调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满足吗?”

  我说:“盐的功用,若只在调味,那就不配称为盐了。”


 

                                                                     
                         长 安 寺


                                                                                                                  萧 红

  接引殿里的佛前灯一排一排的,每个顶着一颗小灯花燃在案子上。敲钟的声音一到接近黄昏时候就稀少下来,并且渐渐地简直一声不响了。因为烧香拜佛的人都回家去吃着晚饭。

  大雄宝殿里,也同样哑默默地,每个塑像都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忧郁起来,因为黑暗开始挂在他们的脸上。长眉大仙,伏虎大仙,赤脚大仙,达摩,他们分不出哪个是牵着虎的,哪个是赤着脚的。他们通通安安静静地同叫着别的名字的许多塑像分站在大雄宝殿的两壁。

  只有大肚弥勒佛还在笑眯眯地看着打扫殿堂的人,因为打扫殿堂的人把小灯放在弥勒佛脚前的缘故。

  厚沉沉的圆圆的蒲团,被打扫殿堂的人一个一个地拾起来,高高地把它们靠着墙堆了起来。香火着在释迦牟尼的脚前,就要熄灭的样子,昏昏暗暗地,若下去寻找,简直看不见了似的,只不过香火的气息缭绕在灰暗的微光里。

  接引殿前,石桥下边池里的小龟,不再像日里那样把头探在水面上。用胡芝麻磨着香油的小石磨也停止了转动。磨香油的人也在收拾着家具。庙前喝茶的都戴起了帽子,打算回家去。冲茶的红脸的那个老头,在小桌上自己吃着一碗素面,大概那就是他的晚餐了。

  过年的时候,这庙就更温暖而热气腾腾的了,烧香拜佛的人东看看,西望望。用着他们特有的幽闲,摸一摸石桥的栏杆的花纹,而后研究着想多发现几个桥下的乌龟。有一个老太婆背着一个黄口袋,在右边的跨骨上,那口袋上写着“进香”两个黑字,她已经跨出了当门的殿堂的后门,她又急急忙忙地从那后门转回去。我很奇怪地看着她,以为她掉了东西。大家想想看吧!她一翻身就跪下,迎着殿堂的后门向前磕了一个头。看她的年岁,有六十多岁,但那磕头的动作,来得非常灵活,我看她走在石桥上也照样的精神而庄严。为着过年才做起来的新缎子帽,闪亮的向着接引殿去朝拜了。佛前钟在一个老和尚手里拿着的钟锤下当当地响了三声,那老太婆就跪在蒲团上安详地磕了三个头。这次磕头却并不象方才在前面殿堂的后门磕得那样热情而慌张。我想了半天才明白,方才,就是前一刻,一定是她觉得自己太疏忽了,怕是那尊面向着后门口的佛见她怪,而急急忙忙地请他恕罪的意思。

  卖花生糖的肩上挂着一个小箱子,里边装了三四样糖,花生糖,炒米糖,还有胡桃糖。卖瓜子的提着一个长条的小竹篮,篮子的一头是白瓜籽,一头是盐花生。而这里不大流行难民卖的一包一包的“瓜籽大王”。青茶,素面,不加装饰的,一个铜板随手抓过一撮来就放在嘴上磕的白瓜籽,就已经十足了。所以这庙里吃茶的人,都觉得别有风味。

   耳朵听的是梵钟和诵经的声音;眼睛看的是些悠闲而且自得的游庙或烧香的人;鼻子所闻到的,不用说是檀香和别的香料的气息。所以这种吃茶的地方确实使人喜欢,又可以吃茶,又可以观风景看游人。比起重庆的所有的吃茶店来都好。尤其是那冲茶的红脸的老头,他总是高高兴兴的,走路时喜欢把身子向两边摆着,好象他故意把重心一会放在左腿上,一会放在右腿上。每当他掀起茶盅的盖子时,他的话就来了,一串一串的,他说:我们这四川没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们请也请不到这地方。他再说下去,就不懂了,他谈的和诗句一样。这时候他要冲在茶盅开水从壶嘴如同一条水落进茶盅来。他拿起盖子来把茶盅扣住了,那里边上下游着的小鱼似的茶叶也被盖子扣住了,反正这地方是安静得可喜的,一切都是太平无事。

  ××坊的水龙就在石桥的旁边和佛堂斜对着面。里边放置着什么,我没有机会去看,但有一次重庆的防空演习我是看过的,用人推着哇哇地山响的水龙,一个水龙大概可装两桶水的样子,可是非常沉重,四五个人连推带挽。若着起火来,我看那水龙到不了火已经落了。那仿佛就写着什么××坊一类的字样。惟有这些东西,在庙里算是一个不调和的设备,而且也破坏了安静和统一。庙的墙壁上,不是大大的写着“观世音菩萨”吗?庄严静妙,这是一块没有受到外面侵扰的重庆的惟一的地方。他说,一花一世界,这是一个小世界,应作如是观。

