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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陈慧剑《悲欣交集------弘一大师李叔同的前世今生》 [打印本页]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19 14:07     标题: 陈慧剑《悲欣交集------弘一大师李叔同的前世今生》


    本文由某佛网发心居士恭录原同名书(陕西师大版),丰子恺老先生附图略,特致谢并请读者谅解。






                                    悲 欣 交 集



                                      ------弘一大师李叔同的前世今生

                                    陈慧剑





                                                             序  言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对于弘一大师一生而言,只有用诗经上这几句话,才能表达个人追思仰慕的心情。
  当我写《弘一大师传》①(此为此书在台湾出版时的原书名,此次将简体版引进到大陆后,改书名为《悲欣交集——弘一大师李叔同的前世今生》。——编辑注)到“空门”章,老友心澄法师,以所存《月刊》二四八到二五五期,全部送给我。原来,这八期刊物上,连载了刘心皇先生的“从艺术家李叔同到高僧弘一法师”这一长达十万字的文章,这篇文字,是中国文学界第一次用最多的工夫,收集弘一大师资料,组织成篇,叙述大师史实的作品!
  这是一九六三年秋天的事。
  在骤惊骤喜的感触下,我陆续地读完了全文,在心理上,把这篇文与我写的《大师传》作一对比;结果发现两者不同点是:刘先生的作品,是弘一大师既有文献的归纳、整理,在中国文艺之坛,重新提示弘一大师的成就,同时客观地托出一代高僧的精神境界;但无生活上的描写。
  我的作品,则是纯文学的、生活的、思想的描写,从一个人生平行为着眼,并赋予人物生活方式的再现,务使读者有“身临其会”之感,但文学的写作,也需要全部生活史料为素材。再加上作者的想象、模拟等等。
  因此,刘先生的作品是论述的,我的作品是表达的。读者同时读这两种作品,自有不同的感受!
  但是我与刘先生作品中有一点相同的:便是我们资料的收集大致相同。我的作品则因为是表达的,是传记文学形式,所以篇幅多得很多。但以刘先生来说,以一个佛教门外人能用这番工夫,整理高僧资料,殊令人敬佩不已!因为,在我们今天所处的环境,包括缁素两界,像刘先生这样收集弘公资料,
  如此地丰富,这是少有的!可见,他是一个有心人了。
  这里,我还要一提的,便是除现有资料而外,佛教界的师友,也供给我一部分非常宝贵的材料,同时,当我在两个月以前,写完《大师传》本文之后,又陆续地完成了“弘一大师行谊大事年表”、“弘一大师写经研究”、“弘一大师书简研究”等三篇研究性的附录,其中以六万字的“书简研究”,费去了我最多的工夫,消耗我最多的精力,在反复探讨、搜查、求证的苦思遍寻后,始告完成。这篇文字,在佛学上虽没有重要价值,但就弘公生活史实研究而言,我已尽到了最大的心力,并求其书简的完美。因此,这三篇研究性的东西,在刘先生作品中未予安排。
  复次,刘先生在其作品中说:他期望有人为弘一大师作“传”,并且他以为作传者,以丰子恺为最适当(当时刘先生并未发现我写的《弘一大师传》,已先他而发表了近十五万字)。刘先生的意思是——丰子恺先生与弘公的关系深,他承受了弘公最多的遗珍,了解弘公生前最多的轶闻,而丰子恺也具备了文学上的才华,因此,为弘公作传,舍丰子恺,别人甚难承当。这就写作“文学传记”言是非常重要的关键!
  读刘先生作品后,我的感触是:为弘公作传,论我的知识、器度、魄力、与弘公关系,都嫌不够;如果仅凭资料,是无法刻画入微的。写传记不同于作论文,如果写作内容太抽象,便注定要失败!
  然而,不幸得很,当我还未能考虑到这些客观因素时,便于一九六一年元月尾在台中菩提精舍,
  已经大胆而不计成败地写下第一章。这样写下去,如何收场呢?我没有考虑到。而且,在本书脱稿之后,在历史上的功罪如何,也未能使我如临深渊!当写作过程中,我曾接触到佛教界许多高级知识分子并为素有修养的前辈所激励,他们对本书的欣喜之情,成为我写下去的动力!于是,我产生了一厢情愿的看法:我以为弘一大师一生,丰子恺先生虽了解得多,可是作传他已无能为力(这并非我故意菲薄),因为他的境遇不能使他为一位高僧作传。如果丰子恺不写,再遍数与弘公有渊源的人,其处境也与丰子恺相同。而李芳远在多年前,曾有心要写《弘一大师评传》,终因变乱,失去了写作的时机;只可惜的是,弘公老友夏丐尊,为弘公作传的条件更多于他的学生丰子恺,但是他于弘公圆寂五年后,也相继去世。这样,轮到佛门中的师友,知弘公深者,也不乏人,但都以因缘逆阻,不能如愿。
  弘公住世时,曾强调一“缘”字的重要。他说:“万事要随缘”,“菩萨度生,不度无缘之人”。我想,我与弘公,该有一段前定之缘!
  我把刘心皇先生对于为弘公作传的意见,告诉心澄法师。他说:“丰子恺该写时他不写,李芳远可写时他不写,现在却等着你来写,这就是缘!”
  同时,我有另一套想法:过若干年后,如果有人发愿为弘一大师作传,其条件将比现在更恶劣;而材料的收集也较现在更因难;那时与弘公有缘的前辈已日益凋零,而无人咨询。即是佛教界能出一位文豪,也无法像今天去弘一大师不远的时代,像我这样凭想象而“大胆妄为”。因此,与其留待后人臆测地写,便不如趁今天资料易集,有缘人尚在时,及早提笔。
  我感觉,令一位哲人复活,除传记而外,别无他途。我写弘公生平的凭藉,除了一堆死的资料,便是以仅有的文学创作经验,依据经常所听到有关弘公思想、生活、性格的模式,像写文学作品一般,去表达大师的一生。基于这一理由,我不在乎做历史的罪人,而要求得心之所安!
  就我所知,“林肯的传记”,在美国便有数十种之多,我们希望于将来,有更出色的人,写更出色的《弘一大师传》。我们推而广之,希望于将来,有更多的人,写文学的高僧传记。
  此外,我要说说,我景仰弘一大师的经过。
  早在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在朦胧的记忆中,家父、伯父、三叔,每从外地归来,在傍晚,兄弟三人便临时组成一个三人乐队,到祖母的房里去吹奏一番,有时吹到深更半夜,我在祖母枕边入睡,但他们的乐曲还在我梦中萦绕。
  我记得家父用的是箫,三叔是笛,大伯是笙、琴之类的古乐。他们合奏的,多是祖母爱听的“花弄影”、“三潭印月”、“落花流水”、“梅花三弄”、“送别”、“骊歌”……这些幽美的名曲。他们悠扬地吹奏起来,令人心弦舒畅,余音绕梁,根根毛孔,都有欲仙的意思。
  尤其三叔那根笛子,吹了雨声像雨,吹了风声像风,吹了哭声,叫人流泪……并且在乐曲间歇时,祖母和大伯便讲故事,来调节音乐气氛。
  那时候,别的我还听不出什么来,每当吹奏着“落花流水”、“送别”、“骊歌”,我便想哭。
  “好时候,像水一般,不断地流;春来不久,要归去也,谁也不能留……”这是“落花流水”的开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是“送别”的两段词,吹奏起来,那种离愁别绪,令人心酸。
  后来,我听家父闲谈中说:“送别”是李息霜所作,李息霜是谁?我茫然无知。
  若干年后,我自己读书时,在音乐课上,又唱到这支曲子。谁知道,当二十多年后,我的妻子,平常爱好古典音乐,她爱唱的“春游”、“忆儿时”、“早秋”,又是李息霜先生的曲子。在台湾的中小学课堂,有些爱好古典乐的音乐教师,依然教李息霜先生谱的曲、作的歌。
  李息霜是谁,依然无人知晓。如果不是我写《弘一大师传》,我的妻子还不知李叔同、李息霜便是弘一大师!
  另外有一次,在我十多岁时,有一位大我十岁的表兄告诉我一个故事。这位表兄肚里装着不少诗词逸事,他教我背过许多首苏曼殊的情诗,纳兰性德的词,讲述陈独秀、李叔同、胡适之、吴稚晖、林语堂的轶事。
  谈到李叔同,他说:“音乐家李叔同(也就是息霜),在杭州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他看破了红尘,到西湖灵隐寺去出家(其实,那是他说错了,弘公出家于‘虎跑寺’),有一位工友替他送行李,到了寺门口,李叔同先生便把袈裟一换,回头向那位工友作了个揖,说:‘闻居士!
  你回去吧,我们就此分别,我出家啦!’
  “谁知那位工友一看,李先生真的作了和尚,便放声大哭说:‘李先生出家,我也索性出了家,我也不回去啦!’
  “‘你怎么能出家呢!’李先生说:‘你回去吧闻玉!我们再见!’
  “‘我舍不了你!李先生,我要跟你出家!’闻玉嚎啕地说。
  “结果,你猜如何?”我那位表兄说:“李叔同先生便真的带那位茶房出家为僧了!”
  他说的可妙,他说:“从此他们云游天下,最后便成了佛了……”
  这个故事,经过千万人,传了无数遍,才传到我耳朵里,多少已走了样子。但是李叔同先生的影子,却深入我的心灵,拂而不散。
  后来,走进社会,由于知识渐广,见识加深,于是李叔同先生的影子,在我的心镜上,日益分明。等到这学佛的十五年过程里,使我了解,音乐家李叔同——息霜,便是我写的“弘一大师”。但是,直到如今,社会上唱他歌的人,已不尽其数,但知他是谁的人,却寥如晨星。
  弘一大师,累成我心灵上的接天高峰,是由于下列三点:一、他性格的坚强、突出,但没有凡俗之见。二、他淡泊名利,但不愤世嫉俗,心情坦荡。三、他不顾生命,出家前献身于教育,出家后献身于佛道,胸中从无一个“我”字。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过程中,从未见过这样充满性灵光辉的人。弘一大师的住世,毋宁是人类神性的反射!虽然,古代的高僧都有他们巍巍的德性,然而高僧传与本人事迹,有许多竟过于神化,而不似弘一大师在多彩多姿的生命中,表现的却是“平淡”。“平淡”,是人生最难达的理境!
  弘一大师法侣——广洽法师这样说:“衲虽亲近大师有年,但觉其语默动静,无非示教,固不敢以文字赞一词也!”
  又说:“大师生平庄严示范,缄默凝重,身教重于文采,是故衲不敢妄赞一词!……”
  从这几句话中,使我感到哲人的光华,乃是多生多劫以来德行的累积,生活在器世间的我们,是无法全部追及的。
  然而,这刚好是平凡人一面心灵的明镜。我之崇仰大师,并不在他的音乐
  、诗词、书画,却在他的“生活艺术”。我个人学他宁愿走了样,能学他生活中一点一滴也就满足了!我以为他的学佛境界,便是他的“生活艺术”。
  至此而言,我写“弘公生平”,换句话说,便是学习大师“生活艺术”的一点结果。一个人内心生活,往往不为外人所知。因此,也常常被人误解;如果求其心安,也就是了。我们能以弘一大师这一面“德性之光”的镜子,时时反照自己,虽贩夫走卒何憾?
  《大师传》的写作历程是三年。这部数十万字的作品,要说是我个人的创造,那是冒犯的。这其中我要感激过去许多前辈给我们留下那么多的大师文献。写作中,承如、仁恩法师,为我搜集素材;校改时瑞今、广洽、广义、传贯、元果诸上人先后提供参考资料,因此,就作品的精神言,我是述而不作的;《大师传》,是一袭千补百衲衣,使它成为法宝者,是以上诸多因缘,我个人只是一个缝工的角色地位!
  在另一方面,就传记本身,应加以说明的:
  弘一大师自出家后,对在俗时私生活,已避而不言。因为他曾发愿:“非佛书不书,非佛语不语。”有人问他,他也是笑而不答。但因此,却埋没了他前半生许多宝贵而正确的史料。亲者如丐尊、丰子恺、刘质平,我相信也未见得全知。因为弘公的性格是一贯的,并未因他出家与否而有所改变。他一生生活的转折。段落极为分明。那好像从海上跳到陆地,再从陆地走上飞机一样,对于世俗的看破、跳过、斩绝,在他是出乎自然;不如此,即不显弘一大师之为弘一大师。弘公虽前宗蕅益、后崇印光两师,但却不同于他们;而其分野尤其明澈!
  我以为对于弘一大师的生平,任何人有意作传,所遭遇的困难,将和我同样多。这也许是他们不肯下笔的原因。
  传中,使我困扰的,便是弘公出家前那段漫长的私人生活,那只是一堆并不统一的资料,几乎人云亦云。而弘公的留学生活,更是片段而又片段。六年的“上野”留学,仅仅用一个直线故事穿插,真是可惜!
  从上野到上海,与弘公共缔十年生活的,是雪子夫人。然而,“雪子”只是我假设的代名。弘公在俗时的日籍夫人,一直无法查出真名实姓。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以不违背史实为原则
  。暂以“雪子”身份出现,这一点我深感歉疚。
  为此,我曾遍查夏(丐尊)、丰(子恺)、刘(质平)……等弘公知友、学生的文字,也无法发现“雪子”的踪影。但不知弘公的兄长之子——李圣章居士昆弟,能否知道一些?由于弘公之少谈家事,使那一部分生活,成为秘蒙,就写传观点言,这是一种遗憾。
  在弘公与夏丐尊函件往返中,我发现到“叶子”这个人,当时我很怀疑,是不是日本女性的名字?但终因证据不足而放弃追寻结论。
  在弘公史料中,竟有人说:弘公出家未取得“雪子”的同意,雪子到虎跑寺求见最后一面,弘公不见,雪子悲恸数日,最后回上海,送幼子至天津,然后返国回日本。这里有不确的地方。
  据弘公自己在信中告诉郁智朗居士:他出家是得到家人充分同意的!因此,他劝郁智朗,不可在妻子反对下出走,要这样会招到恶果。弘公岂有妄言?所以我在文中写这一段是:弘公取得妻子同意后出家,至于雪子是否留有一子,又是否送到天津故居,也因资料不足而不作过详尽的描写。
  弘公在我们这一代化导世间,他的史实尚且如此复杂、迷蒙、人云亦云,可见历史的人物,真实性的史实有几分可靠了?因此,写名人传记是煞费苦心的!
  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其间关乎个人的修养问题。弘公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又说:“文艺应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这两句话包括了文学上的真知灼见。没有器识的文人,写出的作品妄想传世,当然是不可能的!
  基于一千个忠诚的愿望:《弘一大师传》在此一时代问世,我祈求着在世界每一个大学图书馆里,能见到它!让它为人类的灵魂,带来一副清凉剂,让弘一大师的光芒,烛照幽黯的人心。
                                           陈慧剑一九六四年·甲辰·旧历九月四日
                                             写于弘一大师圆寂二十二周年纪念日





                                                            降   生


   一颗庄严的、灿烂的晨星,托着一条彩色的长尾巴,从“大马骑郎”星系的遥远深空,迅速而冲动地,划破黎明前乳白色画布,奔向我们这个银河,没入在我们这个星海;我们地球上的人类,既无法证明它代表一个星球的殒落,也没理会它是否代表着一颗星辰的降生。
  太空的奥秘与星球的无际,使天文学者摇头叹息;使物理学家的“四度时空”依然停留在“大假设”的阶段。
  仅仅是一颗割裂宇宙海的流星——美丽的尾巴,像一把发光的电刀,把“太空装”裂破一个口,钻了进去。
  大千世界,是何等庄严、奥秘、美丽?
  秋风瑟瑟晚风寒,北国的初醒大地,它揭开人们梦里的面纱,抖落胸脯上的寒霜,把斗大的金球,从东方的大海深处,捞出来;捧它升上去,冉冉地升上去!
  老人在书房里,同往日一样,照常衔着一袋烟,让一口口雾一般的烟圈,从花白的胡须里发散出来,升到他的视线平行点,开始幻化为一朵朵浓淡不均的烟云,迷乱了那双苍老的眼。
  “咳!”老人喷了一口烟,念道:“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只有五十年,一半在夜中过了……”
  老人感慨地把唐六如“惜阴歌”念几句。然后望着洒满阳光的庭院,自言自语地说:“我李筱楼,再过两年,也就七十整了!”
  老人满口道地的官话里,依然保留着故土难忘的南腔。从灰白的烟圈里,透过一层薄薄的愁雾,望过去,窗外的天井里,他那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正摇着消瘦的胳膊,跑得气咻咻地,嘴里想要吆喝什么,可是连吆喝的劲儿也使不上;眼看一头就要栽到青石板铺的院子里了,老人吃了一惊,慌不迭地扔了天竺木镶玛瑙嘴的烟袋管儿,抢两步,跨出大门,把儿子拦腰揽住,半痛半恼地骂道:“你看你慌的什么呀?是什么急事呀?这么一头栽坏了,这这这,这怎么得了?我说孩子,你这怎么啦?”
  那个瘦得不见血肉的小家伙,让老人这一挡,又连疼带骂,才定了定神,喘了口气还还原,正要报告什么消息,刚巧,西院子奶奶屋里的丫头凤莲,也急急地奔过来了。这个丫头长得似个肉圆儿,人很结实,活似一个实心儿皮球。
  老人看着这个傻不棱登的丫头,禁不住咧咧嘴,等到丫头一仰脸,看到了老爷,一愣,这才收了缰,竟傻得跟老人道个“安”也忘了,狮子大张口,煞神似地嚷道:“老爷!您,您得了个儿子!您得了少爷了!……”
  这个丫头还没叫老人听清她的嘴里吐出什么骨头,就打算往回跑,老爷一跺脚,“咳!站着!”这一声就把她吓呆了,钉在那儿。
  “凤莲!”老爷的右手,还搭在他孩子的头上,不忍心放下来。“唉!你这个傻大妞儿,别吓了他好不好?你说的话,好像嚼牙糖,怎么老是不嘹亮?”
  凤莲噗哧一笑,精神可来了。老人是什么官儿她也不想想,把两条眯缝眼儿一收一放,“我说老爷,我跟您报喜的呀!您,您听着,我们奶奶,就是刚才,您,听着喜鹊儿报喜吧——喳!喳!喳!喳!喳!喳!就是这么个叫法,您添了个贵子啦!”
  “你说是?凤莲——”老人睁大眼睛,看着脂肪球般的小凤莲,好像看一个大美人儿,把瘦孩子推过去,“你说的是?”
  “是的老爷!奶奶刚添了个贵子!”
  老人还是几分不相信,看情况,他老心里已经有了个准儿,便迈着大步,快七十岁的人了,走起步子来,像个小伙儿,赶到西厢院子,先停在门口,瞧瞧动静,厢房里挤一屋人,乱哄哄的。他老先在门口咳嗽一声,屋里人一听老爷来了,全静了下来,他这才理着胡子进屋。
  “恭喜老爷!恭喜老爷!恭喜老爷晚生贵子,锦上添花!……”
  老爷摆摆手,胡须上流出一抹含蓄的笑。小凤莲刚好又从门外赶上来。“啊,老爷!我的话还有呢!”
  有人送过一张宽背太师椅子,老人坐下,瞅着凤莲,说:“凤莲!有话慢慢儿说,老爷有你一份赏钱!”
  老爷今天真高兴,苍老而又庄重的声音,也变得年轻、慈祥了。一句“小凤莲”,叫得风莲那张肉红脸,红得似高梁粉搓的汤圆,红里发紫。小凤莲脸越红,老人越高兴。
  老人捋着一把花白的胡子,每一根胡子都有一份新的喜悦。屋里人全忍住笑。小凤莲的厚嘴唇噘得似莲蓬头儿。
  “老爷!”凤莲放松噘着的嘴唇,“我说呀,别人没有我更明白了!我们的哥儿呀,老爷!我在书房那边怎么讲的?啊!我说呀,我们哥儿刚露出一张红拂拂的小脸儿,你说他,就有只鸟儿朝着我们厢房门里飞进来,我只道它认错了窝?嗨,你说它可怪!这么不多不少,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就落在奶奶的床沿上,我的爷!吓了我一跳,那只喜鹊儿,你说多漂亮,黑得似锦缎,身上像浇层釉子,油水光滑,哪有这么个鹊儿呢,我道。您猜怎么呀?它停在床上还不说,嘴里还衔着一根长满绿叶的松枝,枝上密层层的叶子还不说,叶子上还带着露水珠儿,露水珠儿呀……”
  “啊啊啊啊啊!”老人真乐了。
  “那您说奇不奇呢?”小凤莲比划着水萝卜粗的手指头,唾沫花乱飞,全无体统。“我说呀,那只喜鹊儿——喳喳!喳喳!这么一报喜,嘴巴要张吧,可是松枝儿就落在床上了,我们的哥儿,也就落了地,哇哇唱了一支曲子,老爷!您说怎么着——那鹊儿胆可也不小,这么亮亮翅膀——再叫两声,才逍遥自在地飞走了!老爷,您说说吧,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没理她,可是好像追想什么。
  “凤莲!那根松枝在哪里?让我瞧瞧!”
  小凤莲,一旋身,像着了魔,钻进产房,把鹊儿衔来的松枝拿在手上。“喏,老爷!”
  老人把那根鲜绿青嫩的松枝,接在手上,端详端详,嗅嗅,真香。
  于是,悄悄地遣开婆子们,走进产房——这在他那个时代,头上有“顶子”的官儿进产房,是犯忌的,可是他心里没存着这个意思。因为,他皈依了佛陀——他撩开产妇的帐子,他敬爱的妇人,这个青春年代的妇人,为他,为他的下一代,经过一番剧烈的阵痛,平静地躺在床上,面孔虽然苍白,倒也显得圣洁、光彩。一个不十分胖,却显得出奇挺拔的婴儿,偎在他母亲身旁。老人忍不住倾下身子,喜悦地,又带着一丝垂老而伤感的气息,在妇人额上亲一亲,又亲了亲甜睡中的婴儿。
  老人的眸子,有两滴感激的清泪,不知是感谢上苍,还是感激妇人。
  老人在床前又站了片刻,妇人微微睁开眼——那双长而美丽的眼,因为她有了新生命,而洗去痛苦。现在,那双眼有一种满足的,无可比拟的虹彩浮动;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值得牺牲的母爱。
  老人愈发觉得女性的伟大了。退出来把门带好,把那根松枝藏着,等着将来好传给他这个孩子。那是他生命降临的征象!
  是一种奇突、慈爱、无畏的生命象征。
  “啊!我的孩子!”
  老人满足地说着。这是一种伟大的满足,它不同于世间任何的满足,有一股父性的圣泉,从老人心灵间流过去。



                                                          父   死


    一八八0年九月二十日(农历)这一天,辰巳交替的时分,在我们北国的大城——天津市,河东老人李筱楼的寓所,呱呱坠地的婴儿,正是中国艺术史上,二十世纪初期的奇才;中国佛教史上,光芒迸射的弘一大师,也就是“送别”的作者,音乐家李叔同!
  老人李筱楼,内心充满了喜悦,回到书房。在他这一生,这是他最后完成的一桩心愿,上天是如此地安排。他觉得世间没有比这种“老年得子”的心情,更能使人美满无缺了。
  “常言道:‘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老人晃着头,吟哦着。到今天,只有从这个孩子身上,才体验到真正的人生,是怎样的充实、愉快、满足。
  老人心灵间,突然点燃了青春的圣火,他那双苍老的眸子里,飞舞着千万条少年时代所幻想的彩色缎带;老人的心,充满着爱,爱孩子,爱妇人,爱人类,爱众生,无一而不爱;美丽的大地,多彩的阳光,都证明活着毕竟有其意义。他的生命之火虽已近熄灭,却升起更辉煌的火炬!他拥抱着,假使能把整个世间抱起来,这个丑恶的声色市场,居然有它光明灿烂的一面!
  老人经过一阵剧烈的欢愉,待情绪平复,重新把衣冠整理整理,在香案上,取下他朝夕课诵的《佛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再燃起一炉檀香,于是虔诚地合掌问讯,坐下来,从“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这一节开始,一字一铿锵,声声入耳,直诵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霍然截止,顿觉满身清凉。诵经毕,又闭目合掌说:“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如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之后,提起笔,在一张朱红色的纸上,落下“李文涛”三个字,老人觉得他在世间要做的,他都做了。便带着一种坦坦荡荡的心情,走进书房的内室床上,睡了。
  四年后,在同一个桂花香染庭院的季节,老人从这张床上醒来,似乎觉得人生的梦太长了,长得令人没有归处,这时候梦也该醒了。
  老人忽然觉得小腹有点儿痛,便往厕所走一趟,回来,更有点不对劲儿,肚子一直隐隐地作痛,直到八月五日这天傍晚,正如太阳落山前的多彩多姿,红霞抹遍了长空,老人的病,也就痊愈了。精神也特别兴奋。特地叫人把他两个孩子叫过来,大的文熙①(文熙为老人次子,文涛行三。老人长子,少年早逝,遗有一嫂孀居。),小的文涛。
  “喏,孩子!”老人的精神是外烁的,病没有了,但脸上似乎有火在燃烧,“我让你们看这个,文熙!你是哥哥,书也念得不少,你大他十二岁,照理,也该负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了。”
  文熙机械地嗯了一声,文涛则天真地扑过去,仆在老人胸前。
  老人手里落下一张纸,文熙伸过手捡起来,“爹!就是这个吗?”
  “嗯!”老人严肃地凝视着两个孩子,“把它展开!”
  文熙把纸摊开,纸上原来有几行字,写道: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文熙手一软,把纸掉了:“爹!这可不是曹植的诗吗?”
  “你知道也就是了!”老人说:“你知道爹是什么意思!”老人的眼角瞟向文涛。
  “我知道!爹,你放心好了!”文熙勾转头,瞅瞅这个庶出的弟弟,心上暴起一片疙瘩;文涛则报他一片天真无邪的笑!
  老人说:“我希望你们两兄弟要亲如一母同胞!”
  文熙茫然应了一声:“哦!”
  文涛说:“爹!爹!我要那张纸!”
  老人说:“爹要离开这里,你们要记住爹的话啊!来人——”
  家人李安早就在门口侍候着,他听到老人教训孩子这一片话,像要出远门的样子,就知道有点儿不妙,不过从老人的神色看,却看不出什么不好来。
  李安走进书房,作了个揖:“老爷,我在这儿!”
  “噢,李安?你这就去佛泉寺,请老和尚来,懂吗?学法老和尚!”
  “知道啦——老爷!”李安却皱皱眉毛,心里琢磨,老爷请和尚来家,可不是吉利事儿啊!
  “快去吧,李安!去迟了,我怕晚了!”老人说。
  老人脸上浮起生命的最后一片红火,然而,他非常平静,那种生命最后的回光,仿佛与他的平静不相关。这正如精神与肉身,在实质上是两回事而又是一回事一样。
  李安知道情况严重,匆匆地走了;一小时以后,学法上人——老人的方外朋友,便匆匆地来了,走进老人卧室。
  老和尚一进门,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老人坐在床上,向上人合掌问讯,他说,请老和尚这就开始念他朝夕课诵的《金刚经》。
  “让我安静地听佛说话,让我毫无挂碍地走进佛陀的光里。——不要有一个人讲话,孩子都出去吧,家里的男男女女不要哭,哭就扰乱了我,告诉他们!照我的吩咐,上人叫你们什么时候动,你们什么时候动!……”
  家里上上下下,全沸腾起来了。事实避免不了哭。李安照着老人讲的,向全家宣布,他把两个孩子也叫出去了,还有太太、奶奶、丫头、婆子们。要哭,尽管回房里哭去,可别叫老爷听见。让老爷最后清静些,平安些!
  和尚的诵经声从老人临终前的屋子里播送出来:“……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
  老和尚朗朗荡荡,如鹤唳夜空,幽远而沉重,念至“复次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老人突然睁开眼,睇视上人良久。
  “应、无、所、住!”老和尚一声棒喝!“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须菩提!……”老人的眼又闭上了。
  清脆而幽远的引磬,木鱼的轻击,随经声朗朗进入老人的耳根,引导那一个将要归去的灵魂,让精神归于佛性,让色身归还大地……
  上人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地诵经,从傍晚到深夜,老人起初是小声伴着诵,以后声音便逐渐微小,以至于默念,意识念,潜意识念……直到他的那一点灵性,完全像脱了衣服,把那层世间的壳子脱掉。
  卧室的门帘,好像被一阵微风拂动,门外走进一个神采奕奕的孩子——那就是文涛。
  他停在门槛上,看看安静中走了的父亲,家里人都说老爷死了,可是他依然不相信,他睡眠中的父亲死了吗?他是那样安详,颜色一如生时。虽然他没有见过“死”,可是对“死”的严重性,已经深深地知道;而他父亲的死,却是如此轻松、自然。
  他再端详一下那位高大的和尚,趺坐、闭眼;腔调中放出低沉、清澈的诵经声,是那么庄严、圣洁!一个和尚——他的心灵中油然浮起一缕崇敬之思!
  老人死后,一切器官都已舍去了它的知觉,由于学法上人的吩咐,家人才开始料理丧事,开始哭;在第二天,又请了许多和尚来,分班为老人诵经、念佛。
  学法上人,最后又在这里主持着老人往生的法会。
  家人全陷入极度悲哀里。文熙也不例外,这个幼年时代羸弱的孩子,年近二十岁了,身上已蕴含了相当的血肉,眼泪也哭得相当多。文涛呢,却是“视死如归故乡”,老人死了,对于天真未凿的他,还是那么单纯。他哭得并不多。待老人衣冠骨肉下葬以后,在那一段金色的年代里,他最爱好的玩意,便是领着这一群孩子,披着红布当袈裟,装和尚,高踞上座,作为人类心灵的导师。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0 10:33     标题: 续 1





                                            出岫




    老人李筱楼之死,也不过如斯而已!他带不走“亦官亦商”世代蕴积的财富,与“爱新觉罗王朝”敕封他许多功名的“顶子”。
  人生这场戏,他还是演的失败了!世间的浮华,带不走倒也罢了;扔下那个“家”的古董摊儿,比他世间的财富更难收拾。虽然他从学法上人诵经声中,大化而去;但业力不饶人,它依然保留着对老人身后作适度的告诫——使他撇下一个大而无当的家,而最重要的,他丢下两个天赋极高、尚未成熟的孩子!
  老人一死,正如一只木桶散了箍,箍一散,这个家再也无法收拾了。虽说文熙是嫡子,也十九岁了,掰着指头算,这份大家业,也轮到他承担了。对家的里里外外,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他都不能不摆出一副县官的模样。他的线装书读的可不少,但他却没有成熟。
  家——是一种传统的、宗法上的责任,要他担起来;但是,他的家很复杂,娘儿们多,都有尖儿有棱儿,顶扎手的,还要算文涛的娘;因为她有一个护法金刚——文涛!
  “要让我呀!”文熙端坐在书房里的太师椅子上,神情古肃,亦如他的父亲生前,瘦削的方形脸上,流露一片轻蔑的表情,“我开格她们!给他们几个钱,就完了!”
  “可是,”他又说:“我要教育文涛,他也是我父亲的骨肉;我们献不得丑啊!”
  他的心理很矛盾,他看到文涛在感觉上越发不成器的样儿,那一身不屑不羁,天下事没他份儿的轻松,他就恼!这使他更矛盾。他联想到贱妇人不会养出好胚儿来。好像遗传律决定了庶出的孩子,天生的狡黠,但有点灵性,可见根儿有点歪,不成器!
  文涛呢,对他哥哥那种“老子天下第一”,不可犯侵的圣人牌位似的头脑,有几分烦,对于他那颗小心灵所处的环境来说,他哥哥的行为,对他是一种侮辱!他不予正视一眼。但他不矛盾,他玩世不恭地同他哥哥闹两党政治!
  老实说,当父亲死后,家庭组织变化,他也觉察到,这个家,对他只是一袭破狐裘,他在家里是“正而不足,偏而有余”的。
  尽管这一家人,人人都怀着一颗染色的心,在表面上倒还没有白热化。因为,处在那个时代,还没有“白热化”这个词儿。
  责任、荣誉、孝悌,这三道紧脑箍,紧箍着文熙,他责无旁贷地做了他弟弟的启蒙师;他每天把文涛关在书房里坐两个钟头,对于学问,从开始,便以“哲学”灌给他这个稚龄的弟弟。从千字文、朱子家训、养性篇、黄石公素书,到论、孟、学、庸,乃至秦文、汉文、唐文……他都像填小鸭似地喂胀了文涛,他希望把他弟弟塑成个“经院式”的传道士,虽然他认定他不成功,他还是一心一德地,训练他服膺一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至兄兄弟弟、夫夫妻妻的古老教条。
  他对这个脑袋里生就“胡思乱想”的弟弟,所采取的教育态度,是“宁可严死,不可宽活”的;他深知“棒下出孝子,世乱见忠臣”的大道理,因此,他对文涛的行坐住卧,应对进退,都订了尺度。
  但问题是,这个小家伙脑筋太自由了,对哥哥那一套多少有点不在乎。
  而且,文熙的作风,在家里是一套,在外头,却又是一套;对自己,倒是宽而又宽的!
  “你神气什么?”文涛有时候这么呕他一句,“爹才死了几天啊,你就管我了!我有娘呢!你为什么不管管自己?”
  小家伙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古文观止》,眼里却瞄着他那瘦脸庄严的哥哥,心里在念着“大悲咒”!
  “……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夏……”为什么咒儿都加上个“唵”呢,他想。但不知怎的,忽然又跳到:“哀,哀莫大于心死,悲,悲莫悲于无常,”黄石公素书里去了。然而还是留不住,滑了嘴,念到了滕王阁序:“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銮罢歌舞……”直到朱柏庐“鸡鸣即起”,这才管住他的舌头。而且,在“哀莫大于心死”那句上,已念出了声。
  “你胡嚼的是什么经?”文熙觉得弟弟念走了腔,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调皮的家伙!看我不揍你的戒木!”
  文涛呢,不屑地笑笑。文熙想:那双眼睛,不太大,但是有星火似的光!
  “念对了又怎样?”文涛把书本一正:“‘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我怎么能知道这些鬼东西上头,说的哪家话呢?我念的,我自己不懂!”
  但是,他还是大声念了起来,声音又高又亮,其实,那是对他哥哥的一种抗议。他的心,也许又去主持一个“灵魂的法会”去了!
  “你哪,你念的书可不少!”他一面瞎七瞎八地念着,一面把眼投向文熙。他觉得他哥哥,有一种不可宽恕的罪行,“你对我们家里人哪,讨饭的人哪,靠我们吃饭的贫苦人哪,你总是摆出那副马脸算的啥?那张脸上哪有一丝书卷味呢?”末了,他哧哧地加了几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末了这句“鳏寡孤独”云云,那是他附加的。然后,他心里说:“穷人不喜爱你,你不及爹爹好!你整天‘周吴郑王’——除了跟我讲‘君子小人’,你野出去,哪天不吃喝玩乐,泡戏园儿,捧娘儿们,那就是书本里教你的?”
  “哼!你呀,你以为我是你眼里的沙子,你肚子里的疙瘩,我怎么不知道!——你对我的娘,为什么没有你的娘好呢?你是小皇帝。
  登位,就不甩老皇帝的妃子了!但是她是我娘呀!她岂是无缘无故私奔来的?只有这一点,你弄得最清楚了!——你对我的娘,如此罢了!你现在是小皇帝是不是?——也——罢!”他吼一声戏台上的“须白”。
  他的心邀游、奔放,从他的周遭环境,到伦理学上的基本教条,飞着,跃着,再从嘴巴里念出来,凡是未经记忆上允许的,都冒了出来。念,也不过因袭着陈腔滥调。而文涛,刚刚相反;脑袋里充满“飞跃”的他,受了他哥哥五年的启蒙教育,之后,他又接受了五年“经院教育”,在家里设学,死攻了五年“经史子集”,这就是他所受的全部正统教育!
  十五岁以后,他不管别人,别人也管不了他!他有一张锋刃般的嘴,和一头脑快速如流星的灵感。
  可能由于他生来在脑肌上,就比别人多几条绉纹,想起的问题,比别人也古怪些。遭遇一点点不如意都会叫他警觉。对于他的家庭传统,“庸而不中”的道学气味,使他愈感到威胁鼻膜的存亡!
  因此,在家庭里,文熙遭遇了他,像民主国家议会里的在野党一样,那时,他刚好是他哥哥的魔难。
  他的家里,有一息游游丝丝,让人呼吸到、而抓不到的气息,叫人受不了。那位被陈腔滥调埋藏的——他年轻的寡母,所受的压力,使他要爆炸,使他不入主流,使他认为:家,不如地狱!
  在十五岁之前,他什么都让它们进来,无所谓理想与兴趣,只要脑筋受得了,就什么都接触,什么都钻,儒家的典籍,佛家的经论,街坊的管笛、平词、皮簧,还有书法上的钟王曹魏,文学上的唐诗宋词,文字学的说文、训诂、尔雅……他的脑筋如一张作画的布,什么颜色来抹,只要不伤大雅,就让它抹去吧!
  “呃,我要挑孔子的衣钵大梁吗?呃,我要成为一个宗教的教主吗?呃,我是个艺术家的胚子吗?……”这,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人生的尖峰问题。因此,他念过的那些,正如鸿雁掠过秋天的长空,过了就过了;什么都在,什么都不在;归根结底,这种“视万物如敝屣”的格调——只为了他的亲娘,他的心灵藏着一份默默的赤子真情。
  他不喜欢那些道貌岸然的老道学,对那些奴隶成性、可怜兮兮相的底层人,也觉得辱没了人性。这些人倒没有猫狗来得真些。他爱猫,是反对那些在上骄、在下谄的人。就是反他哥哥把自己当上流,把贫苦人当下流的态度。他把爱人的情感给猫,猫比人懂得理性,猫是良知的真正化身。
  “谁要说我是疯子!谁要说我是猫转生,是‘猫王’,刚好!”
  到十五岁之后,他的思想渐渐丰熟了。他家境无形的压力——对一个庶子的压力,一个年轻寡母的压力,他愈来愈感触到了!是一种人的自卑感与自尊心的结合。他年轻的母亲无罪!
  “喂,你看,那个小子是李家姨奶奶养的,小的养儿子,都是那个德性:精灵,邪门儿!”
  从心理上他摸触到他哥哥这种下意识作祟,他忽然觉察到,他成了这家人的“旁门左道”!
  “钱对,人更对!”他想。但是经济条件压倒了人性尊严。这个人能压倒那个人,好像东风压倒西风。
  在十五岁除夕,家人正忙着祭祖,提年货,乱得一团糟,他却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里,身边围着十几只猫,黑的,黑花的,白的,黄的,斑斓的,什么颜色都有,大大小小,喵呜喵呜……围着他,好不热闹。
  有的睡在他怀里,有的坐在他膝上,有的打哈欠、打滚、舔爪儿、洗脸,逗着他玩。
  他任凭这些温柔如棉的小东西,抓他,舔他,把他身上当“乐园”;在他没有与家人共度除夕之前,他先为猫兄猫妹安排一顿过年的晚餐,并和它们小聚片刻。
  直到一个小厮叫他,他才懒懒地站起来。
  “等一会儿我再来,猫兄猫弟猫姐猫妹们!”说完,恭而敬之一揖,逗得那个小厮笑了。“等我回来,我,我母亲,我们大家同乐!”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直直腰,走出西院——他同他母亲住的那栋房子。他人高,瘦长,走起来像一只白鹤,走得很快,很轻;因为他急于回来与猫同乐;这时候,他的桌上,正摆满《史记》、《汉书》、《人物志》……同时他正在学小篆。他精读这些东西,其目的,在同古人谈天说地;他很寂寞,他那修长落拓的外表里,装着一个苦闷的灵魂!



                                                             南迁


    如一朵出岫的云,带着一种妙曼与野性的山林气息。——文涛,这位“浪漫世家”的产儿;当他生理上到达丰熟、精神上散发着火焰的年龄,同时,在这颗空洞寂寥的心灵深处,也积蓄着足够读书人“玩票”的经史子集、金石书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的博杂知识;这时候,亦如运动场上的球员,十八岁上,他的智慧、爱力,都发展到巅峰。他那瘦长的手与高耸的脑,不用则已,用则都是上乘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分寸,也有风格、有出处;这叫人对他脑子里多方面的东西,感觉惊奇。
  比如他的字吧:他写前人百家的书法,以张猛龙为主,而结果,没有任何前人的痕迹,便形成他自己的一格:那是一种长长的,柔软的,带棱角的,藏神无骨的点与线的结合,像活的蠕动的昂头的蚕一样,那便是他的手笔!还有词啊,诗啊,金石啊,只要他心智上历练过的,经过他的窑烧出来的模形,那必定是他的,这便是“创造”!
  呀,年轻人哪!一个快满十八岁的小伙子,算起来简直是乳毛未干呢,可是他一切都成熟了,已走到一个峰顶,为什么呢?
  ——他是个庶子,他母亲是个年轻的寡妇;这都不能让人家说半句闲话。形势和遗传加速了他精神领域的早熟。
  不过,这年轻人,深知他的周围空气不适宜他,好像浊水里不能养金鱼一样;尤其是他的母亲——出了他家那两扇黑漆朱字的大门,空气是臭的,带着血腥;进了门,则充满着北方大杂院的煤气,令人窒息。他每天的习惯,回家时,走西院侧门,那是他们这一房的院落,至于正面的房子,去,也是有条件的!一个人不自由,其原因不仅受制于外界的政治环境,而且受到上一代行为后果的折磨;这真是不可思议,不敢想象,不能忍受!
  “啊,一个如夫人的儿子!”他总是这样想:“是我!我母亲没有犯罪,但是她却有罪!我要离开这里,这个里里外外把人不当人的地狱!
  “人,必须承认现实,可是偏偏有人就不承认现实,而且歪曲现实!他同你一样从胎盘里挣扎出来,他偏偏歪曲你同他的方式不一样!
  “世间的知识、艺术有何用?怎么也消灭不了人类的先天‘权力狂’!任何人都可以清你的底,挖你的根!”
  他把上衣扣拉开,用力咬着下唇,因为蛟得过了火,几乎出血。
  他正在自我折磨,忽地门外来个姐儿,说母亲叫他,他压着满腔将要喷出去的血,到母亲的房里,向母亲行个礼,站在镜台旁。
  孩子都成了一个满肚子斯文的学者了,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她又不显老,叫爱管闲事的人品起来,说母亲是孩子的姐姐,有人相信。可是,这位母亲心上蒙着一层灰烬。
  母亲的神色很庄严,也很蹊跷,端详着他。
  “我有一句话!”母亲开了腔。
  “娘,请说吧。”
  母亲再度沉默了片刻。又看看这个出落得闲云野鹤般的高瘦孩子。虽然在外表上,孩子长成了个人,而且在知识上,着实也吸收不少;但在母亲面前,他还是个孩子。从他呱呱坠地,就捧在娘手上,这是捧大的!“唉!”母亲深长地叹口气。“一个人生儿育女倒不一定为的是防老!可是,不仅此也;到头来,那个孩子,别说要他怎么孝顺老的了,末了,那孩子对生他的老妇人能和和气气地叫声娘,也就不错了!但是,有许多人就没有这个福气!
  “孩子,娘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假如你成了家,是不是对我们母子好些?”母亲说,把眼神向文涛脸上照过去。
  文涛的精神系统马上起了一场风暴。他深知,母亲这句话正触着他们的现状。
  “这,这,只要娘以为对的,孩儿遵命!”他也感觉结婚过早,究竟不像话;但为了能替母亲找个聊天的女伴儿,这也好。同时,媳妇顺了婆婆的心,同女儿还不是一样!
  “你考虑考虑!”母亲沉重地说:“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立场。我不逼你。”
  “不!”他慌了,恳切地告诉母亲:“我愿意——但是人哪?”他忽然笑起来,长脸上泛起一片红。
  母亲也跟着笑了,问题是“人在何处”?母子们顿时跌进欢愉的气氛里。
  “娘!我早想到要找个伴您的人了,可是这里的姐妹,怎么也寻不出合适的。全是一股丫头气;假如,儿能成婚,那再好没有了,娘我愿意——”
  “娘倒不一定要人伴,”母亲说:“有人照顾你,比娘方便,而且家里多个人,也热闹!”
  “好,那样娘就决定,是谁,说准了,我们就把她抬过来!”
  母亲莞尔一笑。桌上放着一方新镌的印,是文涛的作品,文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覆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母亲把这方印摩挲一会儿,重新放下来。
  “那么孩子,你看芥园大街俞家茶庄的女儿如何?”
  “芥园大街俞家的女儿?这,孩子还没见过,假如,娘看合适,儿总是如命的!”
  母亲只是点头,“你是太好讲话了,文涛!男儿汉,不必要这样百依百顺!”她把印重新拿起嗅一嗅,端详一番。她的心,还是喜爱多于责难。但她觉得男人应该有血性,不要像泥捏的,见不得风雨!
  其实,文涛的性子,母亲哪有不知道的。
  文涛抿着嘴,一头小花猫从胯下穿过去了。
  “娘!儿在外头,这股傲气是没人惹的。”他辩白道:“儿对那些家里有功名的纨袴子,我抓着他们弱点都攻;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们吐出来的空气都臭,虽勉勉强强也念过几天古人书,虽然能说几句人话,却不做人事,能不男盗女娼也就几希了!这些人你不反他,剥他的皮,让他得势,病还得救?”
  母亲心里暗暗地道了一个“好”!然后把话接过去:“那就一言为定吧!待亲事说成,赶腊月,为你成家,过新年。”
  “觅个妞儿伴娘过新年!”文涛说。
  “哎!你什么事都扯到娘身上,真的有朝一日娘死了,怎么办?”
  “娘,你能活千岁!万岁!万万岁!”文涛说。
  “这样是‘犯讳’!万岁不是你娘!”母亲说。
  “当今,算什么!它就快完了。”
  文涛把“当今”代表“朝廷”,他知道这个王朝的日子没有几天可延了。
  也正是这一年残冬岁底,瑞雪弥漫着北国原野;俞家的女儿戴着凤冠霞帔,坐八人大轿,到李家来了。
  这件婚事,在天津城也轰动了半边天。但在文涛的心上,竟没有那样重的分量。家里多了一个人是事实,不论怎么,这个绮貌年华的女儿,长得还端庄,母亲也喜欢。只要合娘的意,那比什么好吃的、好看的东西都好!
  文涛新婚第二年八月,戊戌事变发生以后,这时他们一家人已到了上海。
  当时立宪派的康长素同梁启超变新法不成,惹得“太后老佛爷”烦了,抓得整个北京城的新党分子鸡飞狗跳。除了康梁看风不对,逃到天津,躲到六国饭店避风,之后又乘洋船逃到外国去了,像谭嗣同那些鼓吹新政的“君子们”,不是下狱,就是叫慈禧杀了!
  中国已经够狗屎的了,偏偏朝廷要把狗屎朝脸上当粉搽,那个妇人,不只杀了新党,后来还杀了她的“儿子”——光绪帝,这个可悲的青年,像苏格拉底一样,是饮鸩自裁的!
  这就是政治现实,文涛把它一丝一扣地看到眼里,而且整个北方都罩在那个昏乱的老女人掌握下,在南方的人们,倒因为天高皇帝远,活得有生气些!何况康梁也都是南方人,南方人接触到西风早,他们知道,不实行新法是不行的!不接受新的东西,旧的壳子就舍不得剥掉;金銮殿是何等地辉煌?
  北方哪,中国的大原野,没有可为的了!
  文涛气极了。如说气极,不如说叫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弄得连活的勇气也没有了。这些人没有一天不喊“忠孝仁爱孝悌”的口号,刚好就证明这些东西,真正地灭亡了!
  不如意!于是他主动地利用一个机会,拉着新娘子,到母亲屋里,开了一个“圆桌会议”。
  “娘!”文涛跟娘请了安,先开口:“我们这家人,到现在算全了!可是在这里,即使传上一千代,种一万个种,出了的芽,总不会周全!北方的局势这么乌烟瘴气,叫人头痛,娘啊!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何不到南方另砌炉灶?”
  母亲听了文涛这突然一提,不由一怔!
  “到南方!南方什么地方好呢?”母亲瞪媳妇一眼,新娘子却是笑而不答的。她知道,有婆婆同丈夫在,她不便多舌;而且,这不是家常话!
  “到上海!”文涛说,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上海是大江以南的人文集粹区。目前,长江的人文形势逐渐代替了黄河流域的人文地位了!那儿有新人,新事,新学;那儿少的是雉鸡翎子与复古,那儿是大有可为的!”
  “依你的看法,我们这就搬吗?”母亲有点疑惑。
  “这就搬!我们走,还有谁留恋?”
  母亲郑重地点头同意,裁决了这项措施,说:“这件事——做得有脑筋,也有分际。那就该准备吧!有你们整天在我眼里走动,我总会把上海当天津的。”
  于是这一家人,便择了吉日,文涛,奉着母亲,带着妻子,由水路直下上海。
  上海是一片新气象,它最大的长处是,在北京不敢说的话,在这里可以大放厥词!凭着文涛这股子“异端”,一下子就打进去了。要说不杀人是可以的,不变法,凭什么生存?
  当时,他很快地加入了一个文化团体:“城南文社”。
  在那个青年文化人的集团里,他突然像长了翅膀,于是他又镌了一方印,以明志,印文曰:“南海康梁是吾师”!
  这是一方大篆,篆文笔力隽逸而奔放,是一种最新的阳文作品,边儿是碎花的!这是戊戌冬天的事!




