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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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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节 真正的问题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真正的问题是大臣太守旧。他们为什么守旧?因为制度害了他们。中国的人才政策是八股取士,学作八股文的,不看秦汉以后的书,不知道世界大势,只要进考场会考试,就可以做上官、做上大官。这些人读书而不明理,跟不上时代却又毫不自知,所以只能误国,不能救国。为今之道,根本上,要从废除八股取士等错误的制度开始;而救急之术,要请皇上自下明诏,勿交部议,因为任何良法美意,一交大臣去商议,就全给毁了。大臣太守旧,不能推行变法维新怎么办?皇上可破格提用小臣,以小臣代大臣用,国家自然就有朝气,局面很快就会焕然一新了。小臣只愿为国家做事,不必加其官,但要委以事,不黜革大臣而耀升小臣,渐渐完成新旧交替,这样子变法维新,掣肘的力量就可以降到最低了。”

    这次召见,时间很长,皇帝大概知道这种召见的情况也很难得、也不宜多,所以一谈就谈了两小时。康有为告退后,皇帝颁发新职,名义是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这是相当于外交部的中级官员名义,官位不大,因为大官的任免,都要西太后说了算的,这样由皇帝赏个小官,自可免得刺眼。但是,五天后就给了康有为一个“特权”——使他可以“专折奏事”,不必再经过其他大臣之手,就可直达天听。——康有为从十年前第一次上书给皇帝起,一次又一次,费尽千辛万苦,找尽大臣门路,都难以下情上达。可是十年下来,他终于建立了直达的渠道。他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有什么好意见,总算不必求人代递、被人拦截了。而他倾诉的对象、条陈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高高在上的当今圣上。一种得君行道的快感,使康有为充满了希望。现在,他四十一岁了,他甘愿做一名小臣,在皇帝身旁为国献策。召见以后,他又陆续呈送了他著的《日本变法考》、《波兰分灭记》、《法国变政考》,加深皇帝从世界眼光来看中国的水平,这是一种横向的努力;相对的,他写《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则是一种纵向的努力。他用庞大的证据、深厚的学问,说明中国人信奉的孔子,其实正是主张改革的人,抓住孔子做挡箭牌,守旧分子要反对,也反对不来了。十年来,康有为在纵横两方面的努力,如今都到了最后考验的关口,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兴奋与自信。


    皇帝在召见康有为后的第七天,就先下诏废除了八股取士制度。接着,在康有为的筹划下,小臣们一个个被重用了。召见以后不到三个月,皇帝下了命令,给四个小臣均着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军机章京是军机处中四品官以下的官,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军机处的首领是军机大臣,都是三品以上的官,都被西太后扣得紧紧的,皇帝无法说了算,只能自己任命四个章京来分军机大臣的权,把他们特加卿的头衔,点名参预新政,这种安排,是很费苦心的。四个章京中,小臣杨锐、小臣刘光第是张之洞的学生,小臣林旭是康有为的学生。他们三个人,都参加过康有为召开的保国会,很早便与康有为认识了。可是最后一位小臣,不但没参加保国会、也没参加强学会。就跟康有为的关系来说,是后起之秀。这个人籍贯湖南浏阳,生在北京,三十三岁,身分是江苏候补知府;他的父亲是湖北巡抚,这位巡抚是翁同龢朋友,翁同龢见过老友此子,在日记中写道:“……通洋务,高视阔步,世家子弟桀傲者也。”可见他的气派。军机章京在皇宫里分成两班,这个人分到与刘光第一班。第一天上班,他“桀傲”地走进了内廷外面,御史问他、太监们问他,他一言不发,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谭嗣同。”


                                                                                                       第28节 回 向

       北京的十月已经转冷,可是冷的时候,忽然有一股暖的感觉,那就是俗说中的“温雪”。“温雪”就是开始要下雪了。

    半夜里梁启超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无法成眠。他索性点起蜡烛,拥被看起书来。书是一本讲北京古迹的小册子,叫《京城古迹考》,作者是奉乾隆皇帝之命,调查北京古迹,写了这本书的。书中说北京城内城本来是十一个门的,后来改为九个门了。梁启超心里想,一般说“九门提督”,是掌管北京城治安的将军,若北京没有变小,“九门提督”岂不该叫“十一门提督”了?九个门也好,至少他这广东人记起来,要方便一点。接着他就一边用指头计算,一边背背北京的城门。北京城门一般说是“里九外七皇城四”。有的城门,由进出的车,就可看出特出。“里九”是内城的九个城门,南面城墙中间是正阳门。走的是皇轿宫车。正阳门东边是崇文门,走的是酒车,烧锅的多在北京东南,就这样走进来。东边城墙中间是朝阳门,走的是粮车,南方的粮食都由北运河运到通州,再由通州走大道进朝阳门,所以朝阳门附近的仓库也最多,像禄米仓、南门仓、北门仓、新太仓等都是。朝阳门北边是东直门,走的是木材车,附近大木厂也最多。北面城墙接近东直门的是安定门,走的是粪车,附近地坛那边有许多粪场,把粪晒干,卖给农民当肥料。安定门西边是德胜门,走的是兵车,德胜两字是讨个吉利,当然打败之事,也不在少。西面城墙接近德胜门的是西直门,走的是水车,玉泉山的水,装在骡车上,运到皇宫。西直门南边,也就是北京西面城墙中间那门,是阜成门,走的是煤车,附近有门头沟、三家店等煤矿。再转过来,转到南面城墙,正阳门西边的,就是宣武门,走的是囚车。宣武门外有大名鼎鼎的刑场菜市口,死刑犯都由内城经宣武门游街到外城,然后在菜市口行刑……梁启超数到这里,想到宣武门外这片北京西南地区,算是他们广东人最熟悉的。这片地区里,有南横街的他们的会馆,是上北京的广东老乡的大本营。对梁启超自己说来,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他是更常去的。因为南海会馆是老师康有为的居留地。他随老师一直住在那里。强学会成立后,他就搬到后孙公园,以便照料会务了。


    梁启超的留守强学会,原因是康有为南下。那是一八九五年。这一年在北京,康有为上书给皇帝,失败了;办报纸,失败了;组织救国团体强学会,也在失败边缘。康有为离开北京前夜,查禁这个会的风声,愈来愈浓了。这个团体是政党的雏形、也是学校的变相,由于当时气氛太保守,所以只好用这种不伦不类的团体来过渡。但是,不论怎么过渡,保守势力还是要铲除它。康有为南下后,北京京城的步兵统领衙门带来了人马,所有的图书、器材都给没收了。连梁启超私人的一些衣服,也在被没收之列。梁启超给扫地出门了。


    梁启超这时只有二十三岁,一天早上,他拖着辫子、也拖着脚步,走到了北京宣武门外,走入了西砖胡同,走进了法源寺。那正是北国的冬天,晴空是一片萧瑟。法源寺天王殿前,从屋瓦延伸到三级台阶、从三级台阶延伸到前院,都盖上了一层白雪。看上去一片寒澈洁白,令人顿起清明之气。他久已听老师赞美过法源寺,可是,在北京住了这么多日子,却大忙特忙,一直未曾来过。两天前,强学会被封了,他被扫地出门,这回可闲起来了。趁机浪迹京师,岂不也好,北京可看的地方太多了,首先就想到法源寺。


    梁启超站在雪地里、站在法源寺大雄宝殿台阶旁边第一块旧碑前面。他对书法的造诣,赶不上他老师,但他对佛法的研究,却有青出于蓝的趋势。所以他端详古碑,不从书法上着眼,而从佛法上寓目。他本是神童,四岁起读四书、六岁就读完五经、八岁学作文、九岁就能缀千言、十二岁考上秀才、十六岁就考上了举人,而他考上举人后四年,他的老师康有为才以三十六岁的年纪考上举人。第二年正是甲午战争那年,他跟老师一起进京赶考,考进士,因为那时老师已名动公卿,主考官怕他考取,如虎添翼,所以全力封杀。在阅卷过程中,守旧之士看到一篇出色的考卷,断定是康有为的作品,故意不取它,结果放榜之日,康有为考取了,梁启超反倒没考取,原来那篇出色的考卷是梁启超的!守旧之士整错了人。


    虽然考场失利,但是追随老师奔走国事,受到各界的注目与赞叹,却也少年得志。但是,二十三岁就名满天下的他,却毫无骄矜之气。他志在救世,从儒学而墨学、从墨学而佛学。尝试为自己建立一贯的信仰。佛学的信仰是唯心的,寺庙本身却是唯物的,以心寄物,由物见心,寺庙有它的必要吗?梁启超站在石碑前面,思路一直在心物之间疑惑着。接着他走上台阶,走进大雄宝殿,仰望着乾隆皇帝那“法海真源”的匾额,他的疑惑更加深了。“法海真源”,应该源在无形的明心见性,岂可源在有形的寺庙之中?他摇晃着比一般人要大了许多的脑袋,喃喃自语,有点不以为然。


    在宝殿中,另一个年轻人注意到他。那个年轻人三十多岁,刚毅外露,目光炯炯。看他在摇头晃脑,走了过来。


    “看你这位先生的相貌,像是南方人。”那个年轻人先开口了。


    梁启超侧过头来、侧过身来,点了点头。


    “你看对了。我是广东人。不过听你一开口就湖南话,你先生也像是南边来的。”


    “是啊,我是湖南浏阳。你是广东——”


    “新会。”梁启超补了一句,“咦,浏阳会馆就在这附近啊。”


    “是的,就在这附近的北半截胡同。我昨天才从上海到北京,对北京并不熟。就住在我们浏阳会馆里。”


    “你先生昨天才到北京,今天早上就到庙上来,一定是佛门人士吧?”



                                                                                                第29节 佛法有研究


          “也是,也不是。我对佛法有研究的兴趣,可是并没像善男信女那样对佛膜拜,当然也从不烧香叩头。”

    “我也一样,我们是志同道合了。我对佛法喜欢研究,也喜欢逛逛寺庙。可是,总觉得寺庙跟佛法的真义,有许多冲突的地方。宋明帝起造湘宫寺,他说‘我起此寺是大功德’,可是虞愿却说了真话,他说:‘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愍。罪高佛图,有何功德?’像湘宫寺这种寺庙,古往今来也不知有了多少,可能寺庙盖得愈多愈大,离真正的佛门精神反倒愈疏愈远。当然,这座法源寺有点例外,它本来是唐朝的忠烈祠,一开始并没有这种大雄宝殿式的佛教气氛。”


    梁启超的广东官话,说得很慢,口音有点奇怪,但是见解更奇怪了——在佛堂里,他没有诃佛骂祖,但他似乎根本否定了佛堂的意义。使面前的湖南人听了,备感好奇。湖南人说:


    “你老兄的见解是很高明的,我们又是志同道合了。严格说来,寺庙这些有形的东西,除了有艺术的、建筑的和一点点修持的功能外,离真正佛门精神,诚如你所说,十分疏远。自佛法入中国来,演变得好奇怪,一开始就走入魔障,大家没能真正把握住佛门实质,反倒拼命在形式上做功夫,佛门的大道是无形的,可是自命为佛教徒的人,却整天把它走得愈来愈有形,盖庙也、念经也、打坐也、法会也、做佛事也……这些动作,其实跟真正的佛心相去甚远了。《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这种‘回向’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佛教。但是,佛教传到中国,中国人只知出世而不知入世,只走了一半,就以为走完了全程。他们的人生与解脱目标是‘涅槃’,以为消极、虚无、生存意志绝灭等,是这种路线的目标,他们全错了。他们不知道,佛法的神髓,到这里只走了一半,要走下一半,必须‘回向’才算。谈到‘回向’后的舍身,佛门人物也干过,但那只是走火入魔。五代后期,周世宗就指出:‘僧尼俗士,自前多有舍身、烧臂、炼指、钉截手足、带铃挂灯、诸般毁坏身体、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称变现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之类,皆是聚众眩惑流俗,今后一切止绝。’可见这种舍身,也只是把戏,并非真的为生民舍身。五代后期,全国财务困难,周世宗下令毁掉天下铜佛像,用来铸钱。他的理由是:我听说佛教以身世为妄,利人为急,如果佛本人真身尚在,为了解救苍生,一定连真身都肯牺牲,何况这些铜做的假身呢?这种理论,才是真正深通佛法的理论。明朝末年,张献忠‘屠戮生民,所过郡县,靡有了遗’。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人堆出羊肉、猪肉、狗肉,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周世宗和破山和尚,他们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为他们真能破‘执’。佛法里的‘执’有‘我执’和‘法执’:我执是一般人所认为主观的我;法执是所认为客观的宇宙。因为他们深通佛法,所以能‘为百万生灵’,毁佛金身,开如来戒。而一般的佛门人物,整天谈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憧、真的身体力行。佛教被这些人信,被这些善男信女信,‘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憨’。释迦牟尼死不瞑目了。”湖南人一口气说了这些,愈说愈有火气起来。


    “听你老兄弘扬佛法,见解真是过人。老兄出口就是《华严经》,似乎老兄比较喜欢华严?”