  但我突然神经过敏起来———可能有一天这上面会落下了敌人的一颗炸弹。而可能的那两条水龙也救不了这场大火。那时,那些喝茶的将没有着落了,假如他们不愿意茶摊埋在瓦砾场上。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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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2




                              残  佛


                                       贾平凹


  
   去泾河里捡玩石,原本是懒散行为,却捡着了一尊佛,一下子庄严得不得了。那时看天,天上是有一朵祥云,方圆数里惟有的那棵树上,安静地歇栖着一只鹰,然后起飞,不知去处。佛是灰颜色的沙质石头所刻,底座两层,中间镂空,上有莲花台。雕刻的精致依稀可见,只是已经没了棱角。这是佛要痛哭的,但佛不痛哭,佛没有了头,也没有了腹,莲台仅存盘起来的一只左脚和一只搭在脚上的右手。那一刻,陈旧的机器在轰隆隆作响,石料场上的传送带将石头传送到粉碎机前,突然这佛石就出现了。佛石并不是金光四射,它被泥沙裹着,模样丑陋,这如同任何伟人独身于闹市里立即就被淹没一样,但这一块石头样子毕竟特别,忍不住抢救下来,佛就如此这般地降临了。


  我不敢说是我救佛,佛是需要我救的吗?我把佛石清洗干净,抱回来放在家中供奉,着实在一整天里哀叹它的苦难,但第二天就觉悟了,是佛故意经过了传送带,站在了粉碎机的进口,考验我的感觉。我庆幸我的感觉没有迟钝,自信良善未泯,勇气还在。此后日日为它焚香,敬它,也敬了自己。

  或说,佛是完美的,此佛残成这样,还算佛吗?人如果没头身,残骸是可恶的,佛残缺了却一样美丽。我看着它的时候,香火袅袅,那头和身似乎在烟雾中幻化而去,而端庄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佛,”我说,“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脚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粉碎了还是光明的。瞧这一手一脚呀,放在那里是多么安祥!

  或说,佛毕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况这尊佛仅是一块石头。是石头,并不坚硬的沙质石头,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诚,而被供奉在庙堂里度众生又赋予了意念,这石头就成了佛。钞票不也仅仅是一张纸吗,但钞票在流通中却威力无穷,可以买来整庄的土地,买来一座城,买来人的尊严和生命。

  或说,那么,既然是佛,佛法无边,为什么会在泾河里冲撞滚磨?对了,是在那一个夏天,山洪暴发,冲毁了佛庙,石佛同庙宇的砖瓦、石条、木柱一齐落入河中,砖瓦、石条、木柱都在滚磨中碎为细沙了,而石佛却留了下来,正因为它是佛!请注意,泾河的泾字,应该是经,佛并不是难以逃过大难,佛是要经河来寻找它应到的地位,这就是他要寻到我这里来。古老的泾河有过柳毅传书的传说,佛却亲自经河,洛河上的甄氏成神,缥缈一去成云成烟,这佛虽残却又实实在在来我的书屋,我该呼它是泾佛了。

  我敬奉着这一手一脚的泾佛。

  许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泾佛,瞧着皆说古,一定有灵验,便纷纷焚香磕头,祈祷泾佛保佑他发财,赐他以高官,赐他以儿孙,他们生活中缺什么就祈祷什么,甚至那个姓王的邻居在打麻将前也来祈祷自己的手气。我终于明白,泾佛之所以没有了头没有了身,全是被那些虔诚的芸芸众生乞了去的,芸芸众生的最虔诚其实是最自私。佛难道不明白这些人的自私吗,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这么对待着人的自私,他只能牺牲自己而面对着自私的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泾佛供奉在书屋,每日烧香,我厌烦人的可怜和可耻,我并不许愿。

  “不,”昨夜里我在梦中,佛却在说,“那我就不是佛了!”

  今早起来,我终于插上香后,下跪作拜,我说,佛,那我就许愿吧,既然佛作为佛拥有佛的美丽和牺牲,就保佑我灵魂安妥和身躯安宁,作为人活在世上就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烦恼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别人会更忙,有佛亲近,我想以后我不会怯弱,也不再逃避,美丽地做我的工作。
                                                              1997年2月20日


 


                                                                                                                千年一叹

                                                 余秋雨

   
   玄奘和法显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六日,yi si  lan堡,夜宿Marriott旅馆。

  塔克西拉有一处古迹的名称很怪,叫国际佛学院,很像现代的宗教教育机构,其实是指乔里央(Jaulian)的讲经堂遗址。由于历史上这个讲经堂等级很高,又有各国僧人荟萃,说国际佛学院倒是并不过分的。它在山上,须爬坡才能抵达。

  一开始我并不太在意,觉得在这佛教文化的早期重心,自然会有很多讲经堂的遗址。但讲经堂的工作人员对我们一行似乎另眼相看,一个上了年纪的棕脸白褂男子,用他那种不甚清楚的大舌头英语反复地给我们说着一句话,最后终于明白,这是我们唐代的玄奘停驻过的地方!