                                                                本色


   文涛,这块天然玉,突然投进了中国新文化的摇篮——上海,上海的“沙龙”里,也就够热闹的了!
  上海滩的“文化沙龙”,不仅包括了少年文士和一批新学分子;这个本性风流的十里洋场,还保留了中国另一浪漫传统。它把“艺妓、歌女、唱昆曲的旦儿”也都一网打尽,有志一同。
  文涛把上海的家,为迁就那一批文学界的盟友,第二年,便从法租界的卜邻里,搬到城南好友许幻园家住下来了;这一伙文坛上的同志:许幻园、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都是那个时代尖儿顶儿的人物,再加上李文涛这位北方公子爷——他们还不过瘾,干脆,他们择个以文会友的“有酒、有女”夜,连结成金兰之好了!如果,这些人真不在乎自己的祖宗在坟墓里嚎啕大哭的话,像能诗能文的小狐狸朱慧百,多愁善感的名妓李苹香,还有以后的平剧名旦杨翠喜,都曾“红袖加盟”;而且事实上,这些“艺妓”,既文采也风骚。
  于是,这个集团,三天一征文,两天一聚会,除了诗云子曰,文涛的书、画,文涛的金石,样样都突破当时的水平线。
  他的心情,对上海文坛也许还感觉不够满足吧,或许当时的情况,比之“唐六如”寄情怀于“九秋香满镜台前”的景况更糟,他虽有“昭容”,而且他的妻,在这一年也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了,他还不满足呀!他深觉得心情落寞而苍老了。在夹缝里,以文名为号召的“青楼艳妓”,为倾慕李瘦桐的风流本色,而文涛也为了情另有所钟,也就来往于美人、名士、文坛、香榻之间了!
  “瘦桐”,是文涛的别号。
  朱慧百为表现她的文采,便写道:“如君青眼几曾经,欲和佳章久未成,回首儿家身世感,不堪樽酒话平生!”像这种浅入浅出的歪诗,能表达什么风骚呢?
  由于生下第一个孩子,这位瘦桐先生填了一曲“老少年”,他写道:“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这就是活灵活现的老夫子了,一个二十一岁的老夫子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的孩子都出世了,我还有什么可为的?老了!老了!”他被一种痛苦煎熬着。“我二十岁出头时,已经老了!现在,光阴正与人类赛跑!”他这一惊慌,便从“李苹香”的香馆里溜出来,带着一头汗,悄悄地回家,上楼,走近母亲的房门口,敲门。
  “娘在吗?”
  “啊,文涛!你整天都野啊!又是到哪儿去逛啦?”母亲放下手里的一枚针,精神有点恍惚。
  “娘!我感觉我要正正经经地读几天书才好!我进南洋公学好吗?”
  “娘问你又野到哪个女人那里去了?”母亲微有些愠意,叫文涛心里吓了一跳。
  “李苹香……”
  “嗯,娘就知道!”母亲自然知道他的孩子,他在上海的文名,也算屈指可数了。“娘自然知道!”
  “娘啊,我心头太枯燥!”
  “总之,娘知道,你也不要表白!只要你守住你自己,不要叫她们的美色给迷住,同她们填填词,散散心,也算不了什么。可是,文涛,你要守得住自己呀!”母亲把他的个性老早熟读了。世界上,有几个母亲不知道儿子的?
  “啊,娘哎!”文涛突然觉得变小了,“您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闷!”
  “唉,这种形势也不会长久的!好吧孩子,你就上南洋公学去!”
  文涛上南洋公学,名字改用“李成蹊”了。因为他瘦,又起了“瘦桐”做别号,叫李苹香笑了不知多少回!
  李苹香剪水似的大眼儿,长在一张美女神的画面上,足以令人神魂飞散;但这个妞儿,倒有意无心地恋上他了。她竟没一天不能没有他,没有他,这个世界将成个什么样儿呢?假如,他能答应的话。
  李苹香的爱,充分是充分,但是破碎的。凭着她没读过几天书,竟能同天才打交道!
  文涛进了南洋,与苹香的过从似乎更深些。除了上课,他把空余的时间,总留给她。红颜知己,风尘侣伴,凡夫俗子是无法获得的。而文涛的气质,也如痴如醉地感染了她!
  “瘦桐!瘦桐!假,假使能奉上我的一生……”她伏在他的怀里,断续地说。
  “不,苹香!那样是没有意思的!一夫一妻,没有意思;那是一种责任!苹香,人生如此而已矣!”
  这年初秋,文涛要到天津归省一下,离开了上海,只是小别,苹香,这个情感上负担得太重的女孩子,她忍不了,于是,为了诀别,她送几首哀诗给文涛。
  她写道:
  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钩渔矶,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阴浓对月吟,
  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
  吟遍美人芳草句,归来采取伴香闺!
  她把诗亲手交给文涛,“我们永别了……”说着,两行晶莹的泪从苹香的眼里洒落下来。
  文涛握住她一只手,紧紧地用力握一下,猛地松了!
  “哎呀!怎么啦,瘦桐?”
  “我们将要国破家亡了!”文涛对天叹一口气;苹香知道,她的朋友,是一个有骨气的汉子,不过叫他的诗文与行径掩藏罢了!
  “喏,苹香!你看,这是我给那些朋友写的!”
  于是苹香凑过来,读: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烬难寻梦,书寒况五更?马嘶残月坠,金鼓万军营。
  “喏,这阕‘南浦月’,苹香!”
  苹香更挨近些;两个人偎在一起读:“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松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苹香!这是我给朋友写的!我们男人同女人不同,女人只要爱;而男人除了要爱,还要同道,要事业;我的老师蔡孑民,我的朋友许幻园、谢无量、袁希濂……我同样地少不了他们。
  “苹香!我马上会回来的,我同你,正如我同许幻园一样。我爱你,我也爱他;爱的格调不同!”
  苹香只是默默地哭泣,事实,除了朋友的关系,最重要的,是获得他的“爱”。如今,她觉得这一别也许是永别了。
  月上柳梢,文涛欲行又止地跨出苹香卧房,心情有些儿凄然。月光下,看到苹香的泪光闪动,如夜空将流灭的星光。
  “不说了,瘦桐!不说了,望你保重!”
  “卿亦保重!……”
  文涛去天津把事情弄妥了,回到上海已是年关迫近。过了年,又回到南洋公学。
  因为同苹香的感情深切!所以他决心把她“放下来”。“再拖下去,我会害了苹香!”他琢磨着。
  但是,他对女人的情感、缘分,始终没有了结;除了在报纸上写文章、读书,他又结识了名妓谢秋云。可是,这次对谢秋云的心却没有对李苹香那么用情了。他觉悟到什么,他的诗表达了这些。
  一天,他闲荡,荡到谢秋云家,顺手写道:
  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
  十日黄花悉见影,一弯眉月懒窥人;
  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这就是“情”,情爱的结果,都是悲剧!
  “悲剧,我们这个右倾的王朝要演!而我们也充当了一部分角色,演吧!庚子赔款,辛丑和约,悲剧的‘大国主义’!
  “我的同道该是许幻园、谢无量;我的朋友是谢秋云、杨翠喜、金娃儿啊!——苹香,我只有留她在心里,作个梦中的伴侣吧!她太深情了!”
  不涂涂歪诗邪词,心真快要炸了!
  “金郎,来!看我的词!”一天,他把一阕填好的“金缕曲”送到歌郎金娃儿的手里。
  金娃儿迎窗,唱道: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漫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泯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我的心苦闷哪!不把声色将情寄,又如何?”
  文涛心里说:“杨翠喜!谢秋云!金娃儿!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朋友,你们没落风尘固可怜,我们读书人活在这个时代,比起妓女,又高贵到哪里?”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菩萨蛮·忆杨翠喜
  “可羞的不是你们,而是我们这些读了圣贤书,误尽天下事的伪君子们!”他出了金娃儿的香巢,冒夜色回家。
  文涛每天都到深夜回家,回家时先悄悄地在母亲楼窗下听听,看母亲睡熟了没有?
  哎呀,春尽了,母亲还没睡哩!只是房里没有灯火,咳得很厉害,怕是招了凉啊?惟有母亲的事,才能使他心动;母亲咳得他心痛,他蹑手蹑脚退到院子里!
  “母亲病了?我苦难的娘!为我,受尽了折磨……”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1 12:43     标题: 续 2





                                               亲 情




    春去也,夜空流荡着一种刚健吸人的生意;院子里挺劲儿比赛着放苞的花蕾,给夜色涂抹一层暗香;柳丝也垂垂地披下绿色的长发了。这种气息,冥冥中使人无端地想到:假使一个久年痨病的患者,到春尽时不死,也许还能熬过这一年。为什么呢?这是不可理解的!
  “死!”这个可怕的字,枯白的、无血的、没有生命的形体,开始在文涛的脑际膨胀;无底的深空,每颗星星,每一抹极光,都是白色无情的死亡。
  父亲死时,他隐约地记得,哭:只是学别人的样子,无所谓“情感”。到今天,想起来,除了伦理关系,也不过像天上掉了一颗星,与地上人无关。
  以后,只要见到死人,都没有使他警觉。死,距离年轻人还有一段路。“君不见,白杨墓地尽是少年人……”唱道情的那些话,鬼吹灯而已!
  “咳!咳咳!”母亲的咳声,无法不使耳根尽量地承受着一种接近死亡的熬煎;这种痛苦,不像死了人那样轻松!
  原因是,这个母亲,与别的母亲不同:第一,她是无辜的,活在富贵人家,过的却是贫贱生活;在精神上,上了锁;即使金枷银锁,她总是被损害的;第二,……他忽然想到,这个母亲的精神受折磨,到目前活得刚有点意思的时候,恰巧,也正是她回光返照的时候,她的精神始终抑郁着;她不愿被任何人发觉,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到这晚,病,不过是从脆弱的肉体上表露精神即将崩溃的预兆!
  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看外表好像没病似的;可是一旦病起来,挨不了一合,便倒下去了。而且,最是做“母亲”的人,受到旧式樊篱所困扰,所迫害;精神上得不到支持,只有忍受,忍受;其实,人的肉躯和精神的忍受,都有极限。如超过这一极限,其结果,不是疯狂,便是自杀;细菌在她身上会疯狂地繁殖;她忍受,忍受;忽然有一天,她头痛了,身上发酸,发烧,午夜胸口沁汗,隐隐地会咳一两声,起初,以为是伤了风。忍下去,过几天,胸口有点痛,开始咳痰,喉头发痒,眼圈发黑,舌苔苍黄,她忍下去;忍下去;再两天,啊呀!撑不住了,在床上呻吟,咳得更厉害,吐带血丝的痰,最后血和痰混和着呕出来,脸白得如死去的月亮,就这样,被抬进棺材。
  乡下人说:这是“杂疾症”!
  这种病,是如何“杂”起来的呢?简单地说,是她的祖宗,她的丈夫,她的远亲近邻,她的儿女各人凑一份儿!
  文涛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向右旋的天幕,大熊星的胳膊,向东北角斜过去,斗口里现出一个老妇人浮影,带着凄切的慈爱的笑容,当文涛意识到那个妇人似曾相识时,不料,正是他自己的母亲。
  “咳咳!咳咳!”咳声又从母亲房里响出来,那片天顶上顶上的浮雕,忽然幻灭了。
  文涛想:
  “这几年,我们搬家到上海,母亲总是宽慰的,我总以为母亲活得够幸福了,我——”哎呀,他突然回溯到这几年的生活,一种吟风弄月的骚人作风。整天在女人与文人窝里泡,在“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的两者间,他毕竟承认这个“邦国”无道到不可救药的地步。“隐”在李苹香与杨翠喜之间,倒是够诗意的。
  “唉!何处不能寄情呢?偏偏要寄在女人闺阁!女人与诗情不可分,正如女人和男人不可分一样。总而言之,这都是se 情的高级表演,何必说,这是‘养性、立志’的隐者方式?
  “我总以为这样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坏,坏在这个公子爷脾胃,我们搬到上海,认为离天津远了,母亲可以忘了一切,我呢,离母亲也远了;整天为庸俗的情调所迷,真正的‘菽水承欢’,我的娘没有享受到!李文涛啊!……”
  “母亲病了!”好像她从来没有病过,“在平时,我以为母亲的身体很好,她不会倒,她才四十多岁的人哪!”然而有一种意念告诉他,春尽了,该走的人,也要走了,命运是挽留不了的!
  “命运!谁说有这个玩意呢?”他说,向着墨黑的天空;天空默默无语,好像宇宙这个庞然大物,如一只魔神的不吉眼睛,在睇视那些怀疑命运的人!
  “不管如何,明天我要抗母亲的命,为她请医生!”这个母亲很别扭,生小病从不找医生,而文涛又是个乐于从命的儿子。
  文涛带着满心的痛苦、决心,走回自己的房子,妻子每天深夜,都守候着他,直到他回来;他一敲门,刚好,俞氏夫人便站在门里,把闩子拉开,两个人便站在对面。
  “你没有睡?”文涛问。
  “嗯。”
  “娘病了?”
  “咳几声嗽,娘说不要紧,它自己会好。”
  “别这么乐观!”文涛的声音重一点:“我看咳的很急!”
  “……”
  床前放一盏油灯,灯芯如豆。
  天拂晓,文涛掖着衣服,轻轻地走到母亲房门口,停步听听,没有动静。他想,大约咳得好些了。便踅回来,妻子也起来了,忙着弄孩子。
  他倒在床上,歇一会儿,金色的晨辉,从窗口爬进来;他翻起身,出房,上楼,走到母亲的门口,敲门。
  “娘啊!娘醒了吗?”
  “……”
  “娘!娘啊!……”
  “推……推门……”母亲的声音低微而嘶哑,她显然在使它正常,可是依然改不了那种微弱的颤栗。
  文涛推门进去,母亲躺在床上,眼球上爆满红丝,脸上也带着烧晚霞的红意。
  “娘,您病了?”
  文涛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母亲的额角,滚烫!
  “娘!您病了!您的头很烫!”
  母亲摇摇头。
  “您昨晚上咳得很厉害,我去找医生,娘哪,不要说您没病,小病拖着,也会拖坏人的!”
  母亲的眼角,有两滴泪水溢出来。融合在凝结的泪水一道。
  文涛知道母亲的泪水,是高热烧出来的。发烧的人,易流泪水。
  母亲的病,不轻了!
  文涛匆忙地走出母亲的房间,往街上跑;他在南门就近一家“参茸国药号”里,请了个驻号应诊的大夫,他们叫一辆马拉车回家。到家时,母亲的眼眶,添上一层焦黑的晕圈,躺在床上拼命咳!媳妇在她背上不停地捶着。床前地上铺一小块青灰,灰上吐满铁锈色的浓痰,偶尔也带点血丝。文涛猛然看在眼里,看母亲咳成这个样,魂都吓散了!紧张地弄张椅子给医生,叫妻子搬几本书叠起来,放在床头桌子上,就请大夫为母亲切脉。那个大夫留着山羊胡子,悠哉悠哉地坐下,从袖笼里伸出一张风干腊肠似的手掌,按在病人的脉上,闭上眼睛。左脉切过,又换过右脉,念念有词地,背一段“汤头歌诀”;便要过文房四宝,就地开了方子,方子无非是:“羚羊角、木通、生地、甘草、车前子、藏红花……”这类去热止血的草药,合计有十三味,引子是葱白二寸。
  文涛待大夫看完病,把他拉出来:“嗳!请问大夫,我母亲的病怎么样?”这医生又闭上了他的眼睛,晃晃脑袋,因此,连带辫子也荡几荡。然后说:“你令堂的病嘛,是心火太旺,夏至以阴生,受春寒过甚,连同积郁一道发作出来,便成了急痨。嗡!……”
  文涛没让他说完,便拦住他说:“该怎么治?”
  “唵,这个,清火,降血,进补,是必要的。先用凉药,火降了,再用温性的,病轻些,体质恢复,再补。”
  “照大夫说,我母亲的病,是积郁很久了?”
  这个“参茸医生”怀疑地翘了翘山羊胡子,端详端详文涛;觉得这位公子爷一表人材,穿着一身锦绣,高耸的额角把乌黑细软的满发垂在颈后;论这份人家该说不出有什么麻烦事的!于是他顺口说:“这个我可不敢说,论这种病,都是由心病引起,加上时令季节犯冲,就来得快拉兮!”
  “我母亲病得很重,是不是?”
  “吃副药看看,”医生说:“烧能退下去,也许好得快一点。”
  文涛再问,觉得也问不出什么结论来,心里烦得乱得要命,胡乱封一包洋钱,打发了大夫。
  一副药熬两水,药吃下去,母亲的脸却渐渐地发黑发干了,手脚也比平常僵直些,两条腿也有些抽搐。
  文涛一急,便到处请医生,中医、西医,请来七八个,大家不约而同聚在客厅里,先经寒暄一番,各抒己见,会诊结果,李家老太太的病,是慢症急来,病因很复杂,难得一下子好;不过这种病,到这样程度,慢治是来不及了,急好,也似乎不同能!
  三天过去,母亲床前的药方、药罐子,摆成堆。可是,她老人家连茶水也禁口不下了;声音哑得话也说不出,有时睁着干涸的眼看着文涛,又重新闭上。
  “娘!”文涛伏在床边,轻微地叫一声。
  没有回音。
  眼看看,神已出窍了。而且,咳到最后,怕两个肺叶儿也咳出来了。烧虽轻些,但脉搏却低得摸不出,人也瘦得像一张皮,贴在被下面。
  文涛知道母亲的生命已无法强留,他噙着满眼泪水,到市上去,找一口好寿材,算是最后报答母亲的恩惠。
  “母亲艰苦的一生,只落得这一点报偿!”文涛从母亲病后几天,衣不解带,人本来瘦,这就更瘦得没谱了!
  他在街上寿材店总想选一件上材,等寿材订好,送到家,在门外一听,妻子的哭声传出来了。许幻园家的男女老少也都过来了,知道不好,一头栽进门,母亲的寿衣已经穿好,闭着眼躺在床上。临死时,也没留下一句话,因为一切都来不及了;她走得太快!
  文涛一脚踏进门时,先看到妻子撑着床沿痛哭,帮忙的人则乱成一片;他木然靠在门上,张开嘴,想喊声娘,可是嘴没张开,晃几晃,便晕倒在地上。
  文涛的朋友们,得着噩耗,也都来了,这些人先把活着的救醒,文涛甩脱他们,踉踉跄跄,移到母亲身边,跪下来,捧起母亲冰冷的手,只是无声地,幽幽地哭!
  “母亲!二十六个年头的养育之恩,只有在梦中报答您了!”
  “母亲!您活在世间四十多年,除了带走难忘的痛苦,世间有什么东西给你安慰?”
  “母亲!从今天起,孩儿的幸福,已经伴着您的灵魂,一道离开了人世!”
  “母亲!为了您这一生所遭遇的,孩子永不会忘记,永不会忘记!……”
  母亲去后,文涛闭门四十九天,整天伏在灵前,忏悔自已寄情于声色的过失,追念母亲生时对孩子的千般信任,与她的一言一笑。
  母亲去后,他埋掉“李文涛”,刷去“李成蹊”,更名“李哀”,追念母亲。
  没有母爱的生活,对一个性情真纯的人来说,忽然如天空游丝,
  没有牵攀,任情飘荡,可是也没有归处了。母亲一死,他竟把世相看穿了一部分!于是他也就放下那一部分,那便是人间的“情爱”。
  七月初,在一批中国留学生去日本的航程中,二十六岁的“李哀”,也在船上,整天落落寡欢,不说不笑,穿灰布袍一领,到日本后,他定的志愿是进“上野美术专门学校”。
  他赴日前夕,南洋公学毕了业,也把妻子着人送回了原籍天津,并留词告别昔时友好。
  在海轮上,这位青年,惟一的消遣,是引吭高歌他自填的词,在海风拂拂、海浪滔滔的浩瀚声里,他不由自己地唱: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谈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
  唱到“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戛然终止。两行不甘于埋没的英雄泪,直泻出来,海风催着万层海浪,海轮在海上奔腾……



                                                             上野(一)


   随着一九0五年秋天的桂花飘落,贵冑公子爷的李文涛时代,贾宝玉式的李成蹊时代,都成过去。在浩瀚太平洋的无际波涛上,也埋藏了另一过渡期的李哀时代;这个时代,是属于灿烂的艺术慧星李叔同的!
  上野美专,没有人知道李哀是谁,在二十世纪初期的东方社会,任何人都有天天换名字的权利;李叔同,一个傲岸的、长瘦的中国学生,在东京上野住宅区,一家公寓楼上,安住下来。
  李叔同消灭了李文涛、李瘦桐的荒唐岁月,如今,安安静静、严严肃肃,可是依然多彩多姿地度他的留学生生涯!
  似乎艺术门里,路路相通;诗不离书,书不离画;因此,一个已有成就的词家、书家、金石家、音乐爱好者,转锋习画,自然就不必惊奇。
  叔同进上野,目的是攻中西各派绘画;但他天性深爱静态美的国画风,而他的个性却倾向动态的泼辣的西洋油画。画,不仅表达了诗境、精神,也表达了人类灵魂的深思——表达人类语言无法表达的情境。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米勒的“晚祷”,伦勃朗的“画家的妻子”,以及中国敦煌的壁画,赵子昂的“马”,八大山人的“写意”,如果统一起来,不知成什么奇迹?这些用笔、彩色、油膏,和人的情感创造的东西,之后,成了人生的一部分,或者点出了人生哪一脉,令人如痴如醉,这便是叔同倾心它的缘故!
  但在学画的余隙,他以同样的理由,爱上了钢琴,也爱上戏剧,这个人脑海里的空白多得是,任何一种艺术,只要挤进来,都能占一席。
  进上野,开始时语言上有些不习惯,但日本人多的是汉学专家,中国学生总算讨了这方面的便宜,一面读书,一面学话,这样一来,不到半年,普通的场面,便能应付了。
  而且,李叔同天津的家里,有的是钱,他名下的房地产,银号里的元宝金砖,足够他读一辈子书、搞一辈子艺术了。
  画,是一种重工具的学问,各式各样的纸,各种各类的笔,红黄黑白、青紫兰靛的彩色、油膏,还有调色板、写生架,落款的金石,研究人体时,必须的“模特儿”,都缺不了!
  照学画的历程,中国画先写“山水”,而西洋画则首重“人体”。山水画,大自然界有活生生的山、水,供人写生;而“人体”。则不能弄个“死”的临摹,或者活人的画像去翻版。
  艺术,是生活的体验,情意的表达,没有实际的感受,便没有艺术。为这,叔同便决定先作“日本人”。
  到上野的第二季,便全部开始“日化”。他住的是“榻榻米”房子,吃的是“沙西米”生鱼片,穿的是两个大袖的和服,讲的是“ァイウエオ”国语,晨间起床,先沐个浴,喝起茶来,也是一小盅,说话的声音,低如昆虫,有客来访,腰弯到地,满脸是卑下的笑容。他的房东是本地人,附近,更没有一个中国留学生。他孤独地一个人,生活在日本人的社会里,绝不开玩笑,他逼真逼肖地做起日本人来。
  怪啊!半年过去,公寓附近的人们,竟不知他是中国的学生。
  他羼入日本社会,为的是求知识,对一种专门知识、艺术,不到入迷的程度,是不能得到其中三昧的!
  一个晚春的傍晚——
  他托公寓的“阿卡米桑”(老板娘),替他找个漂亮的女孩来。
  “啊,找艺妓?”阿卡米桑没有会意。
  叔同摇摇手,“不,我请您找一个普通的、健康而长得不难看的女孩子给我。”
  “做什么呢?”阿卡米桑神秘地一笑。
  “替我找一个来就得了,我给她薪金,知道吗?我要画她的像!”
  “我,可以吗?”
  “您?不行!”
  “噢?”阿卡米桑像梦醒了一般,向叔同弯了个腰,“哈咦!哈咦!”
  起初,阿卡米桑找来几个乡下女孩,结实倒很结实,无奈都犯了日本姑娘的通病,全是矮粗矮粗,手脚又各不相关地“粗枝大叶”,如上了画,说她是女人,怕令人怀疑。
  这时,叔同也找,他经常遛达“职业介绍所”,一天,在一家身份不明的介绍所门前,被他发现一个素装淡抹、身材适度、风度很美的少女。
  他一眼发现这个女孩,觉得她不可能是“职业模特儿”,可能是个“新人”。
  他没有放过机会,拦在门前的阶下,等着那女孩过来。
  这女孩看样子,不足二十岁。走近门阶,有点犹豫,有点羞态,又似乎有一股勇气跳火坑似的,终于闯过来了。
  “请问先生!这里是介绍‘模特儿’工作的地方吗?”
  “是啊!”叔同发现目标之后,觉得这个少女的高度、曲线、脸型,都是上乘,质而言之,简直超出了日本女孩子的遗传之外。便直接地告诉她,他不是这里的主人,但他却急于要找个“合作”的女孩子。为了双方避免出佣金,就不如私下商量的好。
  “你愿意吗,小姐?我是上野的学生!”
  “哈咦!”女孩听了他这番话,脸开始泛白,后来又转为羞红。“哈咦!”她似乎没有自己的主张。
  “我是学画的,请不必怀疑,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讲好吗?”
  “……”这女孩紧咬着嘴唇,两只手绞在一起。
  “如果你同意,现在就到我那里谈谈如何?”
  少女望望他,睁着长长的水晶石似的大眼,点点头。
  叔同放了心,便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楼上。
  这是傍晚五点钟左右,夕阳染红了窗帏,三月的东京,晚风还是砭人入骨。
  叔同的温厚、庄严的表情,足不致使一个孤独无援的女孩感觉到人性的可怕。她跟他进了这一套很讲究的房间,她觉得这个很潇洒的瘦子,很有气派,很特别,满屋的书籍、字画、花卉、金石、乐器,以及新式的家具,清净无尘的气氛,都令人谢绝一切邪念。
  “这里如何?”叔同与她对坐在分隔于一张日本式茶几的两边沙发上。
  少女看他一眼,没说话。“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每天的下午三时到五时。——这是我私人作画的时间。”
  “哈咦!”少女轻微地应了一声。
  “你每周的薪金是银币十元。”
  “啊!”少女失声惊叫。
  “是太少啦?”叔同深感十块钱买一位少女的尊严,已经太菲薄了。不禁脱口说:“那么,每周十五元,请你考虑。”
  “天哪!”少女失声地说,“这超过了我父亲一个月的薪金。我怎么会嫌少?先生,我惊异您这样支付我一大笔钱,我真觉得太多了!”
  “原来如此!”叔同平淡地一笑。
  “我是‘雪子’,先生!还有我的家……”
  “那不关紧要!”叔同接住她的话,“只要你按时上班,我们为一项艺术,你献出身体,我献出精神就是了!”
  “哈咦!”少女对叔同这别开生面的处事手法,感觉奇怪,她缓缓地站起来,“我的父亲京口先生,是京都乡下一个小学教师,可是,他不久前死于醉酒,留下我和母亲、弟弟、妹妹……”
  “你的父亲死了?”叔同注视她一眼,这少女的脸上一片纯洁无瑕。“家庭的担子落到你身上来啦?”
  这少女的侧影,很像蜡人馆里的塑像,而她的性格却是纯粹的东方风。
  “不!”雪子反驳,“家不靠我维持,我母亲以洗衣养活我们,我还上学,我上的是音乐女校预科……,”
  “哦,你读书?你学音乐?”叔同从茶几上,抓过紫砂茶壶,沏一杯茶过去。
  “谢谢您!”雪子受宠若惊,把头俯到膝下。
  “你学的是音乐?”叔同重复一次。
  “声乐!”雪子说。
  “哦,那么我们竟是同道!”
  于是,叔同走近窗口,在新买的英制钢琴边坐下来,旁若无人地,放手弹一曲中国的“潇湘夜雨”。
  雪子凝神细听,到“雨声”淅沥而终止时,她如梦初醒,怔怔,地呆望着叔同,似曾相识。
  “先生!您弹的比我们老师还要好!”雪子说。
  “我学钢琴的历史,才三个月呢!”叔同微笑。
  “先生!”雪子兴奋地说:“我该怎样叫您,我?”
  “我?我叫李岸,也叫李叔同!”
  “您是东京人吗?听口音您是这一带的人。”
  “不,我是中国人,我家在中国的天津!”
  “中国人?”雪子好像受了伤害一般,“您是中国人?”
  “中国人不是很好嘛,雪子姑娘?”叔同正色说。
  “中国人……”雪子呐呐地红着脸,“我们日本人对中国,正如我们对‘朝鲜’和‘琉球’一样,中国是我们祖先的蕃属!”
  “谁告诉你的?”叔同温顺的表情完全消失了,满脸凝霜,瞪着雪子。
  “是我们上代,我们的父亲和老师。”
  “那错得太远了!”叔同说,“日本之与中国,正如中国之与日本一样,彼此并无蕃属关系,不过照历史家的说法,日本国里,倒有中国人的血液,和文化传统。”
  雪子对叔同开始怀疑、失望,她没有再辩,她的眼睛充满矛盾的情绪。
  “不会错,雪子!”叔同说:“从明天起,你到我这儿来,以后,你从我身上,便知道中国人是何种民族,将来,让事实证明它!”
  雪子站起来,太阳落山了。
  “我们明天开始,照我所说的时间来,再见,雪子姑娘。”
  春末,西山夕照,从窗口伸进叔同的画室,长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凝思的美丽少女,肘下放着几本洋装书,她的目光,正睇视着一张西洋油画上一个半裸的画像,那画中的女人,胴体丰熟,长发披肩,好像是古典派的作品。
  现在,叔同便把雪子凝思的侧影,用炭笔在画布上涂,雪子的一颦一动,都得听叔同指挥,直到初步投影完成。
  这是叔同第一次用人体写生,而雪子则是第一次供一个陌生男人作绘画的模特儿。
  第一天的工作,非常美满,因为雪子的体态,无懈可击。一种典型美,充分在她身上每一部分表达出来,这在别的女人身上,叔同没见过。因此,他深深地欣赏了她。而雪子,觉得这个中国青年,态度的严肃,写画的刻意,和多方面的艺术成就,也使她极其倾服。
  她离开画家视线之后,再浏览浏览叔同的这一套房间,哦,原来壁上的字画、金石、诗词,全是叔同本人的杰作。对中国艺术、文字,雪子也有些底子,这一来,她发现叔同真正的不平凡!
  “叔同,是个与众不同的中国青年!”雪子想。
  夏天来了,同时因为画的习作程序,是由浅入深,由点到面,由静到动;这时候,叔同作画,雪子就常常要脱去衣服,从半裸,到全裸;从单一的面部表情,到全身动态美的表达。
  由某一角度的表达,到全面的立体的表象;从写实的人体写生,到抽象的写神、写意、写情;这都要借自然人体作试验。
  起初,雪子以裸体让男人欣赏、复制,心里总是想哭。但是叔同说:
  “雪子,我们合作已经两个月了。本来,模特儿——原是让人作裸体写生的,否则,谁要她呢?在艺术的境界上,你只能存着美与丑的观念;艺术是求美的,而模特儿所表现的,便是自然人体美,如果,女人外罩和服,像一捆布,那又怎能看出自然美来?”
  “雪子,你既然学音乐,你就知道:音乐的美,寄情于声;绘画的美,则表现于色;两者的共通精神,与其它艺术一样,都是写人的精神活动。人心如画,你心里想,裸体是可耻的,便不能见人;你心里想,艺术是庄严的,你便感觉‘模特儿’也不卑贱。——但是,你对你的庄严工作,如动了凡心,神圣也会变为邪恶,神仙也会成为魔鬼。”
  “假如——男女之间,有了情感,美色当前,一个凡俗夫子,自难承受!”
  叔同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雪子,他的眼睛在画布上,一面记忆着雪子每一部位的明暗度,一面认真地用笔勾绘。
  雪子,虽然十九岁了,还没有经历过人世风险,但生理上、情感上,都已熟透。叔同了解她。第一回,她做得很不自然,背向着他,像撕羊皮似的,一块块把衣服撕下来。但三天过后,便做得很自然了,以后,更很大方了。她随时让叔同安排角度、衣着,和调配光线。她深知,西洋画家,大多成名于人体画,不像中国人,成就于山水鱼虫之属。这是两个世界的不同处。西方的画,多半是表现真实的人物,表现人类精神的冲力、野性和美感。惟有人体,才显出人类的爱和力、美和丑、邪恶和神圣。有人,世界上才有别的东西。
  中国画表现山水鱼虫,在人物禽兽上的表达则欠缺力量。日本画开始也循这条路走。但后来变为日本人的路,不西不中。看来很好笑,正如日本人的风俗人情一样,岛国的和服、木屐、艺妓,比中国更逊一筹;好像没有艺术。但是,他们在近代向油画进军,变了作风。
  中国画的山水,表现的是安静的人生,知足常乐,缺乏动力,赵子昂的马,看来没有西洋航海画上的水手更其英勇,令人感动。
  时间从容地消逝,除了作画,叔同与雪子也常常弄弄钢琴,有时叔同奏琴,雪子低唱;一曲终了,两人默然良久。
  “雪子,你想什么?”
  “叔同,你呢?”人类无论如何逃不开情感的罗网。无意中,雪子冲口叫一声“叔同”,而她的内心,该早已是没有樊篱了!
  “我想,我们如作戏。”叔同淡淡地说。
  “戏?”
  “戏剧!”叔同从沉思的境界里出来,“我想到一幕戏剧,我们刚才表演的一幕,正与谁的传记中一段相仿。我记不清了,是一个音乐家的一生,啊呀——贝多芬!他聋了耳朵,听不见声音,在大风雨之夜,沉醉在乐章里,按着琴键,他的爱人,那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我忘了名字——她站在一旁,风雨越来越大,最后,他终于完成了著名的‘暴风雨交响曲’!”
  “叔同,你什么都知道!”忽然,雪子兴奋得哭了,向前方冲两步,压在叔同的肩上。“请原谅我,我如此软弱!”
  “雪子!”叔同转过身,扶住她,“你很好,你是一个天生的画家朋友。没有天生的模特儿,可能就没有天才的画家!雪子,假如换一个平庸的、缺乏情感、没有知识的女性,你想,我的画,应该怎样?”
  这时候,双方都觉得情感在灵魂里鼓动,感到又惊又喜。
  ——雪子怕的是:叔同是中国人,终于他要回到他的祖国去;叔同,则受了母亲毕生的创痛,他不敢再去想象,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地位是如何地难堪!
  另一方面,惊喜的,是互相发现在艺术上能结合到如此情境的异性知己,因此,双方深深地吸引了。
  “雪子!”叔同好像想到什么,“我读过世界上许多名作,每一种名作都表达苦难世间的一面,而令人感受相等的痛苦,像《椿姬》、《悲惨世界》、《黑奴吁天录》,我忍不住想把书中人的情感发泄出来,心里才舒服些。但是,我不知如何去表达,我不知如何把他们的苦痛,表现给大多数人知道,去同情书中那些可怜的人。——今天,我们在这儿弹琴,当曲终时,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象到,我是不是可以去演戏,我不知有没有那方面的才能。我想去创办一个‘剧社’,集合我国留学的同学,来排演那些名著剧本,让那些苦难的人,借着我们的身体上台,雪子!我发现我们刚才好像在一幕剧情里,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人……”
  雪子的眼正噙着泪,听叔同这些话,不知是感激,还是懊悔。
  她设想,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所攀附的,竟是向高空发展的白杨——李叔同这样的人。
  “我不会演戏,叔同!”雪子默流着泪,“我只能无力地让情感蹂躏,我想,你会演戏的,你经过处都有光,你搞什么都有成就!”
  “哦,雪子!”
  叔同不禁也对雪子刮目相看了。
  他把她挽过来,两个人面接面凝视着,互相看到他们眼里涌出而又停留的泪,转动的眸子,和嵌在黑色水晶体上两个小小的人像。
  双方胸口的颤动,血液的奔腾,手与手的绞紧,如一场旋风,足以毁灭一座无驻防军的美术城……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2 15:02     标题: 续 3





                                              上野(二)