    “其实哪一支都被搅得乌烟瘴气。华严也一样。只是华严一开始就被歧视。一千五百年前《华严经》的译者佛驮跋陀罗到长安,就被三千多和尚排挤,只好离开长安南下,十多年后他译出《华严经》,华严在中国,忧患之书也。我特别喜欢它。尤其,它的成书经过也充满了传奇,那龙树,他的朋友被杀了,但是他得以活下来传播华严思想。朋友死了,华严思想不死。”


    《华严经》的全名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传说是由文殊菩萨和阿难编的,由龙神收到龙宫里。龙树菩萨入龙宫见到了它而得道,把它流传人间。这部经有上、中、下三本,传到中国来的是下本的节本。龙树菩萨是释迦牟尼死后七百年生的使徒、是马鸣菩萨的再传弟子。他很聪明,与两个朋友学隐身法,跑到皇宫里。皇帝下令左右四处挥剑去砍隐身人,结果两个朋友被杀死了。在敌人挥剑的时候龙树菩萨发现他们怕误伤皇帝,不敢在皇帝身边挥,于是就躲在皇帝身边,逃过了大难。梁启超想起了这些,愈发对这湖南人好奇起来。“这位老兄喜欢龙树,他一定有不少侠气。”他心里想。接着,他开口了:


    “老兄谈到周世宗的舍铜佛身、破山和尚的舍素食身,都可看出老兄能就佛法大义着眼立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气魄自是不凡。有俗谛,而后有真谛;有世间法,而后有出世间法。佛门言转依,是转世间心理为出世间心理,但是,佛门的真正毛病是,善男信女只知俗谛而不知真谛,结果浑然不识世间心理,又从何转之?从何依之?老兄说他们整天谈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懂、真的身体力行,可谓说得一针见血。”


    “老兄过奖、过奖。不过,我觉得,一针见血其实也只是说,要做到一刀见血才是行动。古今志士仁人,在出世以后,无不现身五浊恶世,这正是佛所谓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谓求仁得仁。最后,发为众生流血的大愿,以无我相却救众生而引刀一快、而杀身破家,也是很好的归宿,这才是真正的所谓舍身。”说着,湖南人朝佛像一指,“殿上供着大日如来、文殊、普贤菩萨,这是通称的‘华严三圣’,我想他们会同意我这种从《华严经》而衍发的解释吧?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应身。大日如来即佛的法身。但是,‘佛地经论’说身化三种,所谓‘自身相应’、‘他身相应’、‘非身相应’,在第二种‘他身相应’中,有化魔王为佛身、变舍利子为天女的说法,如此化身,我认为才真是佛的真身。这样看来,坐在这里的大日如来,站在两边的文殊、普贤菩萨,其实都是假身,他的本身的塑像,恰好反证了这种造型的虚妄。如果木雕有灵,这三位托假身以现身五浊恶世,真不知他们做何感想?难道在大雄宝殿中受人膜拜,就算完事了吗?真的佛、真的菩萨绝不如此。所以呀,我看,他们三位真要不安于位呢!他们与其附托在木雕像上,还不如附身在志士仁人身上,以舍身行佛法呢!哈哈,老兄以为如何?”


    梁启超点着头,望着湖南人,微笑着:


    “既然可化魔王为佛身,自然可化佛身为志士仁人之身,这种推论,是可以成立的。所以,姑且可这么说:志士仁人的殉道,既是志士仁人舍身,也是佛与菩萨的同死,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湖南人微笑着,“不过,佛和菩萨可以化身为千千万万,大神附体在志士仁人身上,所死不过是他们自己千千万万分之一,死得不是全部,但是志士仁人却不然,志士仁人自己只有一个,所以一旦舍身,所死就是全部。这样看来,未免不公平。哈哈!”湖南人不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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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节 别有天地




“你老兄这番议论,别有天地,不过对《华严经》的奥义,恐怕发明过多。”梁启超顿了一下,“华严的世界有所谓‘一真法界’,这种法界,主张真妄俱泯、生佛不分。乃超越一切对待,本体即现象,现象即本体,绝对平等。在这种‘一真法界’里,万法归一,从数量上,一个不算少、万亿不为多,从一粒砂石可以透视无量三千大千世界;从体积上,微尘不算小、虚空不足大,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互纳无碍;从时间上,刹那不算短、劫波不够长,万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鹤逻年也罢,都是一生。在‘一真法界’里,一切的多少、大小、长短,都是虚假不实的,超越有无、超越时空的‘一真法界’里,一念百千劫,百千劫在于一念;一粒微尘就是十方国土,十方国土也是一粒微尘,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志士仁人以一个自己舍身,其实与千千万万佛与菩萨舍身并无不同,佛与菩萨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更精确的说,佛与菩萨纵化身为千千万万,但是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殉道——部分的殉道,其实也就是全体的殉道,全体已随部分死去,从一的观点看,纵化为千千万万,也是一而已。这话愈扯愈远了,也许,佛若有知,会笑你我两人都是曲解华严的罪魁祸首了。”

    “没有,没有曲解。”湖南人认真地坚持,“《华严经》是经中之王。想想看,佛陀在七个地方,九次聚会,才把华严讲完,当时说没有人能了解其中的奥义,除了利根的大菩萨外,鬼神也、天龙八部也、二乘根器的阿罗汉也……都无法了解。所以这部经,就被藏在龙宫里,直到龙树菩萨把它背诵下来,才得流传在外。虽然龙树只背了三分之一,但是,华严的奥义我们还是能把握不少。其中的‘回向’是最精彩的,伟大得无与伦比。真正把握住这种‘回向’奥义以后,会发现佛法绝不消极。王安石的一首《梦》诗,老兄还记得吗?


    知世如梦无所求,


    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


    成就河沙梦功德。


    这是多么高的境界!何等华严‘回向’的境界!王荆公认为人生如梦,一无可求,他什么都不追求,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他为人间,留下数不清的功德。这种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这种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们都是‘死去活来’的人。人到了这种火候,就是佛。就是菩萨。而这种火候最后以杀身成仁成其一舍,也就正是此梦成真、此身不妄。一般佛教徒理解佛经,全理解错了。佛门精神是先把自己变成虚妄,虚妄过后,一无可恋、一无可惜,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妄成真,这才是正解。从出世以后,再回到入世,就是从‘看破红尘’以后,再回到红尘,这时候,这种境界的人,真所谓目中有身、心中无身。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进退疾徐,从容无比,这就是真的佛、真的菩萨。我想,老兄的看法大概跟我一样吧?”


    “一样,真的一样。”梁启超兴奋地说,“你老兄和我萍水相逢,相逢于古庙、相逢于大雄宝殿之内,有佛与菩萨乃至十八罗汉为证,两人缘订三生、积健为雄、共参‘一真法界’,只谈了一些话就投契如此,可谓快慰平生。”


    梁启超向湖南人作揖,湖南人也作揖为礼。


    “对了,”梁启超补上一句,“谈了半天,我还没请教你贵姓?”


    “哦,失礼,失礼。”湖南人赶忙说,“我姓谭,‘西’、‘早’、‘言’那个谭,名叫嗣同。‘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嗣;大同小异的同——”


    梁启超眼睛一亮,笑起来,伸手握住他,“你不是现今湖北巡抚的少爷吗?”


    “奇了,奇了!”谭嗣同眼睛也一亮,“你怎么知道我?你是谁?你是谁?”


    “我是——我是康有为先生的学生梁启超呀!”


    “唉呀!原来你就是梁启超,太幸会了,太幸会了!”他用力摇着梁启超的手,“我从上海赶到北京,就是来找你们师徒呀!我在南边就听说你们在北京搞得轰轰烈烈,因此特地赶来,想参加你们的强学会。怎么样,带我去看康先生,并办入会手续?”谭嗣同性急了。


    梁启超苦笑了,“真不巧,康先生八月底就去南边了,不在北京。强学会呢,你也来迟了,三天前就被查封了,我也被赶了出来。”


    “唉!真不巧。那你怎么办?总不能没地方去。好!就来住在我们浏阳会馆吧。浏阳会馆是二十二年前家父捐出来的,住在那里跟住在家里一样,你不会觉得不方便。怎么样?”


    “不必了,谢了。”梁启超答道,“我现改住南海会馆,顺便给康先生看家。反正两个会馆离得很近,我们随时可以见面。刚才你说你就是从上海来北京找康先生和我,其实我们也在北京等候豪杰之士光临。强学会的会员一共才不过二十多个,我们太需要志同道合的同志了。老兄文武全才,我们早就听说过,今天有缘千里来相会,真是高兴。只可惜会也给抄了家,不能带老兄到会那边走走。”


    “这次被抄家,损失不小吧?”谭嗣同关切地问。


    “当然不小。最可惜的是一张世界地图,我们在北京找了一两个月,想买张世界地图都买不到,最后没法,托人从上海才找到一张,带到北京。记得那张地图来的时候,大家视同拱璧。为了推广国人的眼界,我们每天到外面宣传,找人来参观这地图呢!唉,如今这张地图也给抄走了。”梁启超不胜感叹,“北京虽为首善之区,其实人心闭塞,有赖于我们做强学会式的努力。可是,强学会三个月,就给铲除了。受了挫折,可是我们毫无悔意。陶渊明诗里说他在长江边种桑树,种了三年,刚要收成的时候,忽然山河变色,桑树‘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一切成绩,都漂失了,但他并无悔意,因为‘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本来就不在安全地带种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所以,我们还是要种桑树,然后兼做春蚕,自己吐丝。只是地点上,目前不适宜在北京着手了,看样子我们要从南边着手,上海啦、湖南啦,都是理想的起点。现在康先生已经先去南边了,康先生有全套的计划,我们一定可以在南边扎根,再徐图北上。救国本不是速成的事业,可能我们这一代看不到了,虽然有近功的机会,我们也不放弃,但从长远看,根本之图,还是办学校、办报纸,以开民智。康先生有鉴于此,他的努力重点之一便是培养学生,以人格感化学生,使学生变为同志,一起参与救国大业。你老兄虽不是康门弟子,但是我们欢迎你一起合作、一起现身。正如龚定盫所希望的:‘龙树马鸣齐现身,我闻大地狮子吼。’那不是更好吗?你老兄……哦,我该改变个称呼的方式,我称呼你的字吧。你的字是——”


    “复生。光复的复,生命的生。”



                                   第31节   同志


    “好,复生,我的字是卓如,卓文君的卓、司马相如的如。我们虽不是同门,却是同志了。”


    “其实,我们精神上是同门。我私淑康先生,愿意奉康先生为师。我早就看过康先生的著作,他的《新学伪经考》在四年前出版时,我就见过翻刻的和石印的本子,虽然康先生的书被查禁了,可是他的思想却深入人心,他能用那么大的学问,写成专书,推FAN两千年来的成案,真是气魄非凡,古今所无。对这样伟大的知识分子,我甘愿做他的学生。卓如兄,如蒙康先生不弃,请你务必先婉达此意。”谭嗣同诚恳地说。


    “我一定照办。我想,康先生如收到你这位好任侠、尚剑术、走遍大江南北、塞外东西的豪杰人物,一定高兴极了。”


    “奇怪,卓如兄,你对我的身世,好像了如指掌。”谭嗣同把头一歪,斜看着。


    梁启超微笑着,“我比复生兄小了七岁,我生在广东新会南乡的熊子岛,那地方是广东沿海的渔村,很穷苦,我祖父、父亲虽都考上过秀才,但是要吃饭,还是得自己种田才成。我十二岁考上秀才后,还下田呢。我出身普通人家,没有云游四海的机缘,人也文绉绉的,所以非常羡慕你复生兄能够驰骋中原与大漠,结交四海英豪。听说你从北京起,十二岁以来,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你都去过,察视风土、物色豪杰,真不简单。”


    “台湾我没去过。去台湾的是我二哥谭嗣襄,襄阳的襄。他被台湾巡抚刘铭传看中,叫他在台南服务,结果六年前,三十三岁年纪,死在台南府蓬壶书院。我差一点去了台湾,本来我要去台湾迎灵的,结果到了上海,唐景崧打电报来,叫我在上海等,我就没去成。”


    “唉,没去成也好,”梁启超说,“台湾在今年交接给日本了。唉,台湾是伤心之地!”