  他见我们的表情将信将疑,就引着我们走过密密层层的僧人打坐台,来到一个较大的打坐台前,蹲下,指给我们看底座上一尊完整的雕像,说这是佛教界后人为了纪念玄奘的停驻所修,这尊雕像就是玄奘,是整个讲经堂里最完美的两尊雕像之一。

  他不说这个打坐台是玄奘坐过的,只说是后人的纪念性修筑,这种说法有一种令人信赖的诚实。他还说,玄奘不仅在这里停驻过,还讲过经。这我是相信的,一切佛教旅行家跋涉千万里,名为“取经”,实则是沿途寻访和探讨,一路上少不了讲经活动。

  这一来我就长时间地赖在这个讲经堂里不愿离开了。讲经堂分两层,与中国式的庙宇有很大差别,全是泥砖建造,极其古朴。爬上山坡后首先进入一个拥挤的底层,四周密密地排着一个个狭小的打坐间,中间厅堂里则分布着很多打坐台,我们只能在打坐台之间的弯曲夹道中小心穿行。看得出来,坐在中间打坐台上的僧人,在级别上应该高一点,他们已经可以把个人小间里的打坐,挪移到大庭广众中来了。中间打坐台也有大小,玄奘的纪念座属于最大的一种。这一层的壁上还有很多破残的佛像,全都属于犍陀罗系列,破残的原因可能很多,不排斥后来其他宗教兴盛时的破坏,但主要是年代久远,自然风化。这些佛像有些是泥塑,有些由本地并不坚实的石料雕成,这与希腊、埃及看到的“大石文化”相比,有一种材质上的遗憾。这是没有办法的,一种从两河流域就开始的遗憾。

  第二层才是真正讲经的地方。四周依然是一间间打坐听经的小间,中间有一个宽大平整的天井,便是一般听讲者席地而坐的所在。由此可知,拥有四周小间的,都应该是高僧大德,这与底层正好相反。天井的一角有一间露顶房舍,现在标写着“浴室”,当然谁也不会在庄严的讲堂中央洗澡,那应该是讲经者和听讲者用清水涤手的地方。与讲经堂一墙之隔,是饭厅和厨房,僧人们席地而坐,就着一个个方石墩用餐,石墩还留下四个。饭厅紧靠山崖,山崖下是一道现在已经干涸的河流,隔河有几座坡势平缓的山,据说当时来听讲的各地普通僧人,就在对面山坡上搭起一个个僧寮休息。我们的玄奘,则不必到山坡上去,一直安坐在底楼的打坐台上,待到有讲经活动,也能拥有楼上的一小间,偶尔则在众人崇敬而好奇的目光中,以讲经者身份走到台前。
   玄奘抵达犍陀罗大约是公元六三○年或稍迟,他是穿越什么样的艰难才到达这里的,我们在《大唐西域记》里已经读到过。他在大戈壁沙漠上九死一生的经历且不必说,从大戈壁到达犍陀罗,至少还要徒步翻越天山山脉的腾格里山,再翻越帕米尔高原,以及目前在阿富汗境内的兴都库什山,这些山脉即便在今天装备精良的登山运动员看来也是难于逾越的世界级天险,居然都让这位佛教旅行家全部踩到了脚下。当他看到这么多犍陀罗佛像的时候立即明白,已经到了“北天竺”,愉悦的心情可想而知。他把一路上辛苦带来的礼物如金银、绫绢分赠给这儿的寺庙,住了一阵,然后开始向印度的中部、东部、南部和西部进发。这里是他长长喘了一口气的休整处,这里是他进入佛国圣地的第一站。因此,我在讲经堂的上上下下反复行走的时候,满脑满眼都是他的形象。我猜度着他当年的脚步和目光,很快就断定,他一定首先想到了法显。法显比玄奘早二百多年已经到达过这里,这位前代僧人的壮举,一直是玄奘万里西行的动力。