    这刹那间,仅仅是一刹那;如同走遍一座黑暗的地狱,经过一片破碎的坟场,面临一次毁灭的决斗,令人窒息而紧张;这时候,暗室相对,正是情感诉诸理性制约之时……
  “雪子!”叔同突然放下箍紧而沁汗的手,“你听说过‘宫本武藏’这个浪人吗?”
  雪子白皙的脸上,顿时变得血红而羞惭了。
  “不,没有过!”雪子懦弱地避开叔同的眼,这双眼如一潭久经澄清的水,再度从翻浑中,重新沉下它的浊物。
  “没有过?啊,雪子!你没有看过‘浪人戏’?——日本的浪人,就是中国《水浒传》里的人们;这些人,也是人啊!可是他们都有不平凡的遭遇,处在恶劣的社会,他们被‘矮化’为乱民贼子!这些人哪里有贼性呢?不过是逼上梁山罢啦!——我决心表达他们,唉,人生;苦难的渊薮。”
  “雪子!你,我,梁山泊上的英雄,日本的宫本武藏式的人物,都是如此。我们都是被‘矮化’过的。小姑娘们,或许不懂这些,但做男人的我们就不得不懂,不容你不懂,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每个时代,都造就些浪人、盗贼、妓女、骗子;说是命,可以,你说是社会的病根,也是!”
  “我从未听说过,叔同!我好像在梦中,听神仙说《天方夜谭》的故事,这个神,是你!”
  “总之,”叔同顺手把雪子的肩一压,便同雪子挨肩坐下来,“世间多的是苦难,够人们享受的,比方说‘玛格丽特·哥吉耶’吧,她只代表某一阶层人物的苦难而已;中国的林黛玉,为了痴情,熬干了自己。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那便是某一阶层广大的众生群,如非洲的黑人,被英国的绅士们,卖到美洲去做奴隶。他们如一群畜生,被贩来贩去,女的被强jian,男的被枪杀,司空平常。而奴隶主,却是文艺复兴以后的文明人。我们要拯救的,便是这一群黑皮肤的朋友,他们因为种黑和缺乏文明人的奸诈而被出卖‘人权’!”
  雪子睁大眼睛,对着叔同一张痛苦的脸,如同对一本无字天书,迷惑而向往。
  “我决心干,现在就干。”
  “干什么?”
  “演戏!”
  “浪人戏吗?”
  “嗯,无非都是浪人。”
  “我能做什么角色,我,叔同?”
  “你呀,做我的模特儿,我的——”
  雪子脸上抽搐了,哀伤地瞟着叔同。
  “做我的‘观众’如何?”
  “观众?”雪子颤栗地默认。
  “你是不能做‘演员’的,雪子,演员的心境太苦!”
  雪子听叔同讲人生问题,如同听十三世纪的西方小说家,讲《金驴记》的故事,这头苦恼的驴,忽而变人,成为贵夫人的入幕之宾,
  忽而大现原形,成为驭夫的奴隶,被揍得有气无力,欲哭无声;而且,它竟自认天性中,秉赋着“苏格拉底”的智慧。
  “我敬爱的观众!”叔同重复一句。
  “再见!”雪子凄然一笑,起身告别。
  叔同望着走在夕阳余晖下,雪子窈窕的背影,不禁深深地叹口气。
  “人类——难道一定要走回头路,重蹈上一代的故辙?”
  正是“老病未愈,新病又生”。
  要说人是理性的动物,谁信?
  一夜过去,使叔同辗转不成眠的,并非雪子的问题,而是演戏的冲动。
  对于重复加于人类情感上的压力,只有闯一关,过一关;这种事,实在说不到哪里。
  晨起,沐浴后,便去拜访藤泽浅二郎先生,他把他的冲动、理想,说给这位日本的文明戏专家听听,藤泽先生,因为上野黑田清辉教授的关系,知道这个中国籍的学生,天赋并不单纯。
  藤泽说:“凭你们学艺术的年轻人学戏,自然没问题。可是,目前演戏,却是赔本的交易。西方的剧本,不是日本的浪人戏和傀儡戏。西方的戏,要一群人去合作演出,没有固定的形式,它不似中国人的京剧,穿一样的古装,千篇一律的脸谱,走一样的方步子,哼一样的皮簧,排出的角色,用生、旦、净、丑去象征世相;像莎翁的戏,简直包罗世界上一切的人物、故事。在这种场合下,一个人演独角戏没人看;两个人演双簧,也令人作呕。戏要打动人心,要一群人扮演一群不同的角色,翻版人间的苦难和不平,离合和悲欢……”
  “哦,这正是我们的理想。”叔同的眼一亮,舒开两道疏朗的眉毛,“本,我们不怕贴,只要有您指导我们,作我们精神上、技术上的支持者,我们就非常感激了!”
  “你说的这样简单吗,李岸先生?除了精神,还有物质上的条件呢,演戏不能叫几个人上台学学古人的话就完啊!”
  “钱,我有办法,请您答应我们吧,我们都在期待您,先生!”
  “噢,哈咦,好,好。”
  在日本学艺术的中国学生,也只有李叔同、曾孝谷、陆镜若、马经士、黄二难、欧阳予倩这一类人;当剧社开始成立时,也只有李、曾两个学西画的青年和几个上野的同学作台柱。
  于是,“春柳剧社”便在李叔同、曾孝谷两个青年人大胆的尝试下成立了,它推出这块响亮的富有青春气息的招牌,和拥有一群热血沸腾、献身艺术、热爱人类的中国英才。
  他们第一系列,排出的戏码,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以次便是大排场的斯陀夫人名著《黑奴吁天录》①(即大陆译本的《汤姆叔叔的小屋》。——编辑注),雨果的《孤星泪》。
  他们第一次在东京“乐座”上演的,便是《茶花女》,李叔同反串了剧中的女主角。
  八月,秋风起了,二十世纪初叶的东京,有一种风气,一方面灌输他们下一代的侵略意识,把中国当作第一块肥肉;另一方面,对中国的革命党新派人物,又似乎带着同情与可畏的尊敬,这便是他们的“相对论”。
  八月底,叔同从祖国的天津,筹办款子回来,便动员了《黑奴吁天录》的试演。角色的分配,经过商讨后列出来了。
  庄云石(法科学生):饰乔治·谢尔比(白人),是黑奴汤姆叔的老主人。
  曾孝谷(上野学生):饰乔治的妻子,兼演莱葛立(白人),汤姆最后的主人。
  黄二难(上野学生):饰海雷,乔治的债主(白人,黑奴贩子)。
  李涛痕(国文教员):饰一个黑奴贩子,白人。
  李叔同(上野学生):饰爱弥玲,莱葛立家的女奴。兼演圣克莱尔(白人),汤姆第二位主人。
  欧阳子倩(剧校学生):饰贩奴商人主子,小海雷。
  其它的角色,如汤姆叔(本书要角,老黑人)、伊拉莎(女黑奴)、哈利斯(黑人,伊拉莎之夫)、小乔治(老乔治·谢尔比主子)……这些人则由“春柳”社员分别演出,凡是黑人,都得长相丑的、个子大的留学生扮演。
  ——一八三0年的美国,肯塔基州一个农场主人乔治·谢尔比(庄云石)家里蓄养一群黑奴,但他心地仁慈,从没有虐待过黑奴;可是他正因宽待黑人,致负债破产,债主上门,逼着他卖掉黑奴作为债务的抵偿。
  债主海雷(黄二难),来自新奥尔良州,对贩卖黑奴,有杰出的一手,并因此而发迹。因此,他硬要收买乔治家的两个黑奴,这两个黑奴一个是老汤姆叔,虔诚而忠实的老家伙,另一个是女奴伊拉莎五岁的儿子,小哈利斯。
  伊拉莎听说主人要卖掉她的儿子,就去告诉她的丈夫哈利斯(一个长得很棒的黑人),哈利斯是另一个农场上的奴隶。但他因受场主无理凌辱,久已蓄心想逃生去加拿大。于是伊拉莎同丈夫商量,便决定带儿子逃命。
  但老汤姆叔,并没有打算逃亡,当老乔治与债主签约要卖掉他那天傍晚,他正和妻子儿女,和一群难兄难弟在小屋里唱诗,主人的儿子小乔治还为他们朗诵新约。
  等到他们被出卖的消息传来,汤姆的小屋里,立刻充满了悲哀的气氛,而汤姆叔为了主人和黑奴兄弟的名誉,便宁愿接受“上帝安排的陷阱”,去让上帝主宰一切。
  第二天,债主海雷发觉伊拉莎母子俩失踪了,暴跳如雷,便去追捕,但已来不及了。主要的,因为谢尔比夫人(曾孝谷)故意迟开了早餐,使债主耽误了时间。等他追到俄亥俄州边界河岸时,伊拉莎已抱着孩子,从一块一块正流着的浮冰上,逃入俄州境内。到俄州后,母子俩得到教会庇护,过了几天,丈夫哈利斯也逃了过来,他们便继续向加拿大逃生。
  债主海雷虽没有追上伊拉莎,还不甘心,他便雇了两个追捕黑奴的捕手——马克斯和洛克,去追捕伊拉莎,如果捕到,人便是他们的。
  海雷没追上伊拉莎,重回到老乔治家里,他怕汤姆叔也会逃走,便给他上了脚镣,押到新奥尔良去,临走时,谢尔比的儿子——小乔治,偷偷地送汤姆叔一块银币,以作纪念,这孩子深信,他有一天一定要把老汤姆找回来。
  汤姆被押到新奥尔良的路上,救了一个小女孩爱娃的命。她父亲圣克莱尔先生(李叔同)——新奥尔良的一个富豪,他们也同乘这条船,从北方回去。有一天爱娃失足落水,老汤姆便冒险跳下河,救起爱娃,爱娃便劝说父亲把汤姆从海雷手里买下,带回家去。她告诉汤姆,以后,他便自由了,因为她的父亲圣克莱尔先生是一位仁者。
  果然,汤姆叔被留下来了,住在爱娃家里,真很舒服。主人让他作车夫首领,小爱娃天天晚上唱圣诗给他听,又教他写字。但是小爱娃天生弱质,不久一病夭亡,她死以前,曾要求父亲释放家里所有的黑奴,圣克莱尔先生,便决心遵从女儿的遗言,可是还没来得及实现,他便因替别人劝架,结果误遭刀伤不治身死,而他的太太——克莱尔夫人,天生头脑顽固,又把老汤姆送到奴隶市场上去拍卖,把汤姆卖给地主——西门·莱葛立(曾孝谷)。
  话分两头,当汤姆在爱娃家安住下来,女黑奴伊拉莎正带着孩子同丈夫哈利斯,和另外几个黑奴,一同逃往加拿大途中,结果被海雷手下的捕手马克斯和洛克追上了,双方展开一场枪战,黑人哈利斯智勇双全,打伤捕手洛克,马克斯则弃甲曳戈而逃。于是黑奴们得以顺利逃走。
  再说,汤姆被卖到西门·莱葛立手里,这个两腮瘦削的地主,专横残暴,为富不仁,虽然他的田产已日渐衰败,而他的黄汤却越暍越多,整天酩酊大醉,醉后不是殴打黑奴,便是任黑奴忍饥受饿;而且他弄了一群猎狗,专一对付黑奴,以防逃走。
  有一天,汤姆叔把一些棉花送给一个患病的女人,让莱葛立看到了,他就命令汤姆叔鞭打那个妇人,老汤姆不肯,他就把老汤姆击昏,恰巧,幸有老女奴凯茜救醒了他,凯茜是黑白种的混血儿,她在莱家作奴多年,并且熟知主人许多丑史,所以主人怕她三分,而莱葛立又迷信魔鬼,他觉得凯茜有一身魔气,使他不敢近身。
  而后,凯茜和另一女奴爱弥玲(李叔同)设计逃亡,她们知道,如让莱葛立抓到,绝没有好果子吃,于是这两个女人便设法伪装逃入森林,等莱葛立带着人和猎狗追捕时,她们又溜了回来,躲在阁楼上;莱葛立在森林里搜了几天,毫无所获,他怀疑老汤姆参与同谋,就毒打汤姆,终把汤姆打死。
  汤姆死去的那天,他旧时的主人谢尔比的儿子小乔治长大了,特别赶到莱家,准备把汤姆叔赎回去,可是汤姆已死;小乔治便控告莱某“谋杀罪”,而莱某反唇辱骂,小乔治一时火起,把莱葛立杀猪似地捶了一顿狠的!
  此时躲在阁楼上的凯茜和爱弥玲,使用白被单裹着身体,装作鬼魂,下楼吓唬莱葛立,莱某吓得魂不归体,便灌酒拒鬼,一直醉得不省人事。凯茜和爱弥玲便趁机逃走,小乔治帮她们搭上一条船,开往北方。
  她们在船上遇到一位苏克斯夫人(黑人),她说她是哈利斯的姐姐,而哈利斯正是伊拉莎的丈夫,苏克斯夫人谈到哈利斯太太时,老凯茜才知道伊拉莎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多年前被奴贩子带去而失踪的。
  伊拉莎和丈夫已逃到加拿大,凯茜和爱弥玲也逃到加国,于是母女亲友,得以团聚。
  最后,小乔治回到肯塔基州老家,老乔治死后,为纪念他的黑人老奴汤姆叔,便把家中所有的黑奴解放……
  中国人演西洋戏剧,这是历史的开端。
  叔同为了爱弥玲和圣克莱尔这两个角色,他不惜一切造成黑人悲剧的气氛。他全心全力烘托出黑白种族不平等的悲剧。而这个剧本上的角色,各人的比重,倒没有距离差等,你不能分别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这一群黑人们,在全剧的分量上,都一样重。黑奴,便是全剧的主角。其中的老汤姆,不过是剧中一根贯穿的线而已,它使黑人的命运连贯展开高潮。
  “黑剧”在东京乐座演出的晚上,同样使日本人对中国民族造成一个深刻的印象,中国学生在戏剧上能演出这一手,不能不令岛国的人民,有所警惕和觉悟。
  浪人戏和黑人的悲剧,正在这个世界上到处串演着;浪人的生涯,和黑人的命运,不过是其中个体和整体的悲剧代表而已!
  幕落,谢幕词引用林肯的名言:“只要有人的地方,绝不许有一半自由,一半奴役,并存于世界……”
  黑人的命运与白色人的野蛮,正反映这个世界,一半自由,一半奴役,两种不同的待遇。
  谢幕词被一片潮水似的掌声淹没,当日本人的内心被自由、博爱、怜悯所感动的时候,他们同样倾向人性光明的一面。
  谢了幕,演员下装,后台被热情的观众包围,有许多素不相识的大学生、教授、知识分子向演员伸出手,因而许多年轻人便认为他们是黑奴的代表人,拼命地挤上前慰问他们,中国留学生,没有参加演出的,则争着要加入“春柳社”,一显身手。
  夜深时,人们陆续地离去,叔同和曾孝谷最后出来,到剧场外分手。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从走栏的阴影下闪出来拦住叔同,向他弯下一百二十度腰肢,向他说许多卑微崇拜的话,说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
  “先生,愿意我陪您走一段路吗?”说话的女人,修长,美艳。
  “啊呀——雪子?”叔同的心灵还浸沉在刚才的戏里,这正如他初演《茶花女》时一样,他被“玛袼丽特”,那个沦落的女人蛊动,因为那个女人,要他这个男人来演,表达玛格丽特,等于表达《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那种复杂的性格,困扰的心境,痛苦的现实,都使他不得不进入“剧中人”的情境。
  今天,表演爱弥玲,亦复如是。
  当雪子站在他面前,说了许多崇敬的话,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直到他从恍惚中清醒,这才认清雪子。
  “你入迷了,叔同!”雪子露出两排贝壳般的牙齿。
  “噢,哪里的话。不过,做一种工夫,不入迷,总难成功,你说对吗?当我们绘画时,你叫我,我常常如入梦境,忘其所以;其实,那一瞬间,我正把三魂六魄投射在那张画的人物上。在演戏时,我的心则沉在角色的情感里。我演《茶花女》时,除了我要研究玛格丽特的性格、装束、内心的情操;我还要对着镜子,表演她的表情。——否则,谁看你表演?换句话说,谁同情剧中的人呢?要使我们的心血不白费,迷一下子又何关?只要不执迷不悟,就好了!”
  “说起话来,你总是一套断绝人间烟火的哲学家言,好像你看透了这个世界似的。别演绎你的哲学警语了,我恭贺你成功!”雪子说。
  “好,我也祝贺你——雪子!”
  在东京的月色下,雪子偎在叔同肘边,走一段人间最寂寞、最有诗情的夜路。直到叔同的上野不忍池公寓,叔同说:“还回去吗,这么晚?”
  雪子仰望半圆西垂的缺月,充满凉意的深蓝天空,几颗闪烁的星辰,一抹淡写的银河,欲言又止。她背着月光,瞧着叔同。
  “那么雪子,你便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吧。明天除了排戏,我们还要作画。”
  雪子无言。
  “难道——雪子?……”
  雪子摇摇头,然后,柔顺地跟叔同上楼。
  画室里,交错着月光和暗影;在月色里也能看到阴影下的景物,在阴影处,看月色筛过的角落,更清楚。
  叔同拉一条薄被给雪子,安排她睡在“床”上,他自己则拼起两张沙发,用毛毯盖着身子,却睡在榻榻米上。
  静静的夜,轻拂着过去。如水的夜,轻拂着过去。
  对于雪子,在中国留学生的眼里,这个漂亮而文静的女郎,不仅是李叔同的模特儿,也是他的异域情侣。
  虽然,叔同有雪子来往,但并不能证明他“文采风流”。叔同那张欠表情的瘦长脸,单调而严肃,除了演戏就很少见他笑,他会绷着脸训别人,他也同样寡情地虐待自己——惟一的例外,他和雪子相处时,温和得像阳光一样。
  春柳社上演《黑奴吁天录》以后,社员激增,日本的青年、印度的学生,也挤进来了。他们演戏,有时用汉语,有时用日语,言语只要统一,戏剧一如音乐绘画一样,总是不分国籍的。
  中国的戏剧运动,从此萌芽了!
  上海的“春阳社”也随着“春柳”的脚步,站起来了!
  中国的李叔同、曾孝谷这一班青年,在戏剧上的成就,正烧红了日本的天际,也启迪了艺术上一个新的时代;但中国人天性不愿为新风所鼓动,留辫子的人,还称之为“异端”,“斯害也已”!这些人从没有想到,演戏也如书画,可以走进庙堂,睥睨大千世界!



                                                         上野(三)


   古今一色,不管是二千年前的祭师,还是二千年后的梨园子弟,其浪漫的意味,多半在他们辛酸的生活上,涂上一层釉彩;在他们苍白的皮肤下,注入些颜色;人生的悲剧,都在这种方式下演出。
  叔同不是一个职业演员,如今西方的“演员”意义,又和中国的“戏子”意义不同;二十世纪以前的东、西方社会,“戏子”都是不入流的。活在十七世纪的莎士比亚,严格地说来,这个人也仅是会写故事的戏子而已。请看三百年后中国的戏剧先驱者——李叔同,为这位戏剧大家译为中文的“自选墓志铭”吧:
  “好朋友!请看上苍的面上,请别掘我的骨灰!祝福保护这里墓石的人,咒诅移动我的骨灰的人吧……”
  当时的莎士比亚,对自己所操的行业,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地位,最多也不过被封为“伯爵”,一个名不见经传、多如过江之鲫的拖油瓶贵族。
  但是一百年后,英国人说:“我们宁可失去印度的领地,也不愿失去我们的莎翁。”想想看,也许今天有人会说,我们宁愿失去一个美洲,也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李叔同之爱好戏剧,正如他喜爱书画、金石、诗词一样,他的灵光过处,便照亮了一个角落,发现了一种东西。对戏剧,他干起来坚决、认真,直到有成就为止。如果说他演戏,是想在这上头成名,错了,他仅仅是一个严正的票友。
  在日本创立的“春柳社”,一方面由于新文化的浪潮,进袭东方;另一方面,则是一股新鲜的爱国意识的冲动。中国的黄河百害,两淮水灾,经常使千百万同胞的生命财产,付之洪水。再加上清末王朝的蹩脚内政——只要黄河的祸水淹不到紫禁城,与皇帝奶奶总是拉不上关系!
  《茶花女》的上演,动机是“中国的两淮水灾,卷走了无数同胞的生命”,身在国外的人,对祖国的灾害,总比国内的官吏更敏感,于是《茶花女》在急筹赈灾捐款义演的大旗下揭幕。
  《黑奴吁天录》则强烈地反映中国民族自决的心理;黑白种族的不平,正是世界上一切自由与奴役的对立。《黑奴吁天录》的思想,不只揭发了美国种族歧视的黑暗面,也否决了世界上任何种族的歧视与不平,自由与奴役的对立!《黑奴吁天录》上的黑人,由中国学生演来,正是中国青年苦闷的宣泄,面对列强的抗议。
  “春柳社”不仅是中国戏剧运动的新芽,也是中国青年站在二十世纪尖端,从事爱国运动一种突出的表现。中国人的思想不平凡,正如中国人的性格不保守一样。
  叔同一觉醒来,感觉两只眼里直冒金花,再睁眼一看,自己身上正盖着一条薄被,这床被不知什么时候从雪子身上移过来了。
  再看雪子,床上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非常纳闷,非常寂寞。
  太阳已从窗帘外拼命向窗缝里插脚,好像有人挤过来一样。看看壁上的自鸣钟,八点只欠五分了,这才翻身坐好。
  “奇怪?”他没有说,只是想:“人到哪里去了?”看着空下来的床褥。
  但时间不容他想,想想,八点钟,还有约会。要在这里等朋友来,你总不能让别人看来,这个房间像一堆垃圾。
  画笔、画架、画色,演员的行头,刻字的刀,女人的余韵,名士的派头,零乱地充满空间。
  他匆忙到盥洗间绕一遭出来,八点已敲过,“黑奴贩子”还没有来,便把窗帘拉严,窗门关上,沏一杯茶,走到钢琴边,先用两个指头试试琴,在B调的键子上轻轻地点两下,清脆。正待坐下练练柴可夫斯基的“B短调第六号悲怆交响曲”。
  “喂喂,李岸先生!”有人在房门外叫。
  是管公寓的“阿卡米桑”,从两门之间伸进一只手递过一张名片。
  “欧阳予倩”。
  他看看钟,八点七分,再看看琴,觉得太对不起柴可夫斯基先生了。
  于是他别转头,走到窗口,把帘布拉到一边,推开窗门,向下一望,一个面容娇好、中等身材的中国学生,正在向上看。
  “叔同,叔同!喏,怎么啦?”
  下面人很急,期待叔同的话。
  “哟,予倩兄!我们约会的时间是几点的?”他是压根儿准备按时练琴了,而且这张琴,又是属于两个人的。他练后,得排出时间来让雪子。
  即使琴可以宽恕人,人,又何必强求宽恕呢?
  火车开动前你晚到一秒钟,都会造成你失败、灰心。
  “八点,叔同啊!但现在是八点五分了,看我老远跑来,又是假日,天还早咧!”
  “可是这里的钟已是八点十分了,你延误了十分。按着我的功课程序,现在正在练琴。予倩!对不起,我们改日再谈如何!”
  “哦,我这么远来……”“对不起,欧阳兄——”叔同向这位学戏剧的朋友点点头,便把窗门合上,隔断了窗外的话。
  “欧阳予倩?……”他在舌头上重复一句,便转身安然自得地坐上琴前的凳子,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打开琴盖,十只细长的手指,伸直,先随便在琴键上走一趟。正待奏出“悲怆交响曲”,他又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窸宰在响,是猫,还是什么?
  想到这儿,便觉得人这东西,任他自生自灭,准不成材料,要成材料,除了折磨他,别无其它办法!
  人类的要求,哪里有止境?
  一簟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生活!
  衣轻裘,乘肥马,朱门酒肉,广厦千间,还有无归宿处的杞忧——这也是生活!
  “叔同!”有人剪断他的思绪。
  “啊——雪子!”他回头正对着端一盘热气氤氲的面点的雪子姑娘。
  雪子轻盈地、熟练地放下盘中的点心,满盘的点心全是面捏的,不是包子,又不是馒头,这是一肚子孕育着甜食的点心,雪子把它送到叔同右首的矮桌上,这才去冲两杯牛奶。
  “雪子,你把我震了一下,你变动了我生活的程序!”
  雪子绽出两排洁白的牙,嫣然一笑:“你还没有吃早餐,吃完了,再让你震我一下好了!”
  雪子说话的表情,极其美丽;不是日本女人的被动美,也不是中国女人的拘束美;不知那是哪一种美质,从她身上馥溢出来,令人心意清凉。
  她自己靠在一张沙发上,隔着桌子,待叔同讲什么。
  叔同没有笑容,也没有什么反响;在情感上,似一只燕,穿过白色的梨花丛,静静地,平稳地飞翔。
  “雪子!你走,没告诉我,你来了,也没打个招呼,这不好啊!叔同说话了。
  “请吃吧,李岸先生。”她把盘子推过来,叔同无法推托地吃了
  “我承认人心丑恶,亦复承认人心善良;我深深喜爱雪子,正是一体的两面。人对内是丑恶的,对外则极其善良。”他说,只是心里说,嘴里吃着。中国的包子,最上乘的是一包“混水”;下乘的是一包“肉”。但日本的包子是一窝“甜粥”,味道却别具鲜美。
  他们随便说话,因为他们已没有距离,雪子对叔同的身世已全部了解,譬如天津,他有一份家业,天津的家里,有一个古式一点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母亲,则是他父亲的继室;过去他有过风尘上的知交,他是个放得下、看得破、重感情,而表达严肃的读书人。他的性格如此,任何人都无法加他的帽子,说他“浪漫”,或者“寡情”。在这个时代,男权高于一切,英国的女人还没有投票权哪,还谈得到日本和中国吗?
  他们中间最大的问题,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关系。
  他有一天终要回到他的祖国去,雪子会如此想。
  “对雪子,我有沉重的情操与责任。”叔同想。
  练琴的时间已过去了,要练,只有明天;十点以后,便是习字。
  “我承认,我非常欣赏你,雪子!”
  “噢?”雪子一怔,然后一笑,“欣赏我,模特儿?”
  “不,欣赏你音乐的品质。我过去见过的女人,有诗画素质的,有经典素质的,有绘画素质的,只有你——音乐素质,并非由于我们是同好,而事实,你的本质,便是音乐;但又非因为你是学音乐的。”
  “叔同!”雪子沉着面容,“你不以为我们是异国人吗?”
  “音乐,一切艺术无国籍。”
  “假使我要去中国呢?”雪子说。
  “我欢迎。”
  “一个中国人的……”
  “中国人的——”叔同重复一句:“我们人住着的世界,迟早有一天成为一个‘大联邦’,我们是同文同种!”
  “我们贵国人民就不作如此想。”
  “那真不愧是贵国的人民了。”叔同瞅她一下,“雪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啊,你说——我出去了?我没有出去,也没有回来过,我不去不来。”
  “怪话,你还会打禅机呢!”
  “什么禅机?”
  “不来不去,便是禅机。”
  “这怎能么讲?”雪子问。
  “这呀——不来,便是不生;不去,便是不死;不来不去,便是不生不死;不生不死,便了脱生死,入生死地,这岂不是‘禅机’?”
  “这好像钻棉絮,使人有朦胧的感觉。”
  “好啦,我们不说这,我也不是行家,从知识上学来的,并不见得真能受用,你们日本人东翻西译的东西可真多,从印度的奥义书,苦行婆罗门修持法,柏拉图、苏格拉底言论集,荷马的史诗,中国的道德经,孔子,释迦,乃至王阳明;张道陵的神符,吉卜赛女人的巫术,应有尽有。大学图书馆里,读不完的尽是这东西,还有埃及木乃伊的配方,阿拉伯人的炼金术,印度教苦行派的绝食,和瑜伽行持法……”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并非我所爱,我最喜爱的,是我最喜爱的东西,因为它能创造这些。”
  “你们日本人哪!”
  “我们日本人信天照大神,敬佩武士道,还有禅宗。但是,我依然不了解禅。”
  “我知道。历史告诉我们,隋唐之际贵国的‘大礼’小野妹子两度出使到敝国,结果把印度传给我们的经典,装许多船回去,便是你们今天的禅和武士道的祖宗。”
  “我们扯到什么时候?”雪子说。
  “十点。”
  “走吧。”
  “对啦,让你写字。我不能破坏你的生活。”
  “这是什么话?”叔同怔了怔。
  雪子走了。
  然而,一分钟后,雪子又回来了,她忘了带走一条手帕,同时她告诉叔同,她早上并没有走,只是上街等点心,现在真正是走了。
  “我想到,人与人间,应该互相负责。”叔同自语。
  “这便不是你说的话了!”雪子扭回头,抛下一句。
  “谁的话?”
  “我便不要任何人负责,缘合则聚,缘尽则散;什么负责不负责?我只对我自己负责!”
  “互相负责,才有良好的社会。”
  “这句话有点靠不住,向自己负责,才有良好的社会。”雪子说。
  “走吧!”
  “就走。”
  雪子走了。
  “我不必向雪子负责。”叔同望着摆在桌上的宣纸,纸上隐约地浮现着要他负责的层层叠叠的人像:从他早死的母亲,他的妻儿,他的社会,乃至朱慧百、李苹香、杨翠喜这一班人物,这些人,隐隐约约,面容所表露的,是悲是喜,因无法看清,但有一点最相似,便是“爱”。
  不管知识上,还是情境上,有一种造作,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你拒绝它,它也要自动地作一个或好或坏的结束。人类的一言一行一念,都包含着无数层“造作”的罗网;最后,束缚自己。
  上野的第三年,雪子与叔同开始同住,那是自然的结果;在法理上,自无法解释;在情感上,如叔同先生这样的人,却无法不履行这种由友谊到情谊的过程;歌德活了八十岁,最后爱上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这个老头儿,也结过婚,但他恋爱了几十次,第一次他串演了《少年的维特》,在精神上,自杀了一次;但在西方,没有人评论他;他的《浮士德》却与日月同辉。
  上野的春天与秋天交替。
  雪子来了,
  雪子去了;
  雪子去了,
  雪子来了;
  最后,雪子通过她母亲的同意,终于与叔同共赋双飞。
  爱情最后的归宿,便仅只如此。
  “春柳社”一条美好的嫩芽,已从日本移到中国的南京和上海开花结实,成为中国戏剧与爱国运动的根源。
  但在上野的第三年开始,春柳社的剧运,便随着大学的学术研究而终止。
  代替春柳的,是学生的私人学术活动,与中国革命运动的发展,人们心灵被火一般燎原的庞大血花所吸引。叔同除了加深画的研究与音乐的造诣,也把心寄托在革命的文化事业上,在上野,他又创办了“音乐杂志”,寄到上海去发行;他想象中的将来,是把艺术带给新的中国命运,一个国家的兴盛,其艺术也一定是多姿多彩的;一个积弱的国度,几乎没有新兴的艺术与天成之才可言。
  从一九0五,到一九一0年初夏,整整五年,消耗完了上野的全部时间;上野不仅造就了李叔同,也决定了他而后三十年艺术上的宿命与人生形而上学的成就。
  没有“上野五年”,可能没有三十年后的李叔同。
  更应注意的是,没有雪子,也可能没有“出世的李叔同”;雪子在这一方面高于“朱慧百与李苹香”;她的质地影响了他。假使在上野没有雪子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而在他日,他的生活方式如何写,思想过程如何演变,都无法预卜!
  看过《卢梭忏悔录》的人,都知道这位自由大师的少年“肮脏到何种地步”。但他毕竟洗刷了这些!
  一九一0年的春天,迎接学成归国的李叔同了!
  学校只造就些璞玉,但并不雕琢。
  “你终将要回到你的祖国去的!”雪子说。
  叔同黯然。
  “你走吧!”雪子说。“人在任何恶劣状况下,都有生存的理由;好像人活在北极雪原上一样。”
  “你也同去,雪子!”
  “我?”
  “我把你安排在上海我的朋友那里!”
  雪子垂着头,显然,离开日本——她的故国与她的母亲,这是重大问题。
  “不吗?”叔同问。
  “我只要看到你,便可以活。”雪子说,“可是离开这里,也令人伤心。”
  “雪子!我以我的信誓保证,你会活得很好,你是知识分子,雪子。人总不要叫知识迷住了;除了现象界的差异,在本质上,万有都不能分尔我!”
  “我回去看看我母亲,她老了。但我母亲非常喜爱你的,叔同!”
  “这我同意,但我是中国人。”
  “这我了解。”
  “怎么决定呢;夏天就毕业了。——在天津,已有我的朋友,决定了我的差事。”
  “等我母亲赞成我到上海,我们便同去看看贵国的景况;我只当游历一番如何?”
  “你这话就非常透彻了!”
  “有时也并不透彻!”
  “除了我当和尚,我想不会背弃你,雪子!我的病,将因你更形加重!”(叔同到上野第二年发现自己有了肺病的症候。)
  “这我知道。”
  “我母亲——”
  “别再说了,叔同!对你——我不取任何报酬。我不要任何信誓。我只认为这是前世决定!”
  “这——我还是扭不过宿命论,照我这个人的一生,便不应该再糟践你了,可是我又走了老路——唉,人生!想到这,便对不起我那可怜的母亲!”
  “别再说了,人总是如此的。人心都是肉做的;不提炼,哪里有精华呢?”
  “你很高明,雪子。委曲你,等于降低我一样,我们的格调绝不会有差异;我们是平衡的;其实,对女人来说,我只了解你一个;我也只承受你一个,你永远是明澈的。”
  “可是,叔同——我要回去一下。”
  “你走吧!”
  雪子便收拾一点东西,下楼,回京都的家里去。
  叔同的内心越是接近行期,越苦闷;觉得带雪子回国,不知是否正确。但留下雪子,也是罪。
  雪子回家了,三天后捎回来她母亲的口信,到上海去她同意,但雪子每年要回国看她一次。六月末,上野的学生,终于结束了他们五年整的全部学术生涯;叔同辞别了教授们;黑田清辉,是他最崇敬的教授之一。
  回到不忍池公寓,雪子正在烧碎纸。
  人生,从许多角度的逐渐转变,最后变为全面。
  当行期已定,他便带着雪子,这一双异国儿女,由神户同乘英国圣玛利号邮船,驶过太平洋,由中国沿海,向南驶;叔同把雪子送到上海,住进法租界一栋宽敞的公寓里,自已回到天津。
  在上海有一架钢琴伴着雪子。
  因为在天津工业学校的叔同,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到江南来。
  在人间离合悲欢的场面下,只有精神生活,才能使彼此有所慰藉,赋予期望。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3 11:48     标题: 续 4




         雪子孤独地漂泊上海,对叔同,是一种新愁。雪子扔在上海,无异于扔在日本。


  他在世间活了三十年,除了五岁以前,在深广的院落里,度过襁褓岁月,余下二十五年,便活在女人与艺术之间。——雪子,是他最后一个——女人与艺术的总体。
  过去,专为读书、写书、刻书而生活的日子,专为宣泄、孕育、制造情感的岁月,由于人生道路的突然转道,而不得不与之诀别。过去,二十五年间知识的吸收、情感的储藏,到上野归来,都变为一种母性植物的花粉;并准备向下一代的中国青年传播与禅递。
  文学与艺术,现在只能算是生活的璎珞,而不能作为传道的工具。现在,雪子对于他,忽然间竟成为一种责任,可不是上野时代,模特儿的雪子了。
  在人类开始觉醒的时候,生活便是责任。
  天津的码头上,挤满了欢迎叔同的人群,他的哥哥文熙——当年严厉而寡情的嫡传嗣子,现在已是四十开外的忠厚长者,这位学医的哥哥携带着一家人,和叔同的眷属,李家的亲友,一道来迎接海外归来的弟弟。
  生活的磨炼,使人心的棱角变为光滑可爱;以往的“创伤”,似乎也失去了回忆的分量。
  文熙与叔同,这一双同父异母兄弟,互相间都有着谦疚的表情,好像过去都犯了一种不可原恕的罪责;但他们的内心,实际已经完全宽恕了。
  如果,古老的中国,有互相拥抱的礼节,文熙一定要扑上去抱住他这位年轻多才多艺的弟弟亲吻——可是,事实不能这样露骨地表达兄弟的爱,正因为形式上不能表达以往欠缺的手足之情,所以文熙的内心,也就更加热爱着叔同。
  这一群人,刚到家,文熙便把“工业专门学堂”的聘书,捧了出来。也许是由于文熙的至诚,与叔同的造诣,使这所学府为叔同开了一科“绘画”课程,十多年前,叔同的书画在天津已经出了名。但叔同在日本主修的,则是“西洋油画”,这在中国画界,则更为新鲜、稀奇。因为,中国画用的是“墨、烟、彩色”,画在纸上。西洋画,则以“油膏、木炭”,涂在幅度不同的布上,而且涂得血淋淋地,不成名堂,可是,一旦悬挂起来,则赫然成为一种活的野的神乎其神的东西。
  ——这种画经过画家用手、用油涂抹在画布上,正如他用血、用灵魂,赋予那块画布以活的生命。
  因此,西洋画显得野性、冲动、突出。——这正如航海人的性格与牧马人的不羁。
  从画的意境与理境去教育青年,这似乎决定了叔同这一生的路。艺术的路,没有时间与空间;其成就,犹如沧海之一粟到大千世界。——而叔同,将来的路,并不在北方。
  无论如何,雪子使他把半颗心,已寄归江南。重要的,江南是新文化的摇篮。
  一九一0年的秋天,叔同脱去留学生的洋服,换上了流行的教师服式;灰色长袍,黑呢马褂,布袜布鞋;上讲台,第一次为人师表。
  面对台下眼睛会动、心里会想、嘴里会说的莘莘学子,他觉得,教师的肩膀,绝不可能同钱庄里的掌柜负荷相等。
  站在讲台上的师表,不是戏台上的跑龙套角色;花脸与花旦,也不能表达师道的尊严;严格地说来,只有唱老生的胡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有走相,起心动念,都有尺寸,这种典型的人,才是真正的师表!
  师表,不仅在外型上静如止水,在内心里,也应如老僧坐禅。若不能如此,便不能为人师,便不足为下一代楷模。
  为人师表的感受,从踏上讲台起,便通过叔同的大脑;过去的生活,譬如死了;只有当下的生活,最真实,最有意义。
  叔同,白天在工业学校上课,晚间与暇时在家里照他过去的习惯,写画、练琴、习字;但金石、诗词,则是偶尔试刀。
  文熙现在依然照管家务,同时挂牌行医。没事儿的时候,则找叔同聊聊。兄弟间,兴致一来,总是小酌一番。
  一九一一年的春假,叔同在家里闲着,正待写一封信,给上海的雪子。
  这时刚巧,文熙从门外神色匆忙地回来了。
  “啊,叔同!事情糟了!”文熙走进他们古老的书屋,嗒然若失地,倒在椅子里,呆呆地望着叔同。
  “什么事,哥哥?”叔同站起来。
  “天津的盐商通通垮了!”
  “他们失败与我们何干呢?”
  “我们失败也就在这里了,叔同!我们也是盐商哪!我们还是大盐贩子呢,我们经营的‘义善源钱庄’,全部投资于盐;它活活埋了我们五十万!五十万块银币!”
  叔同一愕。他从没有想到做盐生意也会失败;而且为什么要失败?对于家庭经济,他通常是讳莫如深。义善源钱庄,有他们五十万银币被吞掉,这是他突然地听到;据他所知的,在天津、上海、北京都有他的资产,但这些资产的盈亏状况,他也无法知道。他深知他的哥哥是一位理财专家,不仅是一个医生!
  但这次垮了。——盐的失败,是失败于官价的剧降。
  文熙摊开两只手,在椅把上。
  “五十万?”叔同重复一句。
  “嗯。”文熙答。
  “假使我们生活在北京呢?——就算遭了八国联军的烧杀吧!一座北京城比起我们的五十万,也不算渺小了;哥哥您平平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还没垮哩。垮了我们兄弟的家业,能垮了我们的骨头吗?”
  “你说得是,可是这都是祖先血汗惨淡经营来的财富啊!”
  “逢到天灾与人祸,就不能论及什么人的财富该不该毁灭了。如果不毁灭的,那才是侥幸。”
  “侥幸?”文熙直视着门外的天空,一片白云浮了过去。
  “人生总是变幻无常的。”叔同低唱一声:“清廷的命运,已是朝不保夕。哥!我们弄杯酒来,我们与生而来的——除了赤裸着的身子,别无长物——”
  于是叔同叫一个小厮,到后头厨房里,要几样小酌的菜,便无言地对饮起来,直到红日西沉。
  此后,天津盐业的不景气,如一排巨浪,向经营这一行的人们作无情的打击;直到半个月之后,李家另一座钱庄“源丰润号”,再度全军覆没;使文熙丧失了全部经济动力,而李家的百万财富,除了河东的一座住宅而外,在天津的财富全部流荡了。
  文熙被这种沉重的轰击,已到面临绝境的边缘,叔同,则由于艺术的陶冶,更感觉世间的财富不可靠,简直如同一堵粪土之墙,艺术的创造,实际上是创造了不朽的生命。从此,他的表情更严肃,教学更认真,衣着更朴实了。这好像一个人走路,本来前面有两条路,但此刻另一条路忽然阻绝了,因此,不得不一心一意地循这条路,向前奋进。
  给雪子的信里,他没有提到家业的破产。
  给上海朋友们的信里,他没有说到他的窘状。
  他面临的,是一种更庄严、更刻苦的人生;这与过去的生活对比,过去的似乎靡费得过火了。当前的庄严、刻苦,刚好是对于过去的补偿。
  在教学的余暇,他便专心于油画的创作。
  一九一一年(辛亥)的革命火花,在大江中流的武昌爆发!革命的怒潮涌到祖国河山每个角落:爱新觉罗王朝在黯然无光不流血的政潮下,结束了二百九十年的辫子统治。孙逸仙先生,在南京就任民国的临时大总统,知识分子从梦中醒来:叔同上过了清廷统治下最后的一课,便决心南下上海。
  北方,比革命前更为悲惨,遍地流荡着辫子兵,这种遍地招兵买马的景况,使人悟到中国的老百姓,沉沦苦海,永无出期。
  明代宸濠之乱,中国民间传播着一段流言:“贼如梳,兵如篦,士兵如剃。”看来,天津城厢以外,士兵横行,过兵如过蝗虫,比剃还彻底!
  一九一二年春天的一个傍晚,黄埔江码头,落着霏霏的细雨,一艘从天津开来的客船,载来南下的叔同;码头上拥挤着接待归客的人群;客人们从扶梯鱼贯地走下来;人群里,有熟悉的声音热烈地呼唤:“叔同!叔同!”
  叔同愣一愣,停在扶梯的中途,向人群里搜寻,刚好有一小簇人向扶梯口涌到,有几张多么热情、熟悉的面孔!
  “幻园!孝谷!啊雪子!你们都来了……”
  “叔同!叔同!”
  “叔同!快下来呀!”雪子欢呼着。“你终于南归了!”
  这是叔同初到上海结识的义兄许幻园、上野的同窗曾孝谷和雪子组成的小小欢迎场面。
  “天津还好吗?叔同!”孝谷说。
  “还好,但比光复前好不了多少!唉,说来中国的余孽还没有消灭干净。”
  “我们这儿不同,叔同!”幻园插上来说:“我们这儿已与革命的人们结为一体了。——叔同哪,陈英士先生继革命的‘苏报’、‘民报’,将要创办一家《太平洋报》!人们正等着你这枝笔哩!”
  “咳,上海的人才如过江之鲫,我谈不上呀!”
  “你等着瞧吧!有你的份儿的!”幻园紧加上一句,“黄包车来四辆!”
  于是幻园、孝谷、叔同与雪子,坐车回到法租界的寓所,雪子当下交代阿妈,弄些小菜和酒来,于是他们便从亡命的王朝,说到革命的民国。
  叔同看到大江以南的新气象,与古老灰色的北方,相差太远了,不禁心有所感。雪子递过笔来,他一气呵成“满江红”一阕。
  幻园马上抓过来,念道: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
  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
  “好一个‘一担好河山,英雄造!’”孝谷击掌。
  于是三个人扬声,照着词牌儿抑扬顿挫地唱起来,雪子站在叔背后,低声吟哦。
  “怎么样,中国人不平凡啊?”叔同反视雪子。
  “被压迫的民族,形势逼迫它奋斗、创造;不然就要亡国哩!
  “雪子的话,诚然!”孝谷插上来。
  “你们这一双,才是珠联壁合!”幻园说。
  “我们因缘前定,谈不上珠璧!”叔同瞅着雪子,雪子眼里润湿着。
  “叔同的话太悲观了!”孝谷说。
  “叔同与曼殊上人,倒有几分——”幻园忽然提到苏曼殊,与同一比,又觉得滑了嘴,赶紧咽下去,便低吟——“乌舍凌波肌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赠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曼殊的身世,太悲哀了!
  一席团聚的酒酌,兴高采烈开始,最后由兴奋的“满江红”,到曼殊的诗句——“恨不相逢未剃时”结束。
  孝谷与幻园在春寒料峭中,叫两辆街车告别。
  雪子与叔同在灯下相对,直到三更——
  叔同到了上海,很快便传遍了文坛。旧时南社社友们,决定三月十三在愚园路的“愚园”集会,东邀叔同入席。因为他的字、画、印同样在文坛著名,朋友们请他在南社通讯录上设计图案并题字(这时起,又署别名:李息)。之后,城东女校慕名聘请他为文科教席,三个月后,陈英士主持的革命党报《太平洋报》社,以叔同是一个艺术通才,请他主编副刊(包括广告设计),叔同欣然就任。
  曼殊上人以“比丘”身,撰长篇小说《断鸿零雁记》,在副刊逐期与沪上文坛见面。
  上海的文坛,曙光初现;苏曼殊、李叔同、柳亚子、叶楚伧,聚会一堂,以《太平洋报》为中心,展开了文艺活动,由叔同发起组织“文美会”,编集名家书画印稿,但不幸的是,搞文化事业,千古如斯,以喜剧始,以悲剧终——《太平洋报》场面大而收益少,到九月间,被警察查封大吉。
  报社的文化人,走的走,散的散,叔同感觉世间无常,终于再度离开上海滩,进入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主持图画与音乐两科。
  李叔同的出家因缘,便在这里酝酿成熟。
  夏丐尊——《爱的教育》翻译家——与三十年后的弘一大师,结了不解缘。




                                                             悲歌


   一九一二年的滨沪岁月,花残叶落。
  上海滩,这块杀人不见血的屠场,使叔同深深地印证到人间的离合悲欢,幻化无常。这个器世界,颠颠倒倒,真真假假;当你泪未干时,歌声起了;歌声未落,枷锁又套住了你的脖子。你是哭不得,也笑不得;从外壳上,你能决定谁是谁非呢?
  “走了也——罢!”他幽幽地道了一句凄楚的“白”。
  这是九月天。
  《太平洋报》社刚关门不久,叔同到杭州去了一趟;为的是赴经子渊校长的约。到杭州师范的因缘,其一:是经校长对这位艺术全能的上野天才,久已动了他的念头;现在机会成熟,便决心把他请来。其二:由于夏丐尊、姜丹书、钱均夫,这几位新知旧雨,在静如处子的“杭州”,使他有“如归故乡”的甜美之感。同这些朋友抵足高谈,足使你忘掉时间与空间的残酷。
  回到上海的家,已是晚间九点了。晚风萧瑟地浸来一股轻寒,雪子正围着一件丝绒的外套,坐在外间的长沙发上,低着头幻想。
  “突,突。”有人敲门了。
  “雪子!雪子!”叔同的低音调,被迎面的夜风,呛咳了两声。
  “啊.叔同!”雪子围着外衣,快步出了外门,穿过客厅,到前院的门口,抽下门的闩子,“学校的事,可安排好了?”
  “嗯。咳!咳!”叔同忍不住又呛了两声。
  “你看,你又咳了!在上野时,你也是常咳的,咳到发烧,咯血。”雪子扶着他进去。
  在卧室里,雪子抽出一条毛毯,把他围上。
  “小病!咳!人生难得的小病,何况这又是我的‘老病’?”
  “这又是你的哲理了!你的病也够多了,胃啊,喉啊,胸啊,都痛过,还谈什么‘难得’呢?”
  “——拿我的‘枇杷膏’来,唉,人生一世,离合悲欢,我们又要小别了!”
  “杭州到上海,不过是咫尺之地,难道你一去——”雪子怔了怔,“要放寒假才回家不成?”
  雪子说着,从衣柜的抽屉里取出一瓶“川贝枇杷膏”,撬开瓶盖,把黑黑的膏汁倒两瓢在杯子里,再掺半杯滚水,递给叔同。
  “我母亲,往年也咳。——痨病,雪子!好一阵,坏一阵。‘春蚕到死丝方尽’,这句话,便是这种病的注脚。”叔同接下杯子,吞了一口。
  “你离开家,也该有个安排!”雪子焦虑地瞅他一眼,声音里有点黯然,叮咛着说:“快些吃枇杷膏,你的喉便不痒了!”
  叔同仰头,一口气吞下所有的枇杷膏。
  “我想想看,从上野开始,就吃上瘾!噢,我记得幼年时,母亲也给我吃过这东西,雪子,你说,我这个病,病在肺上,是不?”
  “不要伤我的心,叔同!对你自己,总该保重!”
  吃完枇杷膏,觉得喉里清凉些,雪子又冲了一大碗滚烫的莲子汤来。
  “哦——为了我们的巢穴,我应该保重。可是我这身皮肉,却偏偏反动。——我有安排。我的计划是,家还在这里,人在杭州,半个月我们聚首一次,小别,别有风味!”
  “你先把汤吃了,每次你离开,我都有一种预感。这种心理,是无聊的。杞人忧天。而我,竟这样愚蠢。想到伤心处,便忍不住打开钢琴盖,按一曲柴可夫斯基先生的‘悲怆交响乐’。六年前,我们在上野常练的那支悲怆乐曲。叔同,你看我多么蠢!”雪子说到这单,颓然倒在身边的椅子上。
  “并不愚蠢,雪子。人生无常,自古皆然。我们有一天会分手的!我活不长——你相信吧!我一身是病,但是看起来,神光外烁,像好人一样。这好似一盏油灯,这盏灯,虽然亮着,它肚子里的油可不多了,油耗尽了,还不是完!”
  “嗳呀!叔同,你又说这些话了,这我怎么受得了呢?”雪子低泣。“你这么认真地,肯定你的寿命!”
  “夜深了,雪子。啊,命运是创造的旅程。假如我会另外创造一个我呢?放下那种悲剧的想象吧,我们天长地久,睡吧!假如我要死去,我会告诉你,我们相约来生再见;假如我还行,我也要告诉你,我们诀别是短暂的;我们的路,非常悠长!……”
  第二天黎明,叔同起来时,雪子正忙着为他整理行装。他的行囊,包括简单的被褥、文具、雕具、画具,必要的几本诗词、乐谱,还有两身云灰布长衫,黑哔几马褂;穿起这一身,加上他笔直高度的身材,高额、细眼、庄严的长型面孔,笑起来,只动嘴唇而没有声音,总令人想到儒家的正统派书生,与他们的殉道者,像文天祥、史可法那一流人物。——然而,他正在渐渐远离那条道。——有一种神圣的、悲悯的神韵,这与乎少年的李文涛,青年的李岸,有着根本的差异;看来几乎脱胎换骨。如若有一面镜子,这镜子里映下的,将有三种类型的影子,同时投射在一个躯体上。名士派,艺术家,殉道者,依次重叠。
  这种改变,看来很突然,但在雪子眼里,却又没有改变。雪子知道,他做一样,完成一样;他放下一样,便永不回顾,这便是雪子悲哀的原由。
  这种看得破、忍得过、放得下的断魔腕力,是别人所没有的。由于这种性格,他突然从一个艺术家,变为一个儒家的传道者。如道不足传,他便是殉道士了。
  一切都收拾好了,雪子叮咛嘱咐,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便叫了街车,把行囊拉到上海北站。古老的车厢,把他带到一生重要的栖止处——杭州。
  杭州师范的七年正规教书生活,从这一天开始。
  他无声无息地来了。在师表与学子之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原因是他教的科目,太平凡,太不足道了。
  “音乐与图画”。平凡得津的“游戏科”。
  但是,只有校工闻玉,因为替他搬行李,收拾房间,引起了他研究叔同的兴趣。他觉得李先生这个人,与别的先生不一样。安详、严厉、友爱、不大说话,没有笑容,但有一股奇异的引力,使这个年轻的工友对他起了怀疑、向往。
  虽然,夏丐尊、姜丹书、钱均夫,这几位朋友打破他教学上的寂寞情调,但他的眼睛,是雪亮的。图画、音乐,在中国的学府,自古便被人踩在脚底下,因此,使“戏子”与“剪财神”的卖艺人,永无翻身之日。除非在热闹的日子里,点缀点缀岁月是无伤大雅的。如说弹琴的,画画的,能治国平天下,岂不是骂人?
  在几百个学子的学府里,热是热闹的;但心里很寂寞。他没事的当儿,不是背着手在校园里转,便是在自己屋里做范画、写字,否则,便走进孤独的音乐教室,顺手弹一章乐曲。
  当他一动手弹琴,大笔地用油膏,写血淋淋的大幅油画时,才隐隐地,引起了学生们注意。
  他把心底寂寞、情感、与诗思,一齐用音乐表达了。他把自己的灵魂带上课堂。起初一年多,他谱的曲,写的调,便震动了音乐界,正如他在一九0五年写的“祖国歌”一样。“——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歌声传遍了中国每个角落,而作词曲的李息霜,却不为乐坛所了解。
  在杭州的最初几年,他又作成许多著名的曲子与歌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是“送别”。
  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秋容娇欲流,隔着垂杨柳。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绉,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这是“早秋”。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这是“春游”。
  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
  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这是“悲秋”。
  纤云四卷银河净,梧叶萧疏摇月影;剪径凉风阵阵紧,暮鸦栖止未定。万里空明人意静,呀!是何处,敲彻玉磬,一声声清越度幽岭,呀!是何处,声相酬应,是孤雁寒砧并,想此时此际,幽人应独醒,倚栏风冷。
  这是“月夜”
  ……这些幽美的乐曲,在大江南北学府里扬溢。
  这位音乐家纯粹为人类情感谱出的东西,在五十年后的今天,衣然活在每个人的心灵!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暝,芬菲菲以争妍;
  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
  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侥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落花”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
  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
  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月”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
  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
  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
  绵绵灵响彻心弦,[]幽思凝冥杏。
  众生病苦谁持扶?尘网颠倒泥涂污,
  惟神愍恤敷大德,拯吾罪恶成正觉;
  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陈虔祈。
  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
  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
  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云,忽现忽若隐。
  钟声沈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无外!
  ——“晚钟”
  叔同把“无常”表达在“落花”的“纷纷”“寂寂”里,把宇宙的神秘,寄托在“月”的圣洁中,最后,在“晚钟”里才表出“佛家的灵境”。
  这些歌声飘荡在校园的每个角落,他把思想的过程,通过音乐,注入年轻人的心灵。
  于是歌声如春水,倾注流溢;使这座学府以“歌声”成为它的“表志”。另一方面,叔同大胆地,以裸体写生,去制造年轻人的想象与活力。
  一九一三年之后,浙江两级师范,改名为“第一师范”。
  一年后,南京高等师范(中央大学前身),以同样的原因,由校长江谦,聘请叔同教授音乐与图画两科。因此,叔同自此始,往返于宁杭之间。
  学校的布告栏上,便经常出现“音乐李师”请假牌子。不是病,便上南京。学生们难得看到这位高瘦严肃的李师了。
  但当他不请假时,学生们对音乐、图画教室,便起了特殊兴趣,而且感觉严肃、新鲜。
  上课的预备铃摇过了。因为音乐、绘画两堂课多半在下午第一、二两节,年轻人的心情不免松懈些。大伙儿摇着头,哼着曲子,结队向教室里漫步。
  江南的气候,带着一种恼人的情调。斜阳发散着晕红色的光辉。
  那是惯常的,大伙儿一拥,把教室门推开,啊!讲台上有人端坐着,如同参禅一般,这叫人猛吃一惊。
  在后边的学生们嘴里还叫着闹着唱着骂着,跨进门猛一见“李师”端坐在讲台前,这一怔,唱、骂、喊、叫、闹笑声到门槛上,忽然戛止了!然后,低着头,红着脸,伛着腰,一个个溜上自己的位子,再等会儿,偷偷地抬起头,这一群年轻人里,便有十年后成名的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作家吕伯攸……
  李先生高而瘦,上半身穿着整洁、平滑的长衫,露在讲台上。宽阔的前额,细长的眼,垂直的鼻子,厚而大的嘴唇;动作时,有时作成深涡。这样便使人觉得温和,否则,便显得严厉。
  他的面前,放着点名簿、讲义、粉笔,钢琴已脱了外衣,盖子开着,一只金表,放在琴面上。黑板上,已写满了密密的白字。
  大家瞪着眼,凝视着台上的老师。教室静如无人。直到上课铃。“当当”敲了,台上老师这才站起来,向学生们深深地一鞠躬,音乐课便算开始了。
  这种上课方式,有点新鲜、异样,这属于“李叔同教学法”。
  叔同在讲台上先说明“单元”的要点,讲述歌词;然后,便开始范奏。
  清韵的琴声,从叔同的指缝间流出来,从钢琴的平面上,俯视台下的学生,有一个正在勾着头,叔同注意到,这个大孩子,在看闲书。而他,却以为老师没看见他“偷课”,便继续“偷”下去。
  “当当!当当!”下课铃声响了,大家站起来。
  “那位看闲书的同学请等一下再出去!”叔同声音很低,轻轻地、郑重地说。
  那位“偷课”的年轻人红着脸留下来了。直到大家走完。
  “年轻人!下次上课时,请你不要再看别的书了!”叔同沉重地、温和地说。
  “是的,先生!”
  于是叔同微微地向他一鞠躬,“你走吧!”意思是如此的。
  于是“偷看书”的小伙子,红着面孔溜出去了。
  一次音乐课完了之后,最后出去的一个同学把门一带,碰得“崩”地一声重响,他有这种不尊重别人耳朵的毛病。走出教室十几步,叔同跟出来,满脸和善叫他转来,进了教室,叔同说:“下次关门,请轻轻地!”向他一鞠躬,送他出门,然后自己轻轻地把门带上。
  因此,这种不尊重别人耳朵的“暴君”,才越来越少!
  叔同“范奏”钢琴的时候,一群学生围着他看他“奏琴”,偏巧一个学生忍不住,放出一个屁来。空气中顿时浸入了“阿莫尼亚”的
  臭气,这时候,同学们个个屏息,叔同眉毛皱着,课上完了。同学们还没离座,叔同说:“我有一句话,大家等一等。”
  大家停住了,不知李师葫芦里又装什么新药。
  “——以后方便,要放出去。不要放在教室里!”
  说完,低沉地,严肃地,然后向大家一鞠躬。
  “我怕李先生那一鞠躬!”一个捣蛋鬼在课后,吼着:“叫‘夏木瓜’骂一顿,吃得消;让‘贝多芬’一鞠躬,我怎么活呀!”
  “我宁愿叫老夏骂,不愿让老李嘀咕!”
  “李师心慈色厉,像一位母亲!”
  杭州的流光,是一段悲欢岁月。
  悲的是,岁月无情,器界无常,苦海无岸。
  欢的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是人生一件乐事。
  杭州是大江以南的“佛图城”,叔同在教书生活里,逐渐接触到出世的思潮;在南京,他则以书画、金石,借佛寺陈列,蔬食淡饭。
  这是实践佛家生活的开始。
  一个儒家的传教者,开始突出汉儒以后的樊篱,向释迦牟尼的金色光环探试。