    “真是伤心之地!我们中国人为了建设台湾,花了多少心血、多少人命,我二哥便是其中之一。如今割给了日本,此仇非报不可!此土非光复不可!诚如你卓如兄所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塞外东西,在书本上学问我不如你,但在行动上的历练,我却自负得不做第二人想。你知道吗?我虽是世家子弟,但绝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相反的,人间甘苦,我倒深尝了不少。我十二岁时在北京大疫中被传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活回来,我的字‘复生’,就是这么来的。五天之间,我们全家死了三位,母亲、大哥、二姐,全死了。我死里逃生,十三岁父亲到甘肃上任,我回到湖南老家。十四岁去甘肃,又碰到河南、陕西大凶年,赤地千里,随我去甘肃的,路上一死就十多个。我在甘肃,最喜欢出塞探险打猎。可是,碰到西北风时,就好看了,西北风吹起来,真是飞沙走石,那石块打在身上,就好像中了强弩一样。当然冬天下雪就好一点,但下雪有下雪的可怕。有一次在河西,我和一名骑兵迷了路,七天七夜,走了一千六百里,都没有人烟。脱险回来的时候,屁股上髀肉狼藉,裤裆上都是血。当然,在西北也有悲歌慷慨的一面,夜里在沙上搭起帐棚,把羊血杂雪而食,或痛饮、或豪赌、或舞剑、或击技、或弹琵琶、或听号角,那种豪迈与萧条的交汇之感,真是读万卷中所无。尤其,当你置身于古战场中,感觉千百年前,胡人牧马、汉将拓边、尝覆三军、边声四起的气氛,你真会有苍茫之感。你的心胸会开廓无比,但那种开廓,是悲凉的、是流离的、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的,你感觉到千军万马在你眼前走过,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可是,突然间,一切全停了、全都静止了,所有的千军万马,都一刹间变成一片尘埃与尸骨,天地为愁、草木含悲,百年为之销声、千年为之孤寂。这时候,你仿佛是人间唯一的活人,在行经鬼蜮,不是你生吊古战场,而是古战场把你活活死祭……有了那种人生历练以后,卓如兄,我发现我已不再重视一己的余生,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可是,我心苍茫,俨然已是八十。十三年来,我沉潜学问,尤其西学与佛学,对人生的观点,已愈发成熟,如今我三十一岁了,感到冲决网罗,献身报国,就在今朝。因此从上海赶来,追随康先生,希望大家一块儿做点大事。这次来京,在路上写了‘感怀四律’,正好有誊稿在身边,特此奉呈卓如兄。我的一生心事,全在这四首律诗中了,务请不吝指教。”


    梁启超接过了诗稿。这时,法源寺的一个和尚走了进来,向两人合十顶礼。两人回了礼,走出大雄宝殿,为时已近中午。梁启超说:


    “你们浏阳会馆在北半截胡同南口路西,在南口有一家坐东朝西的饭馆叫广和居,是个谈天的好地方。复生兄北来,我就在今天为你洗洗尘。那家饭馆很特别,它是一家知识分子常聚会的所在,一般市侩商贾倒不敢去那儿。这,就是北京城的味道。在北京城里,有些地方不失为干净土,水准摆在那里,风雅人去的地方,附庸风雅的人,也会望而却步。北京城以外的地方,就不敢说了。”


    谭嗣同接受了这一邀请。两人携手走出法源寺。






                                          第32节   广和居


    从广和居出来,又在外面料理了许多事,梁启超回到米市胡同南海会馆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了。他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决定找点东西看看。忽然想起,早上谭嗣同不是送了他四首诗吗?何不现在就看看?于是,他点起蜡烛,读了起来:

    其一


    同住莲华语四禅,


    空然一笑是横阗。


    惟红法雨偶生色。


    被黑罡风吹堕天。


    大患有身无相定,


    小言破道遣愁篇。


    年来嚼蜡成滋味,


    阑入楞严十种仙。


    其二


    无端过去生中事,


    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


    尊前尸冢梦三槐。


    金裘喷血和天斗,


    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傥容心忏悔,


    愿身成骨骨成灰。


    其三


    死生流转不相值,


    天地翻时忽一逢。


    且喜无情成解脱,


    欲追前事已冥氵蒙。


    桐花院落乌头白,


    芳草汀洲雁泪红。


    再世金环弹指过,


    结空为色又俄空。


    其四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


    亦与之为无町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


    一时撒手劫僧。


    梁启超读着、读着、读着,他惊呆了。天啊!这是多么好的诗!沉郁哀艳,字字都是学道有得之作!按说“诗无达诂”,解诗并无清楚的定说,但是,这四首诗读起来,你立刻就有一股苍茫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去追寻一点文字的痕迹,还是可以“达诂”一下的。于是,梁启超披身坐起来,开始仔细推敲诗稿。


    “谭复生这诗,所受佛学影响之深。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把莲花看做最清净出凡的花,净土宗的佛教徒甚至强调死后托生莲华,花开见佛。佛门有‘莲华国’,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修四种禅定所生的天——‘四禅天’,从初禅天的鼻舌以外眼耳身意四识,直到四禅天的六识之中只剩意识,十八天中境界愈来愈高,高到可以空中一笑,笑声洋溢。想到弘扬佛法,天雨生色之时,一阵黑风吹来,天空也就惨雾愁云。《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只要我不考虑到我自己的生命,我就一切超脱起来,这种超脱,就是佛门中的身无定相,在身无定相下,《庄子》所说的‘小言詹詹’也就聊以遣悲怀、破邪道了。正由于自身已无,再回过头来务实一下,所以虽然无欲心而行事,一如《楞严经》所描写的味同嚼蜡,其实也是不无滋味的,大可跟着《楞严经》所列的‘十种仙’一块儿上天下地一番呢!”


    “十种仙”是什么?梁启超记不清了,他下了床,在书架上取下《楞严经》,查了一下。原来是:


    地行仙、飞行仙、


    游行仙、空行仙、


    天行仙、通行仙、


    道行仙、照行仙、


    精行仙、绝行仙。


    “好,现在再研究第二首。”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说三世转生;是谓三生。《集异门论》说三世是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白居易诗有‘世说三生如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谭复生写‘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自然是指前生之事,无始无终的,忽然显现此生。佛门所说的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业’包括行动上的‘业’,就是‘身业’;语言上的‘业’,就是‘口业’、‘语业’;思想上的‘业’,就是‘意业’。业有善有恶。由‘业’生出的是‘业力’,是指善恶报应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业因’,达成‘业果’、‘业报’。‘业因’是前世给今生的报应。由于前世有‘业因’,所以前世的无始无终的许多事,在朦胧之间,尽入眼底。西太后和小人们,逆天行事,歌舞升平,只是想盘踞高位,位三公而对三槐,满朝行尸走肉,一如《庄子》所指的‘髑髅’,祢衡所指的‘坐者为冢、卧者为尸’,总该把他们清除。贾岛的诗说:‘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在小人在位、违反天意的时局里,我跟他们,展开一场苦战,悲歌慷慨,动地而来,但这又算什么?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肉生命时候,我要忏悔、我要发愿牺牲自己:愿我的肉体化为枯骨、枯骨化为灰烬,为吾土吾民献身。”


    梁启超又进一步自言自语:“这诗的整个意思落在最后‘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上。是用晋朝葛洪《神仙传》的典。徐甲是老子的佣人,跟了老子许多年,可是从没拿到薪水,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老子算总账,说老子欠他多少多少。老子真行,他一言不发,把徐甲化为枯骨一具。这时徐甲恍然大悟:他清楚知道,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具枯骨,他的血肉生命怎么来的,还不明白吗?区区人间小事,还计较什么?于是他忏悔了。谭复生引徐甲的故事,当然是说我们要粉身碎骨去为大目标奋斗,只有这种大目标,才有意义;其他人间小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至于第三首,”梁启超寻思着,“就更沉郁哀艳了。佛门言死生流转,在人经历无量度数的轮回后,跟自己心上的人怀念的人,本已无法相值交会。不料,在天翻地覆的乱世里,我跟我心上的人怀念的人却又巧遇了、相逢了。但是,前世的因缘,已杳然难寻,欲寻还休,我也以无情解脱自喜。自古以来,从燕宫归怨、到吴宫离愁、到人间的雁行折翼,本有着太多的离情别绪,纵使人间因缘,像羊叔子那样,本是李家七岁坠井而死的男孩的后身,且有金环以为物证,但是,又怎样呢?死生又流转了,再世相逢,最后空空如也,还如一梦中。”


    “最后一首也有情诗成分,”梁启超心想着,“不过,它综合了前三首,把对生命、对国家、对人情的一切,都串连在一起。这首诗写人间柳絮飘萍,本寄迹水面,各自东西,虽然今天堕水成离,他年却会化泥成聚。目前,纵有着屈原《离骚》的痛苦,却可展现庄周随缘的无垠。佛门以波旬魔王常率他的眷属障碍佛法。《楞严经》有‘如我此说,名为佛说;不如我此说,即波旬说’之语,足征天亦有亲而魔亦有眷之外,魔眷与魔,又同为与佛说打对台的魔说。虽然如此,这只是一时的。《佛国记》有‘喝言菩萨从三阿僧抵劫苦行,不惜身命’的话,阿僧劫是数目的极限,是无数的意思。纵使成佛也摆脱不掉天亲魔眷的拦路。但是,从自己终期于尽、归于死亡看,一切也都是阿僧劫的历程,人生的千变万化,看开了,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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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节    解释




    梁启超在烛光下,勉强把这四首诗解释出来了,在烛影摇晃中,感到一股逼人的鬼气。“谭复生真是奇男子、奇男子。”他喃喃自语,“他的诗,沉郁哀艳,字字学道有得,这种得,全是积极的、奋发的。佛法的真义告诉我们:人相、我相、众生相既一无可取,而我们犹现身于世界者,乃由性海浑圆、众生一体、慈悲为度、无有已时之故。是故以智为体、以悲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愿力无尽故,与其布施于将来,不如布施于现在;又以大小平等故,与其侧隐于他界,不如恻隐于最近。于是凄然出世而又浩然入世,纵横四顾,有澄清天下之志。《华严经》谈‘回向’,说以十住所得诸佛之智、十行所行出世之行,济以悲愿,处俗利生。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圆融、智悲不二,而回向菩提实际。佛法的真髓、佛法的真精神,正在这里啊!这些啊,才是佛法的实际。其他那些吃斋拜佛。手写‘大悲’、手数念珠的动作啊,全是假的!”


    ※      ※      ※


    梁启超、谭嗣同碰面后四个多月,他们就先后南下了。他们觉得北京难以发展,所以到南方去做扎根的工作。“梁启超先在上海办《时务报》、开大同译书局、发起不缠足会,并且创办了女学堂。后来发现湖南巡抚陈宝箴思想开通,他的儿子陈三立与手下黄遵宪、徐仁铸,都协助推行新政,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就转到湖南,做时务学堂总教习。谭嗣同也去做了老师。在时务学堂里,梁启超亲自教育四十名学生,培养下一代的救国人才。他用的是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的经验,师生打成一片,教育学生新思想、变法思想、民主思想。他每天上课四小时,课余办理校务、批答学生作文和笔记,每次批答,有的在一千字以上,忙得常常熬夜,最后累出了大病。这时候,湖南地方的守旧势力也正好检举梁启超他们,说他们非圣无法、妖言惑众,湖南巡抚也保护不了他们了,所以一一予以解聘。梁启超只好由学生扶着,登上轮船,东去上海。在学生中,有一位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六岁,他身体瘦弱,可是灵气过人,一直在梁启超身边,替老师整理行装。他很少说话,他和梁老师从认识到相聚,只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但是,梁老师的言教与身教,却深深影响了他。梁老师先用“学约十条”开拓了学生的眼界,十条里告诉学生:“非读万国之书,则不能读一国之书。”要知道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了解世界才能为中国定位、才能了解中国,“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国,乃以治天下”。因此为学当“求治天下之理”。知识分子要求得此理而努力“成大丈夫”,“以大儒定大乱”,这才是读书上学的目的。那时候,中国的教育风气,都是教人把读书当敲门砖、当成考科举、谋干禄、光宗耀祖的工具,但是,梁老师却完全撇开这些,他用更高层次的目标,来期勉学生,使学生在入学起点,就进入新境界。这个十六岁的小男生,是四十个学生中最聪明的,名叫蔡艮寅,对这种新境界最为醉心。他在作文和笔记本中,长篇大论的讨论知识分子的使命和中国的前途,梁启超除了在上面批答以外,还把大家的作文和笔记都摊开来,互相观摩讨论,在讨论中,蔡艮寅不多话,但是每次发言,都能把握重点,见人所未见,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喜欢他。


    蔡艮寅出身湖南宝庆的农舍,七岁开始读书,一边读书,一边种田。夜里看书,为了节省油灯的开支,他每在有月色的时候,就尽量利用月光来伴读。他在十岁以后,就感到无书可读之苦,他到处打听有可能借书看的所在,书是借不出来的,他每每一走几十里,到有书的地方去就地借看,做成笔记,带回来研习。十二岁时候,他已经读了不少书。这时候,他拜同县的樊锥做老师。樊锥是一位思想高超、气魄雄伟的人物,在《湘报》上发表《开诚篇》和《发锢篇》,感动了蔡艮寅,也召来了湖南地方守旧势力的愤怒。最后,樊老师被驱逐出境了。蔡艮寅为樊老师整理行装,直送老师上路。那是一个阴雨的清早,樊老师背着行李,提着书袋,走出家门,蔡艮寅背着另一书袋,跟在后面,在地方守旧人士的叫嚣下,师徒二人,默默走到马车边,马车太小,老师只分到一个座位,所以东西必须堆在脚下,有的要抱在胸前。樊老师上了马车,蔡艮寅吃力的把书袋推上去,教师接过了,从书袋旁挤出头来,向学生告别。蔡艮寅小小年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被这样赶走,他含泪点着头、伸出胳臂,迟缓地招了手、招了手。马车逐渐远去,直到在阴雨中变成了一个逐渐缩小的黑点,那手才放下来。可是,心却没放下,他浮动的心,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锢人心智的地方。三年以后,他只身到了长沙,进了时务学堂。运气真好,他碰到了梁老师,一位比樊老师更光芒四射的人物。樊老师使他知道中国、梁老师却使他知道世界;樊老师使他知道家乡以外有一片天、梁老师却使他知道天外有天。可是,因缘是那么容易破碎,梁老师也遭到被驱逐的命运。如今,他又背着书袋,送梁老师上船了。


    梁老师被学生扶着,躺进了卧舱,他吃力地咳嗽着,蔡艮寅赶忙跑去找开水,一冲出舱门,跟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谭嗣同谭老师。谭老师扶住他肩膀,拍拍他,下了舱去。


    蔡艮寅找到开水,回来的时候,正听到梁老师对大家说的一段话:


    “……我们不能舍身救国的原因,非因此家所累,就因此身所累。我们大家要约定: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谁同意这一标准,谁就是我们的同志……”


    送行的人们点了头,谭嗣同补充说:


    “我们大家在时务学堂这段因缘,恐怕就此成为终点,但是我们的师生之情、相知之情、救国之情,却从梁先生这一标准上,有了起点。我们时务学堂的师生都是有抱负、有大抱负的。此后我们会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救我们的国家,成败利钝,虽非我们所能逆睹,但是即使不成功,梁先生所期勉的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相信我们之中,一定大有人在。在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不可知不可料的地方,我们也许会破家杀身,为今日之别,存一血证。那时候,在生死线上、在生死线外,我们不论生死,都要魂魄凭依,以不辜负时务学堂这一段交情……”


    谭嗣同从床边站起来,向梁启超抱拳而别,大家也鱼贯走出舱房,蔡艮寅走在最后一个。他转身向梁老师招手,眼中含着泪。梁老师微笑着望着他,招手叫他过去:


    “艮寅,临别无以为赠,我送你一个名字吧,艮寅的名字不好,又八卦又天干地支,不能跟你相配,改个单名,叫‘蔡锷’吧。锷是刀剑的刃,又是很高的样子,又高又锋利,正是你的前途。至于字,就叫‘松坡’吧。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有松树那种节操,再加上苏东坡那样洒脱,正是蔡锷的另一面啊!”