  法显抵达犍陀罗国是公元四○二年,这从他的《佛国记》中可推算出来。法显先是穿越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然后也是翻过帕米尔高原到达这里的。他比玄奘更让人惊讶的地方是,玄奘翻越帕米尔高原时是三十岁,而法显已经六十七岁!法显出现在犍陀罗国时是六十八岁,而这里仅仅是他考察印度河、恒河流域佛教文化的起点。考察完后,这位古稀老人还要到达今天的斯里兰卡,再走海路到印度尼西亚北上回国,那时已经七十九岁。从八十岁开始,他开始翻译带回来的经典,并写作旅行记《佛国记》,直至八十六岁去世。这位把彪炳史册的壮举放在六十五岁之后的老人,实在是对人类的年龄障碍作了一次最彻底的挑战,也说明一种信仰会产生多大的生命能量。

  站在塔克西拉的犍陀罗遗址中,我真为中国古代的佛教旅行家骄傲。更让我敬佩的是,他们虽然是佛教徒,但他们也是中国人,中国文化的史记传统使他们养成了文字记述的优良习惯,为历史留下了《佛国记》和《大唐西域记》。结果,连外国历史学家也承认,没有中国人的这些著作,一部佛教史简直难于梳理。甚至连印度的普通历史,也要借助这些旅行记来填补和修订。

  记得我和孟广美坐在塞卡普遗址的讲台前聊天时,她曾奇怪,为什么这些融会多种文明的浮雕中没有中华文明的信息?我说,喜马拉雅山和帕米尔高原太高,海路又太远,中华文明在公元前与这一带的关系确实还没有认真建立,但你可知道这些遗址是靠什么发现的?靠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法显的《佛国记》。中国人的来到虽然晚了一点,但用准确的文字记载填补了这里的历史、指点了这里的蕴藏、复活了这里的遗迹,这说明,中国人终究没有缺席。


       洁净的起点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印度瓦拉纳西,夜宿Taj Ganges旅馆。

  终于置身于瓦拉纳西(Varanasi)了。

  这个城市现在又称贝拿勒斯(Benares),无论在印度教徒还是在佛教徒心中都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伟大的恒河就在近旁,印度人民不仅把它看成母亲河,而且看成是一条通向天国的神圣水道。一生能来一次瓦拉纳西,喝一口恒河水,在恒河里洗个澡,是一件幸事,很多老人感到身体不好就慢慢向瓦拉纳西走来,睡在恒河边,只愿在它的身躯边结束自己的生命,然后把自己的骨灰撒入恒河。正由于这条河、这座城的神圣性,历史上有不少学者和作家纷纷移居这里,结果这里也就变得更加神圣。我们车过恒河时已经深夜,它的夺人心魄的气势,它的浩浩荡荡的幽光,把这些天在现实世界感受的烦躁全洗涤了。

  贴着恒河一夜酣睡,今早起来神清气爽。去哪里?这要听我的了,向北驱驰十公里,去鹿野苑(Sarnath),佛祖释迦牟尼初次讲法的圣地。

  很快就到,只见一片林木葱茏,这使我想起鹿野苑这个雅致地名的来历。这里原是原始森林,一位国王喜欢到这里猎鹿,鹿群死伤无数。鹿有鹿王,为保护自己的部属,每天安排一头鹿牺牲,其他鹿则躲藏起来。国王对每天只能猎到一头鹿好生奇怪,但既然能猎到也就算了。有一天他见到一头气度不凡的鹿满眼哀怨地朝自己走来,大吃一惊,多亏手下有位一直窥探着鹿群的猎人报告了真相,这才知,每天一头的猎杀已使鹿群锐减,今天轮到一头怀孕的母鹿牺牲,鹿王不忍,自己亲身替代。国王听了如五雷轰顶,觉得自己身为国王还不及鹿王,立即下令不再猎鹿,不再杀生,还辟出一个鹿野苑,让鹿王带着鹿群自由生息。

  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大概是在公元前五三一年的某一天,来了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来找寻他的五位伙伴。这位中年男子就是佛祖释迦牟尼,前些年曾用苦行的方法在尼连禅河畔修炼,五位伙伴跟随着他。但后来他觉得苦行无助于精神解脱,决定重新思考,五位伙伴以为他想后退,便与他分手,到鹿野苑继续苦修。释迦牟尼后来在菩提迦耶的菩提树下真正悟道,便西行二百公里找伙伴们来了。

  他在这里与伙伴们讲自己的参悟之道,五位伙伴听了也立即开悟,成了第一批弟子。不久,鹿野苑附近的弟子扩大到五十多名,都聚集在这里听讲,然后以出家人的身份四处布道。因此这个地方非常关键。初次开讲使一人之悟成了佛法,并形成第一批僧侣,佛、法、僧三者齐全,佛教也就正式形成。