                                                               桃李


   命运,诡秘而弯曲地决定着人的一生;但惟有哲人,一生支配着诡秘而弯曲的命运!
  看过杭州西湖全景的人们,一定会联想到“极乐国依正庄严图”,杭州,是人间的净土,不是污垢!这里人物、山水、佛寺,都有几分佛经上翻版的气息。
  叔同到杭州三年多,淡雅的西子湖,出尘的山僧佛寺,深厚的友情温暖,还有几个足以承传艺术衣钵的弟子,这都使他的心灵上植下了情感的根;亦如他之与雪子一样。
  每当他离开杭州时,回到上海的家里,同雪子说离情,叙叙学校生活,一定要提到丰仁、刘质平、傅彬然这几个突出的年轻人。
  “雪子!”这使他一再忍不住地称道:“啊,天才!天才!年轻这一代还是大有可为!不管他们的天赋与器识——其实,当我们一阵怨气上升的时候,总是认为中国人一代不如一代——说真的,这正是弄反了,下一代比这一代强过千倍!”他在雪子面前兴奋地、热烈地讨论着他的弟子:“你打着灯笼还找不着呢,我的这些学生们。”
  “你把这些学生说得像一朵花哩!”雪子看到他严肃的面容,片刻间添上一丝生意,也觉得心花大放了。
  “——呵!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一乐也;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二乐也;这第二乐,我是乐不全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雪子莞尔一笑。
  “正是如此。”叔同两颔间,作了个深涡。
  “太上忘情,天道无亲;这是你最近几年的思潮,可是你并不知情!”
  “呵呵!”叔同竟笑出了腔:”情与无情,同圆种智’,这正是‘无限之情”咧!”
  “——叔同,你的思想又变了!”雪子忽然像发现了什么。
  “变了?青山常在,流水常清,雪子啊!变的不是叔同,而是随着知识、智慧、季节而更动的荣枯得失,李叔同依旧是如此。”
  雪子沉吟了片刻,摇头说道:“叔同!这不是现象的变,在实质上,你也大大的变!”
  叔同掀了掀宽厚的上唇:“拿证据来?”
  “证据!那便是你整天啃的佛氏内典呀!半年前,你还是埋头于老庄哲学;日常间徘徊于烧汞、炼丹、御精、养气、化婴的道术之间呢!”
  “这个,不究竟!我追的是人生究竟的知识!”
  从这一类知识探讨上,叔同与雪子,严格地说,又不像夫妻了。
  “那么,什么是究竟的知识?”雪子逼过来。
  “——开始,我学诗,学书,学金石,回头思量思量,不过是庙堂心理的反映而已。学得刚上路,便不屑于专一了!之后,我再追求西洋戏剧、音乐、油画。我想,这才是‘平民阶级’的东西,戏,谁不爱哼哼呢?曲子,谁不爱听?你顺口溜一曲民谣,也会引动几个村野的小姑娘。大约,这可以满足我的‘艺术’胃囊了,咳,刚进入这种境界,学他个皮毛,我又不屑了。仅仅是‘画匠的画,卖春联人的字,票友的戏,风花雪月的滥曲子’,能济哪一门的世,满足哪一点神圣的文艺心理呢?人类与生俱来的哲学质地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有智慧、有器识、有定境,才能创造更美好的世界。而事实上,我自小便喜欢鬼怪仙狐之类的夜话,与乎神道仙佛的道听途说,可是,我并没有著作《聊斋》的兴致。等我到贵国日本,开始读一些汉译的巴利文与梵文的印度宗教经文,与少时不屑一顾的佛经,那只是为知识而浏览。想从那些古董里吸收一些知识,我重新拾起我们的‘国宝’——排列于老庄门外的符咒,啊,我发觉我受了骗!
  “在杭州,同几个初相识的朋友、不相识的老僧,谈起印度来的佛经,忽然勾起了我幼年时代的记忆:我父亲是学佛的!雪子——我研究佛经,并非走我父亲的老路,你别误会这一点。我不是师我的先父。
  “我想通了,一切世间的艺术,如没有宗教的性质,都不成其为艺术。但宗教如没有艺术上的美境,也不成其为宗教。佛经上的至理,足可说明它是一种艺术,一种精神界的艺术。一个人,死时如能脱衣服,甩去这物质的壳而不痛惜;死后,他可以像花蕾一样,当花蕊落了,会留下一把种子——舍利子;同时,他静坐、反观自性,只靠精神,便能打开另外一个光华的世界,这些都是平凡人所不能的,他们有方法创造这种人的精神艺术境界,这种知识,还不究竟吗?
  “一个人一生可以放弃一切,但错过了这种迎面赠送你人生艺术的画笔,你不可以失之交臂。你不能在这一刹那间,留下千古的悔恨——但这要靠自己用肉体和精神去实验,不实验,则等于向这份试卷,留下一片空白。
  “雪子!佛经,可以说是艺术的经典,你遵从它,不仅别人可以欣赏你,而你自身也可踮着脚尖欣赏你自己,如同看一片云,看一山野草闲花。
  “佛典,最主要的是产生智慧,制造器识。
  “所以,读书人应具有智慧与器识,他创造的作品,充满宗教气氛,才能传之后世;否则,会贻害千年。因此。‘文艺应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有宗教虔诚的人,传文艺。文艺的寿命,都是千年不朽的;如屈原、陶潜、杜甫,虽不是教徒,而他们的作品,足以令人感到像宗教的感染性;莎士比亚,如说他是‘戏剧’的教主,无人反对。原因是,他们都以生命的虔诚与器识加上智慧,他们的作品才会辉煌万世。
  “现在呢,诌几句人家读不懂的一堆字,算是诗人。涂几笔刚成形的鱼虫花卉,便是画家;写几篇‘怨女旷夫’的白话,便是作家;这种人的文艺岂能载道?我看哪,你先把话说明白,叫人听起来像人说的,再说别的。
  “以佛氏的经文,拿来作我的标准比量比量——像世间的文章、艺术、老聃、孔子、耶稣、莎士比亚、苏格拉底,也要退一步了。
  ——它是一种究竟的知识与智慧。它改变你,在刹那之间。它使你。坚决、坚强、英勇、沉毅、牺牲、果断、无我……一千多年前,一个慧可和尚,为了印证思想上的境界,去找达摩,达摩考验他,让他站在雪地上三昼夜,末了慧可断臂,以表其虔诚。这在别的宗教里是没有的,在艺术上,也是办不到的!这便是人的火候,已到圣境,只有这种人,才有精神上伟大的魄力。”
  雪子听得定了神。叔同这一停顿,她恢复了官能的感觉。
  “我对学生们都如此说,我自己也要这样做!”
  “这是说:你也不够承传文艺了?”雪子诧异地说。
  “我——‘先从人的艺术’着手,人类的心灵,是艺术的园地,人做得剔透玲珑了,便是艺术。那时你可以舍身取义,你可以视死如归,你可以视金银如粪土,你可以视富贵如浮云,你可以视色相如敝屣。这并不是高调,并不是那些以善行、以文章沽名钓誉的人的台词。你在历史上注意一下:孔子、耶稣,在政治上,都是失意的。而孟轲、苟卿、老子,更不必说了。最可叹的,时风日下,遍街走着的,写文章的文人,写十四行诗的诗人,谁不是纸上三从四德呢?这便是我要遵从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路线了。
  “我自己也不够格呢,我的恶德并不比别人轻些;但从现在起,我要学学蘧伯玉,彻底做人,洗净这一心肮脏。不怕你见笑,雪子姑娘,我学佛了!”
  “你学佛?”雪子失声地。
  “别惊慌,雪子!”叔同懊恼地说:“学佛也不一定削发为僧啊削发为僧也不是与世隔绝啊!”
  雪子忽然又破颜为笑。雪子还不到三十呢。
  叔同从家里回到学校,每个假日,都是如此。到校之后,晚上要找几个有器识的学生谈谈。
  这是一九一六年的初春,黄昏的校园内,有几盏煤气灯亮在教室里,叔同打发闻玉去学生宿舍看看丰仁他们在不。
  闻玉去了不久,门外的脚步声便起起落落地响着进来了。
  丰仁、刘质平、傅彬然他们都来了。
  因为是星期天,李先生又是个教艺术的老师,所以师生间的心理界限也薄些。
  “坐着谈谈!”叔同指着写字桌对面的几张椅子。
  桌子上的书,摆得满满的。最上面的一本书,是磨损了的刘宗周写的《人谱》。
  《人谱》的封面上,叔同恭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字旁加四个朱圈。
  “我偶然地想起了——”叔同微笑一下,嘴角掀起一个涡。“当我在上海上车时,我想到为什么不把这几句话告诉你们呢?这几句话对你们这几个人,又是终身受用的!”
  大家吃了一惊,又一喜,不知先生说的什么?
  “想到什么话?老师!”丰仁是叔同最接近的门徒了,他与叔同,等于颜回之与孔子,阿难之与释迦。
  在短短的受教两年中,丰仁的命运,便决定在叔同的几句话里。
  一天下午课后,叔同告诉他:“……你的画,进步得奇快,是我料想不到的。我在南京和这里两地教课,从没有见过你这样有天才、肯努力的学生;你,照这条路走,将来必有一番成就……”叔同低声地、严肃地、和蔼地告诉他。
  从那时起,丰仁便天天偷懒、逃课,专一于绘画。
  ——李先生缓慢地从案头把《人谱》拿下来。他叫几个人都围过去——刘质平是专于音乐的,丰仁专画,黄寄慈、傅彬然爱好文学。这四个人凑起来,便是文艺的全格。
  ——“李先生是留过洋的,学的是西洋艺术,而教我们的又是‘琴与画’;念起莎士比亚的戏词来,比他说中国话更美;他肚里的知识,是世界性的,但他没亮过一手。却想不到,他拿这本明代的古董,当经典呢。”学生们琢磨着。
  “唐初——”叔同用左手理一理长衫的绉裥,轻咳一声,指出其中《裴行俭传》的一节,念道:“……王、杨、卢、骆,皆以文章有
  盛名:上皆期其显贵,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
  叔同哧哧地接着说:“像王勃这种天才,传说在十三岁上作了《滕五阁序》——你们多数读过《古文观止》的——王勃那种锋芒毕露、浅薄浮躁的性格,怎能有福德呢。于是,不及壮年,便以覆舟,死在洞庭湖上。——这便是说,弄文章艺术的,不能没有量,没有涵养;不能没有方寸,没有人格;德行陪衬着艺术,才有绿叶扶持牡丹之美!
  “没有人格的艺术家,他的作品绝对没有生命。有生命的作品,
  它的作者,一定有其突出的性格。所谓世传‘江郎才尽’这句话,正是点出江淹这个人,最后失品到不能自圆其说的时候,再也写不出有风格的文章了。即使有,也不过是一堆繁词杂典而已!请记住这一席话。无论如何,我是不希望你们这几个人,落到‘江郎才尽’的地步!”说这话时,叔同好像宣誓一般,极其庄严,沉重。
  一身灰长衫,黑布马褂,钢边眼镜,使叔同简直摆脱了青年时代的全部灰烬;而成为一个儒家真正的传道者!可是,他毕竟不是个迂儒,腐儒,道学儒。
  活过三十七个年头的绚烂生涯,使他的朋友、学生,觉得他的生活像海上的浪,雪山上的峰,波谷深,波峰险,变幻奇诡;一变便是脱胎换骨。
  围着他的四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驯服得如四头良马。他像母亲,温厉地教训他的儿子们。从事他们这种艺术的人,应该以品德为基础,文艺是品德的花果。
  临去前,叔同送他们每人几个字,都是《人谱》与《人物志》的箴言。
  “‘母亲’的思想、行为,越来越叫人担心喽!”丰仁出门之后,慨叹一句。
  “你说什么?”刘质平插嘴问。
  “我说的是李师。我嗅得出,他愈来愈变了。他每一次教训我们的话,都有点像办后事、留遗言的意味。”
  “子恺你瞎说!”刘质平说,拍他一下肩膀。
  自修室的煤气灯通亮,照在方砖铺的校园道上。
  “我不是胡说。我是看他的表情!”
  “还有什么可变的?”寄慈说。
  “他是最后一个娘生的!”子恺叹息说:“变什么?我数给你听。他幼年时,是个门阀子弟;他父亲有一串太太。他活在财宝堆里,挥金如泥土。他学遍了北平天津所有玩乐的家伙。到上海时,进南洋公学,但他的诗词字画、金石八股,已风行文坛,左右‘南社’,早晚出没于名士美人之间,是个风流文采的人物。到日本留学时代,演话剧,创剧社,念莎翁剧本,把戏剧传到中国。而学绘画,造人像,成了中国西画的接力人。学钢琴,又成了一鸣惊人的钢琴家,他作词也作谱。回国来呢,在天津先教西画,不久,到上海接编《太平洋报》副刊及
  《文美》杂志,成了沪滨著名的编辑人。如今,他做我们的先生,五年了,古穆如一尊塑像,我看,他又要变了。不知又向何处去变呢?这一变,似乎没有痕迹。如拿他十八岁时同现在一比,你能找出他少年时代的影儿吗?——也许啊,他要变为高髻道士呢!”
  “那你便猜走了。”质平说,质平学钢琴,他得了“李先生的心法”,他不仅承认李先生是他的老师,而且把自己当做儿子似地孝顺他。
  “我们看着好了!”子恺说。
  “他不会变。上海,还有我们一个日本籍的师娘!”
  “谁都知道!”子恺摇摇头,“他能在乎一个女人?如果他要在乎,他便不是李叔同了!你要认清,质平,我们的先生!”
  “他们有神圣的爱情!”质平强调。
  “爱情?李师能断!”
  自修室的人越到越多了。他们的话歇下来。
  不过,最后子恺说:“我们的李师,最不同于别的先生!他的日文好,但我们从没有见他说过一句日语;他在日本读了五年大学呢!别走了眼。他的英文也比我们的英文先生棒,而我们没听他卖弄过一句英语;他的国语,不用说了,足够教我们的国文老师。但他所主持的,却是音乐与绘画两科。他拿各种知识来充实这两科,质平!我们的李师深不可测!”
  质平静默着,沉静地走进自修室。
  “李先生的精神是献身的!”子恺打算结束他的话。
  “他除了吃饭、睡眠、作曲作画,整天都准备功课,和个别指导我们。”傅彬然结束了最后一句话。
  他们走进自修室,本想弄弄功课,但没弄成。人们成组地在讨论什么。后来一阵混乱,说宿舍里一个同学丢了钱,夏木瓜(丐尊雅号)正在那里查贼。因此,他们也就无心讨论功课,大家不约而同地研究可疑分子。
  自修时间看看快完了,听人们说舍监夏木瓜要讲话,嘴说着不迭,丐尊已在台上开了腔。
  “唉唉。大家静下来。各位同学!现在我有几句话向大家报告——不幸得很,我们校舍里居然出了乱子,有一位同学,叫人家撬开箱子,丢了钱。这简直是丢了我们师范学校的面皮了!真是辱没念书人了!而我们将来却又都是负着教育责任的人。各位,想想看!我们颜面何处放呢?除了我彻底查赃查贼,希望大家同心协力查贼追赃。把贼查出来,好洗大家的面子。同时,我要警告那位贼!你拿同学的东西,快点安稳地把东西送归原处,我不再追究!限你三天考虑。否则,我要查出你的证据,为了铲除一匹害群的马,我是请你走路的,并且,我可以武断一点告诉你,我已知道你是谁了……”夏木瓜把每个字咬得崩崩响,以示痛心切齿。
  ——但是,一晃三天过去了,那笔钱如石沉大海,贼既没出来自首,赃物也没送回来。反而又有人掉了被子。这真叫做舍监的木瓜先生苦恼了!
  ——一个星期的日历,马上撕完了,贼影子也似乎越走越远哩。
  没了主张,他便找叔同商讨商讨。惟一能使他佩服的人,便是他日本留学的前期老大哥,他们相知深,情感重。他一进叔同的屋,就把这件事发生的经过,告诉叔同,希望这位“灰布衫”能帮他出个主意。话是丐尊先开口的:
  “学校出了窃案,你听说了没有?”
  叔同摇摇头,宽厚的嘴唇掀动一个角。
  “很不幸,我们学校出了贼。——我呢,又是这个学校的舍监,不破案,多丢脸呢!贼一去无踪,像漏到地壳里一般。苦恼死人,叔同,帮我想个办法!”丐尊摊开双手,摇着他橄榄形的前额。
  叔同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宣布自杀呀!”
  “自杀?谁自杀?”丐尊吓了一跳。
  “当然是做舍监的人!”
  “这话当真?”丐尊苦笑,“我希望是那个贼!”
  “不,这是真的——你若出一张布告,贴在校门口,说做贼的人快出来自首,如三天内不出来的话,足见舍监德不足以服人,便以死殉道,要真能这样,那一定就使贼感动了,也一定有人出来自首了。你这话要说得诚诚实实的!”
  “三天后要没人出来自首呢,难道我真自杀去吗?”丐尊苦恼地皱了皱前额。
  “果真那贼还不出来,那你便得自杀了!否则你这话不成了假话了吗?”叔同的脸一直是没有笑容。
  “我的天!”丐尊叫起来,“我的李老哥,你这计当头棒,真叫我受不了哩!自杀,我的天,可下不了手啊。”
  丐尊搓着手:“请你原谅我,叔同!”
  “假如你真的自杀,那窃贼一定会感动!”叔同说。
  “这真是大胆的尝试!”丐尊作个揖,走出房,他们相知情深,知道叔同没有戏言,他的心灵,如他的灰大褂一样,没有绉纹。
  但丐尊心里了解,要真是以身殉道,也许那颗贼心会感动得如丧考妣了!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4 16:06     标题: 续 5





                                            空  灵




    丐尊的心里,一直苦恼;窃盗案石沉大海,叔同又要走了!
  他与叔同的友情,是世上一般的知交所无法了解的;要知道,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那种情感,含有着一种骨肉的情分,鱼水的相投;与乎“恍然隔世相逢”的奇异感觉。六年前,他们第一次在上海“文美会”上见面,猛然间,便深深地互相吸引了。那是一种心理的、哲学的、性灵的直觉,告诉丐尊,也告诉叔同,他们的情感,是“前定”的,刚开始便“肝胆相照”了。
  然后,在杭州一师六年,一滴一点地注入着。
  友情的基础是平稳的;友情的况味是平淡的,友情深度却不可测。
  因为,谁也不能失掉谁;谁有心事,也瞒不了谁。
  因为,叔同说要走,所以,丐尊便突然感觉寂寞、孤独、生活乏味。
  他想试试看,能拖住便拖住他,否则,他也要走。
  这是一九一七年的初春,古老的中国大年夜刚过不久;学校也开学了。
  叔同虽说要走,毕竟还没有采取行动;只是口头上告诉丐尊,他要走的动机。
  每天傍晚,学生们上“自修室”,便是先生们围炉聚首聊天的时光。
  三月初的晚风,夹着阵阵砭人的奇寒,从棉袍的角缝里,往上钻。
  丐尊从学生自修室巡视一周,便绕到叔同这里来。他想彻底了解了解,叔同要走到哪里?
  叔同的门缝里,筛出疏疏的灯光;轻微低抑的诵读声,传播出来。
  丐尊停在门外,轻敲一下门。
  “谁?”叔同的诵读声停下来了。
  “丐尊。”
  于是丐尊推门进去,正想在对面墙壁边的椅子上靠下来伸脚烤火,刚巧,映入他眼帘的,是椅子背面壁上,新添了一张彩色鲜明的画像;这尊像是黑发、肉蝣,眉间有盘起的白毫,眉睫下垂、方嘴、大耳,双手平叠在胸前,座下是一片彩云,身上则披着彩衣。似手在冥想。
  还有,一串黑色的念珠,赫然出现在彩色画像右首的墙上。
  这像,当然是“佛像”,那念珠,自然是“佛珠”。
  “你读书,是不?”丐尊望那佛像说。
  “诵经。”叔同说,也跟着丐尊,看那佛像。
  “《易经》?《道德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噢?”丐尊似乎省悟。“你是学佛了,叔同!”
  “嗯。”
  “好像你对理学、玄学读得不少,研究佛经,倒还不久吧?”
  “研究理学、玄学,也不过是知识上的浏览;这类东西,还谈不到‘哲学的内容’,而且,它们本身也不是自己的。”
  丐尊木然。对理学、玄学,他的知识没有叔同多。但起码的“程
  朱”之学,他是知道的。他们非儒非佛,亦儒亦佛;结果,成了当代的理学。玄学呢,无非是点金术、苦行、御女、乃至印度的瑜伽、吉卜赛人的星相、张道陵的神符、广成子的《原人论》。
  “学佛我不反对。”丐尊伸手摸摸前额,“像你上一年去大慈山断食一样,我根本没有理由反对,是不是?只要于你有益。”
  “不仅是如此的,丐尊!”叔同对他的老朋友从没有放浪过形骸,他这一次依然笑得那么小心,那样淡泊。“我是说,你应该举双手赞成。——事实上我完全接纳了近年来的思潮,放下音乐、金石、绘画,乃至于教书生活、家室之累——打算在大慈山安住下来,长期研究佛经,从佛经里理出人生最上乘的理路!……”
  “什么?”丐尊吃了一惊,“你说得太快,你放下教书生活?”
  “是啊。我不想干了。暑假后,到大慈山去做居士。——出家,对我而言,还有障碍。要出家呢,也得像个样。出家人要持二百五十戒哩。苦行僧,还有更多的‘单行戒’。严格地说,要出家,便要对得起那一身螨蟆。我目前只打算做居士。茹素、念佛、念经……”
  “照这样说,你将抛弃我们遁入空门了?还有雪子,雪子如何处置?”
  提到雪子,叔同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我还在想。然而这也不是问题,我还没有出家哩。”
  “即使如此,对雪子,对朋友,都是寡情!戒,戒什么?何必如此刻薄自己?——居士大约也有‘戒’啰?”
  叔同点点头:“只要学佛,便要持戒。”
  丐丐尊觉得他的朋友竟为了信教,没有为自己的情感留下一席地而烦恼。于是大声说:“叔同!你这样做居士还不彻底,索性出家做和尚多爽快!何必拉藤扯葛的做什么居士?”
  叔同看丐尊头上青筋暴起,两眼发红,不由得动了情感,眼里也觉得润湿了。
  “出家做和尚——现在还有障碍!”叔同重复他刚才说的话。但他心里却爽快地答复丐尊:“居士是在家的和尚;出家正是我最后的目的!丐尊啊,正给你不幸而言中了!”可是,他没有说出口,怕伤了那颗沉重的心。
  他也觉得,他一去,第一个是丐尊受不了,即使强忍住内心的情绪,也是柔肠寸断。然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想了,世间的葛藤太多,斩不断,理还乱;还有雪子,是他更大的牵绊,对这种与生命、思想,有血肉关系的人,都要付出更大的力量。
  他想,要出家,便不能庸庸俗俗,去做个庸僧,招摇撞骗,沽名钩誉,离经背道地污辱了佛门。他要做和尚必得一分一寸都是和尚。
  “你想想?”良久,丐尊摇晃着映在墙上的身影。“到杭州六年了,你要挂冠而去,何只一次?”
  “大约有三四次。”叔同想。
  “前几次,看我们深的友情份上,你都留下来了。比这里更高的教席职位,你没有走,难道这一次,不能看看我,再留下来吗?”
  叔同想到过去,南高竺师范的校长苦苦地聘他担任音乐教席,那种求贤若渴的虔诚感动了他。他把聘书接下来了,雪子也赞成他换换地方。但是,丐尊那一关,他竟没有通过。为了这,丐尊哭丧着脸苦说他,逼他:“叔同!你不能走,这里那里还不是一样;请看看这一张黄脸吧,我相信,你不忍拂我,聘书退还他们吧——难道我们的友情抵不上那一张教席的聘书吗?难道这里你的心爱的学生们,你的旧朋友们都不能拖住你吗?……”三番五次的苦劝苦逼,声嘶力竭地劝他,哪怕是一学期都好。
  叔同终于留下来了。老实说,丐尊那一关,是世间至深至厚友情的力,甚至比“爱”的力更难挡,使他不忍绝情舍此他去。
  这一次,又面临他的抉择了。
  “丐尊!”叔同终于带着悲哀的、伤感的声调说:“这回可不同以往的事了!以前,只是世间的名位逐鹿,那时,我走不走,都不足以跟现在比。——现在,我是投奔一个……”
  “空门!空门!空!空!空!”丐尊几乎带着哭声。“空门,是的。世间无不散的宴席。丐尊,人迟早要死。入空门,我们好修得永生不朽的法侣,这不比世间短短几十寒暑的友情,更能满足你我的至性?”
  “我深悔从前不该留你,留你在杭州,卖给空门!叔同,如果你从前走了,也许今天不会遁入空门!”丐尊没有理会刚才的话。
  “因缘很复杂,丐尊!这就难讲了。我们还是建立个道友的情分吧。我不出家呢,你要常来庙上看我;万一我出了家,还得你护我的法哩。只要你闲着,都可以到我的寺院来。我们一柱馨香,一碗清茶叙旧。”
  “雪子呢?怎么办!”
  “人总是要死的,丐尊。呜呼人生如朝露!从佛眼看人类的社会,是极其可悯。虽然,肉眼看人生,并不可笑,也不可悯。但是那一刹那,你看破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将来我要真的出家,第一个要通过雪子,雪子不通过,我不会出家……”
  “我希望你再想想,叔同!这个世界,还有可爱处,像你的成就,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你的社会……”
  “这个世界之可爱,正如这个世界之可悲。我们都不能否认,好像我们爱大自然,爱银河星系一样。只是——结局,没有好的。”
  “你宗教的虔诚与决心,我是感佩的。但当暑假到来,前一天,能告诉我:‘丐尊!我们开学再见,我在上海候你的信!’叔同?”
  丐尊回想到过去一年间,叔同几乎是秘密地,在着手一种计划。他之研究某一种知识,都是在不知不觉间,突然放出光彩。丐尊几乎不知道叔同过去除了教书,还研究些什么别的?
  从表象看,叔同一天一天严肃而沉默了。他的那颗心,几乎逐渐地变为一种透明的结晶品,其中再也看不到人世的污脏。
  丐尊最深悔的,是上一年秋天,他从一本日文杂志上,看到一篇断食治病的文章,他把那篇文章给叔同看了。今天的“恶果”,便自那时埋下。
  “日本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丐尊指着那篇断食的文章告诉叔同:“他们不仅发明了‘天照大神’,发明了‘武士道’,发明‘浪人’,还发明了‘绝食疗病’的方法。叔同!假如断食能治病、净心,我倒想断一回试试看。”
  “给我瞧瞧!”叔同把丐尊说的话看得似乎很认真,同时伸手接过杂志。
  “上面说得很明白,还介绍一本断食的专着呢。在我们贵国,这是《今古奇观》!”丐尊哈哈一笑。
  “不过,”叔同略作沉吟,“好像断食修心,是来自印度婆罗门教一个支派,他们断食不是绝食。他们有断食的方法。丐尊,我可想起了,当年我在上野读书,便看过一种日本翻译的雅利安语婆罗门经文;让我看看,这本杂志如何说?”
  于是,叔同兴冲冲地把刊物揣进了口袋。
  “叔同!”丐尊惊奇了,“你早就知道吗?”
  “我似乎有那么个印象,在上野图书馆涉猎过,我们倒真的可以试试看,只要能使肮脏的人心干净,何乐而不为呢?断几天烟火,算什么?”
  说着,叔同又莞尔一笑。
  这话说过,直到阳历年假前几天,他们也聊过两次,说要试试二十一天不吃饭的滋味。那篇文章,叔同看过了。实质地计算一下,不吃人间烟火,也只有七天。
  “丐尊,我们试试如何?”他们在一起时,有时总会提到这件事。丐尊,说过也就算了。
  年假一到,老师和学生都打点打点回家了。
  照往例,丐尊回老家上虞,叔同回上海,与雪子相聚。
  丐尊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上午先走了,叔同本应回上海的,可是他没有;他一个人在卧室里逗留着,想着心事。
  到下午三点多种,他望望窗外,一眼瞥见闻玉在校园里扫枯叶,心一动,便向闻玉招招手。
  “闻玉!闻玉!”
  “哦?李先生!您没回上海?”闻玉拖着扫帚,走近住在东廊楼上的叔同。
  “没回去。”叔同低声说:“闻玉!我想请你帮个忙,有空吗?”
  闻玉对叔同先生,好像也有了前缘似的。这么大的学校,十来个先生,唯一使他仰慕的,便是李先生。李先生,会写、会画、会唱,会弹;而且整洁、和气、不多讲话……最重要的,李先生对他——闻玉,也像对自己朋友似的。因此,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便会从闻玉的嘴里,传给叔同。
  “要我给您做事?有空,这就来吗?”
  “我们进来谈吧!”叔同说,伸手把帘子掀起,让闻玉进来。
  闻玉的树叶也不扫了,把扫帚放好,跟叔同进屋。
  “我,这回要麻烦你的事儿可大呢。”叔同递一杯茶给闻玉。
  “那没说的,您老!只要您吩咐,我没说的。”
  “这回,我不回上海去。这回我要上大慈山虎跑寺去住二十多天。过了年假,开学后再回来,你有空的话能帮我个忙,到虎跑来吗?”
  “那怎么不能,您就去吗?”
  “这就要走了。你看,我的东西都准备好哩。你也去准备一下好吗?”
  闻玉一看,叔同的房里,果然收拾了一个行李卷儿,一大包书笔纸砚什么的;便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些换洗的鞋袜,又回到叔同的宿舍。
  太阳渐渐西沉了,校园里显得分外寂寞、荒凉。叔同提着一网袋文具和衣服,闻玉掮着行李,他们一同出了校门。
  踏着近晚的月色,他们走到西湖大慈山虎跑寺,已是满天星斗了。
  叔同踏进虎跑寺的山门,好像叔同与寺里的和尚已有协定,寺里已为他们准备好两个房间。第二天,叔同便开始断食生涯。
  他也写了断食日记。
  丙辰十一月二十九日(民国五年):
  断食换心,是一种科学的、也是哲学的试验。
  告诉闻玉,断食中,不会任何亲友。不拆任何函件。不问任何事务。家中有事,由闻玉答复,处理完毕,待断食期满,告诉我。
  断食中尽量谢绝一切谈话。
  整天定课是练字、作印、静坐,三个段落。
  食量:早餐一碗粥;中餐一碗半饭,一碗菜;晚餐,一碗饭及小菜。这是平日三分之二的食量。
  晚间,准备笔、墨、纸,明天开始习字。
  闻玉是一个虔诚的护法。
  丙辰十一月三十日:
  清早六时起床,静坐片刻,盥洗。
  六点半以后,习字一钟点。
  早餐,粥大半碗。饭后,静坐。九时起,习字一钟点。
  午餐,饭菜各一碗。十二点后,午眠。下午二时起,静坐。
  三点钟起,习字。
  饥肠辘辘。
  晚餐,饭菜各一碗。
  饭后,静坐片刻。
  就寝。
  丙辰十二月一日:
  六时起身,静坐。
  习字功课如昨。
  早餐,粥半碗,较昨日为稀。
  中餐,饭菜各一碗。
  午后小眠,习字如昨。
  傍晚,腹中如火焚。
  晚餐,饭半碗。
  逐日减少活动,以静、定、安、虑作生活中心。
  ——闻玉示我,雪子有笺。
  闻玉待我,周切备至,此情永不能忘。
  丙辰十二月二日:
  清晨,习字、静坐如常。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改吃粥及菜合一碗。
  傍晚,空腹时,腹中熊熊然。
  坚定信念,习字、静坐。
  精神稍感减衰,镜中看人,略见瘦削。
  晚餐,稀粥半小碗。
  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三日:
  晨起,精神渐渐轻快。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稀粥一碗,菜少许。晚餐谢绝。但饮虎跑冷泉一杯。(虎跑泉,著名于杭州。)
  我如一老僧坐禅,闻玉赫然韦陀!
  精神蜷然,腹内干燥减少。
  静坐、习字如昔。
  晚六时入睡,无梦。
  丙辰十二月四日:
  晨起,泉水一大杯。绝稀粥。
  静坐以待寂灭,习字以观性灵。
  中餐,稀粥半碗,菜少许。
  傍晚,泉水一杯。
  习字、静坐如常。
  闻玉示我,雪子笺至。“晴”可畏也。
  ——年前曾与雪子妥商,假期来虎跑断食。
  晚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五日:
  晨起,饮泉水一杯,清凉可口。
  习字、静坐。
  精神稳定,腹中舒泰。
  中餐,稀粥半小碗,无菜。
  晚,泉水一杯。
  六时入眠,安静、无梦、轻快。
  丙辰十二月六日:
  今天,整日饮甘泉。
  断绝人间烟火。
  习字,静坐。
  思丝、虑缕,脉脉可见。
  文思渐起,不能自已。
  晚间日落时入眠。
  丙辰十二月七日:
  丙辰十二月八日:
  丙辰十二月九日:
  静坐,习字,饮甘泉水。
  无梦,无挂,无虑,心清,意净,体轻。
  饮食,生理上之习惯而已!静坐时,耳根灵明,大地间无不是众生嗷嗷不息之声。
  丙辰十二月十日:
  丙辰十二月十一日:
  精神界一片灵明,思潮澎湃不已。
  法喜无垠。
  丙辰十二月十二日:
  作印一方:“不食人间烟火”。
  空空洞洞,既悲而欣。
  丙辰十二月十三日:
  依法:中餐恢复稀粥半小碗。
  静坐,习字如昔。
  丙辰十二月十四日:
  饮食逐次增进。
  治印:“一息尚存”。
  心胃开阔,饭食奇香。
  丙辰十二月十五日:
  丐尊当不知我来此间实行断食也。
  一切如旧。
  中餐用菜。
  署别名:李婴。老子云:“能婴儿乎?”
  丙辰十二月十六日:
  中餐改用饭菜。
  习字,静坐。作室内散步。
  丙辰十二月十七日:
  丙辰十二月十八日:
  七天不食人间烟火。精神、笔力、思考奇利。
  丙辰十二月十九日:
  整理各式书法一百余幅,印数方。
  回校。
  新年假满后,丐尊从家里回校,先到自己房里休息一会儿,便去找叔同。叔同年假以后,便没信给他。
  平时,他与叔同分别后,都是赓续地往返书信,如果环境不允许谁写信,也得先写信说明。否则,丐尊会以为叔同不是病了,便是死了!因为叔同有慢性病在胸腔里燃烧,他的胃,又出过血;他的气管也经常失灵;一旦断了消息,不能不令人怀疑。
  星相家说:叔同活不过三十七岁!
  叔同十天的年假,加上两周的事假,没信给丐尊,这使他心头起了疙瘩!
  当他用手推叔同的门,门锁着,室内阒无人声,这才垂头丧气地掉头,在校园里荡两圈。
  末了,走到传达室,一打听,闻玉也跟叔同走了,这更使他迷惑不解。
  开学以后十几天,丐尊仅知道叔同和闻玉请了事假,但行踪不明,令他困忧!
  直到十九日华灯初上,叔同回来了,丐尊便匆忙赶到他的房间,看看叔同是否走了模样,如果他生了病,那也该有消息才对。
  “叔同!叔同!”丐尊老远地叫过来,其实,这位以文学见长的翻译家,还是二十九岁的年轻人。一顶“舍监”的帽子压在他头上,使他老了二十岁,不由得显得道貌岸然。他比叔同小八岁。
  叔同刚回来,卸了行李,抹过脸,听丐尊叫他,便探头到窗外。
  “丐尊,丐尊!”
  “啊呀!息霜老哥,这二十多天你到哪儿去啦?害得我以为你病倒了呢。天爷!这还好,你只瘦了些,黑了些,精神还好。叔同!病了吗?”
  “哎!没病过!”叔同分辩。
  “那么,你怎么啦?”
  “断食去咧!”叔同欣喜地,嘴角边,作成两个深涡。
  “怎么?”丐尊以为耳朵听错了字音。
  “到大慈山断食,二十一天。”叔同说。
  “你断食?真的?”
  “正是。”
  “啊!老哥!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这么神神秘秘的,这还是我开的头。”
  “告诉你,我也想告诉。”叔同顺手撩起一根鸡毛掸子,把桌灰尘拂两拂,叫丐尊坐下。“只是我告诉你了,又怕你下不了决心,索性也就不讲了。而且,这种宗教性质的事,叫别人知道,大惊小怪的,也会发生波折,别人会以为我去自杀哩!我们俩一同去自杀,你说严重不严重!”
  “哦!我们的军师爷!你这锦囊妙计,害得我这‘周公瑾’好恼啊好恼——”
  “你听我说!”叔同拦过丐尊的话:“我去断食,人家不会说我去‘断食’的,人们会说我离了经,背了道!人们不骂我发疯?还是秘密些儿吧!你说是不?”
  “断过食,怎么呢?”
  “这个,我不敢作主了,丐尊!我在虎跑二十多天,有此为证。”于是,叔同把他写的字,搬上桌子,又择了两方印出来。
  那两方印,便是:“一息尚存”,“不食人间烟火”。
  “丐尊,还有哩,我记了日记,你闲时再看。那简直是精神界的开荒;而不容言语道断!这两颗印,这卷字,将来留给你!还有,日记看看再给我。”
  丐尊凝神端详着叔同,又看看印,看看那叠一尺多厚的宣纸,不由得呆了一呆。然后坐下来。
  阳历年假过去,接着便是旧历年。

  叔同给雪子写了一封信。

  雪子:
  旧历除夕,仍有大事待办,未能回沪聚首,至用歉然。
  ——岸丙辰除夕
  旧历年,叔同决心再到虎跑,随老僧了悟学静坐工夫。这时候,他对佛法,已深入堂奥,虽欲罢而不能,即使舍弃寿命,也在所不惜。
  叔同在除夕当晚,又到了虎跑。事实上,虎跑寺的比丘僧,对音乐家李息霜,已久仰大名。
  叔同进了虎跑山门,先往大殿参拜佛像。再走进后进的院子,参拜老和尚。
  刚巧,他的道友杭州名士马一浮也来了,同时带来一个朋友到这里学佛。
  “息翁!”马一浮居士首先作介绍:“我来介绍一位道友给你见面。”
  叔同抬眼一看,一浮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
  “这位是息翁,便是我们久已闻名的李叔同先生。这是彭逊之先生,我的朋友。——息翁!如不是你断食,我们还不知道这里幽静呢。”
  叔同断食后,确实和马一浮说过,虎跑不仅幽雅,而泉水又好。这是姓彭的朋友到这里的因缘。
  他们经一浮介绍后,互相作礼一番。
  这位彭先生,体型高大,重眉,方脸,满腮短蝼。看到这个人,便令人感到,沉稳、厚重、坚决。
  这个人与叔同相比,叔同反而显得平凡、清淡、落落无情了。两个人互看之下,都发现不了对方的本质美。如不是叔同在中中国音乐界有了成就,彭先生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站在他面前的瘦削人物,便是名垂大江南北的音乐家李息霜。
  年一过,虎跑寺的老僧了悟,为叔同安排每日的功课,另一位fa lun长老,则为彭先生说法,他们各自用自己的工夫。

  一晃日子过了八天。

  彭先生拣一个清早,突然说:他要削发出家了。
  这位彭先生的突然决心“出家”,使叔同心灵震了一下。
  然而,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彭先生便在正月初九早上九点钟,请falun和尚,为他剃度为僧。
  “这倒看不出,这个看来没有宗教气质的中年人,会放下世情而出家!”叔同默想。“这须要大智、大勇的!”
  彭先生的出家,变为和尚,高大的外型,突然显得庄严而温厉了!使人不由得泛起一种欣羡仰慕的情操。
  “这倒叫他占了先机!”叔同想。
  本来,要削发,他也能跪下来。
  然而,他的世缘未了。
  “请和尚慈悯!”就在第二天晚上,他面对老僧了悟,顶礼膜拜:“我李叔同愿尽形寿,皈依三宝,宏传佛法,誓成佛道,请您为我接引吧!”
  “你我有缘!”了悟老和尚说:“佛门有幸接引像你这样的大知识!老僧倒有福哩!”
  于是了悟老和尚,为叔同正授三皈依,成为一个正式的佛门弟子。
  当时的法名,便是后来的律宗大师“弘一·演音”。
  “大慈演音”,这是李叔同先生出家前惯用的隐号。