                                                                                第34节     大刀王五


             梁启超回到上海,已是一八九八年的春天。这一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过去多少年的经营,都在这一年快速有了结果。先是四月二十八日光绪皇帝召见了康有为;十六天后,五月十五日,皇帝又召见了梁启超,赏给梁启超六品官头衔,要他办理印书局事务。这是一次很奇怪的召见,按照朝廷定例,一定要四品官以上,才有资格被皇上召见,皇上是不召见小臣的。那时候梁启超只有二十六岁,不但不是小臣,根本是一介布衣,由皇上召见布衣,这在清朝开国以来,都是罕见的事。

    罕见的还不止此。七月间,谭嗣同也被召见了。七月二十日,发表了四个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像是唐朝参知政事的官,官位不算大,但接近皇帝,有近乎宰相的实际权力,光绪皇帝认为康有为名气太大,怕刺西太后的眼,所以把康有为安排在皇宫外面,双方通过四章京,保持联络。于是,在退朝以后、在下班归来,在南海会馆、在浏阳会馆,就多了大家聚会的足迹。


    不过,聚会对谭嗣同说来,不是很单纯的。康有为、梁启超、乃至其他三位章京——杨锐、刘光第、林旭等人,他们都纯粹是知识分子,就是一般所说的书生,他们的交游范围,是狭窄的,但是谭嗣同却不然。他的交游,除了和他一样的书生以外,还包括五湖四海的各行各业人物,也就是书生眼中的下层阶级。谭嗣同小时候读左太冲的诗,读到“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非常欣赏。他相信“草泽”之中,必有“奇才”存在,一如孔子相信十室之内必有忠信一样。而这种“奇才”,在书生中,反倒不容易找到,黄仲则的诗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就是这种观点。谭嗣同要结交五湖四海中的豪杰之士做朋友,为的是他相信救中国,光凭书生讲空话写文章是不够的,还得伴之以行动,而这种崇尚行动的人,却只有从下层阶级去找,尤其是下层阶级的帮会人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洪门”人物。“洪门”是明末遗民反抗清朝的秘密组织。它的远源来自台湾。当年郑成功义不帝清,退守台湾后,他和部下歃血为盟,宣誓大家结为兄弟,从事反清复明的大业。他开山立堂——开金台山、立明远堂,成立了“汉留”,表示是满族统治下不屈服的汉族的遗留。再派出了五员大将,潜入大陆,就成为“洪门的前五祖”,以福建九连山少林寺为大本营。为了向台湾溯源,谭嗣同说动了他二哥谭嗣襄去台湾,追踪郑成功“汉留”的足迹。可是二哥追踪的结果,却很泄气,他写信告诉谭嗣同,台湾已经不是郑成功时代的台湾了,台湾变了,变得只见流氓不见大侠了,要找大侠,还得从大陆去找。于是,谭嗣同决定在中原的下层阶级里去找同志,就这样的,他认识了王五。


    王五是北京人,他本姓白,八岁时就成了孤儿,他和弟弟沿街讨饭,讨到了北京顺兴镖局,镖局的王掌柜看他长得相貌不凡,就收留了他,认为养子,改姓王。十一年后,王掌柜死了,他就继承了镖局。由于他行侠仗义、为人直爽、武功又高,就被人叫做“大刀王五”,他的本名,是王正谊。


    镖局是一门奇怪的行业。干这行的人,被达官贵人大商巨贾请来做保镖,保护人身或押运货物上路,直到目的地为止。这种业务,叫做“走镖”。干“走镖”,或走“水路镖”、或走“陆路镖”,都要冒不少风险,风险就是路上的强盗,一般叫做贼。


    开镖局的不能见贼就打,那样代价太高,打不胜打。相反的,不但不是打,而是和谈。遇到有贼拦路,镖局的头儿总是近上前去,一脸堆笑,抱拳拱手,向贼行礼,招呼说:“当家的辛苦!”那做贼的,也得识相,能放一马就得放。也会回答:“掌柜的辛苦!”接着贼会问镖局的名字:“哪家的?”保镖的就会报上字号。于是,就开始用“春点”谈,“春点”,就是黑话。


    “春点”的范围包括江湖上的师承与帮派,如扯上远祖或同门关系,大家都一师所传,就好说了。给贼面子,承认贼给方便,是赏饭给镖局。然后就有这样的对话:


    “穿的谁家的衣?”贼问。


    “穿的朋友的衣。”保镖答。


    “吃的谁家的饭?”贼问。


    “吃的朋友的饭。”保镖答。这是真话,因为保镖的,正是吃的是贼的饭——没有贼这一行,谁还要找保镖呢?贼正是衣食父母啊!


    一阵“春点”拉下来,贼把路让开,表示放行了。临走保镖还得客气一番。说:


    “当家的,多谢‘借路’。你有什么带的,我去那边,几天就回来。”


    “没有带的。”贼也客气。“掌柜的,你辛苦了。”


    贼不托带东西,但贼会进城来玩。玩的时候,也会找上镖局,镖局一定会保护他们,不让官方捉到。要是给捉到,招牌就砸了。以后上路,江湖绝不好走了。


    大刀王五的镖局,虽然是北京城里八个镖局中的一个,但是,由于王五的名气大,所以,在“走镖”时候,只要一亮出王五的堂号,四方绿林,无不买账。正因为王五跟贼的关系好,所以,有些麻烦,也就惹到头上。有一次,一连发生了几十件劫案,被抢劫的,又多是贪官污吏,引起刑部的震惊,下令叫濮文暹太守去抓。濮太守派了官兵几百人去宣武门外王五家抓人,可是王五以二十人拒捕,官兵不敢强进宅内,相持到晚上,官兵暂退,王五也穿着兵士制服,混在其中脱走。第二天,王五忽然到濮太守那儿自首。濮太守奇怪:


    “抓你你拒捕,不抓你你自首,怎么回事?”


    王五说:“你来硬的,我就硬干;你既撤兵,我就投案。”


    濮太守说:“我知道你早已洗手不干强盗的事,但你总要帮我破破案,几十个案一齐来,岂不给做官的好看!”


    王五说:“大人的忙我一定帮,问题是你大人要赃还是要人?要赃,我可帮忙追回;要人,只好拿我去顶罪。”



                                  第35节    追赃


    濮太守决定但求追赃而已。就这样的,问题解决了。

    后来,王五感于濮太守是清官是好官,没有栽诬他是匪类,在濮太守下台去河南的时候,还派人送了他一程。


    王五外号“京师大侠”,这是人们赞美他的侠气。另一方面,他的武功也是第一流的,大刀只是他武功的一面而已,他还精于剑术,在跟他学剑的学生里,有一个湖南人,就是谭嗣同。


    谭嗣同是外号“通臂猿”的胡七介绍认识王五的。他称王五为“五爷”、胡七叫“七哥”,王五、胡七叫谭嗣同做“三哥”。王五的哥儿们一律跟着叫“三哥”。谭嗣同是这些人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但他毫不以此自骄,反倒跟这些粗人相偕,称兄道弟。大家都知道三哥书读得好,有学问,并且肯教他们,没有架子。大家乐意跟三哥接近,听三哥谈古论今。大家知道三哥的老太爷是做官的,三哥是官少爷,三哥不会干他们那一行,各干各的。但是,大家是哥儿们,大家肝胆相照,就这样的,大家交上朋友,并跟王五和胡七拜了把兄弟,转眼十年了。


    十年间,王五和哥儿们有好多次跟谭嗣同谈到帮会的事,他们很明显表达出他们反对满洲人的传统。但是,一碰到满洲人这个问题,谭嗣同好像就有点不愿多说。不过,他也不扫他们的兴,也不说他们不是,笑着看他们叫骂。大概是态度不明朗,哥儿们头脑简单,就以为三哥也是反对满洲人的。


    大家做朋友,做到了第十年,一八九八年到了。谭嗣同应召进宫见光绪皇帝,并在军机处做了四章京之一,消息传遍了北京城,也传到了镖局。


    ※      ※      ※


    “他去见了皇上!”“他去见了皇上!”六个字,像空气中钉进六颗钉子,王五他们呆住了。他们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有人沮丧地低了头。


    “谭嗣同背叛了我们!”胡七突然斩钉截铁。“没有,谭嗣同没有背叛你们!”一个坚定的口音响在门口,站在那里的,正是谭嗣同。


    “三哥啊!”王五大叫了起来,他突然站起来,满脸通红。“三哥,你去见他干什么!我们是什么立场?他们是什么立场?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和他们之间,没有好谈的!要有,就是他们擦我们,我们擦他们!”王五的右掌做成刀状,来回各做一个砍头的姿势。“三哥啊,你是有大学问的,不像咱们哥儿们是老粗,你比我们读书明理,你说说看,你为什么去见满洲人,要干这种事,你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对待你?”


    “这就是我不先告诉你们的原因,我不能使你们为难、使你们精神上先有负担。我若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我去以前,结果是好是坏我也没把握,所以,我宁愿先去试试看,如果结果不好,那就是我一个人判断的错,不牵连五爷和各位。如果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如果去了结果好,你们就挡住了这个结果,岂不我又陷你们于判断错误?所以,我决定还是不先告诉你们。我……”


    “你!你!你他妈胡说!”胡七陡的站起来,撩起了袖子,大家也都站起来。王五把左手手心向下,从左胸前向外划过,暗示不要轻举妄动。谭嗣同坐在方桌的一边不动,神色安详地说:“五爷、各位,你们总该先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大家好合好散,也落个明白!”


    “他妈的你去见了满洲人,并且一见还见的是满洲头子,你背叛了我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完!我们这样看得起你,原来你背叛了我们!”胡七吼叫。


    “七哥……”谭嗣同开口。


    “你别叫我七哥!七哥是你叫的!我们的交情,今天就是完了!你别叫我七哥!”


    “好吧,我不叫,我只是请问你,我……”


    “我不要听你我、我、我,我们拜了把子,今天就要同你拔香头;我们发誓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胡七一边吼着,一边越过方桌,直朝谭嗣同扑过来,大家也一拥而上。茶杯滚到地上。


    “住——手!”王五的洪亮喊声,使人人都立刻缩了回去。谭嗣同安详地坐在那里,鼻孔流下血,茶水溅满了一身。他任鼻血一滴滴淌下,擦都不擦。他稳定得像一尊佛像,不是金刚怒目,而是菩萨低眉。


    王五突然翻开了小褂,掏出了腰间的匕首,明晃晃的,大家望着他,可是谭嗣同若无其事。王五把自己白色小褂最后一个纽扣解开,左手拉起了衣角,用匕首朝小褂割去,割下一块方形的布,收起匕首,把布铺在左掌上,朝谭嗣同鼻子捂上去,他右手按住谭嗣同的肩,说:“到床上仰着躺一下。”


    王五扶谭嗣同躺在床上,叫人拿两条湿手巾来给他,亲手用一条擦掉脸上的血迹,另一条折好,放在额头上。他伸手拉开了被,为谭嗣同盖上。然后打个出去的手势,他却不先走,让大家先出去,然后轻关上门。


    ※      ※      ※


    大家在房外草地上,蹲着,蹲着。王五不开腔,他拿出旱烟袋,装上烟丝,从火石包里掏出黄棉,放在烟上,用打火石打燃黄棉,一口接一口吸着。大家跟进,也点上烟,胡七不抽烟,他蹲在那里,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用力画着叉子,画了又描上,愈描愈深,嘴角随着画线在扭动。


    “大哥,”胡七忍不住开口了,“我真不明白,以谭三哥这样的人,为什么背叛我们?”


    王五吸着旱烟,没有看胡七,眼只望着天,冷冷地说:


    “他没有背叛我们,他如背叛了,他就不来了。”


    胡七想了一下,恍然若有所悟:


    “说得也是,他若背叛了,他该明白再来不就是送死吗?他还不明白我们不会饶他吗?他上次还告诉我们,湖南马福益那一帮前一阵子四当家的犯了则,兄弟们决议是叫他从山顶跳下去,最后兄弟们送他上山,他一边走,一边还照顾送他的大哥,说:‘大哥小心走,山路太滑。’马福益是三哥的同乡,又是朋友,三哥难道不知道帮里的规矩?我不信。”


    “也许他不认为他犯了规矩吧?所以他敢回来。”有人说。


    “犯规也好,不犯规也罢,问题是他如果背叛了,他回来干嘛?他总得有个目的啊?”又有人说。


    “目的就是拉咱们一起跟他下海,一起做满洲人的奴才,他自己一个人做还不够!”胡七把树枝一丢,大声说。


    王五望着天,含着烟,并没有抽。终于转过头来:


    “不要瞎猜了。三哥一定有他的原因,这原因不是你们能猜得透的,也不是我王五猜得透的。他学问太大,我们是粗人,我们不清楚。只清楚谭嗣同绝不是背叛朋友的人,我敢以这颗脑袋担保,我王五活了几十年,五湖四海,阅人无数,就没把人看走眼过,我就不相信谭嗣同有问题!谭嗣同有问题,不要他从山上跳,我先跳!不但先跳,并且挖下我眼睛后再跳!”