   佛祖释迦牟尼初次开讲的地方,有一个直径约二十五米的圆形讲坛,高约一米,以古老的红砂石砖砌成。讲坛边沿是四道长长的坐墩,应该是五个首批僧侣听讲的地方;讲坛中心现在没有位置座位,却有一个小小的石栓,可作固定座位之用,现在不知被何方信徒盖上了金箔,周围还撒了一些花瓣。


  讲坛下面是草地,草地上错落有致地建造着一个个石砖坐墩,显然是僧侣队伍扩大后听讲或静修的地方。讲坛北边有一组建筑遗迹,为阿育王时代所建,还有一枚断残的阿育王柱,那是真正阿育王立的了,立的时间应在公元前三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这里已成为圣地。这份荣誉带来了热闹,差不多热闹了一千年,直到公元七世纪玄奘来的时候还“层轩重阁,丽穷规矩”,《大唐西域记》中的描写令人难忘。

  佛教在印度早已衰落,这里已显得过于冷寂。对于这种冷寂,我在感叹之余也有点高兴,因为这倒真实地传达了佛教创建之初的素朴状态。没有香烟缭绕,没有钟磬交鸣,没有佛像佛殿,没有信众如云,只有最智慧的理性语言,在这里淙淙流泻。这里应该安静一点,简陋一点,藉以表明,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在本质上是一种智者文明。

  先有几个小孩在讲坛、石墩间爬攀,后来又来了翻越喜马拉雅山过来的西藏佛教信徒,除此之外只有我们。树丛远远地包围着我们,树丛后面已没有鹿群。听讲石墩铺得很远,远处已不可能听见讲坛上的声音,坐在石墩上只为修炼。

  我在讲坛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主持人李辉和编导张力、樊庆元过来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见过很多辉煌壮丽的佛教寺院,更见过祖母一代裹着小脚跋涉百十里前去参拜。中国历史不管是兴是衰,民间社会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靠佛教在调节着精神,普及着善良。这里便是一切的起点。想到这么一个讲坛与辽阔的中华大地的关系,与我们祖祖辈辈精神寄托的关系,甚至与我这么一个从小听佛经诵念声长大的人的关系,心里有点激动。”

  作为一个影响广远的世界性宗教,此时此刻,佛教的信徒们不知在多少国家的寺庙里隆重礼拜,而作为创始地,这里却没有一尊佛像、一座香炉、一个蒲团!这种洁净使我感动,我便在草地上,向着这些古老的讲坛和石座深深作揖。

  鹿野苑东侧有一座圆锥形的古朴高塔,叫达麦克塔(DhamekhStupa),奇怪的是塔的上半部呈黑褐色,下半部呈灰白色。一问,原来在佛教衰微之后,鹿野苑与这座塔的下半部都湮灭了,只留下塔的上半截在地面上,年代一久蒙上了尘污。十八世纪有一位英国的佛教考古学家带着猜测开挖,结果不仅挖出了塔,也挖出了鹿野苑。这个佛教圣地的重新面世还是在二十世纪,为时不久。

    沉寂千年的讲坛又开始领受日光雨露,佛主在冥冥之中可能又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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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3




                                                   空谷足音



                                             韩少功


    如同文学中良莠混杂的状况,佛经中也有废话胡话。而《六祖坛经》的清通和睿智,与时下很多貌似寺庙的佛教旅游公司没有什么关系。

  佛学是心学。人别于一般动物,作为天地间物心统一的惟一存在,心以身囚,常被食色和沉浮所累。《坛经》直指人心,引导一次心超越物的奋争,开示精神上的自由和幸福,开示人的自我救助法门。《坛经》产生于唐,也是一个经济繁荣的时代,我们可以想象那时也是物人强盛而心人委颓,也弥漫着非钱财可以疗救的孤独、浮躁、仇憎、贪婪等等“文明病”。《坛经》是直面这种精神暗夜的一颗明敏、脆弱、哀伤之心。

  追求完美的最好思辨,总是要发现思辨的缺陷,发现心灵无法在思辨里安居。六祖及其以后的禅学便大致如此。无念无无念,非法非非法,从轻戒慢教的理论革命,到最后平常心地吃饭睡觉,一次次怀疑和否定自身,理论最终只能通向沉默。这也是一切思辨的命运。

  思辨者如果以人生为母题,免不了总是充当两种角色:他们是游戏者,从不轻诺希望,视一切智识为娱人的虚幻。他们也是圣战者,决不苟同惊慌和背叛,奔赴真理从不会趋利避害左顾右盼,永远执著于追寻终极意义的长旅。因其圣战,游戏才可能精彩;因其游戏,圣战才更有知其不可而为的悲壮,更有明道而不计其功的超脱———这正是神圣的含义。