                                      水  月


  一九一八年,春寒笼罩杭州城——

  叔同从大慈山虎跑寺回校。他的朋友、学生起初没有觉出什么异样,只有校工闻玉,发觉李先生突然转了辙!
  原因是——叔同回校,静悄悄地,把闻玉叫进屋。
  “闻玉!”叔同面带欣喜的、庄严的浅笑说:“从明天起,我又要麻烦你哩!”
  闻玉觉得,李先生好像有一场喜庆事,托他安排。
  “喏,李先生,您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有什么麻烦?”
  “我说,老闻!你看看我这间小房子里的布置!”叔同用手划了个弧形,引闻玉看去。
  闻玉虽然那么敬爱叔同,他的房间,也去过很多次;可是,房间里什么东西摆在什么地方,倒没有记在心上。他经叔同这一指引,这才仔细浏览。
  “哎唷,李先生,您这儿摆设得像个和尚的禅房!”
  闻玉一面注意那墙上挂着的佛像,一面出奇地凝视佛像旁挂着的黑色念珠,四壁纤尘不染。
  “呵!”叔同笑吟吟地:“这真叫你看准了。住禅房,还要有福的人哩。闻玉啊!也正因为我供佛、拜佛、念经,所以,从明天起,我的菜饭,请你关照厨房一声,不要荤腥,明天,我开始素食!”
  “素食?”闻玉瞪着眼:“食素?”他把这两个字颠倒一番。
  “对啊!”叔同说:“念佛的人,原该素食。”
  “那,那,素食……”因为叔同一向吃沙西米、芥末、日本料理惯了的,今天突然改吃中国菜,闻玉也惊住了。
  “对了,素食,没有什么花样。你想想,去年我在虎跑,二十多天断食,结果,还不是一样。人同皮球差不了多少,不打,它不会向上!”
  “真的,李先生!我总把那件事当做你治病的方儿,我们肉眼凡夫,看的总是眼前事!”闻玉仰望着高而且瘦的叔同,如仰望一尊塑像。“明天,我记着了!”
  “闻玉——”叔同又想说什么,话到嘴唇边,又止住了!
  他想说:食素,是佛教行者,水到渠成的自然行径;从理论到实践,素食是它的分水岭。他研究佛学,不声不响地,已经三年。在论理上的瓜熟蒂落,结果,他正式皈依了佛门,正式做了佛教实行家;他所实行的,便是“慈悲”这两个佛教徒唱破嘴皮的字,没有比这再平凡了。
  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闻玉不了解。
  从此——他自自然然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内,素食、读经、拜佛,做朝暮功课。
  直到清明节,学校放了春假,他没有再去虎跑。离开家,已有两个多月;他觉得,这一次回家,应该向雪子宣布他的心事。
  清明前一天晚上九点钟,做完晚课,坐夜车,回到上海法租界的家——
  雪子还没有睡,百叶窗内,透出乳白色的灯光。
  叔同敲门。
  雪子知道叔同回来了,隔着窗问:
  “是叔同?”
  “雪子——”叔同说:“你还没有睡?”
  “我来开门!”雪子放下手上的书,出来把门开了。“我看书。今晚读的是《断鸿零雁记》!”
  “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叔同重复一句。
  这时候,由于“起信”后的宗教虔诚,由虔诚、急进,而产生的证悟,一点一滴地抵消了他的凡俗之念。相对地,出世的彻悟力,迫切地在意识间造成一种“形势”。
  当他与丐尊为“辞聘”事辩论时,那时他确实想到雪子,想到北平的家,想到他在世间艺术的造诣,还有些攀藤扯葛的俗念未消。那时,他仅仅想到做一个在家的居士足矣!至于遁入空门为僧,心里虽有浮泛的冲动,但是,能不能创造一种出家的机缘,那是大有问题的。
  皈依了悟老僧之后,仅仅两个月,内心的构想,突然起了变化。——他想到,放不下,世间一草一木,一瓜一葛的牵绊,都使你放不下。假使放得下,即使脱下这张人皮,也不足痛惜;世间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此身之外,如不是牵你上天堂,入地狱,还有什么使你牵挂的?因此,他的脑际,即速通过这一项决定:便是这一学期结束,暑假去大慈山出家!
  至于天津的家,没有什么不了。雪子,先要在心理上,作个安排。雪子,他想到飘泊异国的雪子,心灵间不能不怀着一丝如缕的忏悔之情。然而,业缘如此,夫复何言?在不久之前,他告诉丐尊:“要出家,也必先通过雪子!”
  ——他相信,雪子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过在情感上放不下,她太深情了,情深必堕,佛氏名言。他不仅为“情”字,这个苦恼千古圣凡的根绊而哀伤。不仅为上一代,为下一代亦复如是。
  因为回家时,已经很晚,所以也没有同雪子多谈。他吃了枇杷膏之后入眠。
  假期是三天。
  他把准备好的话,留第二天谈。第三天,用来平衡雪子剧动的悲哀。第四天,他可以在不伤情感之下离开。以后几个月,让雪子作深一层的、哲理上的考虑。在暑假前,他还要回家两次,处理身外之物,处理雪子问题。
  放下情感上的重担,百痛不如一痛,但愿他日,莲池会上相逢,让今生斩却“地狱”根。
  平时,叔同与雪子相守,多是谈些文学上、书画上、音乐上的知识。雪子也算得半个音乐家。雪子爱好音乐,这是他们相契的焦点。
  自叔同去杭州教书以后,或许是这块“人间净土”感染了他。近二年,使他钻入佛学的故纸里;之后,每逢回家,话锋转向,离不开“佛经”的故事。
  雪子与世俗儿女千古一辙之处,便是放不下那份夫妇之情——与叔同那份性灵的结合关系。假使雪子重视所谓世间的“名分”观念,
  她不必远离故国。但也正因她情深业重,所以对叔同的情感,一直是难舍的。
  他们在上海一住就是八年,雪子也不过三十岁。她受叔同那种孤高而不可及的情操所熏习,在观念上,对世间名利,已感觉平淡无奇。可是,相左的,则是对叔同的那份情感,更加深刻。叔同学佛后,佛家的“立”与“断”的魄力,又自叔同的行为上传给她几许。于是,她对世间的变化,也感觉“空门”,有它的深邃哲理!
  第二天白天,在朋友们访晤中度过。直到晚上雪子把药弄好让他吃了,便在灯下对坐。她对叔同的宣布素食,略略表示了一点意见。
  “叔同!你的素食,我原没有异议。不过像你这种体质的人素食,不能不令人怀疑,素食能拯救多少生灵?”雪子说话的声音很沉痛。但她的容貌,好像没有老,还同东京上野时,那种模样。
  叔同的嘴角,习惯地作个浅涡:“雪子,你这种素食见解,刚好
  同丐尊他们差不多!你们都会说,素食会把我埋葬!我不能相信这种生物学上的论调。为什么呢?如果素食会吃坏人,那么照理:肉食,应该青春永驻了。可是,这又不可能!所以,肉食,素食,对人体的能力,都没有人实验过,证明哪种更能接近人体的健康。这种争论,如两个小儿争‘日出’,那是没有道理的。——我只证明,素食,因为我要这样做而已!”
  “像我们国家的僧侣,肉食、娶妻、住庙的,大有人在。”雪子说。
  “这我的眼睛里都看见过。雪子!你们贵国那种肉食、娶妻的和尚,不过是一个宗教蜕化的样本,佛教在日本,也如武士道在日本一样,都是文化的变形虫!论历史,我们只能如此说。你们日本有肉食的僧侣,黑社会的浪人,我们中国何尝没有‘肉食’的和尚,‘黑社会’的‘袍哥’?”
  “你是居士,叔同,素食会为你招来无端的烦恼,是不?”
  “这个——”叔同略一停顿。“我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雪子!”叔同那一双抑郁的眼睛,突然间伤感地看着雪子,很久很久。
  雪子似乎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什么事,叔同!什么办法?与尘世隔绝,与社会绝缘吗?”
  “在生活上永远隔绝!”叔同的话坚定又伤感。
  “那为什么呢?在家,我可以维护你的素食生活,可是,在外面,便不能随心所欲了!你可以永远守在家里,放弃社会的生活吗?”
  “雪子,这还不是我的意思。千言万语,一个偏爱肉食者,素食自然有问题。你要了解,即使素食,也要勇气、决心、毅力!人们可拿‘损害健康’、‘独特异行’,这些辞穷理拙的幌子来压制素食运动。但是他们没想到比这更重要的宗教徒的原则总要建立!一个人,自必要有与人不同处!这个不同处,才是真正的你!否则,你仅只是别人的‘积层’!孔子之与人不同,在乎他能‘作春秋’,司马迁之与世不同,在乎他有勇气‘写史记’,他们有胆子,用史家之笔,使乱臣贼子惧!我们要效法先贤,也要求得一个与人‘不同处’!
  “我的素食历史很短,可是,我很欣慰!我实行素食,也是以一生为准。中间没有折扣,没有偏私,没有假定。为的只是完成一个与人不同的‘我’!”
  “呵!”雪子说:“这只是你素食的道理,但不是办法!”
  “还不止此呢!”叔同看看雪子灯下的眼神,晶莹而光洁;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个最贤惠的女人,最美好的侣伴。于是,他放胆说:“你赞成我学佛吗?”
  雪子惊异地表示赞成。这不是问题。
  “是出自内心?”
  “是出自内心!”
  “如果你真心同意我学佛,认为我做得对,请相信我。也许今生不能获得什么,这不是一种马上兑现的工夫!”
  “叔同,”雪子打断他的话,“我们俩只有上苍知道!”雪子眼角,落下一滴清泪。
  “假使——,”叔同想一想,觉得必须要讲下去了。“你要注意到一桩事情,那便是一个尽形寿学佛的人,一个倔强的佛教行者,很可能,他会遗世苦行,走上出家那一条路!”
  雪子的脸色一变,忍不住打了一个颤栗。
  “你现在是个居士,居士不也就够了!在家学佛,并没有人阻碍你。在家学佛的人,不是很多吗?”
  “在家学佛的人很多!可是学佛牵绊也多;华严经道:‘家宅犹如火宅’,‘女身’犹如‘蛇身’,这没有一丝侮辱女性的成分,女人也是人生的。然而,过来人都知道,在一个学道人的眼里,家是无辜的。但那颗意识着家的心灵,却坏了事。并且,我学佛的念头,自与别人不同。雪子啊,我在佛道上,是发了大愿的!我要在佛道上,苦修一番;假如李叔同有一天成佛,将来第一个我度的人,便是你了!”
  雪子听到末尾这句话,破颜一笑!
  觉得叔同蜕变得太突然了。但是,他那份崇高的至情(非夫妇的情分),足以令人感动。
  她说:
  “我期待着你!”
  “如果,”叔同这才言归正转:“我要决定出家?”
  “这,这个,这个,叔,叔同……”雪子的身子一软,抛开手上那本乐谱,倾倒在沙发上!
  叔同站起来,在雪子身旁,轻按着她颤抖的肩膀:“平静些,平静些,雪子!”
  “叔同!我的耳朵有没有听错?”雪子呜咽地哭。
  “你没有错。”叔同解释说。
  “你为何要出家?”
  “便是刚才我说的目的,成佛道,度群迷——这个大前提!”
  “好了,出家前,请先毁了我!叔同,你学佛、素食我都同意。只,只是你出家,我,我不能……”
  “平静地想,雪子!平静些!我即使要出家,一定要通过你,不通过你,我绝不出家。雪子啊!一个用功的人,工夫成熟时,你应该考虑考虑,他进一步该怎么样?你能否定你最挚爱的所坚决从事的深行大愿吗?雪子!我至少有这种要求,要求你,为李叔同想想。我,是你所深知的。请你平静深思,然后,通过我的要求。我们十几年的夫妻关系,不过镜花水月罢了!想想看吧,如果我的决定正确,你通过我。我,正从事一种精神上艰险的奋斗。我以为,最低限度,在知识上,你会知道我,在认识上,你也会了解我,我为什么放弃世间艺术?”
  “在上海这个家,雪子,我所有的身外物,全归你。事实,我是孑然一身的!这点东西,足够你一生之用。至于去日本,或者留在中国,都任你选择。不过,我不管身在何处,精神上都永远在记念你。为我牺牲的你。雪子!你是我生命上握有绝对权力的人,因为你的同意,我才能心无挂碍,过我的云水生涯……”
  “不,叔同。让我想想。损失了你,那是什么滋味!”
  “不,雪子。在精神上,你没有失去什么!我的钢琴、乐谱、书画……与我们生命有关系的东西,都是你的精神寄托。你想它们,便想到李叔同,一个出家为僧的李叔同!啊,雪子,忘了这一切吧,每人都有一条自己的路,中国人说得好:‘人人头上都有一颗露水珠儿!’雪子,珍重!”
  雪子伏在沙发背上,起先是失声痛哭,之后便是颤栗、呜咽、低泣。她并非不了解叔同,也并非说叔同之断然弃俗,便是恩断义绝。她舍不了的,是她的情爱,他们十二年来,甘苦与共,心灵交感的深情,一旦绝缘,她会疯狂!
  叔同反复地解释着,安慰着。终于,她平静下来。仰起头,远远地凝视着叔同。
  “让我想想——”雪子双手拢着头发,身向后倾。“让我想想。——现在,我没有勇气,因为,我是女人。我不能舍弃我爱的人……”
  叔同第三天晚上回到学校去了。
  他也想到,当他决定出家时,雪子的心情是如何地绝望;一个平凡的女人,丈夫便是她的“世界”;他们宁愿失掉世界,也不愿失掉丈夫;不平凡的女人,在失去丈夫之后,会重建她们生活的信心;在“绝望”的刹那间,除了圣贤,没有人能摆脱那一关,一种情感的绞刑所加的煎熬;雪子,即将面临那种煎熬。过了那一阶段,她将会活下去;平静地,带着一种悲剧的心理活下去;假使她能全部接受佛法——她将可能活得更好。
  在学校再过短暂的三个多月,便是叔同离俗为僧的日子。他在这三个月间,写两封信给天津的哥哥和家属,说明他坚决出家的原因;任何牵攀阻止不了他。
  他的哥哥文熙,为他即将出家,着实为叔同的下一代苦恼一番。“一子入佛门,九祖尽升天”的玄远妙论,他不了解,他站在世俗的兄弟之情上,词严义正地说:“你人不做,为什么做和尚呢?”而叔同也干脆地回答:“你们只把我当作‘虎列拉症’死了,也就完了!”
  此事出乎意外者,他的俞氏夫人竟没有表示意见。
  在学校里,有些要好的朋友,像夏丐尊、姜丹书、经子渊,他们依然希望能挽留他放弃出家那一途,那一种为人所不屑的途径。
  叔同没有理会这些。他认为做得对,便是对。也没有同谁研究。
  他在这一段时间,把身外之物分配停当,准备去虎跑前一天,请他的朋友、学生,到房间来宣布他的决定。
  这中间,他把世人对佛学的迷惘处,慢慢灌输些到学生们的耳鼓里。他同时希望雪子在这一阶段,能完全“起信”,接受佛法,等他出家后,做一个“优婆夷”。
  直到学期结束前,最后一个假日,他托人带了一封信给雪子,意思这样说:
  雪子:
  我的决定出家为僧,目前已在事务上向有关人们交代清楚了。现在你已考虑了两个多月,如果你认为我做得对,请你告诉我!你绝望的心情,与失去一个生命关系的人所受的摧残,我并非没有想到。可是,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一杯苦酒:忍耐,忍耐,靠佛力加被你,菩萨护持你。雪子,你的光辉永驻!我想你体内住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
  这在我,并非寡情绝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惟一的不同,
  我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不仅放下了你,雪子!我也放下世间的一切已享有的名誉,艺术的成就,遗产的继承(我可能还有三至五十万的遗产可继承),可见,我并非厚彼而薄此;世间的一切,都等于烟云;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的光华无垠的世界,在佛陀的极乐国土,我们再见!
  雪子!永别了,我不再回家,免得你目前痛苦加深,我们那个家,还有足够你维持生命的东西;我们的钢琴、贵重的衣物、珍宝,悉数由你支配,作为我们的纪念。但望你看破这一点,人生几十年,有一天我们总会离别——现在,我们把它提前几刹那而已!大限总要到来。
  在佛前,我祈祷佛光照耀你,永远如是;请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叔同戊午七月一日

  叔同的信去三天后,雪子的信来。
  叔同:
  我知道万事不必勉强,对你,我最崇爱的人,亦复如此;请放下一切,修行佛道吧!我想通了,世间竟是黄粱一梦,梦醒时,什么都是一场空。将来,我能否去看你一次?我希望如此,至于今后,我的行踪还无法确定,在贵国,除你我没有第二个可以聊解愁苦的人。——目前,我要试着念经、念佛;这一切都是宿世前缘?
  为了那种圣与凡之间一层蝉翼似的隔膜,我同你一起走,去追求那个远似银河星宿般遥遥的佛道,望你珍重。
                                                                   ——雪子

  接到雪子的信,叔同的心,完全放下了。同时,他已把雪子的“去留问题”,作妥善安排。六月中旬,有一天他把心爱的学生丰子恺、刘质平,叫到房间里,把东西分类,准备分赠朋友与学生。
  暑假来临的当天上午九点钟,叔同叫闻玉到房间来,要他把丐尊,和学生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李增庸他们都找来。
  丐尊刚一到,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还有闻风而来的学生吴梦非、李鸿粱都来了,拥得满满一屋。
  叔同身上只穿一袭麻质长衫,黑色布鞋,坐在床上。要请的人都来了,便笑吟吟地站起来,请他们坐下。
  “今天麻烦丐尊兄和大家,非常惭愧!我马上便要离开这里了,在这里七八年,没有别的供养,现在只留些身外之物,奉赠——”叔同停了停,大家互相看一眼,愣愣地等叔同接下去。
  “这里,是丐尊的,这是我历年所藏的书法,以及往年写的折扇,金表——我还要交代的,我所作的印,已在半个月前,全部封在‘西冷印社’石壁间,建一个‘印冢’。以前所作的油画,则已寄到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丐尊,后会有期了!”
  丐尊黯然一笑。“这些东西都是你心血的结晶,你都不要了?”
  “身外之物,出家做和尚用不到,艺术创造,也不能为,给你们,还有个用处!”叔同说。
  “这些——”叔同又告诉子凯与质平几个学生。“我所有的画谱及自己作的画,画的理论作品,全给子恺;所有的乐理、曲谱、音乐界名著,给质平;所有的世界名剧、南社文集、和我自己东西,给平陵;我这些用不着的俗家衣服,给闻玉!”
  “啊呀,李先生,我怎么敢当呢?”闻玉吓了一跳。因为叔同的衣服,差不多全是上乘的品质。
  现在大家也不能说什么了。
  各自心头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还有些别的东西,叔同又托丐尊送给校长经子渊了。
  把俗家衣物典籍,分散一空,叔同的心情也觉得荡然一空;使心上负担卸去了许多。
  剩余的,便是一小卷儿行李。
  中午饭后,请闻玉挑着,便向大家告别,他们都跟着送出来,在校园里,学生没走的,知道李先生去大慈山学佛,下学期不再来了,从校长,到学生,围着一大群,问长问短,最后,由丐尊陪着他出校门,走了一程。
  “丐尊,不必再送了;这样惊动如许人,后会有期吧!”
  丐尊惨然咧咧嘴。“我永远护持你,叔同!我们的交情不同寻常!现在……珍重……”下面,是一串眼泪穿成断续不清的别意。
  站在校门外的师生,遥看着一个高瘦奇特的身影,在夕阳照耀的人行道上,隐没。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5 11:18     标题: 续 6






       两个被夕照拉长的人影,走在湖滨人行道上,太阳已经落在丛山的谷里。


  黄昏的回光荡漾在西子湖上,湖光山色,晚寺钟声,带给人无限出尘的幽情。
  这时候,游人如鲫,扁舟停在湖面,柳堤幽境,时时出没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欣赏湖上的景色。
  叔同和闻玉,默默地走着,仿佛世间踽踽独行者,只有这两个人,直到大慈山——定慧寺的山门,叔同先进去,在大殿上伏地三拜,然后要闻玉把行李放在阶上,他自己便悄悄地到一个小院落见了退休的了悟老和尚。
  老和尚在最后一座小院落里,院内花木扶疏,叔同穿过几进大院落,刚越过一道白石砌的月形门,老和尚已知道他来了,坐在小禅堂的阶前等他。
  “师父!”叔同猛然看到老和尚,倒身便拜。
  “啊,你来了?”老和尚欣喜地站起来,合着掌。“我们真有缘啊,佛门有你这样的人立志出家,真难得!”
  “我孽障深重!”叔同谦逊地弯弯腰,站在一边,等老和尚开示。
  “你的行李呢?”
  “在前院大殿上。”
  “那就赶快拿来吧,我们为你准备一间僻静的小房子,在未剃度前,先了解了解出家人的生活,然后再择个吉日——披剃。”
  “谢谢师父。”
  说着,老和尚便叫一个沙弥通知方丈fa lun长老,派人引叔同去他自己的寮房。
  叔同跟一个年轻的沙弥,在老和尚附近的一排僧寮里,找到一间幽静的小屋——事实上,那是一明一暗两间屋,内间“挂单”,外间“供佛”。
  叔同心里非常欢喜,之后,他要闻玉把行李拿进来,在这个境况下,他已经两袖清风,剩下的,只是一套被褥,和随身穿的单衣几件,外带文房四宝,洗盥之具而已。但是,等他剃头之后,恐怕这些世俗之物,也有一半以上要“四大离散”了。
  这座幽静雅寂而以泉水著名的佛寺,对叔同而言,虽然一年以前,在这里断了二十多天的“食”,那时缘于他是作客,并且急于“实验断食”,断食后又急于回校,所以寺里每个角落,都没走遍。在一块佛土上,东张西望,到处走动,总不像个样。因此,对定慧寺,还等于第一遭来。西湖的定慧寺,远没有野史上写的济颠和尚那个“灵隐寺”来得显赫。但比起国内一般的寺院,可也并不寒酸。这里出家人有百十个,常来常往挂单的游方僧侣,总是有的。云水堂上,座位常满。
  寺院的房子,曲曲折折的好几进,在这里安住下来,只要你心不乱,意不烦,便等于做了隐士。
  安住下来,遍礼佛像以后,叔同便作了内心的宣言,纵使肝脑涂地,也不准任何人把他从这里拖出去。
  在寮房里第一晚,思潮起伏,如心电图上的曲线,蛇行鼠窜地把尘封记忆,一一挖掘出来,从十九岁到上海,二十六岁出国,三十七岁断食,三个阶段,勾出他半生如幻如水的梦境。他觉得越想越多,想到他无辜的母亲,无辜的俞氏,无辜的雪子;乃至风月场的情怀,文字相上的故事……突然,他意识到这些都应该被划除的,它们来了,便是“魔障”。便当下长念一声佛号,深深地呼一口气,一切心理的对立境界都一扫而空!
  当晚闻玉便回去了;叔同也交代他几句话。
  “我能出家,你的功德是不少的,闻居士!”他感激地叮咛着。
  “哎,李先生!那怎么可以?”闻玉闪在一边,哧哧地说。
  “一年前,你还在这里照顾我断食哩,不是那一次断食,也许还没有这一次的出家。喏,这一回,又是你送我来,真是缘啊!”
  闻玉痴痴地点着头,他对叔同,像一个老玩童,对他的父兄一样。说话时,总是一片恭敬、虔诚。
  “我们后会有期,闻玉!”叔同弯下腰,向闻玉合掌。
  “嗳唷,那怎么行?”闻玉说。他对叔同的合掌、弯腰,感觉有一种难当的重量。
  “我走了,李先生!要是您用着我,只管写信叫我来就是!”
  “阿弥陀佛!”叔同送他出了寺门,闻玉走了。
  转身回寮房,忽地大殿通明。
  “晚香”开始了,他这才想到,这一生,在今天竟是一个急转弯。
  这一晚,叔同和老和尚一同吃饭,又谈说了半晌,回屋里,整理整理,闭上眼,坐一会儿,前观后照一番。觉得活在世间三十九个年头,像从上海的马路上走了一趟相仿。往事如烟,轻轻地消逝。这后半生,看将如何处断了。
  西湖南滨,大慈山阴;定慧禅寺幽幽地深蛰在湖山的一角;这里有著名的冷泉,风景幽邃,可是天晚游人为了路远,爱热闹的年轻人倒很少到这里来。这里对一个追求灵性生活的修士来说,是潜修的好所在。
  叔同来后第二天,寺里的僧众,都知道音乐家李叔同要在这里出家了,因此,也是从第二天开始,他便随着比丘们,一天两堂功课,三堂静坐,鱼板梵钟,开始了他的僧侣生活。
  农历七月十三日——是“大势至菩萨”的生日,这前三天傍晚,老和尚叫一个沙弥负责招呼叔同。
  他跟着那个沙弥,到老和尚的院子里,在禅堂上,见了老和尚。老和尚眯着苍老而多纹的笑眼,叔同向他恭恭敬敬地顶了礼。
  “李居士——”老和尚说:“七月十三,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是的,师父。”
  “你是要决定出家吗?”老和尚瞅着叔同。
  “我决定出家了,师父!只要师父叮咛,在哪一天削发,都是一样!”叔同说。
  “噢?那么我们就择这个日子好不好?大势至菩萨生日。”
  “谢谢师父!”叔同听老和尚要在大势至菩萨生日为他剃度,又仆下来虔诚地顶礼。
  由于心情的激动、欢欣,与乎突然而来的悲剧情绪,使得他颤栗地倾泻着泪水。
  “——就在这禅堂里,好吗?”
  “这,这看师父的意思。”
  “你是大根的人哪,李居士!”老和尚郑重地说:“这次我为你披剃,你是我最后一个剃传的弟子哩!”
  “师父度我的恩惠,永不能忘。”
  “能直下承当佛陀的正法,便是!”老和尚恳切地叮咛。
  “是的,师父。”叔同辞退出来,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回到自己的住处,悲欣交杂地念了一阵佛号,把眼泪念得倾注如泉涌,等心灵重归平静,又想到上海的雪子;并非说“器世间”使他挂念的只有这一个女人。问题是:在世间使他仍然沉重地顶戴忏悔之情的,便是雪子——这个异国的女人。要说这一段业缘是“罪”,那么他该背起这人生旅程上最沉重的责任。过去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飞觞醉月于李苹香、朱慧百、杨翠喜之间,那段回忆使他了无遗憾;人生的过程本是一种曲线。
  对于雪子,则是无辜的;比起他死去的母亲,更为悲惨。就世间的假相说,与他相厮守十二年,落得个什么呢?
  天啊,想到这里,又不禁为这个牺牲了自己半生的“女性”涌出感激之泪来。虽然,在行动上,他那么冷漠、坚定;而这颗心,未尝不是浮动的。也正为这层缘故,他必须决绝一切,向精神界寻个落脚处,去忏悔、深思;乃至把“无明”、“烦恼”、“劣根”,净化为纯粹的、至上的“佛性”。
  不这样,便谈不上救世救人。
  然后,又想到丐尊、丰子恺、刘质平,这一些渊源深厚的朋友和学生。自己一旦出了家,不知他们将以何种眼光相视?
  短短的一个月,刹那间便过去了。在这一个月当中,他把出家人要用的衣具都准备好,在家的衣物,都分散给穷困的人。
  大江南岸,西子湖的秋色,已由几枝垂柳,数度金风,带到人间。湖岸上被秋风吹落的柳叶,悠悠地飘在湖上,缓慢地沉入水底,积成厚厚的腐叶的积层。
  定慧寺隐约在山坳间,秋来得早,而色调更深;这一天高照的秋阳,给人一种高爽的快意,既不炙人,也显出秋的温存;碧天与湖水相接处,长空如镜。
  叔同在寮房里,披好“海青”,穿上“芒鞋”,九点整,便退居到院落的禅堂里等着。那个小院落已挤满了观礼的出家人。
  佛龛前,红烛高烧,炉香乍热,金身佛像前新换了新鲜的“香、花、水、果”。叔同到殿前静穆地向佛像顶礼三拜,然后,向观礼大众顶礼一拜。
  停片刻,一个“引礼”的出家人,“当——”一计大磬长鸣!接着是,钟声震响,寺院里所有的僧众,都急急地赶到这里来了。
  老和尚从禅房里庄严地踱出来,身披咖啡色袈裟,面色在严肃中带着喜悦。走到佛龛前,敛神闭目。
  第二声大盘长鸣,僧众与叔同就位,瞬息间,万籁俱寂。
  第三声大盘再响,于是大众随着引盘声礼佛三拜,梵音佛曲,“戒定真香”开始嘹亮而幽远地响彻山间。——接着是《大悲咒》,《般波罗蜜多心经》,三称“摩诃般若波罗蜜”,大众面对而立,叔同则闻对了老和尚,老和尚就“叔同出家的因缘”而说法,然后称念:“金刀剃尽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偈文,之后侍者献上一个盘,里面放一刀、一帖,老和尚拿过刀,在叔同先已剃光了的头上比划:三称“誓断一切恶心——誓除一切苦厄——誓度一切众生——”。然后为叔同说“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这三皈依。上供。最后,叔同向披剃师顶礼三拜,向大众顶礼一拜。
  叔同于“剃度礼”完成后,展开那张“帖子”,老和尚替他起的法名,便是“弘一”,号“演音”。
  他从这一天起,正式成为释迦牟尼传法的“沙弥”了。
  这时,全寺僧众围着他,恭喜祝贺,他一面带着惭愧而兴奋的笑容答谢,一面向大家作礼。
  等大家散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那间小房,伸手摸摸削了发的头顶,默默地自念:假使,你今天仅仅是削了发,便是和尚,那是不必为的!因此,愿佛菩萨加被你!给你坚定的信心,勇气,与愿力!要用你的一切,堆积在佛学的工夫上,直到形寿销尽!
  叔同出家那天,丐尊没有来,子恺、质平,在剃度前来过几回,看看他们已披僧衣尚未出家的老师。
  “丐尊——也许有什么事故缠住他了!”他数着念珠,默默地想。
  七月十四日下午三时,叔同从大殿上“坐香”出来。刚下石阶,忽然丐尊来了。两个老朋友相见之下,做和尚的欣喜一笑;而丐尊则茫然愣住半天。
  “丐尊!”叔同说。
  “啊呀!”丐尊乍看他剃光了的头顶,身披着“染污”的飘然长袍,手上拿一串念珠,俨然一副“僧相”,脱口说:“叔同——”他是那样吃惊地:“你居然出家了?”
  “咳,是昨天落的发,大势至菩萨的生日。老和尚选的日子哩!”
  忽然间,丐尊觉得他的朋友跌入“迷信”的深渊里去了,可是,他把那种对释迦牟尼的信仰,看得那么认真!他居然以生命供献给他那一身袈裟,不由得倾其至诚而感动了!
  “叔同!我倒以为你来这里学佛,也不过学学佛算了,又何至于落发为僧呢!”
  “噢,”做沙弥的叔同,一面把他引着,穿过几个院落到一间小佛堂里,“我出家,也是你的意思哩,你不是说出家比在家更好吗?”
  “这个——”丐尊眼里一阵热,一阵润湿,有千言万语阻塞在心里。好似叔同当了和尚,像被他推上断头台一般,使他万分苦恼。
  “丐尊!”他拍拍地上一个蒲团,“你看,你苦恼哩!这不过此说说而已。一个月不见,倒很记挂着你,你在我出家那一天,偏偏自没有来。”“我早就想来的。只是家父病了,不很轻,所以耽搁住了!”“尊大人病了,这却是一个觉悟的关节,有许多人都是由此而入。可是,可是,丐尊!”他想说什么,终没出口。“你在这儿小坐片刻,我回房里写一幅字给你作我出家的纪念!”
  丐尊点点头,他心里一直感觉叔同那一身灰色的僧衣,像千万里外飞来无边际的云,软软地,窒息地压在他心上,一种沉重的、痛苦的责任,使他卸不了,放不下。
  “假使,当时我不赌那口气呢,也许他还不致这么快便出家,抛下飘泊异乡的雪子和他的艺术生涯。如今雪子与他的艺术,亦将一并埋藏了!”
  这声犹在耳:“学佛,学个什么佛呢!抛弃妻子,摒绝社会,做居士不彻底,索性做和尚,岂不干脆!——我的天哪,不幸而言中了!”
  片时之后,叔同手上捧着一幅字出来了。这幅字上,上下有款跋,和后记。
  丐尊强抑心头剪不断的纷纷妄想,看着那幅三尺长、一尺多宽的条幅,叔同念道:
  大势至法王子,与其同伦五十二菩萨,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忆往昔恒河沙劫,有佛出世,名无量光:十二如来相继一劫,其最后佛,名超日月光,彼佛教我念佛三昧。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子若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此则名曰:“香光庄严”。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叔同抑扬地念完这一幅字,说:“丐尊!这幅字,是我出家后第一次以字赠人,这一章,非常重要,将来,我亦将于半生中竭诚奉行!这是《楞严经》中的一节,不仅这字作你纪念,万一你做居士时,这经文也可奉行终生!”
  丐尊逐句看完这幅字,他对这一小段简洁扼要精致的述理小文,非常欣赏,只是所谓“念佛三昧”,“香光庄严”,“入无生忍”,“得三摩地”这些奥义之文,颇为茫然。
  文之末,写的是:“愿与丐尊,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什么是“同生安养,共圆种智”,这不经译过,也不是可以了解的。
  “这是大势至菩萨得证佛果的一个小故事,”叔同说:“大势至,用的是‘念佛方法’,证得了‘佛性’,它的方法则是‘都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净念相继(不要妄念冲断)’,便可获得‘三摩地’了!”
  叔同作一点扼要的解释,丐尊还是迷惘,因为——佛学,你不实行,总是迷惘。
  “叔同!”丐尊望着他这位多年老友,如隔着一层雾,看一幅故人遗像,“你的出家,是我想不到的……”言罢,泪如雨下。
  叔同看丐尊悲伤不已,便道:“丐尊,不必伤神了!我的出家,岂是平常的因缘?我们这么罢,在我有生之年,你能从世间的观点护持我,也便够了!”
  “我护持你,叔同!我愿以我的生命护持,我愿立志素食一年,纪念你的出家!”
  “阿弥陀佛!”叔同合掌、默念。
  “雪——雪——”丐尊脱口想说“雪子”,又吞下去了。
  “雪子还在上海,”叔同说:“我做了和尚,那个俗家便不能应用在此身了。”叔同的嘴角作一个涡,好像做和尚,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誉!
  “好吧,弘公。”丐尊说:“我这就走了。”
  叔同高兴地笑了,“阿弥陀佛!丐尊,假如你到上海去,请告诉雪子,李叔同——已出了家,异乡总没有故乡泥土香,在上海,不是长远的办法!……”
  丐尊看着他,觉得叔同——这个和尚,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互道一声“后会”!丐尊向叔同弯腰合掌,留下凄苦的一笑,他们在山门前分手。
  丐尊走出叔同的视线,觉得思潮一直起伏不定,他想到像雪子这样的女人,不知如何才能度过未了的残生!
  雪子获得叔同的消息,不是得自丐尊,而是从上海一个朋友处,知道叔同出了家!
  一个艺术家一旦弃俗为僧,使许多报纸,都刊出了李叔同的出家新闻。
  这一向,雪子的心情一直不定,她已有两个多月,没有接到叔同的信,这是不常有的事。除非他真正地出家!
  叔同的出家,这是她一场春梦的觉醒;晨夕的枕边只落得一摊清泪。——等到她证实叔同在杭州一个寺院里出家,她一生惟一可信任的梦,终于化为灰烬。然而她知道叔同,如同她了解自己一样,她知道叔同,永不会给她片纸只字!在中国,这块令人伤心的异域土地上,还有何留恋?——人生是如此罢了!
  在那个朋友口中,好像暗示她,住在上海倒不如回到日本去。“这似乎在逐客哩!叔同何尝会生这种心呢?”她说:“我留在这里,与不在这里,你我的缘已尽,又何在乎世界上多一个雪子呢?”想到这里,雪子又不禁为叔同的寡情绝义而悲痛,但静下来之后,她想到叔同的性格绝不会这样。可是为了她自己,离开上海,倒是较好的选择。叔同遁入空门,她的世界已宣告破产,夫复何言?即使学佛以了残年,也得回到故国!
  她决定要到日本去,但那颗放不下的心,总要想见见出家后的叔同,作最后的诀别。她要到杭州去,她从叔同许多朋友那里和报上,抄下杭州大慈山定慧寺的地址,然后,择一个绝早清晨,雇车到上海北站,乘四小时火车到杭州钱塘江边闸口车站。下车后,便叫了人力车,循马路,向北走。
  太阳已逐渐接近傍午,人与车穿越在柳明荫暗的路上。湖山的景色,峰峦的青翠,都没有引动雪子的心。这时她万念俱灰,只想见叔同最后一面,便值得此生回忆,除此而外别无所求!
  他们十二年的性灵结合,她以为有权要求叔同给她最后一面!
  车到大慈山下,在山坳里找到了定慧寺,从山门前向那广阔的寺院内一望,寺院里,空寂寂地,阒无一人。
  雪子付了车钱,轻移脚步,走进前殿。穿过空场,越过一个铁制的焚香炉,迈上大殿的石级,她那颗破碎的心忐忑地急跳着,她似乎预感到,叔同实在没有出家,只是出诸人们口里的谣传。另一方面,她觉得叔同并不在这个空落落而净无纤尘的寺里。因此,她急切想见到叔同一面,同时她暗中祈祷,叔同不要在这里出现。
  她不能承认一个光头、黑衫、露孔鞋,手持黑色念珠的长瘦人影,会在她面前出现,会是当年留学日本饰演《茶花女》的李叔同!
  她的眼泪在三个月前,为叔同的出家问题已流干。现在已没有眼泪可流,惟有血在心房澎湃。
  大雄宝殿上,也是空落落的,莫说李叔同,除了几尊一丈多高的佛像,闭着眼坐在殿中央若有所参,连一个僧人都没有。
  雪子走到大殿中央,强忍内心的颤动,痴痴地望着佛像,她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佛,小立片刻,面对佛像,忍不住倾倒身子拜下去,那干涸的泪泉里,竟然又涌出热泪,落在光滑无痕的石板上。
  “请佛慈悲!让我——见李叔同最后一面,死也暝目!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绝事,佛啊!您能照顾我,成全我吗?……”她眼泪盈盈地抬起头,突然,微闭的佛眼,似乎一亮,雪子的心跟着一颤:“我与叔同厮守十二年,一无所求,亦无所有;那只是上天的安排,如今,他出家了,我也要回国了,在离开这里以前,我要求的,是诀别的一面!……”
  她又伏在地上,反复地抽泣、祷告,直到有人的脚步声从佛像背后响过来,才抹去泪水。
  一个出家人,穿着过膝的“罗汉衣”,手里拨着念珠,走过来。他看看雪子,是这么苍白、瘦削、荏弱。便说:“女居士,有什么事!”
  “请问您,这里有一位李叔同先生吗?他在这里——出家……”
  "李叔同?我们这里的人他多,一时也分不清哪位是李叔同。这里时常有人剃度。---请你等一下,我去替你问问!"
  “谢谢您,师父!”雪子说:“我是他上海的——家人——来看他!我叫——雪子!”
  “好的!请您在这里稍歇一会儿。”
  那位出家人从大殿的侧门走向后一层院落。
  雪子在大殿前的左角休息的地方,坐不安,立不稳,来回地蹀躞着。这个寺院比日本式佛寺显得相当大,以大殿为基点,向前后左右延伸,都有院落深藏着,因此,也不知叔同在哪里!
  眼看天色接近正午了,大殿后侧钟楼内钟声苍茫地震响起来,山谷都震动得直抖,从大殿侧门向里边觇视,后境左右两边侧房里有许多出家人听到钟声都走出来了,他们有的往后走,有的上大殿,有的绕过大殿,走向铁香炉,跟着大殿上的盘声响了,有几个出家人披着黑色的海青上殿,另有人端着新鲜的饭菜,换了佛前的供品,几十个僧众排列着,开始唱念。
  约摸半个钟点,那个出家人还没有出来,雪子急了
  这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从她身旁走过,她问:“请问您,我能请您帮助我找一个人吗?”
  那僧人听她这一问,愣住了。
  “找谁呀?”是北方人的口音,他打量着雪子。
  “李叔同,刚在这里出家不久!”
  “李叔同?”那个出家人又是一怔,端详着雪子,“你从哪里来?”
  “上海。”
  “噢——”声调里若有所悟地一声长喏。
  就在这时候,那个找人的年轻僧人遥遥从后院出来,脸上没有表情,显得单调而歉然。
  “那位师父来了!”雪子说:“刚才是他帮我去找叔同的!”
  那位年轻僧人脸色很沉重地走向雪子——“女居士!你找的人见是见到了,只是——只是,他不见俗家人!你是他家里人吗?”
  雪子心中像挨了重重的一击!
  “他拒见一切亲属!”那出家人无可奈何地说。
  “您有没有说,他的家人来见他呢?……”雪子的话悲伤地吐不成声。
  “居士!我都说了,什么人都一样。请珍重!我们这里很方便,吃一餐粗茶淡饭再走!”
  “那么——”那高大的僧人,觉得情况很尴尬,插过来说:“请您等等,我去瞧瞧!”
  说罢,大踏步走了。
  但不到十分钟,又回来了。
  他摇着头,“居士!真想不到。他刚出家是不见俗家人的,您得了解他!珍惜自己,用过斋再回上海去!”
  雪子孤单无助地斜靠在大殿一根柱子上,手中紧紧地绞着一条手绢,脸色苍白,目光迷蒙地看着那两个出家人,在那里。
  这两个僧人想要雪子吃过饭再走。但是快要晕倒的雪子,终于咬着牙,强撑着身子,大殿后“鱼板”响了!寺院里的僧众开饭时间已到。雪子向大殿上的佛陀圣像,凝视最后一瞥,吞下满怀绝望与辛酸,向那两个出家人点一下头,摇着身子出了山门,沿着西湖边的小路,也不知是向哪儿摸索,一直走到天黑尽,星火满天满城,依旧彷徨在西湖畔。
  她的幽幽哭声,直哭得西湖水嘤嘤如泣。她把一生所有的眼泪,都洒落在西湖之滨了。
  杭州艮山门开出的九点夜快车,快要过去了!
  最后,她在迷茫中,雇了一辆车,拖着麻木的躯壳,到车站。
  回上海后,第三天便买舟离开这碎梦的异域。
  “久客不归无异死,故人入梦尚如生!”雪子终于又回到她久别的故乡——日本,埋名在她的故居。
  叔同在自己的寮房里,正在读《华严经疏钞》,忽听有个妇人来要见他,已知道是雪子来了!这给他吃了一惊,但瞬间便平复了那种突然而来的起伏情绪。而后,那个高个子僧人——从前的彭逊之居士,来对他说:“弘一师兄!上海——您的——”话只说大半,叔同起身向他深深一躬:“阿弥陀佛,惭愧!”
  “她要见你最后一面!”
  叔同摇摇头。
  “难道不成吗?”
  叔同垂目同意。嘴角边浮出一丝凄凉的抑郁。
  “师兄!我出家不久,恐业力牵绊,断失佛种,因此礼佛发愿,不见一切眷属,此时一切众生均无不是同体之亲,再存个夫妻父子之情,岂不留一条地狱之根?……”
  “哦哦!”这位僧人睁大着眼,“这倒是确实的见地!”
  “拜请师兄,请她回去!弘一恕难接待,未来际,她自会体念此中因缘。”
  僧人走了。
  叔同心底一阵酸楚,悲从中来,便直起身,走到明间佛像前,焚上一柱香,翻开《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为忏除自己宿业,为消除雪子的积欠,虔诚地持诵七卷。
  “愿一切有情,共生安养,同圆种智,佛陀的光辉,照耀这苦难的世间……”
  祈祷毕,大师掩卷,默然良久。




                                                               空门(一)