    “我们当然相信大哥,相信大哥不会看走了眼。”胡七心平气和地说,“我刚才动手,也说不出为什么,大概三哥不告诉我们,不让我们这些粗人明白,所以气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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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节  好合好散




      王五白了他一眼:“不对吧,他是要告诉我们的,他好像说了。‘你们总该先听我把话说完’的话,还说了‘好合好散,也落个明白’。可是你没听进去,就动了手了。”

    大家望着王五,低下头,胡七也低下头。低了一下,又抬起头,望着王五:


    “这可怎么办?大哥你说怎么办?”


    “还是要先听听他的。”王五说着,站起身来。大家也都站起来,一起走进屋去。


    他们再进房里的时候,谭嗣同已经起来了,正在洗脸。那脸盆是搪瓷的,可是已很破旧!原来的盆底已烂了,是用洋铁皮新焊接的。焊工在北方叫锔碗的,他们把打破的碗接在一起,把破片和原底两边外缘钻上钉孔,再用马蹄形铜扣扣入钉孔,最后涂上白色胶合剂,就变成了整补过的新碗。锔碗的同时可用白铁皮焊壶底、焊脸盆底、焊水桶底……他们是废物利用的高手、是家庭日用器材的修补人。工业时代的人们、有钱的人们,脑中很少有修补的观念,可是农业时代的穷困中国人,他们却把任何可以报废的东西都不报废,他们珍惜旧的、爱护旧的、对旧的发生感情,他们宁肯钉钉补补,也很难汰旧换新。这种情形,变成了一种定律、一种习惯,最后变成了目的本身。所以,最后问题不再是有没有能力换新的问题,而是根本就先排除换新,一切都先维持旧的为天经地义,不能维持则以修补旧的为天经地义。所以,中国人的家里,有着太多太多十几年、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用品,父以传子、子以传孙,相沿不替。农业时代的穷困,形成了中国人的惜旧观念,从一套制度到一个脸盆,都无例外。


    谭嗣同擦脸的时候,王五走过来:


    “你流了不少的血。他们太莽撞了。”


    谭嗣同苦笑了一下。从水缸里舀出两勺清水,洗着血红的手巾。


    “让他们洗吧,别洗了。”王五说。


    “没关系,还是自己洗吧,有机会能洗自己的血,也不错。有一天——”他突然若有所思,抬头,停了一下,又低下来,“血会流得更多,自己要洗,也洗不成了。”


    “弟兄们太莽撞,三哥不要介意。”王五说。


    “怎么会。”谭嗣同说,“也要怪我自己。我一直没好好使大家明白这回事。”


    “那就大家好好谈个清楚。十多年来,大家跟三哥拜把子,没人不敬佩三哥。但是,对满洲人的立场,大家一向分明。如今三哥这样做,未免伤了弟兄们的感情。我们帮会的人,对满洲人是绝不谅解的。现在,既然事情闹开了,大家就弄个清楚。”王五说。


    “也好。”谭嗣同说着,把手朝下按示意大家坐下来。


    “三哥记得吗?”王五首先开口,“康熙年间,东北的西鲁国老毛子扰乱中国,满洲人平不下来,因为需要能够一边游泳一边作战的,才能跟西鲁人打,东北人游泳是不行的,一边游泳一边作战更别提了。那时候有人向康熙皇帝提议,何不征用平台湾以后移到北京住的这些闽南人,他们都是郑成功系的海盗世家,用他们来打西鲁老毛子岂不以毒攻毒,于是就成为定案,去打西鲁老毛子。”


    “你这么一说,我仿佛记起来了。”谭嗣同摸着头,“那个仗,不是说福建莆田九连山少林寺一百二十八个和尚帮忙打的吗?”


    “三哥真是大学问家,一点也不错。当时康熙皇帝征用这些闽南人,因为是海盗世家,所以平台湾后康熙不要他们再在台湾住,免生后患,就都被强逼着移民到北方来。这回为了打西鲁老毛子,征用他们,有五百人可用,他们不高兴干,这时候从福建赶来一百二十八个少林寺和尚,大家用闽南话商量,少林寺的和尚劝他们说:满洲人是我们的敌人,抄了我们老家,这个仇,非报不可,这是个机会,满洲人这回有求于我们,打外国人,我们不妨跟他们合一次作,一来是不管满洲人怎么坏,究竟是同中国人,究竟这个仗是打外国人,对外作战总比对内作战重要;二来是如果仗打赢,满洲人欠我们情,至少对我们有好印象,高压的政策会改缓和,我们可以保持实力,徐图大举。于是这些闽南人都愿意了,在康熙二十四年,跟西鲁老毛子打了一次水仗,打法是中国人每人头上顶了一个大牌子……”


    “我打个岔,那个牌子是藤子做的。”


    “啊,可奇了!三哥怎么知道?真奇了!”


    “打赢了西鲁老毛子以后,满洲人印了一部书,叫《平定罗刹方略》,里头提到过‘福建藤牌兵’,就是指这些闽南人。”谭嗣同补充说。


    “对了,我们书看得太少,你们有学问就是有学问,真行!真行!”


    “但我不知道藤牌兵怎么打的。”


    “藤牌兵是在江里游泳,用藤牌做盾,冲到西鲁老毛子船边,凿漏老毛子的船,老毛子搞不清怎么来了这种怪打法,把他们叫做‘大帽鞑子’。他们真倒霉,自己在台湾多少年想杀鞑子,结果竟被别人叫做鞑子。”


    “后来呢,后来不说又有火烧少林寺的事!”


    “仗打赢了,满洲人说大家有功,要行赏。和尚们不接受,表面上是说我们是出家人,不受人间荣华;骨子里是根本不承认你满洲人有赏的资格。等和尚回少林寺后,不久,满洲人就去派兵火烧,一百二十八个和尚,仅逃出五个,其余的都死了。逃出的五个,找到明朝崇祯皇帝的孙子朱洪竹,大家同盟结义,结义时候天上有红光,红光的红与朱洪竹的洪声音一样,大家都说是天意,就开始了洪门会,那五个和尚,就是洪门的前五祖。前五祖刚由少林寺逃出来的时候,曾在沙湾口地方折下树枝发誓:


    天之长,


    地之久。


    纵历千万年。


    亦誓报此仇!


    所以洪门的主义就是报仇,反清复明,跟满洲人干到底。后来在武昌地方打了败仗,朱洪竹失踪,大家只好化整为零,徐图发展,最后留下一首诗作为日后联络凭证:


    五人分开一首诗,


    身上洪英无人知,


    此事传与众兄弟,


    后来相会团圆时。


    于是各开山堂,秘密发展下去。发展成为‘三合会’、‘天地会’、‘三点会’、‘哥老会’、‘清水会’、‘匕首会’、‘双刀会’……愈分愈远,谁也搞不清了。三哥是大学问家,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第37节    秘密



       “话不是这么说,洪门一直是秘密的,所以简直没有任何写下来的材料,一切都凭口传,难免传走了样。我所知道的,也极有限,但从官方的一些材料里反过来看,有时候可以正好跟口传的配合上,像刚才五爷说的藤牌兵,就是一个例子。”

    “三哥说得是。”


    “又比如说《大清律例》中有说福建人有歃血订盟焚表结义的,要以造反罪处分,为什么看得这么严重?就是为了对付洪门。满洲人注意洪门,搞不清洪门宣传,除嘴巴你传我我传你以外,一定得有写下来的才方便,一直扯了一百五六十年。才在咸丰年间发现了一本书,不是别的,就是《三国志演义》。《三国志演义》的特色是提倡恢复汉室,桃园三结义,大家拜把子,可成大事,忠义千秋。所以咸丰皇帝查禁《三国志演义》。”


    “哦,原来是这个缘故。洪门以后的事,太复杂了,简直搞不清楚。只知道成立洪门是为了反清复明,可是后来发现很多兄弟又跟清朝合作,大家搞不清怎么回事,要反他,怎么又跟他合作?合作、合作,洪门前五祖不就是合作上了大当,兔死狗烹,惹来火烧少林寺,怎么还合作?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说来话长,得先从满洲人种说起,才能说明白。”谭嗣同先喝了一口水,“世界人类种族有三大类:黄种的蒙古利亚种、白种的高加索种、黑种的尼革罗种。中国人是黄种,其中又分了汉满蒙等大族。在大族中,汉族一直是中国土地上的老大,几千年历史中,中国土地上完全被其他种族统治的时期,只是十三世纪蒙族元朝,和十七世纪到今天的满族,加在一起,只有三百四十多年。蒙族人长得比较矮,眼珠黑,胡子少,但蒙族的祖先成吉思汗那一支,却灰眼珠,长得高,又有长胡子,可能混有满族的血液。十三世纪蒙族占据中国后,它把满族排名第三,叫满族做汉人,把汉族排名第四,叫南人;十七世纪满族占据中国,它同样把蒙族排在汉族之前,跟蒙族通婚,给蒙族和尚盖la ma庙,不许汉族种蒙族的地,也不许跟蒙族通婚,并且规定汉族在蒙族地方做生意,有一定居留期间。满族的用意很明显,他要联合蒙族,抵制汉族。


    “满族为什么防范汉族?因为汉族在中国做老大太久了,根太深了,人太多了,文化又高,不能不约束它的影响力和同化力。满族南下的时候,自中国东北越过万里长城,正象征了汉族的失败——万里长城挡不住汉族以外的种族了。当时守长城的汉族总司令是爱情至上的吴三桂将军,听说首都北京被流寇攻进,皇帝上吊死了,他按兵不动;但接着听说在北京等他的情人陈圆圆小姐也被抢走了,他就不再忍耐,于是他跟敌对的满族拉手,借满族的兵,去救他的陈圆圆。


    “这一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满族进了北京,不再走了。他用最隆重的丧礼来为明朝的殉国皇帝发丧,同时把孤零零陪这个皇帝同死的一个太监,陪葬在这三十五岁就自杀了的皇帝身旁,他们又消灭了攻进北京的流寇,然后在北京出现了满族皇帝。


    “满族对汉族说:‘杀了我们皇帝的,是我们的仇人流寇;杀了我们仇人流寇的,是我们的皇帝。’这是一种巧妙的代换,把汉族的皇帝的底片,跟满族的皇帝的底片重折冲洗,‘皇帝’这个名词没有变、这个象征没有变,但是照片上的相貌,却不同了。


    “满族决定用一些具体而明显的方法来使汉族屈从,于是从头做起,先改变汉族的发型。用你肯不肯改发型,一望而知你肯不肯就范。汉族旧有的发型是留长头发,但是满族却是留辫子,留到今天,我们尽管恨满族,可是还是得跟着留辫子。


    “不过,满族虽然被汉族所恨,汉族说满族是异族、是夷狄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古代中国小,中原地区只是河南、山西这些地方,那时大家以为除了这地方的人,其他都是异族,其实都是老祖宗们的瞎扯淡!并且异族的范畴和定义,也因扯淡的扯法不同而一改再改。在当年陕西周朝的眼光中,山东殷朝之后的孔夫子,就是道道地地的异族;可是曾几何时,殷周不分了,变成了一家子人了;而周朝的晚期,山东帮和陕西帮,又把湖北帮看成异族,所谓荆楚之地,乃蛮貉之区,于是屈原又变成了异族;可是又曾几何时,湖北人也挤到山东、陕西人的屁股底下,也不是异族了;于是又手拉手起来,向南发展,把四川、贵州人看成异族,所谓‘夜郎自大’等挖苦话,就是骂西南人的。


    “这些说不尽的有趣的夷狄标准的变化,使我们可用它的观点,来重新检讨中国的民族历史。中国民族从远古以来,就处处显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迹。第一次混同的终点是秦朝,秦朝时候已完全同化了东夷和南蛮中的荆吴,以及百越、西戎、北狄的一部分;第二次混同是汉至两晋南北朝,这是一次更大的混同,匈奴、氐、羌、东胡、南蛮、西南夷等等,纷纷大量跟中土人士交配,而生下大量大量的杂种;第三次混同是隋唐到元朝,从突厥、契丹、女真,直到蒙古,中国又增加了一次新的民族混同的纪录;第四次是明朝以后,直到今天满汉通婚,又一批新的杂种出来了。正因为这种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混同,日子久了,我们常常忘了我们汉族中的胡人成分。我们忘了唐太宗的母亲是外国人,也忘了明成祖的母亲是外国人,其实,唐朝啦、明朝啦,他们皇亲国戚的血统,早就是杂种了。于是,一个很可笑的矛盾便发生了。这个矛盾是:明成祖的后人,明朝成祖以后的皇帝们,他们的血里,岂不明显的有夷狄因子吗?有了这种因子,明末孤臣史可法也好、张煌言也罢、乃至顾炎武的母亲也行,他们的挺身殉节,所标榜的理由,就未免有点遗憾。明末殉节诸烈士,他们殉节的理由不外是‘不事胡人’,但是他们忘了,他们忠心耿耿所侍奉的‘当今圣上’,就是一个广义定义下的‘胡人’!