  所幸还有艺术和美来接引和支撑人们。有人问:什么是禅?法师回答:你来的时候经过了那条峡谷吗?峡谷里空空的脚步声就是禅。

  能从思辨通向美。在这一点上,禅比当今很多心学都高出了一个品位。《坛经》从本质上说无须得到人们的尊宠,无意成为人们的人生最高法典和学术指导手册。《坛经》的清通和睿智在于它宣布自己什么也不是,一切禅理禅法什么都不是,充其量,只是对空谷足音之类禅境作一次又一次力不从心的诠释。

  当然,这种诠释洞示着美的精神深度。当一切美都面临着商业化前景的时候,当空谷足音也可能成为皮鞋商们广告用语的时候,大心之人与其他人不同,他们在静静的峡谷里能听到更多。所闻皆佛,所闻皆我,这些独步者在刹那间顿入了美的永生。


 

                                                       信仰之光
                           
                                     周国平


    信仰,就是相信人生中有一种东西,它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甚至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值得为之活着,必要时也值得为之献身。这种东西必定是高于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像日月星辰一样在我们头顶照耀,我们相信它并且仰望它,所以称作信仰。但是,它又不像日月星辰那样可以用眼睛看见,而只是我们心中的一种观念,所以又称作信念。

  提起信仰,人们常常会想到宗教,例如ji 督教、佛教、yi si  lan教等等。在人类历史上,在现实生活中,宗教信仰的确是信仰最常见的一种形态。不过,两者不完全是一回事。事实上,做一个教徒不等于就有了信仰,而有信仰的人也未必信奉某一宗教。

  有一回,我到佛教胜地普陀山旅游。在山上一座大庙里,和尚们正为一个施主做法事,中间休息,一个小和尚走来与我攀谈。我问他:“做法事很累吧!”他随口答道:“是呵,挣钱真不容易。”一句话表明了他并不真信佛教,皈依佛门只是谋生的手段。这个小和尚毕竟直率得可爱。如今,天下寺庙,处处香火鼎盛,可是你若能听见那些烧香拜佛的人许的愿,就会知道,他们几乎都是在向佛索求非常具体的利益,没有几人是真有信仰的。

  在同一次旅程中,我还遇见另一个小和尚。当时,我正乘船航行。船舱里异常闷热,乘客们纷纷挤到舱内惟一的自来水管旁洗脸。他手拿毛巾,静静等候在一旁。终于轮到他了,又有一名乘客夺步上前,把他挤开。他面无愠色,退到旁边,礼貌地以手示意:“请,请。”我目睹了这一幕,心中肃然起敬,相信眼前这个身披青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后来,通过交谈,这一直觉得到了证实,我发现他谈吐不俗,对佛理和人生有很深的领悟。

  其实,真正有信仰不在于相信佛、上帝、真主或别的什么神,而在于相信人生应该有崇高的追求,有超出世俗的理想和目标。如果说宗教真的有一种价值,那也仅仅在于为这种追求提供了一种容易普及的方式。但是,一普及就容易流于表面的形式,反而削弱甚至丧失了追求的精神内涵。所以,真正看重信仰的人决不盲目相信某一种流行的宗教或别的什么思想,而是通过独立思考来寻求和确立自己的信仰。两千四百年前,苏格拉底就是被雅典民众以不信神的罪名处死的。他的确不信神,但他有自己的坚定信仰,他的信仰就是:人生的价值在于爱智慧,用理性省察生活尤其是道德生活。在审判时,法庭允许免他一死,前提是他必须放弃信奉和宣传这一信仰,被他拒绝了。他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活着不如死去。他为自己的信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信仰是内心的光,它照亮了一个人的人生之路。没有信仰的人犹如在黑暗中行路,不辨方向,没有目标,随波逐流,活一辈子也只是浑浑噩噩。当然,一个人要真正确立起自己的信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但需要独立思考,而且需要相当的阅历和比较。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改变信仰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不足为怪。在我看来,在信仰的问题上,真正重要的是要有真诚的态度。所谓真诚,第一就是要认真,既不是无所谓,可有可无,也不是随大流,盲目相信;第二就是要诚实,决不自欺欺人。有了这种真诚的态度,即使你没有找到一种明确的思想形态作为你的信仰,你也可以算作一个有信仰的人了,因为你至少是在信仰着一种有真诚追求的人生境界。事实上,在一个普遍丧失甚至嘲侮信仰的时代,也许惟有在这些真诚的寻求者和迷惘者中才能找到真正有信仰的人呢。




   
                                                                       神位 官位 心位
                             
                                      史铁生


   有好心人劝我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许个愿,说那样的话佛就会救我,我的两条业已作废的腿就又可能用于走路了。

  我说:“我不信。”

  好心人说:“你怎么还不信哪?”