    思想上的毛虫,蠢蠢欲动地不由人意;在潜默间,又回到刹那以前的活跃……
  谁能控制思想,谁便能执持这血肉之驱的灵魂。
  披着灰色的僧衣,光着发亮头顶的叔同,想到一个多月以前,还没有离开那座浙江第一学府。将近暑假,一天傍晚,与丐尊、丹书,几个知交对坐;叔同在沉默中,忽然站起来说:“愚弟明天将入山学佛了,相聚只有今夕,盼兄等珍重!……”
  叔同入山学佛的事,在师生之间已传播很久,大家知道他志不可夺,想到相契七年,一旦别离,相对不禁泫然。
  “叔同!你出家何为?”丹书是一个佛学门外汉,他以为叔同之出家,与世俗相悖,儒学相左,究竟不是“正道”。
  “无所为——”叔同垂着眼帘,凄然地道出这三个柔如无骨的字。
  “喔?”丹书顿一顿,以为叔同的“无所为”是搪词,其内容抽象而空寂;实在不及儒家之道来得近乎人性。他接着说:“你是个重情感的人,怎能抛弃夫妻骨肉之情而不顾?”
  “丹书!譬如一个人罹急症死了,他的至亲骨肉将怎么样?”
  “那是出乎假定,这个假设不能成立!”丹书想一想。
  “那是一个通例,丹书。我们在一切事物间找一个通则——这便是哲学上的‘归纳法’,何时何地,皆有天灾人祸临头的可能,你怎能说,这是假设呢?”
  “三界犹如火宅”!这火宅的源头,便是骨肉之情,夫妻之爱。——叔同观察到这一点,于是回到现实中来。
  “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匹夫匹妇所能为也!”叔同套了两句老话,不过他觉得人间“卿相”,与乎匹夫匹妇在情感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从今天起,你可不要再弹‘弦外之音’了,不是佛意的语言、文字,一切皆断尽、戒绝;譬如基度山随法利亚长老被活埋在马赛那座人间地狱十四年,他的结果,是躯壳的突变,灵魂的更新,他不再是十四年前那个被谋害的水手邓蒂斯了,他已神化成一个超人!——要得精进,便要苦练,除了‘佛事’,别无所求,别无所有,以此为誓!……”
  叔同从沉思中整衣而起。
  九月初六,灵隐寺开坛传戒了,他将寻求这一机会受比丘大戒!于是他从容地收拾衣物,准备接受一次四十九天的身心熏陶。
  “一切的尘缘已尽,所有的宿因现前,在这种万劫难逢的关头,有四事,当为我明镜,不做一个碌碌于岁月轮下碾得魂消魄散的啖饭僧——
  “第一——我必须放下万缘,一心系佛——宁愿堕地狱,不作寺院住持,不披剃出家徒众。
  “第二——我必须戒除一切虚文缛节,在简易而普遍的方式下,令法音宣流,不开大座,不作法师!
  “第三——我誓志拒绝一切名利的供养与沽求,度我的行云流水生涯,粗茶淡饭,一衣一衲,鞠躬尽瘁,誓成佛道。
  “第四——我为僧界现状,誓志创立风范,令人恭敬三宝,老实念佛,精严戒律,以戒为师!”
  他在心灵间起誓毕,并再三叮咛——“你不要忘掉前人的创痛,做历史的疮疤!——时时刻刻,观照自身,如履薄冰——我的罪,已深重如海域,既现僧相,能不忏悔力行?……”
  灵隐寺、虎跑寺、玉泉寺、白云庵,与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佛寺构成了翡翠般的西湖——一幅庄严极乐的画面。苏堤两岸的榆柳、湖心亭、雷峰塔、三潭印月、钱江的远景近境,如没有暮鼓晨钟的佛寺,隐藏碧山绿水之间,西子湖也不过是一潭清水,几座峰峦;但由于柳隐深处的拂晓钟声,与乎梵音缭绕,才使平凡的西湖美如西子!
  深秋九月,柳叶片片飘落,叔同以一个“沙弥”的身份,打好行李,在九月初五下午四时,辞别“了悟上人”与寺中同参,背起衣物,拜过大殿上的佛像,便出了山门,沿着小径,向灵隐寺漫步走去。
  走到灵隐寺的山门前,要经过西湖西滨小径,未出家前,他与丹书、丐尊、子恺、质平这些知友弟子们,结伴而来,湖上泛舟也不止一次。然而,湖山的景色,每来一次,都给人各有不同的感受,当他出家后,这是第一次侧行湖滨,觉得西湖景色又不同了!
  这天傍晚,云高水碧,栖鸦疏落,晚寺的钟鼓已苍然低鸣,好像这个世界正向尘寰之外的星空移动。
  灵隐寺也是一样。灵隐是西子湖的灵魂,它在西湖千百年的史实上,有着特殊的位置;它现身于西湖,使湖山跳出人类血肉之心,与西子的幽魂,成为地理上的精神标志。
  叔同跨过灵隐寺那道与大殿相隔遥遥的山门,他的身后——湖滨平坦的石道上,零落地走着三三两两云水僧,和求戒而来的戒子们。他们掮着行囊,踽踽而来;到山门口,汇合成一种疏稀的散列队形,走上一条青石铺道。头顶上,古木参入云杳,夕照,从浓密的树叶间,筛下金红色的不规则投影。这条从山门到大殿的石径,越来越幽深,越来越寂静;飞来峰下白色如缎的瀑布,从峰顶飞下红尘,冲激在古老而平滑的岩石上,迸出无数浪花。
  头上是蔽日的松、柏、梧、柳,脚边是飞瀑流泉,一群戒子们踏落西下的秋阳,一直走进大殿,恍如身游化境。
  这正是息心学戒的好去处,戒子们在一片明湖山林之中,接受佛家生活基础的陶冶。
  “戒律”的定义,是制心守身的规范。沉心静虑,纯化气质,才能产生智慧。追求佛道最重要的前提便是“戒”。它在日常生活上,使每一个献身于佛道的人们,从衣食住行娱乐上,化除“掉以轻心”的积习,使那些乐于严格自我陶炼的人们,由形式的戒文,轨正那颗瞬息万念的心。没有严持戒律的佛教行人,如谈到高深的定力与大智大慧,那便是一片谎言!佛言:“佛灭度后,以戒为师!”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叔同夹杂在戒子群中,同寺里负责总务的比丘,办好求戒一切手续,他便被分配到一间通铺的楼上,得到一份受戒期中生活上应遵守的规约。他与大伙儿同吃同眠,倒也觉得这种群众的生活,颇富诗意。
  在几百个戒子群中,听到许多南蛮北侉的方言,见到许多张端正丑陋的面容;他们已牺牲了世间一切可征服的东西,到这个刻苦自己、洗炼自己的地方来,这能说,这一群弃俗出家的人,没有自己的理想吗?
  戒期从第二天开始,高僧如云,被安排作他们的传戒师、教授师,与尊证师。虎跑寺的了悟上人——也是尊证师之一。
  这一群人们所接受的,如果外界人不了解,一定以为他们在接受一种神秘的巫术引诱;其实,佛家戒律的过程,百分之七十的时间,用在生活教育的磨炼,使他们在生活上养成一个遵守佛教教制的传教者、修道者;其余的时间,便在戒坛上,熟悉戒文,接受“教授师”的熏陶,最后,便是接受戒文上的规定,燃顶香以表起誓的虔诚,终身奉行,尽形寿而不渝。末了,传戒和尚郑重庄严地把一个正式比丘所必备的袈裟、戒牒、钵、锡杖,颁给他们。此后,他们便脱去“沙弥”的名义,成为一个遵守二百五十戒的比丘了(比丘尼五百戒)。
  叔同在灵隐寺住了四十九天,在整个受戒期中,他为那种细密而针针见血的戒文感动过,他觉得能确实不渝这二百五十戒,这个人在圣贤的路上,才算起了步!一个和尚,能遵守不渝这二百五十戒,那个和尚才活得有点意思。否则便是一个“破比丘”、“垢比丘”、“旃陀罗比丘”……
  佛律的戒文,每一条都有分寸,都有严格的规定,它不是一部柔性的“佛教宪法”,只表出原则性的义务与权利。它是刚性的,不可曲解的。它只限于一定的时间与空间,错了一毫,便是犯戒!在任何一页戒文上,都有“宁可牺牲生命,誓不杀害一虫一蚁……宁可牺牲生命,誓不妄取一草一木,宁可牺牲生命,誓不……”的字样;归根结底,它硬性地律定了一个出家比丘的行为与身份。
  戒律亦不同于儒家的“仁爱孝悌忠信”那些抽象伦理观念。所谓“仁爱孝悌忠信”,没有一种实践的准则,在何种情况下都可确定一个冠冕堂皇的字眼,没人敢大胆绝对地加以界定。
  在灵隐寺戒期中,叔同的老友马一浮,到灵隐戒坛上访晤他;这位朋友,先他而皈信佛教多年,叔同之倾心于佛道,毋宁说这位马居士站在主动的“因地”。他获得叔同受戒的信,便赶到这里来,专为他送来两部戒律方面的著作。
  其中之一,是明代蕅益大师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另一部,是清初见月律师的《宝华传戒正范》。
  “弘公——”马一浮这样改口称他的老友:“这两部戒律著作供养您,以表我这份虔心与敬意……”
  “多谢多谢!”叔同恭而敬之地双手接下来,并且先把书供在佛案上顶礼三拜,默祷片刻;再和马居士叙谈。
  叔同在这一个多月,除了演习“披衣”、“持具”、“托钵”、“请师”、“长跪朗诵戒文”,乃至一切僧家日常生活的琐事,闲下来,便是专心凝志于这两部戒律的研究。
  从这两部看来尚有许多不完整的戒律中,他发现这个时代,贩忏、付法、趋炎,已粉碎了佛陀崇高的救世救人的目标!
  古德有言:“秀才是孔夫子的罪人,和尚是释迦的叛徒!”
  他想到僧林的德行破产,现实的一片黑暗,去佛遗教一千二百万里,不禁悲从中来,难怪知识分子们,从表象上把沙门列入“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
  为此,重建佛门的戒律生活是迫切的!
  为此,复兴佛门的戒律之学是必要的!
  为此,佛门的清净应自比丘个人做起!
  他想:“律学到今天一千年来,由于枯寂艰硬,而成为绝学,无人深究力行;于是佛门的德行败坏,戒律成为一张白纸,令人悲叹!
  “如我不能誓愿深研律学,还待谁呢?佛菩萨啊,请加被我!我如破坏僧行,愿堕阿鼻地狱!……”
  他这一片天性的流露,虔诚的抒发,沥血的表白,使他在佛像前泪流满面,不能抑止!
  同时,他想到人人如遵行佛陀的戒律,绝没有什么难度的岁月。那种戒律生活力行之后,只有使当事人觉得,他的人格更洁白,他的德行更崇高,对金身佛像而无惭无愧,心地如一台明镜,无挂无碍,除此而外,有什么更令人满足的呢?
  ——人类精神生活的最高点,便是自身的自爱与爱人!
  叔同既然发心学戒,便立志“实践’,便“过午不食”。
  恰巧,戒期中马一浮走后,夏丐尊也来了,丐尊为叔同受戒,特地来看他。本来佛教对他无瓜葛之亲,自叔同出家后,佛门忽然与他结不解缘;于是,他渐渐了解佛家的内容——他渐渐觉得佛道对他也有了吸引。
  这次丐尊来,表情很抑郁,叔同知道他的身上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
  “受戒的生活还好吧?”丐尊说。他们坐在一棵梧桐树下。
  “好。非常好。”叔同含蓄的眼,看着丐尊,“你有什么不如意事?”
  “家父在上个月中逝世了!”
  “——阿弥陀佛!”叔同马上合掌默念几声佛号,“等满戒后,我要为尊大人念几卷《地藏经》,祈老人早生安养!”
  “谢谢,弘公!”丐尊说,悲苦地用袖子沾沾眼角。
  他们又默坐了片刻,每人都没有什么话,只觉得人生很悲苦,丐尊这时在感觉上更锐敏。他们伤感地把时间拖延下去,直到丐尊站起来,告别。
  “满戒之后,我写一章经文给你,丐尊!你在服丧中,恭敬诵念,可以为老人消业灭罪!”
  “噢,是的。”丐尊漫应一声。他们便在寂寞中分手。
  戒期完了,大家都掮着行囊,离开灵隐寺,如同一群学子离开学林,走入社会;在社会那口大染缸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能不能保持白璧无瑕,那只有靠“戒行”的甲冑去披坚履锐。
  受戒后的叔同——弘一大师(我们为了崇敬这位伟大的高僧、艺术家、行者,从这里开始,使用这个德号)重新回到虎跑寺,整理整理简单的衣物,为丐尊的父亲诵念一天《地藏菩萨本愿经》,又写了《地藏经》的一节,赠与丐尊诵念,这一节,录的是《瞩累人天品》:
  尔时世尊,举金色臂,摩地藏菩萨摩诃萨顶,而作是言:“地藏!地藏!汝之神力,不可思议!汝之慈悲,不可思议!汝之智慧,不可思议!汝之辩才,不可思议。正使十方诸佛,赞叹宣说汝之不思议事,千万劫中,不能得尽。
  “地藏!地藏!记吾今日,在忉利天中,于千百万亿,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菩萨、龙天八部、大会之中,再以人天诸众生等,未出三界,在火宅中者,付嘱于汝,无令是诸众生,堕恶趣中一日一夜,何况五无间,及阿鼻地狱,动经千万亿劫,无有出期?
  “地藏!是南阎浮提众生,志性无定,习恶者多,纵发善心,须臾即退;若遇恶缘,念念增长。以是之故,吾分是形,百千亿化度,随其根性,而度脱之。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众,付嘱于汝。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滴,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遣令生天,受胜妙乐!……”
  恭写了经文,仔细诵念一遍,起来,请寺里的同参,转给丐尊。他自己便应嘉兴佛学会范古农居士之约,去精不顾寺“阅藏”。
  弘公与范古农相识干未出家前。他在春假间,回上海时,路过嘉兴,拜访了这位当代佛学大家,他们相约,弘公于出家后,到这里来阅藏。
  为了阅读藏经,弘公于农历十月二十以后,到“嘉兴佛学会”挂单。
  这时,大江南岸,已是遍地飞霜时节。
  到嘉兴精严寺佛学会,会长范古农居士,精严寺常住僧人,与一大群居士们,在山门前恭候。弘公连称“不敢不敢”,合掌回敬。入寺后,上香、拜佛;天色将晚,整理寮房之后便入“藏经阁”,参礼经卷。
  他初次接触到这部线装的浩繁佛典,深觉得茫无头绪,便动一个整理的念头,按照“目录学”的方法,分函夹注签号,这样便省去许多时间上的浪费。——这一点小小的方便,于有志读藏的人们,是一种很大的功德!
  在佛学会,除了偶尔之间,范居士有事相商,所有的时间,完全埋头在写标签与翻阅佛经上。
  冬日显得极为短暂,向阳的藏经楼,冬天的太阳刚刚晒进朝南的窗口,一瞬间便滑下地平线消失了。
  一天,太阳刚滑下藏经阁,忽听说,有一个青年人来找他。他从藏经阁走下来,到大殿上,看到走廊下,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手上拿一卷纸,木然地向佛殿上看。
  “你找人吗?”弘公走下大殿问那陌生人。
  “我找李叔同先生,听说他出了家……”
  “在下便是。”
  “那,那,我很冒昧。”那人讷讷地说:“久仰您的高风,并且很想得到您的一幅字,能赏光吗?
  弘公沉吟半晌,然后说:“居士请坐,稍等一会儿。”
  师走回大殿,转一个走廊,到后头寮房来,刚好范老居士从方丈室里出来。
  “范老!”师笑盈盈地合掌说:“刚才大殿前廊,有一位居士,向我索字,本来,文艺上事,我已决心摒弃,不再重作冯妇,可是,总不免有人找,而后,也难保无人问津。您看,这将如何处置,才能皆大欢喜?”
  “这个,”范老捋长髯,笑道:“这正是植净因的好机会哩,师如慈悲,不妨以墨宝接引众生,今未入佛者植佛因,已入佛者,佛道令增长,不是功德无涯,皆大欢喜?”
  “您老说的是——这么,我便去写一幅字来,赠给那位居士。”
  “您的墨宝,我与我友,此间常住,佛学会道友们,莫不欢喜赞叹,也请师慈悲!”范老大笑。
  “好,好,悉皆如愿。”师点头入室。
  回到自己房里,拿出一枝笔来,润笔、磨墨,约半小时,恭写楷书“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字。上款写戊午冬月,下落“大慈一音”。字迹稍干,便捧出家房,到前大殿,赠与那陌生人。那人感激涕零,满脸欢喜,捧着那幅字,合掌为礼之后,走出山门。
  弘公目送那位陌生人走后,这才想到,以字结缘,有意想不到的大用。在潜移默化间,便给人们以佛性的觉醒。
  因此,他请寺中人,买了几枝规格不同的大笔,与墨砚宣纸,首先供养精严寺常住一联:
  这幅联是——
  佛即是心心即佛,
  人能宏道道宏人。
  以字结缘,这是一个开始,精严寺的常住,云水僧,范古农老居士,及其佛学会的会友们,皆如愿以偿,获得一代书家的墨宝!
  弘公想到,最简赅的义理,要以书技表达,便想到许多短句,横额、条幅应人们索书。
  例如——
  心如明镜。
  是心作佛。
  老实念佛。
  应无所在。
  慈悲喜舍。
  以戒为师。
  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
  在精严寺短短两个月中,写了几百个单幅,赠与有缘人。
  到十二月底,忽然马一浮居士自杭州来信,说:
  “弘公!您去嘉兴阅藏,匆匆两月,此间至好,怀念殷切,今适逢海潮寺法一禅师主持禅七,盼师速归,同往打七!……”
  弘公放下信,同时放下阅藏之念,便与范古农居士作别。他原是一个誓志于实行戒律的云水僧,浮云白日,漂泊何地,都是学佛。因此,心中无挂无虑,便径自回到杭州,先回虎跑,息静一天,然后与马一浮居士,同赴海潮寺。
  “参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已成为六祖以后禅宗的老调,如果不是意识的差别,把话头与静坐分开,便成了空门的“止观”,与有门的“念佛”了!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6 10:08     标题: 续 7




       这种千百年的老调,由菩提达摩东来,到六祖思想的大放异彩,成了中国化的“绝对观念论”,也造成了中国近一千五百年的禅学世界。它使中国思想界从泥古不化的领域中解放,使中国文学界获得生机;由于所谓“禅思,禅意”,中国式的诗、词、歌、曲,染上了一种豪迈而奇谲的色彩;由于禅语,它使中国文字跨过僵死的古典棺椁,走向白话的文学活路;但是,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它渐渐被简易的净土宗代替,佛家的思想方法,在基本学理上,完全是“禅”的分身;用不着再抱着经典,在“空与有”的“相对论”上短兵相接,这原都是一家人。


  由于人类文化史、思想史、进化史的演进,在最近的明天,不仅世界成为一家,不仅世界的文化是一个源头,世界上的人类也必将被发现来自一个祖先;中国的佛教,势必走上思想界进化的老路,形成一个统一的“念佛禅”,而代替过去的祖师禅!
  弘一大师未出家前,从定慧寺断食时起,那时他对坐禅的倾慕,形成一个高潮;但他一经遍参经著,便忽然会悟“条条大路通罗马”,所谓“耳根圆通”、“念佛三昧”、“一心三观”、“拈花微笑”……都是禅化了的最高亲验的表现。因此,他选择了“念佛三昧”。
  可是,随缘参一次禅七,对他而言,却并不是平泛的!七天坐禅,使他的心灵专一而澄静,思想坚定而周密;这是初履空门,一个急进的高潮!佛学如万花筒,但被他所发现的,被他珍重的,都全力去追究。
  七天过去,除夕将临,便与老友分别,挂单在西湖玉泉寺,与程中和居士(二年后出家的弘伞法师)相聚。他们是纯道友的关系。
  残冬岁底,大雪纷飞。师住玉泉,除加深修持外,开始注意到比丘的“戒相”问题。这是一种需要翔实而明畅的文字表达,令人方便,做来易行的工夫。但在古代,律本上的文字,不是抽象、含昆,便是复杂、繁琐,要补正的很多,不适用的也不少,这种“戒文”实用起来,使后来的戒子,如背重负;因此,必须经过一番分价、整理、注解,才能发挥它实际上的功能!“四分律”的时代,在时间与空间上,已经沧海桑田哩!
  这种动念分析“四分律”的愿望,便是《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最初的胚芽!大师的全部著作中,最伟大的一种,它决定了中国比丘“戒相”的模式。
  除夕前,南洋公学时代的老友杨白民,怀念过去的李叔同,带着浓郁的兴趣,到杭州来与这位方外友共度旧岁,他因为李叔同的学佛,对佛学引起了一股冒险精神!
  一九一九年的二月,正是戊午的残冬,过了年,这位学律的大师便是四十岁,——为这个原因,白民居士带了一堆素果与素食来供养他。
  师为老友的至情,便恭写一篇格言,与白民结方外文字缘。弘公写道:
  “古人以除夕当死期;一岁末了,如一生的尽头。往昔,黄檗和尚说:‘你事先如不准备一番,等腊月三十来到,凭你手忙脚乱,也嫌晚了!’
  “因此,一年开始,你便准备除夕的大事;初识人间悲欢,便准备生离死别的来临!
  “人生是一场断梦,荏荏苒苒,悠悠忽忽,谁知道哪一天,死神来临!因此,生命无常,不要把美好的岁月蹉跎!”
  另外是一个附记,师写道:“我与白民是二十年的知交。今年,我弃俗出家,白民依旧埋首浊世,岁在暮尾,白民来杭州玉泉寺相聚,写上幅古人语,我与白民共勉之!”末了,署名“戊午除夕。雪窗。大慈演音”。
  艺术家李叔同的一生,从三十九岁这年,遁入空门!形成后期“人类精神艺术的崭新创造”,这不过是人类中最杰出的演员,一场戏,两幕登台,这在历史上,是一条越过天幕的“彩虹”,令人惊奇,赞美,倾服!




                                                            空门(二)


    大师老友——上海城东女学校长杨白民与师度罢除夕归去,过了古老的中国年,便是民国八年己未的新春。晓雾从湖面升起淡淡的氤氲,时间的轮回下,又开始另一个空间生命的萌芽。
  有人承认:人类生命的连续,也像时间与空间的生命交流,春天,是一切生机的初创与成长;夏天,万物形成一度最饱和的欲望高潮;秋天,壮年的光辉开始走下坡,下一代的热力,冲化了上一代的深谋远虑,惆怅不前;冬天,瑞雪飘扬,世界开始突变,生命从这里埋下了种,形成一个死亡期、冬眠期、蜕变期;它与春天严格分为两个极端;这仅是造物者的神奇手法。蝉的蛹,在地层下生活五年到十二年,待它的生理成熟,掘开地层,爬到树梢,经过一夜露水,松解它透明的外衣,然后受到白热的阳光鼓舞,伸展开双翼。翱翔太空。
  人类从死的刹那到生命创新那一关,恰同自初冬进入冬眠的虫,当他的假合之身变为白骨,他的生命已表现为另一种形式。
  生命是不死的,流转的,轮回的巨流。
  现在,弘一上人开始钻入律藏的故纸里。他潜居玉泉,遍读“南山遗学”,并以四分律为中心,展开辐射式的演绎研究。
  玉泉寺的长老印心、宝善,为这位艺术大师持“过午不食戒”,
  特地把午斋提到上午十一点来,以便使这位刚出家不足半年的比丘,维持他严净的戒行;同时,午斋之后,好使他小息片刻,然后开始埋头苦修。
  这日子里,正是他舍俗后钻研佛乘,刻苦修持的顶峰。其态势是一日千里的。
  以大脑如李叔同这种多样天才,遁入空门,弄起佛学,僧林中任何角色,都只有呆望着那一条瘦长的身形,疾逝而去。那是所谓“望尘莫及”的!照佛家的轮回观说:只因夙慧深,善根厚,多生多世植慧植福,到今天,才有多方面的成就,这也不过是他多生来所储蓄的一顿丰美果实而已!
  他日日如是,刻刻如是,除了早粥、午斋,全部时间支配在那间小佛堂里,他对佛学与学佛,千分之干是供献的!
  虽然,他对自己的修学生活,排得如此谨严,而依然有许多新知旧雨,慕名与怀念而来看他,欣赏他!
  杭州、西子湖、李叔同、弘一大师,是一串诗句连成一组动人的念头。往日,当弘公未出家前,本已断绝音书的朋友,道路遥闻李叔同出家的消息,也不禁蠢蠢欲动,来找找这位艺术家了。这是一种新奇、迷惘、关怀与怜悯的混合情绪;这使许多知识分子与艺术工作者,对西湖有更迫切的理由动心!
  袁希濂,是他南社时代的老朋友之一,他们二十年故旧,在天涯海角,仅仅三度相逢,平常是鱼雁鲜通的。
  第一次,他们相逢在日本求学时代,他们同在日本读书,但研究的却是不同的知识,而且各搞各的,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次,相逢在天津,弘公的俗家,他们都是学成归国,在天津,一个做官,一个传授知识。
  第三次,他们在民国三年,又在杭州相逢,加上贡院师范的夏丐尊,便成三角知交。
  这一次,是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做法官的袁希濂,又调到杭州来了。其中一半是因为无缘,一半是法官没空,所以整整一年,他们没会过面。到这一年三月初,西湖白苏二堤的杨柳已抽出新芽,袁又要随官位而走了。在临去前夕,他忽然念头一闪,想起了在西湖出家的李叔同来。二十年前,他们与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还是金兰之交呢!
  有人说,出家后的李叔同,现在的弘一法师,还在杭州西湖玉泉寺挂单。“去看看他!”他想,这也是一种缘吧!他一个人摇出西城,心里带着一种惭愧的情操,找到玉泉寺山门。他告诉一个和尚,要找李叔同——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他正在诵经,你自己去吧!”出家人说。于是,他便悄悄地向里走,拐弯抹角,穿过几条幽径,找到一排僧舍,又找了一个出家人把他领到弘公的佛堂前。这时,正是下午三点敲过,春天的阳光,透过院中稀疏的新枝,跌落在佛堂的阶前。
  佛堂很小,仅可容十余人跪拜之地,但谈到静修,参究经藏,也只能容纳一二人罢了!
  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一个僧人,上身笔直而瘦削,身披黑色海青,光顶,芒鞋赤脚,正凝视堂上的佛像,低念某一种经文。
  从背影看去,恰似多年前的李叔同,这位和尚似乎未闻人声,袁希濂走进去,他依然长跪不起,口中低沉而清晰地随着手中小木鱼的笃笃声,一字一唱;袁希濂似乎为那种静境所折服,没有惊动他。
  时间无休止地流走,袁希濂这时不由得怀疑起来。“这位和尚究竟是不是李叔同?”他想问问,可是他不能那样放肆;在一座清静的寺院,扰乱了出家人的清修。
  他向前走两步,站在和尚的右后方,只有几步。贪婪地,扫视佛堂一周。
  小佛堂,净洁无尘,二尺高的佛像、供桌、蒲团、青石铺的地面。
  他等了快到一个钟点,和尚唱了一首偈子,起身了,向佛像顶礼三拜。之后,熟练而无声息地卸下身上的海青,折成长方形,搭在左手臂上,便转过身,往袁希濂看看,淡淡地倾出一脸笑意。
  “呀!叔同!”袁看出这位和尚正是当年的瘦桐——李叔同!
  “希濂!”和尚说:“我们到里面小坐。”
  说这话时,和尚便走到佛龛左侧,推开一扇小门,把访客引导入内。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单人房。
  房里有一张木板床,床上叠着一套灰色布质的被褥。一张古旧的方桌,代替写字台,一个小书架,两个挂钩,吊着洗面巾。除此而外,四壁萧然!
  他们进去,和尚把袁希濂邀到惟一的一张带扶手的木椅上坐着,他自己跌坐在床上。
  “我们又是四年多没见了!”袁感叹地说。
  和尚没做声,脸上浮现一丝沉默的笑意。
  “那是民国三年的秋天,你到浙师不久——”
  “……”
  “真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你在这里落发遁入空门。”
  “——这,倒是希有的缘!”弘公终于道出了这句话,脸上顿时显得欢欣鼓舞。
  “官场里的事,绊住了我;去年我便到杭州来了,一拖便是一年,可是,现在又要走了,现在,我特地来看看你的生活,同时告别。唉——人间离合悲欢,真像一场梦。”
  袁希濂说到这里,师忽然抬起眼,向他睨视一刹。
  “你前生也是个和尚!”
  “我吗?”袁乍听这一点,心头一怔,瞬息若有所悟地说:“我做过和尚?”
  “请珍重!忙里偷闲,晨昏念佛,自有归处。”
  “噢,不错,不错!”袁连声诺诺。
  “在佛书里,有一种《安士全书》,不可不读,那是一部为居士们开辟思想栈道的名作。”
  “《安士全书》,《安士全书》!”袁一再地默记。
  “你点破了我的黑灯笼!”袁希濂感激地站起身,“我未能脱俗呀,老朋友!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弘公放下袁的一席话,庄严地从书架上层,取下海青,“我的下一课时间到了——人身难得,是万古一瞬的因缘;佛法难闻,是历劫不遇的机会;错过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份过失,阿弥陀佛,珍重!”
  袁手足无措地退出佛堂,“叔同,后会有期了。你的照应,使我永志不忘。”他们在暮色苍茫中告别。
  师送袁出门,站在石阶上,待袁希濂走出他的视野,不禁叹息一声。
  “菩萨也有隔阴之迷,何况一个根基未深的凡夫?”他这悚然一念,通过脑中;然后,便匆匆走下石阶,向大殿走去。
  袁希濂走后,回家想了一晚,终于五年后,在江苏丹阳任所,无意中捡得一部《安士全书》,经细读之后,第六年便皈依了当代净宗印光大师,成一个入门的佛子,但他皈依不到半年,又再度皈依了西藏持松金刚上师,改“行”学密,这使老实修行的佛学行者,有一种欲速不达的惋惜之感。
  密学,这种“毋庸甚解”的心法,与显学的念佛在理论上的差异,究竟在何处,一时还不能断言其基本的分野。
  在玉泉寺,弘公所行的,是律、净两锋并入的工夫,他以持律的工夫,作为专治时代病的清凉剂。问题是,末法时代的狮子虫,虽为佛子,而做的却不是“了生死”的大事,他们把“追名逐利”搬上佛殿,并把它变为一种“真理”;这是佛门“乡愿”的温床,佛法破产的绝症;没有律学,无人行律学,都不足以救这种“歇斯的里亚”性的精神衰弱症;最重要的是;比丘灭尽,白衣传法,那是连鬼神都要讪笑的!
  另一方面,大师以念佛的工夫,作为“明心见性”的资粮;他深信,念佛与一切法门毫无二样,能深入这一门,便足够了!你多跨几门,除了白费精力,好高骛远,则一无是处;虽然,古今“禅净双修”、“禅赛双修”、“净密双修”、乃至“禅净密三修”的比丘居士们多的是;但成为一代偶像的,却都是那些一门深入的龙象!
  弘公,每天在那间小屋里,摒除一切,除了研律,便是写经、念佛。
  到清明节前后几天,日课改为专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并持“地藏王菩萨”圣名。——如有人问,地藏是谁?他便是宏佛法于九幽地府,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誓愿,常住地狱的那位身骑怪兽的大士!
  正值弘公在清明后一天,念地藏经为亡母加被,恰巧嘉兴范古农居士带着佛学会的道友们,到玉泉寺来了。
  范古农居士与玉泉的印心、宝善两老熟稔,他们这一行人,进山门,在大殿上礼佛后,便径自来找弘公。
  小院里寂寥无声,弘公在焚香、伏地膜拜,范老已走上台阶。
  这时师已做完第一堂功课,转身便看到了佛学会这些人。
  “呀,范老,各位居士,阿弥陀佛!”师合掌敬礼。
  “我们参见法师!”范老说:“我们请法师开示念佛法门来了!”
  “啊!”弘公避开正面,居士们顶礼一拜之后,各各环师而坐,“——念佛法门,惭愧,我还是非常浅薄;这是行起来简单,说起来是非常深奥的法门。这个,范老是功德中人,请范老开示开示吧!”
  “嗳唷!法师言重了!您夙慧天来,我这个痴汉哪敢放肆,还是法师慈悲!”
  师默然很久。
  “当代普陀山的印光大师,是一时龙象,弘一不敢妄充善知识,念佛一门,惟佛与佛,才能究竟。这里,有一部《华严普贤行愿品疏钞》,请范老带回,与诸居士结缘可好?”
  范老看弘公要他承担这桩公案,便只好偕道友们告别了。
  从春到夏,柳丝、梧叶、池水、白色的石板地,幽静的禅院,又使玉泉回复到幽美出尘的庄严世界。
  大师住在玉泉寺,到端午前后,听说虎跑寺了悟上人,集众僧结夏安居,便欣然离开玉泉,回到定慧,准备以这三个月的时间实地过一过佛制的生活:静坐、听经、念佛……多一分修持,少一分罪报,增一分福慧。
  到定慧结夏,是己未四月十六日,弘公与出家后的彭逊之居士——现在的安忍法师,又再度成为同参的道友。
  这段生活,安谧而宁静,淡泊而幽长,使师体会念佛上许多实际工夫。而在这开始后,二十多天,丐尊来了。
  这时,夏丐尊对佛学,已有一段“尝试性的体验;他在弘公的艰苦卓绝的行为感动下,素食、读经、念佛,都虔诚地做了;不过,在他那个知识分子社会,还没有摆脱“知识上”的障碍,他衷心敬佩弘公,也对佛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他未能献出生命。
  面对父亲的死,与李叔同的出家,使丐尊感觉人生处处坎坷。
  他想到歌德,这位日耳曼的精神象征,平生没有见过释迦牟尼(像)一面,然而他也埋怨,活到七十多岁,没有在连续二十四小时以内真正地愉快过。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这位写“浮士德”的大文豪,也觉得讳莫如深。
  夏丐尊,面对中国思想界的李叔同,他放弃了已成就的艺术光辉,却默默无闻地遁入佛门,这种与千万人背道而驰的行径,越发使他感觉人生是难熬的;但是,你必须熬,末法时代众生颠倒,血是白的,泪是黑的;这便是人生!
  他这一次来看弘一法师,与每一次看他的意思完全一样。他们把简要的话说完,便是无语对坐;坐到晚霞归山,暮鸦入林,丐尊便向弘公合一个掌,转身而去。
  他每一次看弘一大师,是他一生千篇一律的“爱的教育”(夏译有《爱的教育》及《续爱的教育》,此语双关)。他感觉到,与老友见一面,便增加一次无限的深情挚爱与留恋;除非他圆寂了,他死亡了,便断绝这种神圣的往来。
  他知道弘公在虎跑结夏,从弘公给他的信中,他第一次见到“结夏”这个词儿。
  “结夏”,不过是出家人在夏季三个月,闭门集众潜修而已。在古代印度的佛制,佛陀为了夏季雨多,蛇虫遍地,不宜出门托钵,为
  了避MIAN杀生与生活上的困难,便撙节出这九十天的日子,下一番工夫。
  丐尊见了他的老友,通常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好吗?”“好!”“近来生活方便嗬?”“好极了!”“要换什么衣物吧?”“暂且不需要!”
  话完了,便是默坐。然后分别。
  定慧寺的僧人与夏丐尊也熟了。他见了弘公之后,看看他还“安然无恙”,便在大殿前后院落里走走。那些出家人,一个个默不作声,静坐的静坐,读经的读经,念佛的念佛,而惟一的妙处,却在没一个人扯闲话!
  他徘徊一匝,回到大师休息处。师也从他的寮房拿出几幅字来,要他带回去,在生活上作个体验。这是弘公从《大佛顶首楞严经》摘出的几段文,丐尊展开字,看下去——
  佛言:“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汝今欲研无上菩提,真发明性,应当直心酬我所问!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
  “文殊:吾今问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为无文殊?”“如是,世尊!”(文殊答言:)“我真文殊,无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则二文殊。然我今日,非无文殊,于中实无是非二相!”佛言:“此言妙明,与诸空尘,亦复如是……
  “富楼那!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是等则以欲贪为本。贪、爱同滋,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是等则以盗贪为本。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惟杀、盗、淫,三为根本,以是因缘,业果相续;……
  “若我灭后,其有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地,能于如来形像之前,身燃一灯,烧一指节,及于身上,热一香烛,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
  这是弘公从《楞严全经》摘出的四节经文。
  “丐尊!《楞严》,是佛法中一部富于戏剧性,结构最谨严的经。由于这部经,是武则天时代从一个和尚口中译述,因此,千百年来一些爱挑剔的学者们,以为它与其他佛经的格调不同,怀疑它不是一部佛说的经。其实,印度的佛经,都传自口述。也有人说一部论语,是孔夫子后人伪造,老子是秦汉时代所谓‘集体创作’。
  “世间许多知识分子在思考时,往往忘了‘依理不依人’的辩证原则,而且,‘邪人说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说邪法,邪法也成正’的心理病普遍地存在知识分子的心中,所以世间的邪说谬论,被普遍地引为真理。——这一切的原则,都被‘主观地弯曲化’了,因此,轮到真正辨是非的时候,是非往往不明……这就不用谈下去。
  “这几节经文,从哲理说到实体,在哲理部分,还能被知识分子接受,但在实体方面,如‘轮回观’、‘宿业论’,便不免为知识分子认为迷信与狂妄了。
  “释迦牟尼在这本经上大胆地称颂‘燃指供佛,乃至燃于其身’,是一种功德,这是知识分子们攻击的藉口,这一点,没有身体力行的人,是无从想象的;宇宙万有,你从表象上断定它的本质,是不可靠的!……,’
  “哦,是的。”丐尊说。他看着一行行与瘦削的弘公两相径庭的字,不禁心生欢喜。他的案头,摆着历年来为他写的诗词铭谚经文,何只数百幅?
  丐尊每来看弘公一次,总有一次收获;这次他走了,又带回四幅经文。他走后,弘公回到佛堂,在静中便观想丐尊在佛的光环中走在一条砗磲与玛瑙铺成的路上,两侧鸟鸣风拂,都是如来法音,他观照出丐尊已是一个净域中的行者,前生历劫,已接种过无数佛苗,今天才有缘与佛门往还。
  九十个炎炎夏日完了,师又移锡到以风景著名的灵隐寺,他之遍历西湖各寺,无非想实地体验佛家大门内的遗风。同时,他也可以遍参佛门长老,博审群经!
  刚到灵隐寺,正是初秋,西湖又恢复到一年一度的游客如云的季节;弘公在《太平洋报》社时代一位朋友,听说大师已移单灵隐,便追踪而到。
  这位朋友——胡朴安居士(《中国文字学史》的著者)每到杭州,总要访师晤道。照他自己想象,他也是“佛门中人”!
  在灵隐见到弘公之后,首先,他以一个诗人的姿态,呈上一首诗给弘一大师。
  “弘公——”他说:“我没有别的相赠,这首拙诗或可表我崇敬之思吧!”
  师说:“多谢,阿弥陀佛!”
  于是,胡居士先朗诵自己的诗,诗曰:
  我从湖上来,入山意更适;日淡云峰白,霜青枫林赤;殿角出树杪,钟声云外寂;清溪穿小桥,枯藤走绝壁;
  奇峰天上来,幽洞窈百尺;中有不死僧,端坐破悉寂!层楼耸青冥,列窗挹朝夕;古佛金为身,老树柯成石;云气藏栋梁,风声动松柏;弘一精佛理,禅房欣良觌;
  岂知菩提身,本是文章伯;静中忽然悟,逃世入幽僻;
  为我说禅宗,天花落凡度;坐久松风寒,楼外山沈碧!
  师一看这首五言二十八古的直韵诗,文意虽雅,可惜是一串歌功颂德的糟粕,不禁心生悲戚,叹中国文化的衰落,不是无因的,就凭胡朴安而言,他还是一个儒家的正统派,出笔竟是“满纸荒唐兰”,怎么能叫人心服!一种学说,到它的思想无法再支配人心的时候,你无论怎么宏扬,如何喧嚷,但年将就木的人,死期总是不远了!
  有人说:整天招魂似地“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刚好,那东西久已不翼而飞!
  弘公看罢这首诗,就身边的纸,大写“慈悲喜舍”四字,以报胡朴安居士崇敬的心。
  师说:胡居士!学佛不是要通佛理便算完,何况我又不是禅宗。更没有为阁下谈禅斗机,阁下的诗为何打妄语?”
  胡朴安一听,这位老朋友觌面便揭开他几十年来浮伪的面目,不由得满脸绯红。
  “晤——唔——这诗,也,也不过信手拈来罢了,原来我也不通此道……”
  “那便是了!……学佛的人,贵在一个‘实’字:文章的夸大性并不是病,病的是文章变了主题的原质;正如写悲剧小说的作者一样,你把《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深刻的爱,如果一旦写成庸夫俗妇的淫行,那出入该多大呢!照佛说,这该背因果的呀!”
  这位胡居士挨这一餐严厉而温和的教训,多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里,有不少垃圾。他也算从此造了一个因,到二十年后,因半身残废,再想到民国八年的杭州那段故事,使动机再度显现,从此长斋礼佛!
  胡朴安走后,不两月,师又回玉泉,继续苦修,到十二月八日——释迦牟尼佛成道日。与程中和居士,共结佛七,在佛前依《楞严经》文,燃臂香十二烛,扬声高唱:“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一连串悲怆凄凉的诵念释迦牟尼佛的回声,激荡在香云袅绕的弘公佛堂内,由低沉,转入宏亮,由铿锵,转入苍茫。
  凡是一个入佛门欲了生死的汉子,起信后,必将要依他的修证理想,发大誓愿:上证佛道,下救含识;如法藏比丘(阿弥陀佛前困)的四十八愿,菩贤菩萨的十大愿王;愿愿无非是以千百劫的修证,与尽形寿的功业,回向到佛那一个终极;可是愿里不愿成佛的也有,便是地藏王菩萨,“众生不度尽,誓不成佛道,众生无尽,我愿无穷!……”
  弘一大师与日后的弘伞法师——招贤老人程中和,依西域大诗人天亲菩萨的《菩提心论》内容,发十大誓愿,惟一与人不同处,便是大师愿以自已的戒行,接引众生入佛门,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牺牲,一滴一点,奉行佛道,直到此身销烬!




                                                            空门(三)


    一九二0年,春寒料峭,弘公在玉泉寺冷石板地上伴着一小盆火,白天到深夜,把自己献身在浩瀚的佛典中,本来,他那一副骨瘦嶙嶙的身躯,与寒流对抗,总是撑持的成分多,凭着那一股精神上牺牲的血诚,便挨过了春天。虽然有时咳嗽几声,仗着不休止的拜佛,又恢复了血液在脉搏里激急的流动。
  同时,程中和居士,在这个死心塌地入佛道的法侣感动下,也削发出家了。因此,弘公有了道友,倒越发把人类脆弱的色身大看轻了。诵经时,他缓沉而铿锵,惟恐念错经文中的一句一字,念佛时,不躁不急,绵绵如平沙细流;写经时,则蝇头小字,一字一端详,惟恐有亵渎佛法的尊严;虽然,他切入佛道的工夫深了,可是,这种需要消耗生命力的生活,都要赔出他蕴藏得太少的血汗。
  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发觉到自己的精神正在加剧地消耗,有时,他却以为这正是精神旺盛之年,当他着手写一本经,不到精致、完美时,绝不放手。
  在这一年的春天,他研究的重心,依旧放在戒律上。他每逢想到“戒律”二字,便痛心地想到,有一种人学佛,越学越不像人。向“地狱道”勇敢进军,岂是佛陀的悲愿?
  佛陀真义,是创造一种“完美”,而并非制造粉饰后的“太平”,难道这真是末法时代,人人的心灵间,都装着一个丑恶的灵魂?
  佛菩萨!真是一念“四生六道”,为什么有些人一面争着要学圣贤,却又在圣贤道上扮演魔鬼的角色?
  每逢静下来,读起律学,便不能面对现实;面对现实,便只有痛哭流泪……
  春寒过去便是初夏来临。
  四月中,是弘公亡母的忌辰,天朦胧亮,便起身盥洗,然后拜佛,诵《无常经》为母亲回向;早课完了,点起油灯,研好浓墨,便趺坐在一张宽阔的木椅上,开始写《无常经》全文。经文也不过几百个字,但前后的偈子,倒不少。
  这本经最早译在“大唐三藏法师义净”手里,藏经里虽有,但极少流传,这是一本小型“经典”。佛典的律部,有讽诵《无常经》的记载。
  经文说:
  如是我闻,一时薄迦梵,在宝罗伐城逝多林给孤独园。尔时佛告诸苾[],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汝诸苾[],此“老病死”,于诸世间,实不可爱,实不光泽,实不可念,实不称意。若老病死,世间无者,如来应正等觉,不出于世,为诸众生说所证法及调伏事!是故应知,此老、病、死,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由此三事,如来应正等觉,出现于世,为诸众生,说所证法及调伏事。尔时,世尊重说偈曰:
  外事庄彩咸归坏,内身衰变亦同然;
  惟有胜法不灭亡,诸有智人应善察;
  此老病死皆共嫌,形仪丑恶极可厌;
  少年容貌暂时住,不久咸悉见枯赢;
  假使寿命满百年,终归不免无常逼;
  老死病苦常随逐,恒与众生作无利。
  尔时世尊,说是经已,诸宓[]众,天龙药叉,犍闼婆、阿苏罗、皆大欢喜!……
  这部经文,佛陀在世,本专为比丘死后讽诵,说“老、病、死”法,不可留恋。
  日后弘公在两千字的叙文上说,这部经流传世间,有三种利益。
  一、经中说老病死法,不可爱,不光泽,不可念,不称意。诵经人痛念无常,精进向道。
  二、此经正文仅三百字,偈颂八十句,讽诵便利。
  三、佛许比丘,惟诵此经,作吟咏声(佛律规定:比丘诵经,不应吟咏。惟赞大德,及讽诵《无常经》),妙法稀有,佛曲幽美,闻者喜乐。
  经文前面,有赞美“佛法僧”的偈文二十八句,然后是描写“老、病、死”苦的颂词四十句,弘公完全以工整的楷字,写到早斋梆响,这才住笔。
  放下笔,搓一搓冷僵了的双手,默坐良久。
  这一天,他不说话,没有笑容,只是凄凉地诵《无常经》,心里想到他的生母;如果不死,也只有五十九岁,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现在,他削发已经两年,世寿也四十出头了。
  亡母冥诞过去,他有一念主动,这便是在感觉上,杭州还是不能彻底地清净,彻底地思考,彻底深究律学。于是,在一个机缘中,富春江畔,新登县境的贝山,附近有一位楼居士,供奉山地一隅,可筑屋深居,因此,他便当下决定去新城贝山掩关,便约弘伞法师作护关使者,相伴入山。这无非是藉此避免旧日“名”上的骚扰,这时已是六月初,大江南北,罩在炎炎夏日下,但山中总是比较清凉些。
  在去富春江畔前夕,弘公虔写“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摘录蕅益大师名言一节,与三皈依,五学处;临走时,又写“珍重”二字,留给他的老友夏丐尊。
  在他撰写的《南无阿弥陀佛洪名题记》中,只是佛学上最平凡的几句,蔼益大师说:“念佛工夫,只贵真实信心。第一要信我是未成之佛,弥陀是已成之佛;其体无二。次信“裟婆世界”是苦,“西方安养”可归,炽然欣厌。三信现前,一举一动,皆可回向西方,若不回向,虽上品善,亦不往生。若知回向,虽误作恶行,速断相续心,起殷重忏悔,借忏悔之力,亦能往生。况持戒修福种种胜业,岂不足以庄严净土?……”
  这几句话,佛门之外的人,或许看不出什么道理来。在一般倾西方的知识分子眼里,这又是一套中国的“翁姑哲学”,一种“直觉的唯心论”,与“玄想的净土天堂”;并且出现了“回向”这两个令人迷惘的字,这两个字被引用为这段名言中的主要构架,使学佛未深的人,不可想象。
  “回向”为什么有这种强大的势力,能令一个作过恶的人“往生”?
  丐尊的心上,已领略念佛的滋味。他不仅在欣赏弘公的书法,也以藏有这位苦行僧墨迹而内心欢喜。学佛,他不希望是“感动”下的产物。成佛不成,在所不计。
  严格地说起来,这一节话,却是净土宗的全部“哲学”,回向倒有点像“思想箭头”,有点像“电子”连续地击中一个点,而成为电视上的影像——于是功果圆成。
  要认识“念佛哲学”,你不能仆在它前面看,你要拿着望远镜去思想,而不是看,这才有点意义。一个小孩子看星空只是点点滴滴萤火;但天文学者看银河世界,便成了宇宙的奥秘。……便有一种皈依宗教的情绪。
  这,弘一大师了解如自己掌纹。回向给人性以新生的机会,去恶从善,把善集中起来,重重地投注在一点,可能涌起波涛。因此,不管三岁童子,八十老躯,只要是学佛的人,他都会“回向”,但学者不懂,专家不屑懂,学逻辑的人可能了解,但不明白何以要非得这样做?
  弘一和弘伞两位汉师,到了贝山,起先只能住在别人家里,一面等待着筑屋,一面深研唐代律学大师道宣和尚的遗著;六月底,又写了一封信给丐尊,告诉他,关房已准备动工,快与世间绝缘潜修了。“丐尊!人世是盆炉火。瞬息便化为灰烬,此身蹉跎,来生也无望,快努力吧……”总而言之,他把夏丐尊当作一个兄弟,一位法侣。
  但事实上,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回;关房的兴建,总是迟迟不能动工,似乎变成“海市蜃楼”,让人想象而已。这件事虽小,但总有许多牵绊,使条件不能具足,地皮、工料……本来不成问题的,现在都成了问题。尤其地点选择,成了这桩工程的阻碍中心。因此,弘公写信给师友们,只好说是“障缘深重,不能遂愿”;暂时住在那里,一面放弃苦修生活,一面等待,等待。
  然而,二千多字的《佛说无常经》序,便在这里写成。在七月中,为弘伞法师亡母写了《梵网经菩萨心地品》。
  本来,他决定七月十三,在剃染两周年这天掩关,当他发现不可能时,干脆便息心写经。在剃染两周年,又虔书《大乘戒经》为宇宙生灵“回向”。这个月二十九是“地藏菩萨生日”,写《十善业道经》。
  八月,江南的秋风卷着黄叶,已落遍富春江畔,天气又慢慢地深凉了。由于季节的转变,这位大师的支气管,总是不断地出问题,病魔与他一生结了不解缘,大病小病总是不离身,入秋以来,枇杷膏便成了清晨惟一的镇咳剂。
  贝山之中,湿气重,早晚隐寒。为这种缘故,便在八月中秋过后,到衢州参访城北三十里的莲花古刹,并在那里挂单。
  弘公每到一个地方,便为“常住”(寺里)整理经卷,加以标注,好使读经的人,多个方便。他的色身里,似乎装着两个对立的灵魂,越是被病魔侵袭,越是以精神来作牺牲,在佛道上,他以众生的救度为已愿,随时准备为佛陀的教义殉身,这种令人担心不休息,便是他的弟子丰子恺说的:“是一种献身!”
  在莲花寺,除了日常铁定的研修,便是孜孜不断地写几十卷《阿含经》。写好后,再把它分册装辑起来。这一年秋尽冬残的岁月,窍半在写经中过去。最后,写完了《印光大师文钞》的叙言和题词。
  这一连串埋头写经的工作,直到年根岁底,因为经写得太多,每天午后便觉得眼前发黑,天地旋转;由于整天伏案写工笔字,使他的胸部更削,脸色更黄;弘公的苦行不是我们下一辈人所能想得到的,因为他是经常的过午不食,早餐一碗粥,中餐一碗菜。奶粉、维他命针进补,则又是几十年后才有的享受,他当然谈不上“营养”了。
  这使他的色身遭受到“四面楚歌”,不得不接受印光大师的劝告。
  印祖在信里说:
  弘一大师:
  昨接手书,并新旧颂本,无讹勿念。信中所说用心讨度的境况,光早已料及,故有止写一本经之说。但因你太过细,每有不须认真,
  而不肯不认真处,所以受到损伤。观汝色力,似宜息心专一念佛,其它教典与现时所传布之书,一概不看,免得分心,有损无益;……书此顺候禅安。
                                                        莲友印光九年七月二十六日