    “岂止是‘当今圣上’,就便是殉节诸烈士自己,他们也无人敢保证他们是‘万世一系’的‘黄帝子孙’,也无人敢保证他们的祖先在五胡乱华那类多次混同时候未被‘骚扰’,而在他们的血里面,绝对清洁——没有胡骚味!





                                                  第38节   夷狄观念



       “所以,严格说来,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那种夷狄观念,是根本就弄错了的,到今天谁是中国人,可难说了。回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回溯到五千年前,回溯来回溯去,若是回溯的范围只限于河南、山西等地方,而置其他中原以外的地方于不问,或一律以夷狄视之,这种做法,不是看小中国和中国民族,又是什么呢?当时住在河南、山西等地的,固然是中国民族,但是在这些中原地区以外的,又何尝不是中国民族呢?这些在中原人士眼中是东夷的、是荆吴的、是百越的、是东胡的、是肃慎的、是匈奴的、是突厥的,是蒙古的、是氐羌的、是吐蕃的、是苗瑶的、是罗罗缅甸的、是僰掸的、乃至西域系统的白种中国人、三国的黝歙短人、唐朝的昆仑奴等黑种中国人,又何尝不统统是中国民族呢?从这种角度来看——从这种科学的、博大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得不说,中国民族的历史,打来打去,还不脱是同族相残的历史,这种历史中所谓的‘东逐东夷’也好、‘西伐匈奴’也罢,乃至南征北讨,‘多事四夷’,赶来杀去,所赶杀的对象,竟不是真的什么‘洋鬼子’,而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人!我们读古文‘吊古战场文’,必然会记得那描写所谓‘秦汉武功’的句子,那些‘秦起长城,竞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的悲惨和‘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的结算,如今我们思念起来,感想又是什么呢?我们不得不认定,从‘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以下,所谓‘秦皇汉武’也好、‘唐宗宋祖’也罢,他们的许许多多丰功伟业——尤其是号称打击异族统一中夏的丰功伟业,统统值得我们怀疑!五千年的中华史上,除了五十八年前鸦片战争英国鬼子首先打进我们的家门以外,一八四○年以前,黄帝纪元西元前二六七四年以后,漫长的四千五百一十四年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所谓异族!更没有什么真正的夷狄——他们都是中国人!

    “由此可知,所谓什么我中原你夷狄之分、我汉族你满族之别,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大家都搞错了,搞得度量很狭窄,不像男子汉,男子汉哪有这样小小气气的整天把自己同胞当成外国人的?


    “至于说到帮会,说到帮会的反清复明,其实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以其中三合会为例,三合会的起源,是始于康熙时代少林寺的和尚被杀,当时是反抗官吏,而不是反抗满族;又如哥老会,哥老会反清反得更晚,它的成立已是乾隆当政的时代了,并且它的扩张,还在同治以后,主要的扩张原因还是一部分湘军被遣失业,觉得替满族效忠效得寒心,才愤而反清的。所以帮会的反清复明,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纯粹。至于三合会、哥老会以外,流传到中国各地的反清复明,其实也是很有限的,反清复明到今天,清朝天下已经两百五十多年了,明朝亡了两百五十多年都没给复回来,谁还好意思再说反清复明?谁还有脸面再说反清复明?又有什么必要还说什么反清复明?


    “并且,复明、复明,复了明又怎样?明值得一复吗?懂历史的人,一比较,就知道清朝政治比明朝像样得多,清朝的皇帝,除了西太后外,都比明朝的皇帝好,制度也好。试看明朝太监当政,清朝的太监只是弄点小钱小权而已。至多只是李莲英这种货色,又算什么,比起明朝,全不够看。明末李自成进北京,宫中的太监就有七万人,连在外面的高达十万人。每个太监平均有四个家奴,算起来就是四十万。用来非法控制天下,这成什么世界!清朝的太监哪有这种场面!明朝上朝的时候,五百名武夫就排列在奉天门下,说是要纠仪,一指出有哪个官员失仪了,立刻抓下帽子,剥开衣服,痛打一顿。现在清朝的午门,至多只是皇上叫太监‘奉旨申斥’骂一两个官员的地方,但在明朝,就是当众脱裤子打屁股的地方,有的还先罚跪。有一次一百零七名官员一起罚跪五天,然后一律打屁股,每人分到三十廷杖。像这类羞辱臣下,被当场打死或打得终生残废的,数也数不清,有的还说奉有圣旨,打到家门来的;有的还打到别的衙门去的……像这样子胡闹的、黑暗的明朝政治,清朝是没有的。满洲人的天下也黑暗,但是天下乌鸦,绝不一般黑,五十步和百步,对受害的老百姓而言,还是不同的。因此,我们除非有办法驱逐黑乌鸦,否则的话,如果有不那么黑的、有可能变白一点的,我们还是不要失掉机会。这样才对老百姓真的好。


    “今天的皇上虽是满洲人,但却是个好人,是个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好皇帝,他既然有心在西太后选出的烂摊子上变法图强,既然找到我们汉人头上,我们应该帮助他。这种帮助,是对大家都好的。你们哥儿们人人留着辫子,口口声声地反对满洲人,从前辈的哥儿们起算,反了两百五十多年了,还反不出成绩来,可见此路不通,大家方向都搞错了。今天我话就说到这里,各位兄弟愿意平心静气地想想,想通这番道理,你们自然还把我谭嗣同当兄弟;如果想不通,或想通了仍认为你们对,你们可以说服我,说服我我辞去这军机章京不干,跟你们去三刀六眼的干。怎么样?”


    说着,谭嗣同站了起来、气雄万夫地站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全屋是一片死寂。王五的旱烟早都熄火了。他盯着谭嗣同,缓慢地点着头。他挺着腰杆,魁梧的上身,随着点头而前后摇动。弟兄们的眼睛,从谭嗣同身上转到王五身上,他们没有意见,大哥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他们要等大哥一句话。最后,王五开口了:


    “三哥,我们是粗人,我们不知道那些麻烦的大道理。我们只知道你是我们哥儿们,你赞成的我们就赞成、你反对的我们就反对、你要推FAN的我们就推FAN。反过来说,欺负你的就是欺负我们,惹了你的就是惹了我们,砍了你的我们就还他三刀。我们心连着心,一条线,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全没话说。三哥,你是有大学问的,我们不懂,但我们信你,你是我们的灯、我们的神,我们信你总没错,我们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信你就是。但这次……这……这……次,好像总有点不对劲,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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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节   不对劲




     “五爷,有什么不对劲,你尽管说,咱们哥儿们,有什么话都不能闷在肚子里,五爷,你尽管说。”

    “咳,到底怎么不对劲,我也说不大出来,只是……只是觉得……咳……觉得有点不对劲,觉得有点不那么顺。”


    “你是说——你是说我不该跟康有为去?”


    “那……那倒也不是,康有为天大学问,哪里会错。但我们总觉得……只是觉得,康有为走跟满洲人合作的路,这条路,到底行得通不通?是不是真成了‘与虎谋皮’了?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不懂,我们只是担心有天大学问的人除非不犯错,要犯就一定是大错,大得收不了摊,要人头落地。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根本沾不上边,所以全靠三哥判断、三哥做主,三哥了解康有为,三哥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是不是犯了大错。”


    “五爷的意思,我懂。”谭嗣同说。


    “还是老话,我们是粗人,我们只信三哥。”王五说。


    “我们信三哥。”大家众口一声。


    “三哥信康有为,我们也只好跟着信。”王五说。


    “如我没猜错,五爷你们对信康有为有点勉强。”谭嗣同说。


    “话倒不是这么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如果不对,为什么不对,我们根本说不上来。”王五顿了一下,“如果犯了大错,错在哪儿,我们也根本说不上来。刚才说了半天,说的不是大道理,而是我们的感觉,感觉有点不对劲、不那么顺。三哥,我们跟你完全不同,你是书里出来的,我们是血里出来的,我们从小就在道上混,三刀六眼,整天过着玩命的日子,但玩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把命玩掉,原因也有一点:哥儿们的照应、自己的武艺、祖上的积德、佛爷的保佑、再加上大家的运气……都是原因,这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说出来也不怕三哥笑,就是事前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一点也说不上来,但真的,真的有那么一点。那种感觉不是每次都有,但有时候它真的有,弄得你别别扭扭的,心神有点不安,直到换一换、变一变,才觉得顺。这么多年来,有几次,直到事后回想,才发现幸亏在紧要关头那么换一换、变一变,才死里逃了生。这话说来有点玄,但的确有这么一种感觉,好像又不能不信。”


    “五爷,我跟康有为的事,五爷有这种感觉?”


    “好像有一点。三哥你会笑我?”


    “五爷这种感觉,我一点也不笑你,并且可以告诉你,我也有这种预感。但是,我们没有选择。不瞒五爷和各位说,我来北方,结交你们这些英雄好汉;我在南方,也结交五湖四海、其中有不少我湖南家乡的人物,这些人物中,有一位叫黄轸——草头黄、珍贵的珍字左边去掉斜玉旁换成车马炮的车字。他比我小八岁,今年二十五。这人文的考上秀才,出身湖南岳麓书院;武的能空手夺白刃,南拳北腿,几个人近不了他的身。他为人行侠仗义,跟哥老会关系极深。像黄轸这种哥儿们.他们相信要救中国,路只有一条,就是革命,只有赶走满洲人,中国才有救。跟满洲人合作,是绝对不行的。他们那种担心‘与虎谋皮’的心理,比五爷还强烈。我这次北上,他们特别为我饯行,也特别劝我小心,甚至劝我不要应满洲皇帝之召,而跟他们一起搞革命。坦白说,如果不是受了康有为影响,如果不是碰到光绪皇帝,我很可能走上革命的路。但是,变法维新的道理,康有为已写得那么头头是道,令人心服;而对变法维新的诚意,光绪皇帝又表现得那么求才若渴,令人感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可以用得君行道的方法救中国,无须人头落地,革命总要人头落地的,流谁的血都是中国人的血,总是不好的。我把这番意思讲给黄轸他们听,他们也无法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机会,不过‘与虎谋皮’,成功的希望很低。我呢,也相信困难重重,希望不高,我心里也正如五爷所预感的,不觉得顺。但是,既然机会是千载难逢的,也只好把握住,要试一试。如果成功了,成绩归大家;如果失败了,牺牲归自己。我今天来通知五爷和各位,并不是拉大家一起跟我下水,只是告诉大家:我谭嗣同不论做老百姓还是做官,都没有变,都是你们的兄弟。各位兄弟如了解我,今天就是来通知;各位兄弟如不谅解我,今天就是来道别。也许有一天,在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在看不到想不到的时候,我们再会相聚,或者化为泥土,大家相聚,不论怎么样,我们一旦是哥儿们,永远是哥儿们。我们此去是成是败,全不可知,知道的是如果失败,我将永远不再回来。保重了,各位弟兄。”谭嗣同向大家拱手为礼,然后向前一步扑身下跪,“五爷,请受我一拜。”又转向胡七,“七哥,也受我一拜。”……


    王五、胡七都争着扶起谭嗣同来。谭嗣同转身退去,大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第40节    戊戌政变


     黑暗在北京城处处皆有,即使在皇宫中也一样。紫禁城的宫墙都相当高,夹在宫墙中的,多是四合房、三合房,晚上到来,更是黑暗处处。

    乾清门比起午门、太和门来,虽然规模小了一点,但是它身居内廷第一正门,离皇帝最近,天高皇帝近之下,看来也气势威严。尤其在天黑以后,黯淡的烛光,自门中摇曳出来,照在阶前的一对铜狮背面,更显得威严而死寂。铜狮蹲踞在低矮精雕的石台上,五趾张立,看来在保护皇帝,但是,入夜以后,它们在死寂中沉睡了。


    乾清门虽然是乾清宫前面的门,但是,它也内有皇帝宝座,皇帝来这里,叫做“御门听政”。听政时太监将宝座抬到乾清门的正中,前面放一黄案,黄案前放一给官员下跪的毡垫,开的是一个半露天的小朝廷。顺着御门的石栏向左看,有斜墙一面,就是照壁,壁上黄绿琉璃瓦,凸起在朱红的墙上,入夜以后,变成一面黑墙,在乾清门前的外院中,显得格外突出。沿着照壁再向左,过了内右门,就看到三间与高大的皇宫建筑绝不相称的小矮房,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内阁——军机处。与军机处成直角的,是隆宗门。过隆宗门又成直角,与军机处无独有偶的三间矮房又出现了,就是军机章京值房。


    清朝雍正皇帝设立军机处的原因,是由于连年用兵西北,为了军书快递与保密防谍,就在隆宗门外盖了小矮房,叫大臣值班。从此立为制度,延续了一百八十年。


    军机处是神秘的衙门,它的权力极大,皇帝为了防止它坐大,也未尝不限制它。例如军机处自己的图章,就另放在内廷,要盖印时,由值班的军机章京要去“请印”,才能完成盖印手续。又如中央和地方官吏,上奏的内容,都不准预先告诉军机处,而军机处的重地,没得允许也不得进入,门上挂着白木牌,上书“误入军机者斩”,森严情况,六字毕呈。为了执行这些森严的规定,军机处每天都来一名御史,在旁监视。