  我说:“我不相信佛也是这么跟个贪官似的,你给他上供他就给你好处。”

  好心人说:“哎哟,你还敢这么说哪!”

  我说:“有什么不敢?佛总不能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吧?”

  好心人说:“哎呦哎哟,你呀,腿还想不想好哇?”

  我说:“当然想。不过,要是佛太忙一时顾不上我,就等他有工夫再说吧,要是佛心也存邪念,至少咱们就别再犯一个拉佛下水的罪行。”

  好心人苦笑,良久默然,必是惊讶着我的执迷不悟,痛惜着我的无可救药吧。

  我忽然心里有点怕。也许佛真的神通广大,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让我的腿好起来?老实说,因为这两条枯枝一样的废腿,我确实丢失了很多很多我所向往的生活。梦想这两条腿能好起来,梦想它们能完好如初,二十二年了,我以为这梦想已经淡薄或者已经不在,现在才知道这梦想永远都不会完结,一经唤起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烈。惟一的改变是我能够不露声色了。不露声色但心里却有点怕,或者有点慌:那好心人的劝导,是不是佛对我的忠心所做的最后试探呢?会不会因为我的出言不逊,这最后的机缘也就错过,我的梦想本来可以实现但现在已经彻底完蛋了呢?

  果真如此么?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办法:这等于说我就是这么个命。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意思:这等于说世间并无净土,有一双好腿又能走去哪里?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可惜:佛之救人且这般惟亲、惟利、惟蜜语,想来我也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可怕:无非又撞见一个才高德浅的郎中,无非又多出一个吃贿的贪官或者一个ZHUAN制的君王罢了。此“佛”非佛。

  当然,倘这郎中真能医得好我这双残腿,倾家荡产我也宁愿去求他一次。但若这郎中偏要自称是佛,我便宁可就这么坐稳在轮椅上,免得这野心家一日得逞,众生的人权都要听其摆弄了。

  我即非出家的和尚,也非在家的居士,但我自以为对佛一向是敬重的。我这样说绝不是承认刚才的罪过,以期佛的宽宥。我的敬重在于:我相信佛绝不同于图贿的贪官,也不同ZHUAN制的君王。我这样说也绝不是拐弯抹角的恭维。在我想来,佛是用不着恭维的。佛,本不是一职官位,本不是寨主或君王,不是有求必应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仅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种思悟,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

    这样的佛,难道有理由向他行贿和谄媚吗?烧香礼拜,其实都并不错,以一种形式来寄托和坚定自己面对苦难的信心,原是极为正当的,但若期待现实的酬报,便总让人想起提着烟酒去叩长官家门的景象。

  我不相信佛能灭一切苦难。如果他能,世间早该是一片乐土。也许有人会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慧根不足、心性不净、执迷不悟的人闹的,佛的宏愿才至今未得实现。”可是,真抱歉———这逻辑岂不有点像庸医无能,反怪病人患病无方吗?

  我想,最要重视的当是佛的忧悲。常所谓“我佛慈悲”,我以为即是说,那是慈爱的理想同时还是忧悲的处境。我不信佛能灭一切苦难,佛因苦难而产生,佛因苦难而成立,佛是苦难不尽中的一种信心,抽去苦难佛便不在了。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即是佛之忧悲的处境。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信心可还成立吗?还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贿赂的图谋,依然还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现实的酬报,信心也不依据他人的证词,信心仅仅是自己的信心,是属于自己的面对苦难的心态和思路。这信心除了保证一种慈爱的理想之外什么都不保证,除了给我们一个方向和一条路程之外,并不给我任何结果。

  所谓“证果”,我久思未得其要。我非佛门弟子,也未深研佛学经典,不知在佛教的源头上“证果”意味着什么,单从大众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来发问:“果”是什么?可以证得的那个“果”到底是什么?是苦难全数地消灭?还是某人独自享福?是世上再无值得忧悲之事?还是某人有幸独得逍遥,再无烦恼了呢?

  苦难消灭自然也就无可忧悲,但苦难消灭一切也就都灭,在我想来那与一网打尽同效,目前有的是原子弹,非要去劳佛不可?若苦难不尽,又怎能了无烦恼?独自享福万事不问,大约是了无烦恼的惟一可能,但这不像佛法倒又像贪官庸吏了。

  中国信佛的潮流里,似总有官的影子笼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个极实惠的请求。求儿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凭求户口,求福寿双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职权所辖,大抵都是求富而不得理会,便跑来庙中烧香叩首。佛于这潮流里,那意思无非一个万能的大官,且不见得就是清宫,循私枉法乃至杀人越货者竟也去烧香许物,求佛保佑不致东窗事发抑或锒铛入狱。若去香火浓烈的地方做一次统计,保险因为灵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为理想认同而去礼拜的,难得有几个。