  对于“善食色身,以续慧命”,弘公实在没有理它,也正像印光大师所说,他的性情如此,他对佛道是无我的。因此使他对每一本经,每一章节,一个字的不周全、不妥当、不工整,也要劳瘁到必须圆满而后可。
  印祖是当时弘公的“偶像”,他们在佛法上是依从的,而且弘公从印光大师那里得到极温和而严厉的信札上的指引。印光大师这一封信,使他不得不放下笔,稍稍休息一下。等到快到农历的除夕,更掮荷一卷行囊,回到新登贝山。翻过了年,终于放弃“闭关”的念头,回到杭州来。
  这时已是一九二一年初春,弘公挂单在杭州闸门“凤生寺”。不对,他的性情使他坚持一项原则:便是对佛道献身还不够,他进一步,便是要“刺血写经”,为一切“生命”忏悔,用他血写经文的利益为众生回向。然而现在要做的,则是律学上的工夫,律学的权威不建立,一百年后,中国便没有真正的佛法。这里,必待有几个献身的人,以牺牲生命的决心,去实践律宗生活,宏扬律宗学术,才能使那些终日以佛法为工具的拖尸鬼,感到世间对他毕竟有一种威胁,那便是“弘一法师”,及其“卫道士”。
  其实他没有那份争强斗胜的闲情,而他所想象的那些“狮子蛀虫”,遍布在整个佛徒之间,出家人逃不了因果的责任。白衣居士,也逃不了因果的责任!
  只要你以“释迦牟尼”的圣域作为终身追求的目标,你必须服膺佛的真理,不要使他痛心,不要使他的经典成灰。
  弘公正在着手检阅“四分律”的当儿,他的学生丰仁,已从杭州师范毕业出来走入社会。这个年轻人,家里没有读书钱,又不甘屈伏,便借钱想到日本看人家的东西。无钱读万卷书,只有作流浪儿,“行万里路”,来聊解寂寞。
  二十刚出头的微胖的丰仁,是弘公“绘画”艺术的接替人,大师不仅把绘画“遗产”全部给了他,当年在日本精读批注的原文《莎士比亚全集》,也成了这个学生书架上的珍品。
  丰仁,同样如弘公对待印光大师一样,把弘公当作世间惟一的榜样:灰大裤儿,黑粗布鞋,清茶淡饭,平淡庄严,一毛一发,都学他这位做和尚的老师行径。
  因为他要马上离开祖国,听说老师已回杭州,便到凤生寺来向老师话别。
  这是正月底,残雪还没有消融。他在一天晚上到闸口来,向寺里和尚一问,最近弘一法师有没有来?
  寺里便有个出家人把他领到弘公挂单的“云水堂”,一间简陋的屋里,那里没有太多的陈设。弘公正在灯下写字。
  略形前倾的侧影,正照在粉壁上;堂上静悄悄无声。
  “法师!”丰仁踏进门,先叫一声,那声音是颤栗的,充满了情感的震动。
  弘公一转身。“啊呀,子恺!”说着便站起来了,“来吧,这儿坐。”
  “法师,我要到日本去了,前几天才探听到您在这里驻锡,所以……”
  “哦?”弘公慈切地望望他苦学的后生,“一到日本去,能看到许多国内看不到的东西。”
  “我去游历,去日本各地艺术馆、博物馆、画廊……去看一番。老师,您看我去得冒险不?”
  “青年人走路,有时比读书还要紧,在你这种情况,既不让你读书,那么看看别人能吸收不少新的东西。年轻人记住这番话,你必须让自己铸造成一种东西,不达目的,除死,不要终止。”
  “日本的画风很‘岛派’。”子恺说。
  “那里有许多中国人没有的西洋艺术,能更正这个缺点,日本人性情如此,女人好哭,男人心狠。结果,形成了一种悲剧的激进的文化,他们也许会亡国,但是很快会站起来。”
  一粒灯光如豆,师生分别半年多,弘公的面颊瘦削了许多,但是精神还旺盛,从微弱的灯光下,弘公的脸有一半埋在隐影下,只觉得他的话声,比以前更低沉更缓慢,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平静感,有一种遗忘世界的飘逸。
  子恺的日文,一半学自弘公,一半学自丐尊,所以去日本可以通行无阻。“去吧!”师说:“但是别忘了自己,去学习别人,不要忘了创造。”
  然后,师生同时沉默在一种肃默的气氛中,很久,子恺才懒懒地站起来,向老师一躬合掌到地,退出门外。
  “法师,我这便走了,明天——”
  “明天别再来了,埋下头去体会别人……”
  子恺怔怔地看着弘公,一瞬间,便蹑手蹑足顺着云水堂的墙壁,转过大殿,出了山门。
  现在,弘公从半年多参研律学工夫体念出一种为后人持律较好方法,便是把“戒律的条文”加以整理、注记、归纳;什么戒犯了该怎样,什么戒无心犯了又该如何,去把它的“戒相”确切地分条标定出来,列成表解,不必待后人去判断、猜想。那种含混不清的字,表不出“戒相”更易令人制造犯戒的机会。含混不清,观念不明,是中国人没有“思想”的病症。
  为这,他又得离开杭州,想找一个断绝外缘的地方,去著一本“戒相”的书。
  他既有了这个动机表示,便马上有玉泉寺吴建东居士,旧时学生林同庄,他们说温州山明水秀,气候温和,同时,温州方面又有吴壁华、周孟由两位居士礼请,便决心料理行装,在三月中旬,乘船到温州,挂单在城南庆福寺。
  这个俗称“城下寮”的古寺,以清规谨严,专修念佛法门得名。
  弘公一到庆福寺,便感觉到这里幽静过于西湖的灵隐,寺僧生活严谨过于玉泉;这里整天听不到一点尘俗的音响,进了深广的寺院,便觉得与尘世隔绝,住下来之后,便决心禁足,着手编着律学上光辉千古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为了写这本书,大师告诉同道说:
  “我弘一出家时短,修持浅薄,急于摒除外缘,悉心先办自已愿力要办的事,因此,请诸位慈悲护持我三章规约:
  一、如有旧雨新知来访,暂缓接见。
  二、如有来索书法序文,不能动笔。
  三、如有要事嘱咐,暂时不能承当。”
  弘公虽然是僧侣界中的新人,但是因为他在俗时,已有艺术上的高名。入了僧界,这点世间浮名已不胫而走,乃致使“追名逐利”的庸夫俗子间起了骚动。因此,他每到一地,不管是真正爱好此道的人,还是附庸风雅之辈,有志一同,趋之若骛。向他求到一幅字,便自诩是弘一大师知己,藉此自我陶醉。这些无非是世间的浮名碰上了利鬼。所以为防患凡俗间的困扰,先把这个洞口堵上,便于专心著作。
  弘公在这里禁足一个多月,草底已完成一半。四月间,又由意外因缘,老友杨白民,请师到上海洋场过几天,因此,放下笔来,乘船浮海到上海,逗留在十年前做过文学教席的城东女校。
  师来上海,正是四月初夏,带的衣物不多,他打算缘了便走。
  刚巧,十年前在城东女校受过大师熏陶的女弟子朱贤英,听说出家做和尚的老师到上海来,便在一天下午来到女校见老师。
  “老师!您身体可好呵?”贤英居士来了,见到弘公便伏地叩拜。
  “一拜便好!”弘公站起来。庄严虔诚地合掌回礼。
  “老师,您入佛这些年来,学佛应该以何入手为好?”
  师生多年不见,相形之下,一个已经进入中年,一个成了方外沙门。
  “你学佛了,是吗?”师说。
  “老师学佛,感动的不是我一个人。”她说,“不过,我也只是初入门而已,佛典深奥,难在它是一种哲理,徒然望洋兴叹。”
  师沉吟片刻,点点头。
  “学佛,如果你对它已具信心,高深的道理,你可以渐修,可是人生一去不复回,现在先把握住,便以专心‘持名念佛’作为一条稳妥的路。你知道嘛,上海洋场,多的是拿念珠的老太太,照她们那样,下决心,念下去,便可证‘念佛三昧’!”
  这时,朱贤英这位初入佛门的居士,怀疑地看着老师。
  “老师不是以苦行、持戒为宗嘛,难道也念佛?一个知识分子学佛,不学唯识,也该参禅的?”她说。
  “我是专心持名念佛的,我念南无阿弥陀佛!”弘公已窥探出这个女弟子的心意。
  “噢?”她恍然说:“老师也持名念佛!”
  “我崇拜印光大师。他是当代持名念佛的倡导者。他开创了‘持名念佛’这条最简捷的觉路,相信他,永远是真理。”
  “什么是持名念佛?”
  “不干别的。比如说:不参禅,不打坐,不观想,仅用口念、耳听、心唯,念的方法,随你选择,直念到一片佛声,在你心识上胜过纷乱的妄念,念到一片佛声掌握了你心灵世界,朗朗清清。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二十四小时,随着你呼吸出入流转……”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7 13:42     标题: 续 8




      “这如何能?”朱居士说。


  “起先,当然不可能,做任何工夫,都是这样,日子久了不断工夫,不懈怠,不出花样,最后便是一心不乱的境地。时间久了,从一心不乱,再渐断无明,于是念佛三昧现前,五蕴皆空被亲证,那时候……”
  “我知道了,法师。那最后的境界,便是‘菩提’。”
  “不错。”弘公最后下了个结论。
  之后,大家沉默下来。
  这天下午,在片刻沉默与断续问道中过去。
  当朱贤英女士走后,第二天,弘公便返回温州关中。四月,是大师亡母的忌辰,仍旧写经三部,作为荐亡的功德。过了四月上旬的亡母忌日,重新开始每天以三小时的时间用在《戒相表记》的编写,直到六月底,完成了中国一千多年来“戒相”的初步整理工作。第二步,便是鉴定、修补、删削、缮写的工夫,他将以最大的宁静、忍耐、与精细的工力去完成,完成一种著作,并非用以自豪,当黑字印在白纸上,便无法更改。它对历史背负着沉重责任,比当时著作人的呕心沥血更为神圣。因此,弘一大师对自己手中产生的每一个字,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千磨百炼。正因为如此,他终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他可以放弃生平爱好的角刀和画笔。而为宣流佛法所写的经文佛语,则是他全部的心血精萃。
  六月以后,他的学佛生活又纳入写经、静坐,与念佛轨道。当这一年冬天,他写出《增、杂两阿含经》和《佛本行经》。
  他想,只要一息尚存,便决心献出寿命、精力,要写完佛说的全部经文。这没有别的意念,只基于自度度人的学佛虔诚。

  当十二月底,丐尊有信来,他写道:

  音公法师:
  我自发心素食以来,在心理上,还觉得信佛只是信了一半,信得不够虔诚。每次看到你那种赤诚、牺牲的宗教家风,献身于佛道的不休息精神,再回想你往日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青年时代的生活,前后对照,如挥鞭断流,便使人汗颜无已。因此,我现在开始实践佛家的修持生活,每天早晚持“阿弥陀佛”圣号,愿师在光中加被。我今天在佛道上刚刚起步哩。
  仍要枇杷膏否?如用宣纸,以及其它杂物文墨,请示下,以便供养。
  敬颂
    道安
                                                         丐尊民国十年除夕寄

  弘公接到丐尊来信,乍看之下,真是欢喜不已。当晚,便恭写“蕅益大师名言”一幅,连信一同寄给上虞的丐尊,勉励他早证菩提。



                                                                 潜沉

    弘公回到温州的城下寮——福庆寺来,一晃便是半年消逝;生命无常,与律学上的工夫,需要他对自己再刻苦,再历练!一个人的色身算得什么呢?如果人类有灵魂,即使为佛法殉身,再过二十年,又能出家为僧了。因此,他对持律的刻苦生活,过午不食的岁月,粗茶淡饭的素食;所抱的观念,只是为“生命而生活”,却没有为“生活而生活”的意念。
  他认为色身是不足惜的,只要精神上能有所堆积。当一九二三年的新年,他没有想到什么是俗人世界的禁忌话语,便写了一幅“辞并词”,赠给他上海的旧友杨白民,这首偈子,有海阔天空的大禅家作风,是庆福寺的首座法常和尚圆寂前的留言:
  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埏埏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这真是大解脱的手笔,难怪禅家和尚,有伫足泊化的公案。弘公看中了这阕词,便写下来,作为新年的警语。
  由于庆福寺的宁静与佛典的浩博,使得弘公深深地觉得,这里不仅是潜修佛道的好去处,也是埋头写经、著述的世外幽境。因此,他继续着禁足闭关生活,如果可能,他便断绝一切外缘,沉潜在关中;写经、念佛、著作……
  到庆福寺驻锡以来,使他感念不忘的,便是这里的住持寂山老和尚——把他的戒律生活,点点滴滴看在眼里,觉得这位喝过洋水,在艺术上曾缔造过黄金时代的百万富豪公子爷,一旦削发出家,便选择律宗为他尽形寿的归命处,生活上则如时钟一般地准确,平时在佛道上,又是那么不惜形销神毁地苦修。如果——这个人不是佛菩萨乘愿再来,以一个平泛的人,照他那样为道忘躯,这个世界上,恐怕绝无仅有——因此,老和尚对待这位挂单的云水僧,关照寺里的上上下下,都要恭敬虔诚。
  同时,因为弘公“过午不食”,寂老便关照把全寺的午餐,提到上午十点钟,如此,对于弘师来说,更为方便。
  弘公感觉寂山老和尚对自己如此关怀,慈爱;又在律学上寻到一条根据,便是云水僧在一个寺院安住下来,依律要拜寺里的负责人为“依止阿阇黎”(即依止师父),他是一个学律的和尚,应该怎样做,他心里便有安排。
  于是,选择一个稍为温暖的上午,特别到寂山老和尚的方丈室里,闲谈整理寺里经卷标笺的事。当这两个敬爱情挚的方外人谈得正高兴的当儿,弘公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新年用的红纸来,捧给寂山老人。
  “啊,师父——”弘公自驻锡到这里,便把寂老称作师父的。而寂老则听到“师父”二字,便陡然起立,避身一旁!
  “呀!弘师,你不能这样呀!这样会折罪我的!……”寂老在说话间,便感觉弘僧这番闲谈,与往常不同;注意这张红色的纸,带着怀疑的情绪,接过一看。
  原来,这竟是一张登报的启事,这是弘公礼拜寂山老人为依止师父的启请全文,
  “啊呀!”寂山老人大吃一惊。愕然半晌;“我有什么德望作仁者的师父呢?请千千万万不要这样吧。弘师!你能在这里驻锡,已使常住感觉福缘不浅哩……”
  “师父!您,您这太谦虚哩,弟子以温州为第二故乡,庆福寺为第二常住,如果我仍狂妄自欺,何以能安心办道?请老人不要推辞!”
  “那是无论如何不敢当的,请安心潜修佛道,只要庆福寺能做的事,都要为仁者奉出一切,但,以老衲为师,则是万万不敢!”
  “这这这,弟子已经决定,如果蒙老人不弃,便在明天行拜师礼……”
  这时寂山老人一方面感觉惭愧,同时也兴奋;他觉得弘公无异是人间大菩萨,因此,对弘公的要求,不敢答允;对弘公则更加敬爱。
  弘公把这番意思转达给老人之后,便告辞回到关房。他假定寂山老人,依旧谦辞未允,便写一封信给这里的护法——“净密双修”的吴壁华、周孟由两位居士,托这两位向老人再度表达自己的虔诚。这才得到寂老的默许。于是第二天——正月十二日上午九点钟,自己带着毡子、衣具,披上袈裟,便径自到方丈室,把毡子铺在座位上,请寂山老人就座。
  寂老说:“既然仁者谦逊地要老衲遵命,那又何必看重形式呢?”
  弘公说:“不如此,不足以表佛门尊严,请师慈悲接受。”
  寂老坚不就座受拜,弘公便向空座顶礼三拜,寂老则在座旁合掌答礼,从此,弘公便尊老人为师了。
  当礼师后不多天,弘公接到天津俗家长兄文熙的信,提到俞氏夫人在正月上旬病故,要弘公回津一次。弘公想到俞氏夫人为他已牺牲一切。在十九世纪以前的中国女性,已忍尽了一切不人道的折磨。从汉代民歌“有所思”这篇歌词里,可想到中国女人在古代,几乎除了义务,就没有权利,到今天依然如此。这首歌词,是汉代民间的俗调:
  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
  鸡鸣犬吠,
  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瑟瑟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歌词道尽了弃妇的幽怨,要写为白话,便是——
  我有相思,
  遥寄天涯。
  啊,那弃我而去的人呀!
  当新婚之夜,
  我有一支心爱的玉簪。
  现在听说他的心变了,
  恨起来我把它踏碎焚烧,
  烧成灰吧,让大风吹去!
  从今以后,
  不再相思,
  我这颗心已经破碎了!
  当天色还未曙晓,
  鸡鸣犬吠,惊破了哥嫂的清梦,
  哦,苦命的人啊,我又该喂猪了!
  秋晨的晓风清寒,
  天色已将破晓……”
  弘公的心念,刹那间掠过这些凄凉的故事,俞氏虽不似这位“有所思”中的妇人,既贫穷又受生活煎熬,但她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他出家前,已抛弃她十多年了。她呢,却把生之苦埋在心里,结果,换来的,却是一场毫无意义而短暂的青春梦。当不该死的年龄,撒手人寰。
  为了过去的“积业”,弘公想到这里,便觉得应该回去,为她超度超度,为她种一点佛缘。
  但是,这个年头,正是北方军阀混战的关头,从清代嘉庆以后,中国人便一直互相鱼肉到现在,为了北方的“直奉之战”,他只有望白云叹息!
  在关中,他上寂山老人一封信。说明他现在的情况——
  恩师慈座:
  前时命弟子写的字帖,已写好奉上。请检收。前数日,得天津俗家长兄来信说:弟子在家的妻室,
  已于本月初三病故,嘱弟子回津一次。但目前北方变乱不宁。弟子拟想缓持数月,再定行期。
  再者,吴壁华居士不久便由北京返温,弟子拟请吴居士授神咒一种,或往生咒……便中请师与吴居士道及。弟子目前虽在禁语,但为传授佛法,乃方便与吴居士晤谈一次,俾面授咒文。
  顺叩
  慈安
                                                       弟子演音顶礼正月二十七日

  这封信由送饭的人,转送给寂山老人。但弘公并没有照信中的计划,到北方去。因为中国的北方,一直乱到他圆寂之后,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北方,是一个非常残酷的铁蹄市场。
  弘公想就吴壁华居士学密咒,也不过企图仗神咒力,加被死者的亡魂,可是亡魂能否仗念佛念咒不堕地狱,这也是心灵上的问题。印光大师对这种“观想式”的超荐,并不表示乐观,一个活人念佛、潜修,还不能决定掌握自己最后的命运,何况一个与佛无缘的死者?
  要学佛,还是趁年轻的时候!
  正月过去,吴壁华居士回来了,弘公便从这位学过密的护法授往生咒,而后,为俞氏夫人设灵,在关中虔诚庄严地念几天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
  想不到,他的女弟子朱贤英,学佛不久,也在旧年岁尾于上海寓所病故。一个发心学佛的人,刚开始念佛,无常已到。
  朱贤英的旧日同学,在二月初,为纪念她,便收集她生前的书画,影印成册,请弘公作序。
  在这年春天,除了关中写经、念佛、整理《戒相表记》,又为知交夏丐尊刻五方印,全是“阳文”,这五块印,镌的是“大慈、弘裔、胜月、大心凡夫、僧胤”全是弘公的法号。
  同时,师又题了一幅跋文给丐尊。跋上这样说:
  十数年来,久疏雕虫小技,而今老了,弃俗为僧,何能再作闲情逸事?但以浮生不实,生平别字、亚号颇多,特刻印五方,作为记忆。后来人如见这一堆残砾片石,又将笑我积习未除!此时岁在春末,
  我与丐尊神魂交久,从未表露我的金石作品,今用赠奉供于书房清玩。
                                                           ——弘裔·沙门僧胤并记

  弘公虽然在关中,与丐尊则一直保持衣食保暖上的信件往返,丐尊则有时到温州来作客一日半天,再乘船归去。
  夏初,师在关中又把蕅益大师的警语,选辑一小册,题为《寒笳集》,作为学佛人的甘泉。
  也许是这一年夏天热得出奇,或者是七月底的海上台风骤雨带来气候的反常,弘公在关中,静多动少,他对学佛各方面的工夫又太认真,当七月过去,忽然有一天午后,觉得小腹痉挛地痛了起来。不到两小时,便连泻了两三次,师以为不过是偶然的肠胃不适,没有在意,依然是拜佛写经。可是到第二天清早,已转成恶性赤痢,无休息地泻了!从头到尾,不到二十四小时,已被痢疾折磨得倒在床上。可是他没有告诉谁,拖了三天。
  这时,他的病,被侍者传到寂山老人耳朵里,老人便跑到藏经堂的关房来看看,这一看,把老人吓呆了。
  原来弘公的脸,已瘦得脱形,一张姜黄 se的皮,枯涩地贴在骨头上,两只眼深深地陷下去,那副瘦长的身材,蜷卧在灰色的僧袍里,显得嶙峋可怕。
  “你病了,弘师?”寂山老人苦恼地站在窗前。
  “是的,师父?”
  “几天哩?”
  “大约是三天,也许不到。”
  “现在找个医生来看看,吃一副药!”寂山老人说。
  “我念佛哩!”师呻吟着说:“我的病,看来很凶,随他去吧!……”
  “那怎么行呢?”
  “小病求医,大病求死。请求师父,到弟子将要临终时,把房门窗户都锁上,请几位法师帮弟子助念佛号,断气六个钟点以后,再,再……把尸身——用被褥缠着,送到江里,与水中动物结缘,也就是了……”
  寂山老人一听,弘公要一心求生莲池世界,心上一阵痛楚,忍不住老眼里进出泪水。伸手执着弘公瘦削的腕骨,觉得手里握着的像一节冰冷的石杵!
  这时,老人忍不住想到“孔子探冉伯牛病”的故事。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大概冉伯牛也生了像痢疾、霍乱一样的恶疾吧!
  可是一个冉伯牛,恐怕还抵不上一个弘一法师啊!
  寂山老人回来,便打发人为弘公看病。
  不过,说也奇怪,当医生还没有理出病的头绪,弘公却强撑着念佛,强撑着在床上拜佛,到一个星期左右,痢疾又霍然而愈了。
  病好之后,在关中开始为念佛工夫,与印光大师通信求教。——原来,他在关中写的经文,有少部分竟以刺血落笔。他为了佛法,既是肝脑涂地,也是一笑置之的。八指头陀的另外两个指头,不也是为佛道而燃秃的吗?
  ——到中秋节前夕,身体已复原,又写些小东西给老友丐尊,鼓舞他精进念佛。
  这一年残冬,又为庆福寺已故的厨司陈阿林,写了一篇传,作为这个老实人的生平纪念。现在用白话写下来:
  “陈阿林,法名修量,是瑞安县下林乡人。幼年时烧窑过活;后来,在城下寮厨房做斋菜,民国十年三月,我来温州时才认识这个平凡的人。
  “这个人苍黄的一副面孔,瘦削的额骨,下巴无肉,是一副贫穷
  而短命的模样。可是,每逢我们进斋时,他便合掌敬礼。等吃饭后撤碗筷时,他总是呆呆地看着我很久,像一个痴呆的小孩。
  “他见我吃得稍少一点,便现出一脸愁容,必定问我:‘呀,法师!怎么吃得这么少啊?您的身体不舒服吗?……’这么追根到底地问。
  “谁知,这个人哪,原是有哮喘病的,逢到春天便大肆爆发、咳嗽起来。但是,他依然一样勤苦地工作。
  “每天晚餐后,他弄清厨房的事,便随着大家念《阿弥陀经》,持佛名号,声调凄凄切切,比任何人都来得虔诚。
  “当今年正月,他忽然辞职了。过了两天,他来寺把衣物捡在一起,恋恋不舍地看看这,问问那;刚巧,这里又碰着佛事,要人帮忙,他又留下来了。
  “一连许多天,他都没有句话,到十六中午,他捧着盛面的托盘,到我关房来,身穿做的棉袄,瓜皮帽子,新黑鞋,居然一副清秀相。我们相互地看看,都高兴地笑了。他说‘法师,我不再走了!’
  “想不到,后来我听人说:阿林在那天晚上,他还是回家了,老病复发,到二月初七的早晨,告诉他的家人,烧一盆沐浴用水,自己起来洗了个浴,便回到床上念佛,苍苍凉凉地在念佛声中去世。
  “陈阿林死时,不过三十一岁啊!”
  这时,在杭州的夏丐尊,已在一年前,离开第一师范,到上虞白马湖畔春晖中学教书了。这时的春晖,拥有当时许多最著名的教师。丰子恺也在这里驻过脚。
  为了看看丐尊,与到上海之便,作一个弧形的浙东散脚,一九二三年的春天,天气已渐温暖,大师在此时便辞别了庆福寺,掮着一捆行李,行脚到上虞,在丐尊处挂单一天,然后到绍兴,挂单在城南野外一个小庵里。当他坐船到绍兴时,第五师范的教师——昔日的学生李鸿梁他们,便到码头上接他,这些老学生们,所接下船的和尚老师,带着一张破草席包的小行李捆,另外一只网篮,装着木制的面盆、草鞋一些杂物……当时随这群学生去接他的,还有日后入佛的蔡丐因居士。
  当时蔡冠洛(丐因)看到这方外的艺术家,原来是这副两袖清风的模样,不禁纳纳称奇,因为他曾见过弘公出家前作的乐曲,看过他东京时代的豪华照片,同时,在他的同事中间,听到过这位和尚青年时代罗昙蒂克的故事。
  他既然到绍兴,又决定挂单在野外的小庵里,于是择定星期天,大家一同去看他。
  李鸿梁、孙选青、蔡冠洛,一行人到了城南“草子田头”的一座小庵里,因为这所庵,本身便很小,一进庵门,便知道有人来了。弘公便把他们请到寮房里坐下来,带着一副默默的笑容,静静地坐着。
  这时,有许多问题,在年轻人的心里很想冲出来,请做和尚的老师答复,可是当他们看到大师那种平静、慈祥、虔诚的笑容,忽然觉得一切都解决了,一切都明白了;大师的无言、默默、宁静,正是人生最上乘的禅思,这也便是佛法的终极;如果一落语言,反而损害了那瞬间的“密意”。
  当时发生这种感觉最深刻的,便是与佛有缘的蔡丐因。
  他们回去之后,蔡丐因第二次又来了,因为他对佛家的唯识学有了强烈的兴趣。他曾在杭州听过一位法师讲经,当时发生了一个问题,便问那位法师:
  “法师,我请问你:世尊在因地,为了伤害一只鹰,竟至受尽苦
  报,但为什么又说,念阿弥陀佛的名号,就会带业往生呢?这里问题是——理可通,事却有碍,请您开示。”
  于是那位法师对他说了很多很多念佛的功德,说了很多很多佛经的理论,他心中的疑问却依然梗着。事实上,是“定业不可转!”只要作恶,便逃不了恶报,说千说万,如果带业能往生,岂不是便宜了大奸大恶。
  这第二天,隔了一星期,蔡冠洛先生又到草子田头小庵见了弘一大师,一见面,大师依然无语,只是作个请坐的手势。
  “法师!”他又照本宣科说:“世尊在因地时,为了伤害一只鹰,竟至受尽苦报……请法师开示!”
  他把话说完,希望弘公能有一番更动人、更通理、更令人满意的答复。
  “……”他心里捉摸着,弘公应该如何展开这件公案的序曲。
  可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即连这样的公案,弘公竟没有说一句“为什么”、“怎样”的结论。
  弘公听后,只是微微一笑。
  这位初习佛学的居士,静静地在弘公慈光氤氲的默默里,坐了半个钟点。然后,若有所悟,又若有所失地回到学校。他觉得这疑问,已不是问题的解决与否,而是他再领会一次人生最奥秘的尝试了。
  他忽而想到“灵山会上拈花微笑”的故事。
  当弘公离开绍兴去杭州之前,留下一幅“南无阿弥陀佛”的横额给他,这幅篆书的佛号背后,全是蝇头小楷,写的是蕅益灵峰大师的法语:
  佛为初入门的人,首先深谈理论,企图以理融事,而不滞于事。但为深位菩萨,必广说事相,企求以事摄事,而不滞于理。不滞于事相,则一事通达一切理,事理无碍;不滞于理,则一事通达一切事,事事无碍。
  “啊!”冠洛看罢大字,再看小字,这才明白那天公案,在这里找到了根据。
  弘公到杭州,是飞鸿一瞬,把自己带在身边的庆福寺碗筷,请便人带回还给庆福寺,然后,再转返上海,驻锡“居士林”。与无锡尤惜隐居士合选《印造经像之功德》。当时在这里,遇到五年前南京高等师范校长江谦,谈到佛学。弘公说:“居士如息心学佛,《灵峰宗论》不可不读,读了以后,便有所悟。”
  师离开上海,又到杭州,挂单灵隐寺,这时,又是初夏。便决定在这里参加一次“结夏安居”,息心放下一切,誓证念佛三昧。结夏圆满,到九月深秋,云游旧地衢州莲花寺,遍参那里的大小佛家禅院,随缘所到,不是为可寺里整理经文,便写经、写字与常住结缘,他是永不休息的长流水,精神与大地同在。
  当这一年除夕前数日,行脚的因缘结束,重新又回到温州城下寮关中。
  对于“念佛”,前人中,他崇拜灵峰蕅益大师;但活着的菩萨,则以印光大师为惟一的偶像,逢到念佛上的问题,便请示普陀山的印祖。
  因为他虽然发誓专心念佛,但依然忘我地写经、写字与众生结缘。同时他另一个心愿,便是以血代水墨,遍写释迦牟尼的“圣言量”,留给未来人。
  印相在弘公屡次请益后,复信说:
  座下勇猛精进,为人所不能;
  又将刺血写经,可谓重法轻身,必遂大愿。然而,光愿座下先专志修念佛三昧,待有所得,然后行此法事,倘最初便有此行,或恐血亏神弱,难为进益。
  入道多门,惟人志趣,了无一定之法,其一定者:曰诚、曰恭敬:此二事虽尽未来际,诸佛出世,皆不能易也……(以下刺血写经之利弊及方法略)
  又:写经不同于写字屏,仅取神笔,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以书札体格,断不可用……
  对于大师刺血写经的动机,印祖不表苟同,他知道弘公的身体,抵不上他的精神,同时写经必须付出更高的血汗代价。
  但在另一封信中,对弘公在庆福寺决心克期闭关誓证念佛三昧有所指点——
  接手书,知发大菩提心,誓证念佛三昧,克期掩关,以期还此大愿。问之,不胜欢喜。所谓“最后训言”,光何敢当?……
  光谓座下此心,实属不可思议:然于关中用功,不二为主(弘公当时在关中除念佛外,依然写经),心果得一,自有不可思议感通,
  于未一之前,切不可以妄躁心,先求感通。一心之后,定有感通;感通则心更精一。
  所谓明镜当会,遇影斯映,纷纷自彼,与我何涉?心未一而切求感通,即此求感通之心,便是修道第一大障,况以躁妄格外的希望,或能更起魔事,破坏净心,敢为座下陈之。
  大师修道的急进心情,牺牲一切不惜生命的猛进,这一段光景,为印光祖师稍稍浇熄些烈焰。这似乎是一切追求真理者,必经之路!



                                                              圣  品

   当一九二三(癸亥)年的残冬,正是净宗印光大师与弘公函件往返最紧密的阶段,这两位人间龙象,一个居于师挚的地位,一个站在受业的份上。因为弘公正潜沉在关中写经念佛。“持名念佛”。该是净土宗印光大师的“宗外别传”。这位北方老人坚决而强项地提出了“持名念佛”“单刀直入”的方法,直证“念佛三昧”。
  在念佛功深的印祖来说,正是闭关期中的弘公接引者。何况,在民国十二、三年,正是印祖在国内法缘始盛初期。关中的弘公,逢到读经、念佛、深修上的疑难,便通函请示印祖。事实,他对印祖已当作自己的师父,只是心照而不宣。可是到这年岁底,他深受印祖的熏陶,已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并且,他自削发以来,便陆陆续续,与印祖发生了文字因缘。
  因此,他决心恳请印祖把自己纳入弟子行列。如果此缘不遂,他决心焚指燃臂,以表示自己的赤诚。
  就这样,他在这年“阿弥陀佛”的圣诞日,极早便自关中起身,以冷水洗盥以后,便在佛前上香,虔念一百声“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然后长跽、合掌,低声虔念:“我弟子弘一,今晨发愿,礼请当代印光大师为师,列弟子门墙,祈佛慈悲照我,满我微末的意愿。弟子当下以香燃臂,表白血诚,请佛悲悯!请大师慈光照覆!……”
  祈念完毕,便开始以事先准备好的“香炭”三粒,放在左手臂的内侧,以香火点燃,让透红的火,在瘦削的臂上燃烧。这时,他心中只有一念,便是喃喃的“阿弥陀佛”声缭绕在关里。
  臂香燃毕,之后,回房伏案,虔写“请列弟子门墙”函一封,寄给潜居普陀山的印光祖师。他这么写着:
  印公师父慈鉴:
  弟子自蒙受圣德熏陶,益感师恩无涯,久思请列弟子门墙,师均以缘未备而谦却,因此,弟子益形感觉福薄慧陋。师如慈悯弟子,谨以粪土之墙,朽木之器,跽待摄受。弟子于今晨已在佛前请求加被,想佛陀必当垂悯。谨候慈旨。
                                                                  弟子弘一顶礼

  这封信去了之后,所得到的回音,竟是印光大师的再度谦谢。这位严厉刚直的大师说,他还没有福德做弘一法师的师父。首先,弘一座下便是乘愿再来的菩萨,做菩萨的师父,岂能草率承当?弘公看过那封信,心头不免冷了半截。然而,他确信印祖是灵峰蕅益大师以来的第一人。以他的品格而论,绝不会这样草率地挂上一个师父的名。同时,就这件事的意义,对弘公本身,则是一番考验,一种琢磨。这与他专注戒律的生活,是一个极美好的榜样。因为,这上一年,他同样碰了一次壁。
  ——弥陀圣诞之后,一晃到了年底,他第三度泣血哀恳,并且几乎动了“刺血上书”的念头,决心在这次信上,取得印光大师的一句话!这封信意思是与前几封信大同小异。但是,他的话,把心也呕出来了,任谁来看,也知道弘公恳请列入印光大师门墙的心情,是一桩庄严的事——最后终于获得印祖的“印可”!
  得到印光大师默认为弟子之后,弘公在信中对一位居士说:“印光大师的圣德,不是平常人可以测度的。大师中正似莲池,善巧如云谷,专宏净士,密护诸宗……折摄皆具慈悲,语默无非教化,二百年来,第一人也!……”
  他高兴极了。
  也正由于印光大师的摄受,他的这一愿已满,因此念佛更加精进。不过,即使如此,每天仍有两个小时,为《比丘戒相表记》的编著而抄写。
  在这个时候,庆福寺的住持寂山老人,因为弘公在关中潜修性德,有许多地方需要护持,便派一位年轻的侍者,专职侍候。
  这位年轻的侍者,原是一个在家居士,在侍候弘公的岁月里,受到弘师一言一行的感染,不觉得感动得五体投地,便暗里告诉弘公,要削发出家,弘公便将侍者的意思,转禀寂山老人。
  老人说:“这位居士年轻,性情不定,将来是好是坏,还不能预料,如其向坏的方面发展,这罪过岂不太大,我看还是过些日子再看吧!……”
  这番话传入弘公耳里,心里非常为这位小侍者难过,因为,人人都有一种秉赋,先天的倾向,正与先天的智慧一样,只要观察一番,便知道这个人,将来究竟能铸成什么材料。而弘公对这位侍候他的年轻人,是深知的。从年轻人“护关”不久,便开始模仿他的生活,在偶尔的空闲,也临摹他的字!这正是一块可琢的璞玉。可是,这并不为寂山老人所知。
  这是一九二四年(民国十三年)春天的事。
  弘公对这件事,未能达到年轻人的愿望,心中耿耿不安,便叫那位年轻人请庆福寺护法周孟由、吴壁华两位到关房。自己破例出关,与他们道个明白,便一同去方丈室,见寂山老人。
  进了方丈室,大家把侍者立志出家的事,请求寂山老人再次慈悲。当老人还没有表示什么意思,弘公便伏身长跪,向老人说:
  “恩师,请你老人家无论如何慈悲,让小居士出家吧!出家后,如有破戒违犯守规的事,一方面由弟子负责,而周吴二居士也可保证。对这位年轻人,我知道得不多,出家后,我相信他至少不是一个庸俗的和尚!如果师父不能授受印可,弟子又有何颜面回关呢?……”
  这番话恳切地说来,是如此地严重。寂山老人一看弘公如此认真,不由得莞然买了。
  “好,请起来吧,弘师!我也不过如此担心而已,年轻人不可靠的总是占多数呀!”
  因此,寂老想到弘公的一言一行,全是照经文写的圣言量做的,他与平常人不同的地方,便是欠缺平常人的“善揣人意”。他对这种“人情世故”是丝毫不留意。正如他自己说——实在是一个“书呆子”。
  那位侍者出家的问题,既然解决,年轻人欢喜固不必说,而弘公自然是了却一桩心事。
  结果是——年轻人,请求弘公为他剃度。他是受他感召而出家的。可是,这却没有得到弘公的同意,这,破坏了他持律修身的诺言——终身不为出家比丘剃度。
  “我介绍一位有德行的法师为你剃度!”弘公说。
  “啊?”侍者说,“还是请恩师别开一面,收留弟子!”
  “不!不!”弘公说得很坚决,“我介绍这位法师,也等于我为你剃度一样。你知道不,我的师兄——弘伞,他在杭州!你削了发再来护我的关,直到我完成《戒相表记》。”
  “?……”侍者怔怔地看着庄严的弘一大师。
  “没有错,就这么做!”
  “是的,法师。”
  “你的法名,现在便叫‘因弘’!”
  “谢谢法师!”侍者伏地顶礼。
  当这位年轻人剃度之后,法名是“因弘”,法号便是“白伞”,名号中各有“弘一”“弘伞”中的一字,当弘公着成《戒相表记》之后,因弘法师便以临摹弘公的书体,为“表记”写题。
  弘公闭关在庆福寺,为了钻研佛道,他拒绝了温州专员林鹃翔及其后任张宗祥的多次拜访,这些服官的人,对于弘一大师李叔同,都是慕名而来。
  但是寂山老人,深恐得罪了地方首长,亲自到关房与弘公商谈接见,忽见弘公面目绯红,如燃夕晖,刹那间,又见弘公转而合掌急念“阿弥陀佛”圣号,两眼迸泪,颤栗地说:“师父!弟子弃俗出家,为了生死大事,妻子已弃而不顾,何况世俗的应酬?请告诉他们,弟子抱病,不能见客……”寂山老人终于感动地离开关房。
  事实上,弘公每逢家人来信,总是在封背批着“本人他去,原信退回”八个字。他不拆信,不看信,不作任何想象,一颗心,破釜沉舟,念佛、持戒、了生死!
  进一步,为了参证念佛上的工夫,当六月间,取得印光大师的认可,便出关桴海,直航南海普陀山,上“法雨寺”,参见印光大师。
  这两位大师相形之下,印祖是巍巍如远山,弘公则高标如白杨。
  弘公见师后,顶礼三拜,印祖则默立昂然领受!然后便在寺中设一个云水床位,每天早上四点起,到印祖房中亲侍左右,体察一代祖师的生活。
  印祖虽专弘净土,并不标榜宏律,但是他是“过午不食”,每天早、午两饭,每餐一大碗,早晨没有菜,中午“罗汉菜”!从早到晚,念佛不辍!那是一种世间最简陋的生活,印祖整天没有笑容,床头板上写一个“死”字,好像“死”在等着他。但似乎也为这而准备一切。印祖为自己料理生活上的一切,绝不要他人插手。
  弘公亲侍这种生活整整七天,啊!他这才领悟到,一代师表,在平稳独行的岁月中,不放过一秒时间,不浪费一寸空间,印祖的床在佛堂下面,一张旧凳子,一张旧桌子。低床、旧被,与世间正常的生活,无疑地落后若干世纪。
  ——这便是真正的戒行,庄严的戒相;因为他的心中已没有物质观念,所以他的生活境界已成空灵明净。
  印光大师实际没有精研戒律,但是,他是一个苦行僧;一代高僧绝对是严守戒律的。从释迦文佛以来,没有一位放浪形骸的菩萨应世!
  弘公参礼印光大师归去之后,回到温州城下寮关中。到八月间,苦心创作四年的《比丘戒相表记》,终于在侍者因弘最后的襄助下,原稿精缮完毕!
  这一部全本一百四十大页的原稿,如何地伟大、庄严?只有让学律的人去领会,让弃俗出家的比丘僧,去揣摩弘一大师的精诚、细密!而他那种利他的心胸,又是何等的无涯?
  《表记》:一是根据《南山行事钞》疏解为“表”,二是采用“灵芝”“见月”大师的注解,三是弘一大师自己的“案语”,四是恭敬虔诚一分不苟的楷书,五是从头到尾“持、开”分明。
  这部独步千古的佛学创作,已被收入中国的大藏经,当它被当时上海的穆藕初居士发现,供养了全部影印资金,由上海中华书局缩印一千部,分赠国内大丛林与日本佛学界,原稿则由穆氏保存。当这部表记付印时,弘公并为它留下遗言,郑重宣布:“衲身后不必建塔,做功德;只要此书得以流传,我愿已得!……”
  《表记》写成,影印工作到数年后才完毕,弘公半生研究律学的工夫,对中国佛教界已足可传世。这一年冬依旧住在城下寮,当一九二五年开春,便出关拜别寂山老人,开始他的云游生活。
  不过,他依然以“城下寮”作安居地,在江浙行脚,离开些时,再回来住些日子。
  本来,一九二五年的秋天,他有心到南京看看,再由南京去安徽九华山,参地藏王菩萨圣地。
  九月上旬,天还有点寒意,他事先告诉老友夏丐尊:他要到九华山朝圣,路上经过宁波,假使见见面,在宁波七塔寺,他也许挂两天单。
  自决定后,他掮着一卷行李,由海道坐船,飘飘荡荡,到了宁波。下船后,天已黑尽,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灯下,摇曳着纤长的身影。店面里的煤气灯光,偶尔掠过他被海风吹黑的面孔,不由得显出几分憔悴、苍黧。
  他计划中是到七塔寺挂单,可是摸索到这座佛寺之后,谁知石水堂客铺已满,知客僧爱莫能助的表情,只有使他另觅栖止处。
  出了七塔寺山门,他脸上两道淡眉深深锁着,高阔的额角,轻微地叠着几条皱纹。肩上的行李卷儿,在夜风下,更显得凄寒,令人感觉一股凄凉的气息。他脚上的芒鞋是麻织带孔儿的,灰大袍儿令人嗅到寂寞、空旷的滋味。
  他摸索几座小庙,也遭了闭门羹。最后终于穿过几条小巷,择一个肮脏的小客栈安顿下来。
  “小二哥!”进了店门,弘公向茶房打个问讯,“还有客铺吗?”
  一个十多岁的小茶房,透过煤气灯,向门外一看,他几乎不能相信,来住宿的,竟是一个瘦兮兮,光着头的和尚。
  “——唔,有是有一个房间,只是地下湿一些;是板床;师父要得吧?”
  “好啊,好极了,阿弥陀佛!”
  “那么我带你来。”
  于是,店小二带他进了店门,转两个阴暗的墙角,找到一间没灯没火的小黑屋,把他塞进去。
  “喏,这便是,师父。墙上有菜油灯,用水,厨房里有,方便啰!”
  “好,好的。”弘公说。
  说着,他摸到火柴,把灯点亮。
  房间仅摆着一张床,还有半张小破桌,灯挂在墙上。几个蚊子嗡嗡地在脚底下钻来钻去。墙角里有一股冲鼻子的霉味。
  弘公把行李卷儿往床上一放,轻飘飘地,打开绳结,里面现出一条千补百衲被,被里儿由白色到灰色的过程,大约二十年。
  他喘口气,搬过角落里破藤椅,两手端起,先向地下顿几顿,如果有臭虫什么的呢,坐上去少不得轧死。顿了之后,轻轻地坐了。
  小客栈,原是没有帐子的,但不是说这里没有蚊虫。出乎人们的想象,已到深秋九月,蚊子却愈来愈多。
  弘公晚上是不吃饭的。偏偏小茶房觉得欠缺什么,又踅回来,笑嘻嘻地说:
  “和尚师父!你吃什么?”
  “不,我没有吃晚餐的习惯。”笑呵呵地,声音在C调以下,低得比蚊虫高不了多少,但是极为清晰。而且使人了解他正在真诚地笑。之后,他轻轻地拍拍板床,先警告臭虫提前搬家,这才铺了行李,取了木屐,无声无息地摸到厨房。洗了脚,回来,便连衣歪在床上。这个当口,蚊虫成群地来了,弘公感觉有点什么刺痛,便用手向空中拂拂,扇扇。好像碰伤蚊虫,也要犯罪。也不知是否挥走那些小魔卒们,他便平静地睡了。
  他一连住了两天小客栈——原因是七塔寺一直没空位子。这两天,他的生活被茶房明白了,原来他只吃早午两餐,而且每餐只用一道菜。这是一个穷困的和尚,小茶房总是这样看他。
  “一个人,不做人;偏去剃头上庙!可能这个人从小便是没爹没娘?”平凡人的心里总是这样猜想。
  等到第三天,弘公告别了小客栈,临走,除了会店钱,还笑嘻嘻地递给小茶房一份零钱。
  “呀!这?——”小茶房不由得怔了怔,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和尚,“还看不出来哩?”他想。没有说什么,便恭敬地接下钱,向弘公卑下地笑笑,弯腰把弘公送出门。
  弘公出了客栈,一路直奔七塔寺,结果,这座著名的佛寺到底有空了。可是被分配到云水堂上,空位是有,床位却不比客栈高明。铺位是两层楼的。他侥幸地弄了个下舱,同四五十个游方的和尚挤至一道,一同打坐,一同打酣。
  弘公在这里住下了。早晚跟着同道们一同拜佛、念经、扫地、擦床。第二天,他刚吃完稀如浊水的早粥,回到铺上,理理随身的书籍,一转眼,云水堂外,端端地站着一个穿长大褂儿的俗家人;橄榄形的面庞,文质彬彬地,两只眼透出浓重书卷气。这个人望他笑笑,拱拱手。
  “丐尊!”大师看到老友到了,便微笑着拾起一张木凳走出来,两个人在走廊上坐下。
  “到宁波几天咯?”丐尊问他。
  “三天”师说。
  “一直住在这里?”
  “噢,这里的人很挤,前两天住的是顺通客栈,昨天赶上这里的单。”
  “那家客栈不怎么清爽吧?”丐尊带着愁苦的微笑:“那家客栈是有名的肮脏!”
  “啊,还不坏。”弘公笑眯眯地说:“臭虫不怎么多,不过三两只,蚊虫过半夜便没有了。茶房倒非常客气哩!”
  “那你真会忍受!”
  “哪里哪里哪里!”大师一口纯粹的北平话。
  “这儿好吗?”
  “好,好极了。大铺呀,还是第一回睡呢,睡的可真美极了,就像睡在云端里一样。饭也好,菜也好。这里的常住待我们云游的沙门,可比自家人还亲近……”
  “噢?”丐尊呆了一呆,然后凄凉地笑了。
  丐尊到这儿来的目的,是有意要弘公到上虞白马湖畔,他教书的地方过几天。上虞白马湖,由于“春晖中学”在那儿,丐尊到春晖教书,在那里他也盖了几间房子安了家。
  他说:“弘公,走吧,到白马湖去!”
  于是不容分说,便去收拾他的行李。
  “呀!”走到大铺边,一看,弘公的行李卷儿,是灰色的一包包,便嚷道:“你的行李呢?”
  “这不是?我自己来。”弘公说:“要你动手,不是闲了我吗?”
  丐尊顺着弘公坐的地方一看,那行李一总是一条窄窄的褥子,又薄又旧;被子,已描写过了,千补百衲,是没出家时盖的。包行李的东西,是一张破旧的蒲草席儿,别的,除下两本佛书,什么都没有。
  弘公夹着行李,丐尊为他提着一些子东西,僧俗二人,同知客说一声,弘公又拜了佛,便跟着丐尊出了佛寺,在一座码头上,上了小船,第二天傍晚到白马湖上岸。
  丐尊把弘公安顿在自己左邻不远的“春社”里。校长经子渊也是弘师的老友,他在春晖右首湖边有几间新屋。
  到春社的客房里,弘公自己动手打开铺盖卷儿,但首先把那张破席子小心郑重地理平、铺好;再把两件灰色的罗汉衣卷成卷,当作枕头。以后,再拿出一条灰黑而破旧的手巾,到湖边洗脸。
  “啊——水真美,这水真美!”
  他一面捧水往脸上拂,一面赞美着。这一片明净的湖水,映着他清瘦的倒影。
  丐尊是同他一起漫步到湖边,因为他们每逢聚首时,话总是像幽谷里的溪流,潺潺不断地——没有完。
  “这手巾太破了,太不成形了;我替你换一条怎么样?”丐尊忍不住了,只觉得李叔同出家以后,变得赤贫如洗。
  “换一条?哪儿话!还好哩!”弘公把那条毛巾提起来一扬,“丑吗?这也还不算旧。”
  “唉——”丐尊叹口气。“晚上,吃饭吗?”
  “你记错了!”洗过脸,他们走在路上,弘公说:“你知道,我自出家以来,便是过午不食的,今年是七年了。”
  “唔!”丐尊漫应一声。
  于是,当第二天十点钟过后,瞅着学校里没事的当儿,丐尊便亲自从家里提着菜篮子,送一盆饭和两盆素菜去,让弘公吃着,他在一边陪他。
  “——菜太多了。我说只要一样,你偏要弄两样菜。”弘公叮咛着。
  “素菜呀,又没有什么好供养你!”
  “这就好极了——”弘公夹着一块莱菔,那种欣喜的神情,把饭
  和着菜喜悦地划进口里,用筷子轻巧而郑重地捉住每一叶菜,每一粒米,一面欣赏,一面陆续地吃着,真令人怀疑,他吃的似乎不是人间烟火,而是仙界琼浆。
  丐尊陪在一旁,呆望着他吃,眼里噙着兴奋而感动的光。
  第三天,又逢到经校长家供养了,他用四样菜来服侍老友弘公。经子渊校长也在桌上,他们一同吃。
  这四样菜,无非是白菜、莱菔、豆腐、慈姑之类的东西,但是不幸,“百叶”烧莱菔太咸了,咸得令人麻到舌根。
  “这盘菜太咸,太咸!”经校长嚷了起来。
  “——咸,是咸了一些。咸,不过也有咸的滋味!”弘公赞美。
  这便没话说了。弘公欢欢喜喜地把菜饭吃完,他对他的两位老友说,第二天不必再劳师动众送饭来,他自己可以去吃。
  “乞食,出家人是在行的。”他说。
  “那么逢雨天呢,还是送吧!”丐尊插嘴。
  “雨天,啊?雨天我还有木屐哩,不要紧!”嘿,他说到他的木屐,好像他有一双澳洲皮的皮鞋一样。
  “每天走走路,天天三千步,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弘公接下去说。
  “那我便无法反对了,弘公!”丐尊说:“在你,世间没有一样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肮脏的客栈好;七塔寺的通舱好;破碎的席子好;陈旧的毛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死人的菜饭好,木屐好,跑路好……老天爷,什么都有味,什么都好!”
  弘公听老友唠叨,他一方面感觉朋友如此深挚地关切着自己,不由得直直腰,更显得瘦削而孤高了!
  “——明天!”弘公说:“我们要分手了。我本来去九华山云游的,看来江浙起了战争,我的九华山也去不成,我看我还是回温州吧。”
  “这便走吗?”丐尊说。“我看再住几天!”
  弘公默默地考虑片刻。
  “从民国元年起,我到浙江第一师范教书,到今天,刚好是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在刹那间消逝了。”弘公感叹地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丐尊记起《金刚经》上偈子,轻轻地低念出声。
  过了好几天,弘公在这里又为丐尊和学校里师生们写了不少佛经的偈子。终于在一个夕照满湖的下午,乘船飘然而去。
  望着那远去的孤帆远影,那便是民国初年的大音乐家李息霜啊,如今竟是一个云水孤僧。丐尊不禁回忆到他们在杭州贡院师-范的旧时情景,一晃人事全非。再看这位削发为僧的老友李叔同,在白马湖畔小聚十天,老友这种以生活当艺术的空旷心地,是何等地令人倾服?感动?
  但是,这种视大千世界如一幅画面的诗意生活方式,不是真正的艺术是什么?只可惜,凡夫俗子,不能领略其中的况味。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8 10:39     标题: 续 9