    巍峨豪华的皇宫与矮小破落的军机处,是一种强烈的对比,那正象征着君主的高大与臣下的卑小。军机处里除了办公用品和休息的木炕外,设备简陋。唯一考究的,是高挂在墙上的“喜报红硅”木匾,那木匾上的四个字,正是皇帝每次见到军机大臣的最大盼望。如今,皇帝的盼望对象转移了,转移到军机章京身上,由于西太后的专权,“御门听政”早就没有举行了,被缩小了的皇帝,现在,决心用变法维新做最后的挣扎,在他与军机章京的谋划下,展开了满汉联手的大改革。不过,所谓满,满洲皇帝一人而已;所谓汉,军机四章京外加康有为、梁启超等少数人而已,整个的中国,还像那入夜的铜狮子。


    ※      ※      ※


    变法维新从六月十一日正式开始。这一天,光绪皇帝诏定国事,宣布变法自强,接着就是密锣紧鼓的一连串除旧布新的改革。除旧方面废八股、废书院、裁绿营、裁冗衙冗官冗兵、禁止妇女缠足等;布新方面荐人才、试策论、办学堂、设农工商机构、设矿务铁路总局、提倡实业、奖励新著与新发明、翻译新知、准办学会、准开报馆、广开言路、军队改练洋操洋枪、准备实行征兵等……在光绪皇帝带头、在紫禁城推动中国全面现代化的时候,西太后那边,在颐和园看在眼里,也就伸出手来。西太后在光绪皇帝诏定国事第四天,就把皇帝老师翁同龢赶走、把自己心腹荣禄安置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就是先摆下阵势,看你皇上有多大能耐。虽然阴云满天、大军压境,光绪皇帝还是义无反顾的要变法维新,发愿不要做丧权辱国的亡国之君,他要在困难重重中向前推进。在白天,他越过守旧大臣,跟军机四章京推进变法维新;在晚上、他把在军机章京值房的爱国者叫进乾清门,在铜狮未醒的当口,秉烛策划一切。


    ※      ※      ※


    可是,不论多少夜以继日的推进,一切却显得不对劲了。光绪皇帝终于觉察到危机就在眼前。秘密消息传来,大概就在十月里,皇上陪西太后到天津阅兵的时候,废立皇上、解决新党的行动,就会展开。光绪皇帝已被逼到墙脚,九月十四日,在四章京正式值房的第九天,他把密诏交给杨锐带出;三天以后,他又把第二张密诏交给林旭带出。两道密诏的内容是:


    赐杨锐


    近来朕仰窥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而并且有随时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己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留之,此近来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早痛切降民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始如此,则朕位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渐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等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审处,再行办理,朕实不胜紧急翘盼之至。特谕。


    赐康有为


    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特谕。


    赐康有为


    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焉!特谕。




                                                                                             第41节     自告奋勇

    九月十八日清早,在南海会馆里,康有为和大家捧着密诏,做了紧急的决定:第一、要想办法救皇上,谭嗣同提议去劝说有新建陆军在手的汉族军头袁世凯,袁世凯头脑比较新,办强学会时他就赞助过,皇上前天昨天已连续召见两次,已表示重用他。如果他能够深明大义,事情还有转机,这一劝说,风险虽大,但值得一冒,谭嗣同自告奋勇,愿意只身前去找他。第二、皇上力催康有为南下,用意在避免意外发生时,大家被一网打尽,所以决定康有为速离北京,以保全火种。决定以后,即分头进行。

    当天晚上,谭嗣同联络上袁世凯,约好晚上十点,到法源寺去拜访袁世凯。袁世凯那时事忙,没住在自己的海淀别墅,就便住在法源寺里,他为什么住法源寺,没人知道,也许在学恭亲王吧?


    一八六○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咸丰皇帝逃到热河,留下弟弟恭亲王奕言斤在北京与洋人谈判。那时洋人占据了紫禁城、北京内城,恭亲王住不成自己的恭王府,就看中了外城的法源寺,住进了法源寺。咸丰皇帝在热河遥控交涉局面,他一再叮嘱的是:恭亲王不可以亲自见到洋人,因为恭亲王是中国皇帝的弟弟,地位高高在上,岂可被洋人见到?但是,咸丰皇帝这种叮嘱,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你自己打了败仗,洋人占了你国都,你跟洋人谈判,怎么可以不打照面?事实上,形势比人强,英法联军在北京杀人放火、抢劫强jian,这种无法无天的局面,也亟应赶快解决,在解决过程中,恭亲王就无法不见到洋人了。最后,谈判完成,英法联军同意撤兵,愿和中国和平相处,并表示将按国际礼仪派大使来“亲递国书”。不料这一约定,使以天朝自居的咸丰皇帝大大的介意起来,他批恭亲王的奏折说:“二夷虽已换约,难保其明春必不反复;若不能将亲递国书一层消弭,祸将未艾,即或暂时允许作为罢论;回銮后,复自津至京,要挟无已,朕惟尔是问!此次夷务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见朕弟,已属不成事体。若复任其肆行无忌,我大清尚有人耶?”为了抗议大清无人和拒见夷使,咸丰皇帝不肯再回北京,他死在了热河。这一死,造成了西太后的夺权成功、恭亲王的终于失势。他在法源寺折冲尊俎的努力,最后挡不住人为刀俎。在法源寺苦心孤诣后三十四年,日本又打败了中国;再过四年,六十六岁的他,终于在拦阻光绪皇帝变法维新中死去——年轻时,他是同治中兴的急进派;年老时,却变成光绪变法的保守派,这就是人的一生。谭嗣同在去法源寺的路上,忽然想起近四十年前恭亲王在法源寺那段救亡图存的历史,他顺着想下来,想到袁世凯,他的心,凉了半截。啊!他住的浏阳会馆,不就在附近吗,这一联想,可真是得天时地利呢。他苦笑了一下。


    袁世凯简直在以朝服出迎这位军机章京了。军机章京在实权上,相当于副宰相,袁世凯是老吏,对这样炙手可热的新贵近臣,不能不另眼相看的。


    谭嗣同首先说事属机密,要求在卧室与袁世凯单独谈话,袁世凯照办了。在卧室里,谭嗣同出示光绪皇帝的密诏,以取信于袁世凯。并告诉他,救皇上、救中国,在此一举。谭嗣同表示,根本的关键在西太后,只有清除了西太后,才能解决问题。如今要袁世凯配合的是:一、杀掉荣禄;二、包围颐和园。至于进颐和园对付西太后,无须袁世凯派兵,他谭嗣同在北京可掌握好汉几十人,并可从湖南招集好将多人,足可解决园内的一切。


    袁世凯表面上同意了这一计划。但是,送走谭嗣同以后一个小时,荣禄就得到袁世凯的报告;第二天清早,颐和园的西太后,从荣禄的跪禀里,也知道了真相。


    同样的第二天清早,经过一夜的讨论,大家在南海会馆分别走出来。除了林旭绝对不相信袁世凯以外,其他的人半信半疑,倾向于袁世凯纵使不派兵,大概也不至于告密。谭嗣同的结论是:不管袁世凯可不可靠,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着棋,死马如当活马医,只好冒险找他。为了加强袁世凯的信心,他决定今天进宫,签请皇上明天再召见袁世凯一次。至于康有为,决定明天就南下。


    九月二十日清早,康有为上了去天津的火车。他的运气真好!他上火车后十几个小时,南海会馆就被官军团团围住,抓到康广仁。因为不见了康有为,官方下令停开火车、关闭城门,以防康有为逃脱。又下令天津地区停开轮船、下令烟台地区大肆搜船。可是,几次劫难他都躲过了,靠英国人的帮助,他终于到了上海。


    日本人也不落英国人之后,在公使馆里,他们首先收容了梁启超。这天正是九月二十一日,西太后正式“临朝训政”了,一百零三天的变法维新,从今天起宣告结束。两天以后,消息传来,光绪皇帝已失掉自由,被西太后关在皇宫的湖心小岛——瀛台——里。


    尽管外面风声鹤唳,谭嗣同却没有逃走。但是,浏阳会馆找不到他,他带了一个布包,去了日本公使馆。


    ※      ※      ※


    日本公使馆,谭嗣同从来没去过。走近的时候,最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一大排方形木窗。木窗的规格,跟中国的窗户完全不一样,显得开朗、方正,而透入大量的光明。他走上了三阶宽石阶,证明了身分,说是来看梁启超。正巧林权助公使不在,一个矮小机警的日本人接待了他。


    “久仰、久仰,谭大人。我名叫平山周。我们欢迎谭大人来。梁先生住在里面,现在就带谭大人去。”


    开门了,进来的是谭嗣同,平山周一起进来。梁启超迎上去,双手握住他的两臂。“你可来了,复生,你叫人担心死了。来,坐下,先喝点茶。”


    梁启超接过谭嗣同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


    “我怕有人跟踪,转了好几条街,最后从御河桥那边过来的。若有人跟着,他会以为我去英国使馆。怎么样,卓如,两天来睡得还好吧?”


    “睡得还好。”梁启超说,“你还是睡在会馆?”


    “是啊,你走以后,我一直在会馆,没出来。”谭嗣同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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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节    会馆




    “会馆附近有人吗?”


    “还看不出来。”


    “康先生有消息吗?”


    “没有。”


    “康先生现在应该到上海了。林权助说他已密电天津上海的日本负责人照顾康先生,他叫我放心。他今天早上来过,伊藤博文来,他太忙,现在出去了。”


    “林公使说他太忙,一切先由我招待,请不要见怪。”平山周补充说。


    “我们感谢他还来不及,怎么还见怪?”梁启超说。


    “这次也真巧,伊藤博文伊藤公正好在北京,伊藤公佩服各位、表示要救各位,林公使人同此心,在他们领导下的我们,更心同此理,愿意为你们中国志士效劳。为免夜长梦多,我们打算就在三五天内掩护你们两位偷渡,离开中国,如果有别的志士到公使馆来,我们也愿一体相助……”平山周兴奋地说着。


    “不过,”谭嗣同冷冷地插进嘴,不大友善地盯着日本人,“我今天来,并不是要请你们帮我离开中国,虽然我很感谢你们在危难时相助。我是不打算走的。我今天来,只是有一包东西要交给梁先生带出去……”


    “可是,复生!”梁启超急着抓紧谭嗣同的肩膀,“你怎么可以留下来?留下来是无谓的牺牲、是死路一条!”


    “我当然知道。”谭嗣同坚定地说,“并且我非常赞成你走。这是一种分工合作,目标虽然一个,但每个同志站的位置,却不可能全一样。有在前面冲锋的、有在后面补给的、有出钱的、有出力的、有流血的、有流汗的,适合甲的未必适合乙,乙能做的不必乙丙两人做。我觉得今天的情形适合我留下,也必须我留下,康先生和你要走,走到外面去、走到外国去,回头来为我们的事业东山再起。”


    “唉,复生!你怎么这么固执!留下来,究竟有多少积极意义?留下来做牺牲品,又有多少用处?不行,不行,你得同我们一起走,不能这样牺牲掉!”


    “卓如,你怎么会认为牺牲没有积极意义?你记得公孙杵臼的故事,不走的人、牺牲的人,也是在做事、做积极的事;走的人、不先牺牲的人,也是在牺牲,只不过是长期的、不可知的在牺牲。所以照公孙杵臼的说法,不走的人、先牺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是容易的;走的人、不先牺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比较难。公孙杵臼把两条路摆出来,自己挑了容易的,不走了、先牺牲了。我今天也想这样。我把难的留给康先生和你去做,我愿意做殉道者,给你们开路。以后路还长得很,也许由我开这个路,对你们做起来有个好理由好起点好凭借,就像公孙杵臼若不开路,程婴就没有好理由好起点好凭借一样。所以,我想了又想,决心我留下来。”


    “唉,你怎么能这样!公孙杵臼、程婴的时代跟我们不同,处境也不同,对象也不同,知识程度也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


    “没有不同,在大类上完全一样。我们和公孙杵臼、程婴一样,都面对了要把我们斩尽杀绝的敌人,都需要部分同志的牺牲来昭告同胞大众,用牺牲来鼓舞其他同志继续做长期的奋斗。”


    “可是,你忘了,当时公孙杵臼牺牲是为了和程婴合演苦肉计,我们现在并没有演苦肉计的必要,为什么要学他们那种时代那种知识程度的人,这是比拟不伦的啊!”


    “比拟伦的!”谭嗣同坚定地说,“我今天带来这布包,是我的那部《仁学》的稿子,对我们所争执的问题,我都研究得很清楚了。交给你处理吧。总之,我决心出来证明一些信念。而这些信念,对我们之中的一部分人,是值得以身示范的。这部《仁学》,卓如兄你是看过的。有些章节,我们还讨论过的。”


    “是啊!”梁启超说,“这部书最精彩的部分是反对愚忠、反对糊里糊涂为皇帝而死。我还记得很清楚。可是今天,你却感于皇上的慧眼识人、破格录用,你决心一死,毋乃被人误会是‘死君’乎?”“就算如你所说,你决心一死,是完成了你书里所宣传的信仰:‘止有死事的道理,绝无死君的道理,’而你决心死于‘事’上面,但我忍不住要问你一句,除了‘死事’以外,你对其他的,有没有也同时为他一死的原因?”


    “也有,不过那不算重要——比起’死事’来,至少不算重要。”


    “我想也很重要,并且我几乎猜得出来那些原因是什么。”


    “你猜是什么?”


    “我猜错了,你别见怪。”


    “我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我猜你除了死事以外,另外不想活的原因是——‘死——君’!”