  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中国的神位,历来少为人的心魂而设置,多是为君的权威而筹谋。“君权神授”,当然求君便是求神,求它便是求君了,光景类似于求长官办事先要去给秘书送一点礼品。君神一旦同一,神位势必日益世俗得近于衙门。中国的神,看门、掌灶、理财、配药,管红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据说连厕所都有专职的神来负责。诸神如此地务实,信徒们便被培养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广大且点滴无漏,众生除却歌功颂德以求实惠还能何为?大约就只剩下吃“大锅饭”了。“大锅饭”吃到不妙时,还有一句“此处不养爷”来泄怨,还有一句“自有养爷处”来开怀。神位的变质和心位的缺失相互促进,以致佛来东土也只热衷俗务,单行其“慈”,那一个“悲”字早留在西天。这信佛的潮流里,最为高渺的祈望也还是为来世做此务实的铺陈———今生灭除妄念,来世可入天堂。若问:何为天堂?答曰:无苦极乐之所在。但无苦怎么会有乐呢?天堂是不是妄念?此问则大不敬,要惹来斥责,是慧根不够的征兆之一例。

   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曾引出众口一词的感慨以及嘲骂:“美国也(他妈的)不是天堂。”可是,谁说那是天堂了?谁曾告诉你纽约专门儿是天堂了?人家说那儿也是地狱,你怎么就不记着?这感慨和嘲骂,泄露了国产天堂观的真相:无论急于今生,还是耐心来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圣地,仍不过是实实在在的福乐。福不圆满,乐不周到,便失望,便怨愤,便嘲骂,并不反省,倒运足了气力去讥贬人家。看来,那“无苦并极乐”的向往,单是比凡夫俗子想念得深远:不图小利,要中一个大彩。


  就算天堂真的存在,我的智力还是突破不出那个“证果”的逻辑:无苦并极乐是什么状态呢?独自享福则似贪官,苦难全消就又与集体服毒同效。还是那电视剧片头的几句话说得好,那儿是天堂也是地狱。是天堂也是地狱的地方,我想是有一个简称的:人间。就心魂的朝圣而言,纽约与北京一样,今生与来世一样,都必是慈与悲的同行,罪与赎的携手,苦难与拯救一致地没有尽头,因而在地球的这边和那边,在时间的此岸和彼岸,都要有心魂应对苦难的路途或方式。这路途或方式,是佛我也相信,是ji 督我也相信,单不能相信那是官的所辖和民的行贿。

  还有“人人皆可成佛”一说,也作怪,值得探讨。怎么个“成”法儿?什么样儿就算“成”了呢?“成”了之后再往哪儿走?这问题,我很久以来找不到通顺的解答。说“能成”吧,又想象不出成了之后可怎么办,说“永远不能成”吧,又像是用一把好歹也吃不上的草料去逗引着驴儿转磨。所谓终极发问、终极关怀,总应该有一个终极答案、终极结果吧?否则岂不荒诞?

  最近看了刘小枫先生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令我茅塞顿开。书中讲述ji 督性时说: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人永远不能成为上帝。书中又谈到,神是否存在?神若存在,神便可见、可及,乃至可做,难免人神不辨,任何人就都可能去做一个假冒伪劣的神了;神若不存在,神学即成扯淡,神位一空,人间的造神运动便可顺理成章,肃贪和打假倒没了标准。这可如何是好?我理解那书中的意思是说:神的存在不是由终极答案或终极结果来证明的,而是由终极发问和终极关怀来证明的,面对不尽苦难的不尽发问,便是神的显现,因为恰是这不尽的发问与关怀可以使人的心魂趋向神圣,使人对生命取了崭新的态度,使人崇尚慈爱的理想。

  “人人皆可成佛”和“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态度,一个重果,一个重行,一个为超凡的酬报描述最终的希望,一个为神圣的拯救构筑永恒的路途。但超凡的酬报有可能是一幅幻景,以此来维护信心似乎总有悬危。而永恒的路途不会有假,以此来坚定信心还有什么可怕!

   这使我想到了佛的本义,佛并不是一个名词,并不是一个实体,佛的本义是觉悟,是一个动词,是行为,而不是绝顶的一处宝座。这样,“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个终点,理想中那个完美的状态与人有着永恒的距离,人即可朝向神圣无止地开步了。谁要是把自己披挂起来,摆出一副伟大的完成态,则无论是光芒万丈,还是淡泊逍遥,都像是搔首弄姿。“烦恼即菩提”,我信,那是关心,也是拯救。“一切佛法惟在行愿”,我信,那是无终的理想之路。真正的宗教精神都是相通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任何自以为可以提供无苦而极乐之天堂的哲学和神学,都难免落入不能自圆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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