    “什么?”


    “‘死君’!我说是‘死君’,是你要为皇上而死!你决心一死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这个!”


    “你这样说,我不怪你,但你说得太重了。你这样说,把我书里宣传的信仰置于何地?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一个言行不一致的人?”


    “绝对没有!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好朋友,我如果认为你言行不一致,那也是认为你做的比说的还要好,你的‘行’走在你‘言’的前头,这种不一致,如果也叫不一致的话,是一种光荣的不一致。”


    “那你说我不止‘死事’,还有‘死君’,不是明明说我言行不一致?”


    “有什么不一致呢?你说‘死事’,并且你决心一死,为事而死,这件事本身有头有尾,已经很一致了,又何来不一致?如果你说‘死事’而不‘死事’,才是言行不一致,你并没这样,所以,根本就不发生不一致的问题。你本身,已经很完满的做到了‘死事’的信仰。”


    “但我书里,明明宣传着‘死事’而不‘死君’,并且两者成为对立面。如今你若说我‘死君’,纵使不算言行不一致,也有矛盾的感觉。”


    “问题发生在你认为‘死事’和‘死君’是对立面,其实这倒有讨论的余地。中国四千五百年来的皇帝,包括光绪,前后有四百二十二个,其中暴君昏君有多少、圣君明君有几人,都各有他们的账,不能一概而论。你书里说:‘……请为一大言断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绝无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宫妾之为爱、匹夫匹妇之为谅……’看你的话,你只承认为皇帝‘死君’的,应该只是他身边佣人女人,因为他跟他们之间有私恩有私昵有私人感情,所以他们对他有愚忠有偏爱,除了这些人以外,你就认为‘绝无死君的道理’,你这样划分,是不是分得太明显了?”


    “难道不应该这样明显吗?”





                                             第43节   晏子的故事

       “让我们先回忆晏子的故事。齐庄公到大臣崔抒的家里,竟跟崔杼的太太通奸,崔杼不甘戴绿帽子,当场把齐庄公杀了。晏子是齐国大臣,皇帝被杀,别人不敢去看,但他要去吊,他到了崔家,他的左右问他:你为君死难么?晏子答得好,他说皇帝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我要一个人为他死?左右又问他:那么,离开齐国逃走吗?晏子答得好:皇帝的死又不是我的罪,我为什么要逃?我为什么要出国?左右又问他:那么就回家吗?晏子答得好:皇帝死了,回到哪儿去呢?晏子真是中国第一流的大政治家,看他这三段答话,不死、不逃、也不想回家,说得又识大体、又有感情、又义正词严。当时他去吊皇帝,大家以为崔杼必定杀他,但是他仍然去吊、去哭,并且‘枕尸股而哭’,一点也不怕刺激手里拿刀的、一点也不在乎。晏子识大体,是大智;有感情,是大仁;不怕死去哭,是大勇。晏子为什么有这种大智大仁大勇,我认为他是真正深刻洞悟‘死事’和‘死君’理论的人。他的理论是:做人君的,岂是高高在百姓之上的?而是主持社稷;做臣子的,岂是为领俸禄混饭吃的?而是维护社稷。所以人君死是为了社稷而死,做臣子的,就该和他一道死,‘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晏子认为:如果做人君的,死的原因不是为了社稷而是为了他自己,那么陪他死的,只合该是那些在他身边,跟他一起混一起谋私利、谋小集团利益的宠幸、私昵和亲信,才有份儿,堂堂大臣是不干的。齐庄公被杀以后,崔杼决定立齐灵公的儿子做皇帝,就是齐景公。那时景公年纪小,崔杼自立为右相,庆封为左相,他们把所有大臣都找来,在太庙里歃血发誓,说:‘诸君有不与崔庆同心者,有如日!’大家一一发誓,可是轮到晏子,晏子却要改变誓词,只发誓:‘诸君能忠于君、利于社稷,而婴不与同心者,有如上帝!’当时崔杼他们要翻脸,高国赶忙打圆场,点破说:‘二相今日之举,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高帽子一戴,弄得崔杼他们也只好接受晏子的大条件。由晏子的故事,我反过来,请问你,如果人君之死是为社稷死,为国家死,你谭复生又怎么说?对这样伟大的人君,难道你也认为‘死君’不对,而‘绝无死君的道理’吗?”

    “这种人君当然例外。”


    “这就是说,你宣传的理论有例外。”


    “如果人君有,我的理论就有。”


    “好了,光绪皇帝是人君,我就问你这么一句,你坦白说,他是不是人君里的例外?”


    “皇上是。”


    “皇上为什么是?”


    “皇上在变法维新前已经做了二十四年皇帝,他不变法,他还是皇帝,并且在老太婆和满洲人面前,做皇帝做得更稳更神气。皇上变法,不是为他自己,是为国家。”


    “皇上为变法冒了大险,他很可能因变法送了命。他如果死了,是道道地地的人君为社稷死、为国家死,是不是?”


    “是。”


    “那就是了。那我就没猜错。”


    “没猜错什么?”


    “没猜错你除了‘死事’以外,另外不想活的原因是‘死君’。你怎么说?你决心一死,死的原因除了事的成分以外,还有人的成分,人的成分就有皇上的成分,皇上就是君呵!”


    “你的推论,我仔细想了一下,也不是没道理,至少皇上死了以后,我死了以后,在人们眼里,我无可避免的是‘死君’,至少‘死君’的成分多于‘死事’。这原因一来是中国历史上大多都是‘死君’,而不知道‘死事’,所以皇上一死我一死,人们就很自然的认定这是‘死君’。另一个原因是‘死事’的主张根本不普遍,将来纵有人读我的书,也属于少数知识分子,这种主张在中国,简直也没被明确的宣传过,所以皇上一死我一死,人们就更会很自然的认定这是‘死君’了。所以,从形式上看,我死了,可能还得不到多少‘死事’之名呢。”


    “这原因,主要是因为有了光绪,光绪是皇帝,他的名字太响了,你跟他一起变法、一起殉道,你却另有死的原因,这在人们心中,是很难成立的——你的目的,都被他吸走了。所以你的‘死君’行为,一定成立;‘死事’行为,反可能被埋没了。”


    “并且,更糟的是,在革命党的眼中,甚至还解释成我为满洲人而死,我还是汉奸呢!”


    “好不好要时间来证明,在满洲人眼中,皇上又何尝不是满奸,他如死了,在满洲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为汉人而死?”


    “谈到满汉问题,真是一个叫人痛苦的问题,我已决心一死,死而无憾,唯一于心耿耿的,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我始终没能说服大刀王五他们一帮兄弟。”


    “那该是时间问题,你说服的时间不够。大刀王五他们是粗线条的人,粗线条的人属于下愚,惟上智与下愚最难移。”


    “我看不是时间不够,而是别的原因。你说他们是下愚,是对的,改变上智可以用思想用嘴;改变下愚我感到用思想用嘴是不够的,得用别的。关于满汉问题,我同他们反反复复说了多少次,他们总是听不进去。我知道他们也很痛苦,因为他们太相信我了,而我最后不但肯定了该跟满洲人合作救中国,竟还跟满洲皇帝搭上了线搞合作,变化太大了,他们简直难以适应。”


    “最后呢?”


    “最后我不再使他们痛苦了,我决定大家先不见面,决定用别的方法。”


    “你一出去,还见他们吗?”


    “我看不必了。”


    “如果有时间呢?”


    “有时间也不会有好机会。我一定被注意了,这时候跟他们会面,会连累他们。”


    “如你刚才所说,你除了证明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开始。你愿流血这一点以外,你决心一死,还证明了什么?还会不会证明了别的出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善是什么?善是一种功德、一种坦白。我可以告诉你我心底的话,我这一死,我在声名上,会被分尸。”





                                              第44节    分尸

    “分尸?你是说——”


    “我是说我的‘死事’会有多重的意义、多种的解释。你到海外以后,会同所有的维新党举出我是维新的烈士,说我为维新走了一大步、走了最光荣的第一步,变法开始了,中国人民必须踏着谭嗣同的血前进。”


    “是,我是要这样说,因为这是真的。”


    “真的?真的在革命党眼里,就不再真。他们会说:看吧,还妄想和满洲鞑子搞变法吗?连在满洲皇帝前面得了君,你们都行不了道,都要被老太婆翻掌一扑,所有什么新政,都烟消云散,人人头挂高竿。还妄想与虎谋皮吗?死了心吧,这就是谭嗣同血的教训,血淋淋的证明了中国前途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可别再妄想走改良的路了!想想看,卓如,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一死,反倒帮了革命党?如果这样,我的声名岂不被双方来抢,给分尸了?”


    “我倒没朝这个方向想过,经你这么一说,那你到底该不该这么牺牲掉,倒真要再考虑、再考虑。”


    “我早考虑过了。”


    “你还是要走绝路?”


    “这不是绝路,这是生路、这是永生的路。”


    “你用死来证明生?”


    “有什么不好?卓如,刚才我告诉了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来这里并不是来做感情的诀别,而是交给你稿本,告诉你我心底的话。如果纯粹做感情的诀别,我不会来,这也就是我离开这里以后,到我死前,我不想再见大刀王五他们的原因之一。我来这里找你梁卓如,因为你我之间有特殊因缘,你有大慧根,能够了解我,也能够了解我不能了解的,也了解康先生,也了解并且不断了解中国的前途、中国的路。现在,我告诉你,我死了,人人知道我为变法而死,不错,我是为变法而死,但为变法我也可以不死,不死也有不死的价值和理由,我也相信这种价值、这种理由,所以我赞成你不死,你走。但我为什么要死?孟子说:‘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我为什么‘伤勇’而死?为什么?因为我有另一个想死的原因,这原因几年来,一直像梦一样缠着我,使我矛盾,使我难以自圆,使我无法解脱,这个缠着我的梦,就是革命。有多少次、多少次,我认为中国的路是这一条、是革命这一条,而不是改良这一条,是别人走的革命这一条,而不是我自己走的改良这一条。有多少次,这个梦在我心里冒出来;有多少次,我用力把这个梦压下去、压下去。我到北京来以前,我云游名山大川,结交五湖四海,我的成分是革命的多、改良的少,直到我看了康先生的书,听说你们的活动,遇到了你,我才决心走这条改良的路。现在,改良已走到这样子,我有一种冲动,想用一死来证明给革命党看、给那些从事革命而跟我分道扬镳的朋友看,看,你们是对的,我错了。从今以后,想救中国,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我倒在路上,用一死告诉后来的人:不要往这条路上走,此路不通。”


    “哎哟!复生,你在说什么?你这些话太可怕了,就算你真的否定改良的路线,肯定革命的路线,那你也不该用死来证明你的否定和肯定,你为什么不去加入、不去革命,为革命贡献一份力量,为什么你要死?”


    “死就是贡献力量的一种方式,当我发现,风云际会,多少种原因配合在一起,而自己的表现方法竟是一死最好的时候,我就愿意一死。”


    “你认为现在就正是这时候?”


    “现在就正是这时候。因为,实在也不瞒你说,我在认识你以前,我本来可走革命的路,认识了你,你和康先生正走改良的路,要帮手,所以我过来。如果当时你走的是革命的路,我会毫不考虑地过来同你一起这样走,你看了我发表的书,你早就认那些是激烈的革命里子,你和康先生在湖南保中国不保大清,何尝不也是革命里子?我们很苦,我们都知道中国要救,可是谁也不敢断定改良与革命两条路到底哪一条行得通,或哪一条最近最快,或哪一条损害最小效果最好。这次政变,本质上是一种战场上探路的性质,我们探路,证明了改良之路走不通,我决定陈尸在那里,告诉大家猛回头。告诉所有的中国仁人志士,以谭嗣同为鉴,别再有任何幻觉。所以我的死,在这种意义上,有牺牲自己和苦肉计的意味。希望你能留意。我做的,不但告诉改良者不走他们的路,告诉了革命者走他们的路,也告诉了广大的中国人民、广大的中国知识分子,到底该走哪条路。”


    “如果你为了告诉革命者走他们的路而死,你不必死,革命者无须你告诉,他们就走那条路。”


    “革命者是无须我告诉。但有些参加革命的朋友们,知道我用死告诉了他们是对的,我是错的。也许,我真正死的心情,没有人知道。别人从表面上只知道我为变法而死,却不知道我为变法可以不死。从高远博大的角度来说,我不是为变法而死,我是为革命而死。”


    “为革命而死?谁会这么想?谁会承认?革命党也不会承认。”


    “所谓为革命而死,意思是一死对革命有帮助、有大帮助。我的死,使改良者转向革命者、使广大的中国人民倾向革命者,等于我在为他们推荐革命的将是正路,我为他们做了一种血荐。”


    “革命党不承认,也不领情。”


    “我何必要他们领情、承认?革命行动像花一样,有显性的、有隐性的,我做的是隐性的。他们是显性。我无须经他们承认我是革命党,我才是革命党。”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革命?也去做显性的?”


    “我做显性的,到了海外我是什么,人家说我,我只是一个改良未成愤而革命的家伙,甚至说我是投机分子也不一定。我加入革命,不过是一个生员、一个生力军。但如我做隐性的,情况就完全不同。我觉得死比生效果大得多。因为死可以血荐。”


    “你要血荐,你不说你转向革命,谁知道啊?你何不先到海外,你那时要血荐,你可以发表大家支持革命的宣言,然后当众切腹自杀,这不也是很好的血荐吗?总比你这种一言不发大家猜谜式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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