                                                前 尘




    弘一大师扬帆而去,留下落寞的丐尊,在湖边彷徨良久,怅然走上归途。
  人生,是如此荒凉……
  因为九华路断,弘公便在浙东云游了两三个月,可惜的是,这时是晚秋,美好的江南,已没有前人诗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情画意。这首诗,正是形容江南佛寺多,山川秀;而这两句诗,又蕴藏着多么浓厚的画中景色!
  等到大师行脚回到温州旧居城下寮关中,已到残冬。过了冬,到一九二六年春天,他有两个计划,第一:是去杭州玉泉寺,整理《华严疏钞》。第二:是江西庐山之行,参加“金光明会道场”(是mi zong法会),写经与世人结缘。
  因此,开了春,便从温州乘船到杭州西湖招贤寺,会合他的同参老友弘伞法师。
  这一向,弘公的身体似乎有异乎寻常的健康,精神也显充沛。当他二月中旬到玉泉寺,便着手整理《华严疏钞》。这部前人的疏注,充满着佛学的无尽知识,但是由于它的复杂,所以也就显得繁乱、缺乏条理。由于前人写书,不分段,不标点,后人读起来,也就如入五里雾中。
  于是弘公便对它加以厘订、修补、校点……也正因为,这是佛门一部丰富的巨著,如果不整理,便会因为它的芜杂而埋没它的光辉,所以,他要把这部书的精神发掘出来。
  当他移居到这里,有两个多月,他的老朋友、学生们,又闻风而来了。
  首先,是夏丐尊、丰子恺,接到他的信,他们同时从上海会集,到杭州来。而丰子恺于六年前去日本后,一直没有和弘公见面。
  他们获得弘一法师到杭州的消息,坐车到杭州已是万家灯火,满天星辰。
  他们当晚便住到西湖边的一家小旅舍里,第二天七时,便坐着黄包车,到玉泉寺。当这两个人进了山门,穿过大殿,便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和尚出来。这位和尚的面容,极仿佛八尺高的立身佛像,眼帘低垂,面容丰满,脸色呈珠黄 se,一脸慈悲的气氛。
  “阿弥陀佛,夏居士!啊,丰居士”原来他们是九年前,弘公出家时,便相识的。
  “弘伞法师您好!”子恺说:“我们九年不见了!”
  原来这位便是自号“招贤老人”的弘伞法师。
  “请坐吧!——要看弘一法师吗?”
  他们同时谦虚地说了声“是”。
  “弘师在白天是闭门念佛、写经,只有送饭的人,才能出入他的房间,下午五点以后见客……”
  “哦?”子恺有点失望。
  “那么我们五点在这里山门口会面吧,子恺!”丐尊说。
  于是,他们便坐了片刻,与弘伞法师扯了些旧话,便搭车到杭州城里。在一家饭店吃饭以后,分途拜访他们的朋友。当那位年轻的后辈丰仁带着三个朋友在五点钟赶到玉泉寺门前时,弘一大师已与老友夏丐尊对坐在山门的石凳上聊天了。
  弘公一看薪传的弟子丰子恺到了,便立起身来,带着无限的欢欣,说:“子恺!我们到客房里坐……”
  弘公说着,便领着这两位生平得意的知己与学生,与几位来访者,走进寺门,进入一间摆设简单的客房。大家坐下,那一瞬间,寂寞无言。片刻以后,才由丐尊打破了沉寂。
  “啊,法师!这几位都是子恺的朋友,要来看看您。”
  弘公向这几位年轻人,浮起一片深意的微笑!
  “这一位是杨先生,他有些学佛上的问题……”丐尊说。
  “……”弘公依然是沉默地微笑。
  于是那位杨先生便垂手起立,面对弘公说:
  “法师!我的家庭,是传统信佛。我的幼年便随着祖母念菩萨名号,直到今天,依然使我对旧时堂上焚香礼佛的情景,记忆鲜明。……”
  这时,弘公轻举右手,示意他坐下谈。但是这位年轻人依然直立着。
  “——法师,谁知到了今天,读了几天‘洋书’,吸收了一些新知识,忽然使我觉得幼年的举动,非常可笑。虽然,近来因为某一种原因,又对佛学窥探了一部分,可是,我对‘念佛’这种行径,依然怀着一种疑问。其次,便是儒学与佛道,在本质上是否是‘对立的’?因为,凡是自称儒生的人,多数反佛。第三,佛教终于给人们蒙上一层迷蒙的烟雾,无法透彻看清它的面目。所有的经文、语言、行为,与人们的现实生活、知识,有一段距离,请法师指示一二……”他一口气说完,这才爽快地坐下。
  这时,姓丰的后生,正在欣赏他老师绊着草鞋带儿的一双芒鞋与赤足。他觉得老师与九年前的形质又不同了。
  弘公的神色是一种自然的安宁,眉目钟秀,眼睛不时环视室内其它的人。
  “——”弘公接下那位杨先生的话。“对学佛,你既然有过最初的概念,那么谈到你受的教育,反而使那一段信仰变质,这是‘知识上的障碍’,不足奇。人人都是如此。等你再从头研究,便会回到以前的态度——假使从前的态度是正确的!
  “其次,‘念佛’是学习佛道的一种‘方法’,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念‘佛’是‘至善’之念的专一。意念专一,才能亲证智慧之境。”
  “‘阿弥陀佛’,这是什么意思?”有人突然问。
  “阿弥陀佛,便是阿弥陀佛;正如释迦牟尼,便是释迦牟尼一样。阿弥陀佛,那个‘阿弥陀怫’,是无量光明、无限寿命的意思;‘佛’,是充分的觉悟。这不过是梵文中译。阿弥陀佛,是西方世界那位佛陀的尊号。”
  “原来如此。”
  “念这个‘阿弥陀佛’,便会成仙吗?”又有人问。
  “念佛目的不是成仙,念佛目的是成‘佛’。”弘公说。
  “您过午不食,肚子是否很饿?”有人问。
  “习以为常,已经没有饿的感觉。”
  “那么,法师!”有人指着客室墙上挂的一幅咒文。“这不是英文,也不是日文,这是什么,是符?”
  “是梵文。佛经的原始文字,一种雅利安民族的语言符号。那是‘六字大明咒’。”
  “学‘佛’应当怎么学呢?”又有人说。
  “这便是刚才杨居士问题的一部分。
  “初学佛道,最好是每天念佛的名字。开始不必求多、求长。半句钟,一句钟便好。但要专心,不要攀想他事。要练习专心念佛,自己可以暗中计算,以五句为一个单位,念满五句,心中告一段落,再拨念珠一粒,如此心不暇他顾,便可专心念佛了。
  “初学者这步工夫最要紧。同时,念佛时,不妨省去‘南无’二字,略念‘阿弥陀佛’,可依钟的‘滴答’,人的‘呼吸’的强弱、回声而念。一个节奏的四拍合‘阿弥陀佛’四个字,这样继续念下去,效果与五句单位念法是一样。……”
  “念到什么时候,便算有了工夫?”有人说。
  “念到你耳里听着,好像你在听别人在你耳里念的一样,爽朗分明,绵亘不绝,便见了初步的工夫。”
  “什么是‘佛’的阶段?”有人问。
  “照初步工夫,向前无休息地念,那时候,你自己便会知道,在何时面临精神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情境。
  “——至于儒佛对立,这是人为的对立,不是理论的对立,那是一种‘唯我主义’作祟。大家都希望建立一个理性的世界,那如何会对立呢。除非是没有知识的人,才会伪造这两家矛盾。那些反佛的人,他们不会反那尊释迦牟尼像,而是反释迦经典占据了中国儒家的书库,这是真正的原因。
  “最后,要说的,便是佛家外表上有一层雾,让人迷糊了。不错!佛教界也有些人不能把佛经的真理,尽情表达;庙堂上,烟雾蒙蒙,中国历代相沿的经忏生活。使未入佛门者,对佛经的目的,发生怀疑;另外是来自儒佛的相抵,造成起始的成见,使知识分子,不能深入经藏,使和尚成为世间悲观、消极之人。……
  “但是,严格地说来,对一位真正学者、一位真正的行者而言,这些障眼法是不足道的。所障碍他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他本身的成见、误解、与缺乏知识分子的深度。……”
  由于杨君的疑问,引起了弘公这一段现身说法。
  在谈话间,丰子恺也曾打岔问问他老师最近的生活情形,又说到弘公赠给他主持的“立达学园”续藏经的事。
  那部续藏,原是上海黄涵之居士赠送弘公的,因为弘公已有了一部,所以要把这一部转送别处,以法宏人。当上一年,由夏丐尊为立达学园向弘公请到了。可是,在这以前,另外也有两个人向他要过。但久久没有领去,因此,当大家围着他问道时,他便叫子恺写信给那二位,说明原委,谢绝他们。
  这时,弘公回到单房里,拿出通信地址及信纸,便坐到丰子恺这边来,告诉这个老学生,应该怎样写才合适。
  如此这般地叮咛片刻,突然间,把做学生的丰子恺,又拉回十年前耳提面命的情景。他此时,也只有唯唯诺诺地顺从师命,草了两封信稿。
  信写好,“道”也说了个段落,殿外,微微的细雨飘进窗帘,他们这才起身告别。
  第二天,他们回到上海。不久之后,丐尊接到弘公一幅“南无阿弥陀佛”的长卷,并且注了题记。但在丰子恺的手里接到的信,则是这样写着——
  ……音出月将去江西庐山参与“金光明会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页,分送施主。经文须用朱书,
  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水彩颜料Vermi1ion数瓶。——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果然,子恺遵命,便与夏丐尊居士等七八个人,合买了八瓶WindsorNewton制的水彩颜色,又附十张宣纸,当天寄到杭州,附上一封信。
  信上写道:“师赴庐山,必然道经上海,请预示动身日期,以便赴车站迎候。”
  可是,他得到的回音是:“上海恐不逗留,秋后归来再晤……”
  这一晃,暑假到了,子恺也曾回到石门老家,把当年弘公遗赠他的一大包照片带到上海,给他“立达学园”的同事、学生们欣赏!
  这一干人,看到这许多张光怪陆离的照片,那是大师的青年留学日本时期拍摄的。
  居然有人说:“哧,像这样一个花花公子,将来定要还俗!”
  又有人说:“他有那么高的本领,一个月准赚二百块银元,不做和尚岂不更好?”
  “他为什么做和尚啊?”那些年轻的学生们感慨地说。
  他们不了解弘公,子恺只有淡淡地一笑。
  不久,有一天早晨,子恺正在家里与一位姓吴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翻着“李叔同先生”的照片,吃着牛奶,忽然有一个学生从外面跑上楼来,嚷道:“丰先生!门外有两个和尚找你,一个——很像照片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啊!哦?那好——”
  丰子恺便慌忙把脚插进鞋子里,跑下楼一看,“哦,原来是法师!”
  来者,正是弘一、弘伞两位方外人。
  子恺把两位法师引上楼给朋友介绍,这才问起,原来弘公是两天前已到上海,住在大南门灵山寺,等江西来信再决定动身的日子。
  “子恺!”等大家坐定之后,弘一大师起身走近主人的身旁,低声说:“我们今天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请早一点。”
  “是的,法师。”于是做学生的便急忙走出来,差妻唤儿,买汽水买菜,并限定十一点把饭开上来。
  弘公过午不食,是大家知道的。
  这时,邻近的朋友们,姓李的,姓陈的,姓丁的,听说丰子恺出了家的老师李叔同,翩然而来,他们便一个个聚到丰家,看看“李叔同”究竟是什么样儿。
  连丰子恺在这一天也没想到,那些五光十色照片上的“主人翁”,会坐到这间小楼上来。在兴奋的当儿,他便捧出弘公出家前那一大包照片,送到大师的面前。
  “法师!这都是您过去的照片呢!”
  “哦。……”弘公接下照片,脸上溢出一种灵明而洁净的笑容,一张一张,把照片翻开,像欣赏世间景物般地,把每张照片的故事,告诉人们。
  ——这一张是在日本上野演饰“爱弥玲夫人”的剧装。
  ——这一张是上海南洋公学时代扮演“白水滩”十三郎的扮相。
  ——这一张穿古装的,是出家前断食之后照的!
  其中吴先生是研究油画的,刚好遇到这位中国艺术界的先辈,便拿出些油画来,与弘公讨论抽象派、印象派、浪漫派、野兽派的趋势。而弘公也突然随顺当时浓厚的友情气氛,说出自己的意见。
  饭吃完后,还没到十二点,在寂寞的午后,二僧二俗,沉浸在从窗外草地射进来的阳光铺地的客厅里。
  这时,子恺突然说:
  “法师,您的故居,这多年来可曾去过?”
  “哦——没出家之前,曾去过一次,那时这间小屋已换了主人,墙上的黄漆涂为黑漆,如今出家已快八年了,恐怕已经景物全非;不过,听说那边新近建了一个道场。叫做‘超尘精舍’。”弘公怆然地说:“唉——那时候,我真有无穷的感触……几时我可以陪你们去看看,人间处处都见辛酸……”
  这几位僧俗,谈到下午四点,便由子恺引导,去参观“立达学园”,又看了弘公所赠的《续藏经》。到五点钟,弘一、弘伞二师,与丰子恺分手,回到灵山寺,同时约定第二天早晨,同去南门,看弘公昔日“旧居”。
  第二天九点,丰子恺与另外两位朋友到了灵山寺,见了弘公。这时弘公说:“江西的信已到了,我们今晚上就要上船,弘伞法师已去买船票。我们这就走吧!”
  说着,他便换了芒鞋,左手挟了一个灰色的小包,右手拿了一顶破旧的伞,大家便动身到“城南草堂”去。
  只要走到每一个巷口、弄堂,弘公便说,这里是他当年行过千百次的!旧道。
  “——这是一条通过我家门前的小溪,上海人俗称为‘滨’的流水;喏,那小溪上正横卧着一道石鼓形的小桥,是我走过千百次的。”
  “哦,只是那棵老槐树,已不见了踪迹。”
  当这一行人,快走上草堂的正面石板道时,“超尘精舍”四个金字,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弘公面对昔日旧居的草堂,真想不到突然变为自己未曾见过面的佛教精舍。
  虽然屋宇是依旧,而形式已变,从大门外,看到旧居母亲所住的那间楼房,已供着佛像,有一位老僧正在那里木鱼声笃笃,低诵经文。
  他们走进“精舍”,大师便怆然倒身拜在佛前,顶礼、俯伏半晌,才凄凉地站起来,面对佛像注视良久。
  这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弘公凄楚的面容,对着慈悯的佛像,小佛殿上充满一种肃穆萧杀的寒瑟。
  两串汩汩的泪痕,从弘公的眼角垂下来。
  当年故交许幻园,已不知去向。
  这时,那位出家人停了木鱼声,从楼上走下来说:“各位请坐呀!”他操着一口宁波土音。
  “谢谢!”弘公说:“这里我二十年前住过。——这间佛殿,当年是我的客堂,左厢是我的书屋,我母亲住在楼上……哦,主人呢?许幻园先生!……”
  那位和尚打量一下弘一大师:“你也住过这里?”
  “那是二十年前了,我与我的家人?……”
  “噢?”那和尚睁着眼,愣了片刻。“许先生把这里卖给我们,改成佛殿,他自己已迁到隔邻赁屋住了。便是那边。……”
  “能否请师兄引导我们去看看?”
  “好的!”
  于是,便由精舍的十曾人,引导他们到巷内另一间砖屋里,看到一位半百以上的老人,正伏案疾书。
  “呀,这位不是许幻园兄吗?”弘公怆然地说。
  可是,那个老人没有反应。
  “他有点耳聋。”出家人说。
  这时弘公大声些,再叫一声“幻园兄!”这才得到这位耳已聋、发已半白,昔年上海文坛盟主的注意。他搁下笔,伛偻着身子,两手支撑在桌上,透过铜边眼镜,细细端详着来访他的这位清瘦的和尚。
  好久,才进出——“瘦!瘦桐!你是瘦桐?”当他认清了弘公,于是急走过来,抓住大师的双手,摇撼着。“瘦桐!你出家?你出家了?……”
  然后,是一阵破空的悲怆笑声,“你出家了,瘦桐!……”
  “我们是做梦呀,幻园!这是一个梦!”弘公握着幻园的手,“小香呢?幻园!”
  “小香早已不在人世了,你多年来还好?”
  “人生无常,谈不到好!你府上的人呢?”
  “唉,不是老了,便是出外求生去了,我这儿现在,还在笔耕哪,依人作嫁,换升斗主食……”此时大家都陷入沉默中,只听到大师与许幻园互称珍重,一行然后出了“城南草堂”这条小巷,弘公与他们到附近的丛林“海潮寺”。拜了佛,参观一周,然后到城隍庙素斋馆吃饭。
  饭后,弘公便谈到世界佛教居士林的尤惜阴居士①(尤惜阴于民前七年与弘公在上海文坛建交。后又同门,皈依虎跑了悟上人,法名弘如。)。
  “子恺!”弘公说:“尤居士真是菩萨乘愿再来,他半生为社会、为佛教牺牲了一切的时间与空间的享受,去做一个淡泊勤苦的佛教行者,真是了不起!”
  “是的,法师!尤惜阴居士我久已闻名,他在上海做过极多慈善事业,是一位知名的闻人——那么,法师下午没事,便带我们看看尤居士好吗?”
  “好的。”弘公说。
  离开城隍庙,他们便直奔居士林。在丰子恺来说,这是第一次来。
  他眼中的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层楼大厦,装潢得璀璨夺目。居士林的第一层,是可以容纳五百人以上的佛堂;佛堂里,摆着许多拜垫和坐椅;顶上的日光灯、电扇、堂上的佛像,堂内壁上的装饰,都极其美观。这时有许多男女居士都在那里拜忏念佛。
  他们问明白尤居士住在三楼,便直上三楼去。
  每层楼都寂静无声,每层楼的壁上都挂着“缓步低声”的牌子,看来令人更觉得严肃、宁静。三楼以上,全是房间。弘公从一个窗口,看到了尤居士,于是伸出细长的长指,笃笃地轻叩了几下门,便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开门出来,看到面前站着弘一大师,便伏身顶礼。弘公略略退半步,站在那里,浅浅地合掌答礼。直到尤居士起来,把大师央请到屋里去。这种顶礼的虔诚与谦虚,使丰子恺呆了片刻,才恢复了知觉。
  尤居士的态度、表情、衣着、以及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一致的——简单、洁净;几乎与弘一大师相去不远。这使成名的画家兼作家憬然省悟,原来最生动的佛教,还在这里。这便是佛教最有力的宏法方式。形式的堂皇与实质的刻苦,这是现代佛教的一体两本;他看到尤惜阴,与他自己的老师——弘一大师,才觉察他们动员那么多的物力与精神力量所完成的辉煌建筑,原来是对待世俗的方便!
  当下,弘公便为尤居士介绍了子恺这几个人。并为“立达学园”请居士讲演。
  然后,是参观舍利。舍利子,放在一座玲珑的金色小塔内,塔的每一个角,悬着许多小电灯,最上层,有一个水晶似的球体,球体内,供着一粒舍利。
  ——这种景象,并没有引起这三位在家人的情感,他们不知道舍利是一种矿物,还是植物?仅仅在知识上告诉他们,这种东西像珍珠、玛瑙一样。
  舍利子,是戒、定、慧所薰修而成,这更是世俗所不了解的。
  当子恺他们走后,弘公重回居士林,受一位姓庞的居士启请,在上船之前,向居士林的道友们,讲一次“在家律要”。
  师对在家人最重要的持律要点。开示说:
  “第一、初发心学佛的人,既受三皈,便应续受五戒。
  “第二、五戒无法全受。可先受四戒、三戒、或二戒、一戒。
  “第三、在家居士既闻佛法,便要严格检点,不可犯戒。可是在社会上工作,杀生、邪淫、妄语、饮酒四戒,或能坚固自守,但盗戒,极为难持。
  “依理,在法定的或意理的、习惯的原则上,自己分内的、与别人的、公有的、国家所有的财物,应该在观念上弄清。——比如信中放钞票,以函件当印刷物交寄,在法律上不许可,做了便是犯戒。凡是心灵上取巧的痕迹,都结盗罪,不可不加注意。
  “因为,居士应该严净心灵,犹如明镜,勤加拭擦,微至一草一木,片纸寸线,应待许可而后用。以庄严自己的心迹。
  “结论:持戒,是一种拭拂心灵的庄严行为,正是圣贤路上的工作,五戒能不犯,受百十戒,才能如意持执。
  “佛说‘以戒为师’。这是今天社会,我们应该尊为金科玉律的。
  “因为我们如果蔑视戒律的尊严,则全部佛经与一个行者的全部行持,便形同废纸,这是何等重要啊!”
  弘公说法之后,便回灵山寺,稍事整理,与弘伞法师,登船越海,上溯长江,直达九江,然后由九江换车,直上匡庐。
  这年六月上旬,弘公驻锡牯岭五老峰后的青莲寺,在参加“金光明会”的余暇,念佛、研律,并写下他生平最精致的《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这是中国近代写经史上,最精美的杰作。
  龙象
  弘一大师不仅在牯岭青莲寺,完成他自己生平写经的杰作——《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同时又写成了流传到若干年后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见闻利益品》。
  他完成《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一经影印之后(由上海开明书局影印,他的写经及著作大半由开明书局印行,这是由于丐尊的关系),同时代的太虚大师便说:“弘一律师这部经,饶富道气,含蓄敦厚,上比黄庭,为近数十年来僧人写经的杰作!”
  而弘公本人,后来也说:“……迩来目力大衰,近书《华严集联》,体兼行楷,未能工整,昔为仁者(著者按:此指蔡丐因居士)所书《华严初回向章》应是此生最精工之作,其后无能为矣。……”
  不过,他以后写的经,依然是若干年后佛学行人所无法比拟的。
  弘公每当写到经卷的尾部,落款时,都注了写经的时间、地点、写经人名氏。
  像《地藏经见闻利益品》便是落下“岁次析木(即丙寅)江州匡山寺沙门月臂书”。
  活在民国六十年代的人,如看到大师手写经卷的影印本,一定发现卷末所写的款格,都不一样,落的名号也不一样。其原因有二:一是因他怕虚名的困扰,所以,他的辊名、别号,也多得到七十几个。第二,他住的寺多,事实上,他没有固定住在哪个寺里,他过的是一种合乎佛律的“云水生活”,到一个地方,便落一个地方的名字。何况他的身外物也不多,除了一肩破行李,和随身的经卷,便是赤脚芒鞋,挂单到哪里,哪里便是他的寺院。
  即使那些珍贵的经卷,一旦离此而他去,他也把这些典籍供养给常住,等他到第二个地方,再重新整理,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出家后飘泊九年,从没有把哪个寺院,当作他的财产,当作他的命本;即使在温州城下寮,也只是“客乡”,暂住静修而已,一旦离开,此缘便了。
  到另一个寺,又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处了,这正是“处处无家处处家”态度,从未挂心于死后没有哀荣,生前没有场面。
  一个出家的人,一旦为家忙,释迦佛能说什么呢?弘公似乎注定他流浪式的命运,他在牯岭几个大寺里,都参些日子,在残冬酷寒以前,便再度回到杭州;这一次回杭州来,不是住在西湖招贤寺了,而是住在一个从没有住过的杭州清波门外城隍山常寂光寺。一到那里,便是“闭关”。这“闭关”呢,在事实上,也与一般比丘的关期不同,弘公闭关,只等于严律自己刻苦追求佛道而已。只要有缘迁单他处,也便随缘而去,并不因关期的限制,流作以寺为家。
  照道理,他住到招贤寺不是更好吗,那里是他的老友弘伞法师的寺。但是他不,他是一个云游的沙门,但又不同于一般云游的沙门;他处处闭关,但又不同于一般人的闭关;他有一种自己的学佛原则,使他形成一个性格突出与众不同的典型比丘,使他成为每个在家居士、出家比丘所崇敬与参学的榜样;便因这样,使僧界在那一度时间内,发生了心理上的清凉作用,使比丘的凡夫情境,顿时放下许多。即使三千年后,有人读到他的传记,研究过他的事迹,也会使“懦夫立、贪夫廉”;在比丘而言,更待何说?
  弘一与弘伞两位法师,连袂回到杭州,这时刚逢革命军北上,中国**内部潜伏着相对的势力。也正为“革命”这两个新鲜字,曾使中国人获得自由,年轻人获得理想;在北方,ji 督将冯玉祥见庙便拆,见佛像便毁;党内激烈分子,见和尚便要勒令还俗,见到寺庙,要改做学校、工厂,见了有香火的地方便说是迷信,也从这时开端。
  这正如“自由、自由!有许多罪恶,都假汝之名以行”一样,“革命”被廉价地利用,这两个字变成双锋的利刃,一面铲除罪恶,一面错斫真理。
  于是,在不明原委之下,“消除佛教”的议论,在江浙两地风行。
  这时候,灭佛教、驱僧尼、办学堂的高论,一旦从知识分子的嘴里吐出来,从官府的衙门里发出布告,可糟了,使沪杭两地的佛教界,突然像着了火一样紧张起来,这关乎佛徒全体的命运,如果一旦由当权者干下来,少不得“三武一宗”zai 难重演。因此,在上海南京一带,已有印光、园瑛几位著名高僧与政府间交涉,呼吁奔走。
  ——当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宪法上已把“宗教信仰自由”的字样标明,要知道那个时代连“自由”真正的定义,人们还蒙蔽着;在目前来看,那个小风潮,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那个时代,佛教的菩萨们,谁都有摇摇欲坠的危机,势如“山雨欲来”。随着革命的风潮,在大江南北,处处寺宇,已有地方的土豪劣绅官僚,把佛菩萨搬家,硬改成洋学堂、看守所;像印光、园瑛、太虚、弘一这些当代的龙象,还能忍心坐视?
  在浙江方面,能面向“革命的知识分子”说话的,怕也只有弘一大师——李叔同先生了。
  对世间一切的应酬、来往,弘公视之如野火烧身,避之犹怕不及,但对这把野火要烧及佛头的把戏,便挺身出头了。在高级知识分子群里,他的朋友多,学生多。主张对和尚们大施冤狱的,其中也有那一班的朋辈。
  他在残冬前闭关于“常寂光寺”,本是继续他的苦行生涯,可是不到三个月,关外的世界,已乱成一团,便顾不得掩关的自我规律。在一九二七年(丁卯)二月底一天,首先在关中把分写各方面的信写好,交给浙师老友堵申甫居士,要他转发,并且在第二天出关,然后再开出一张会客的名单,请他们到寺里来,就“灭佛逐僧”问题,有所商谈。
  ——从这一问题的普遍性看来,毁灭佛教的计划,当然不是局限于浙江一省。
  弘公所邀请的人物,主要的是地方**内重要负责人这一辈青年。
  在发给教育当局人物的信里,也竟有当代国学大师蔡元培,以及省教育界的官员——他的老朋友经子渊、马夷初、朱少卿。这些知识分子,所指定要灭的目标,自然不是他们的朋友——弘一大师李叔同。他们要毁的、灭的,据说是形同废物的迷信寺庙和整天不事生产敲敲打打的和尚,这些人形同中国的“吉卜赛”,当然比“犹太人”还是不如的。这种号召,没有考虑到宗教信仰自由的问题,中国文化问题,人类心灵问题,至于“基本人权则更没人管他了。这些“人权、信仰”自然是后来人们的事。那时候的人,不管是谁,都有权辱僧骂尼。
  和尚在中国人当中自然是“少数派”。何况他们实在软弱得没有资格成一个派。除了托托人,哀告哀告,抗议、请愿在当时是行不通的。否则杀头、毁寺,更快。
  问题严重到如此,才逼得弘一大师出关,才一股脑儿插身于社会。
  他在致当时教育界首要——他的师友们的信中写道:
  孑民吾师、子渊、夷初、少卿诸居士道席:
  昨有朋友来敝处,欣闻仁者已到杭州,从教育方面建设中国,至为感佩。又闻孑师在青年会发表演说,对于出家人的行径,有不能满意处(是个人印象上的不满意)。
  但仁者诸君对出家人情形,恐怕还不明白,将来整顿之时,或可能有欠考虑,而铸成大错。因此,
  敝人想请各位另请僧众二人为整理委员,专责改革佛教,凡一切计划、办法、方案皆与诸位商酌而行,比较妥帖。
  我提出的这两位整理委员人选,愿推荐当代名僧太虚、弘伞二位法师担任,这二人都是英年有为,有见识,有思想;而且他们还出国到日本考察过,久有改革僧制的理想,因此这两人任委员,也最为适当。
  至于将来实施步骤,统通请诸位与他俩协调。
  对服务社会的一派僧侣(指创办各种社会事业机构者:如学校、医院、孤儿院等等),应该如何提倡、鼓励?对山林修道的一派,应怎样保护(这一派指专事修持的僧众而言)?对既不服务社会,又不能办道修持的僧众,应如何处理?对于“应酬的一派”(赶经忏的和尚),又该如何办理?对于受戒的资格,应如何严格限制,这很多问题,都请诸位详为商酌,妥帖办理,以企佛门兴盛,佛法昌明,则功不唐捐了。这一办法由浙江一省开始实施,然后遍及全国,谨陈愚者一得之见,请惠赐接纳……
  弘一三月十一日
  这是弘公对当局整顿佛教的原则性意见,要照他们的办法,如激烈派,便是干脆命令和尚、尼姑还俗。男婚女嫁,最好是一个和尚配上一个尼姑,把寺庙改为学校、监狱、工厂……天下便太平大吉!
  当寺里举行“卫道协商会”之前,弘公已写好许多张“经语铭言”,及“护持佛法的功德”,劝年轻人息心想一想,熄灭一时的冲动。
  当人们陆续来时,便由堵申甫居士每人分赠一幅。
  这些冲动、热血的动物们,第一嗜好是“爱国”,不爱国无以成名;第二嗜好则是“爱名”,不爱名则不会发疯;但同时他们也崇拜别的成名人物。
  李叔同是成名人物之一,何能例外?他虽当了和尚,这个和尚同别的和尚自然是泾渭分明。何况他的字是天下出名的,他的朋友,都有响亮的招牌!
  能弄一张李叔同的字,挂在屋里,风雅一番,也能帮助自已成名。
  当每一幅墨迹鲜活的条幅,送到他们的手上,他们肚里已经心花微绽了。
  待来人坐定,还有些人负约未到的,也不再等了。这时;墨迹已分发完了,刚好是人手一幅,是偶合也是心感。在这座寺院的会客室里,一场低沉、安静的辩论,于焉开始。
  从当时情况中看,那些人已把大师手写的字看过。那些纸上究竟写什么东西,后人无法知道。那似乎像每人受下了一个锦囊,等到打开一看,个个在春寒中,热气从毛孔中上升,脸上也充血蘸红,好像他的祖先当中的一个,做了亏心事,没来之前那股冲动不知弄到哪儿去了!
  那是春天的上午十点多钟,十多个**方及主政的人物,都是年轻人——不像如今,这么多老气横秋的遍衙门乱跑——被招待坐在客厅的一周,弘公以清茶招待他们,然后带着悲戚的心情,从关房里走出来。一露面,便看到这些人物中,有几个是他在浙江师范时的学生,这时他们已经成了人物发号施令哩。
  弘公看看那些人物,有几个是他的后辈。冲劲是有,可是向墙上冲,岂不头破血流。
  这位向来谦逊得连见蚊虫也要让座的弘一法师,对这些人居然收回了他那种淡泊谦和的一脸笑意,而换上一股严霜般道者的森肃。
  他就了座位,首先向大家示意,然后缓慢地坐下来。
  大家寂然无声。有的手中还捏着那张纸条,瞪着发直的眼,心里胡思乱想。有的则感觉抱歉之至,等听李叔同先生的高论。
  “——各位先生!……,”弘一大师带着怆凉的声调,向在座的人物致词了。
  “今天,我以个人的名义请各位先生到这里来,事情是诸位知得
  道的。这件事,说起来是关乎中国荣辱问题的。和尚容或游手好闲,一无所事,不守清规;从现在看,这本是该杀的,庙也是该毁的;不过,现象的背后,却也并非如此简单。请各位曲谅;假如和尚们该杀,庙也该毁,则读书人也有该杀的,夫子庙也该毁;何况道士、女巫、城隍、土地?
  “诸位都是国家的栋梁,视触的范围也比乞食的和尚大得多,所谓高瞻远瞩,站在一个县长的位上,一定关怀全县人民的生死辱荣;一个省长,也必定关怀那一省人的甘苦祸福;如果身为当国大政的人,全中国的老百姓能不能活得平安,活得自在,也在乎主政者的作为了。
  “不过,我们说的,也许太抽象,问题是——和尚是一个人,不犯罪,便不该强迫他做什么。寺院,是佛教徒的公有产权。佛教在中国流传二千年,还没有谁恁一把铲子,把它铲掉。可见,它并不是洪水猛兽。何况佛经也是中国人的文化遗产,由我们祖先流传下来的。要烧佛经,也不必轮到民国时代的人们。满清以前,最懦弱的皇帝都有权灭佛教的门,然而,他们都没有那样做,通常,佛、儒一样,有生存的权利。
  “在西洋人讲‘人权’了,和尚无论如何与别人一样,和尚既不犯罪,又同是中国人。既不是汉奸,何必杀他的头(迫他还俗也等于杀他的头),封他的庙(封庙等于剥他的衣服),把他们不当人呢?
  “中国人活得本够可怜了,各位又是满怀拯救中国人的心愿的人,和尚既作为中国人,何妨救救他们?他们也曾被古代皇帝尊崇过,何况有些皇帝自己还做和尚呢。
  “现在的政府中人们,领导着一个新的三民主义的政体,当然更要开通得多。各位都是读过洋装书的,学问都渊博,比和尚不知高深了多少倍,为了生存的原故,让他们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吧!
  “像洋教的神父、修女、牧师们;像道家的庙祝、祭师、女巫们;像儒家的游手好闲的秀才们,和尚与他们相比,几乎也竟不差什么。——其实呀,中国的行尸走肉,不知比这多多少倍,要说这些都是无用的人,寺庙是浪费了中国的有用的财产土地;但中国人浪费的——真不知比和尚庙要多浪费多少倍。阿弥陀佛,这本账是无法清算的,从古至今,和尚浪费中国人的钱财不能再少了,然而,他们在善行上,却献出的更多。”
  “呃,”弘公心平气和地,可是他一脸悲壮、痛楚,望望他身旁坐的一位青年,他是党部的一位委员,做过李叔同先生的学生,“宣先生!和尚是无辜的,你是知道的。无论如何,和尚不像北方的军人,割据地盘,剥削百姓,什么都来。挨杀的人,怎么也轮不到和尚第一;财产充公,也轮不到和尚慷慨输将。请先生同情也是中国人的和尚,他脱了一身袈裟,同任何人没有两样,难道穿上袈裟,便会使中国陆沉?假使和尚真有那么大的法力,谁要杀他,共他的寺产,他倒不在乎了。”
  弘公说话,是低沉而有力,和缓而婉转。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29 11:02     标题: 续 10




             他知道坐在他身旁的青年,正是毁庙害僧的重要分子,因此,把话多灌一点给这位青年的耳膜。


  “各位先生,救人一命,胜造浮屠七级。如照佛经上说,诸位能维护一下佛法,让佛法能传下去,这功德可就大了,大到什么样,没人能用数字可以计算。印度人还常用”恒河沙数’来比喻功德的浩大,与罪恶的深广。我只能说,维护佛法,功德如恒河沙数世界之大、之广;如毁灭佛法,则罪恶也如恒河沙数世界浩瀚,永难回赎。
  “虽然,维护佛法与毁灭佛法的功罪,容或当时没有亲证,你不相信可以,但是历史便是承认。凡是毁灭佛法的暴君——古时只有权力才可以灭门九族——没一个能活十年。实质上,毁灭一种宗教,等于毁灭人类中一部分人的崇高灵性,在这儿,为中国人的德性与文化的光辉,请在座诸位接受我的诚意!……”
  然后,弘公沉默下来。
  这使在座的许多青年干部们受不了。因为讲话者,正是他们授业的老师李叔同先生。他们觉得浑身沁汗,满脸惭红。一个个都站起来。嚅嚅嗫嗫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们对毁寺逐僧之议,完全风马牛不相关。
  在全部谈话过程中,弘一大师的话占去些时间,而参加商议的“辟佛论”者,是理拙气馁,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会散了,弘公把他们送出门外。
  “倒佛教”的运动,大火已经被几位高僧制止,可是暗流仍旧时时激荡,这一直延续到抗日战争开始。
  “灭佛论”在一个月后稍稍沉默,弘公便准备再度入关,不过这次却移锡在“本来寺”。
  在这里,他与弘伞法师,论过“八十华严”的读法,但由于身心受了煎熬,肺病在他的胸腔中,已时时蠢动。
  虽然那种体力上的衰落,使他感觉形同八十老翁,但精神上,他依然是不达三昧,势不终止。
  在信里,他告诉弘伞法师说——“……音近来备受身心两病的煎熬,但道念却因之增进,佛说‘八苦为八师’;实在是苦口良言。因此,我准备再度闭关用功,谢绝一切外缘,以后如有道友询问音之近况,请以‘虽生如死’四字相告,不再通信晤面。音近几年致力于《华严疏钞》……如能精研此书,于各宗深义便可通达。仁者有暇,请细读一番……丁卯四月二十八日”
  这以后,便是“以生当死”,潜居关内念佛、写经、研律。精神仍放在念佛三昧上。
  直到七月上旬,革命元老李石曾到西湖三访不遇。
  李煜老一访于玉泉寺,再访于招贤寺,三访于常光寺。不遇原因,因为弘公说过他是“以生当死”,谢绝外缘,下死工夫念佛。
  但李石曾先生,得弘伞法师陪同,终于在本来寺——一个小型的寺院里,见到了“李叔同先生”。他们两人年龄相仿,见面之后,有一番平静的欢谈。因为李石曾先生虽不信佛,却信仰“素食”。因此,弘公便赠送他许多佛经。
  到这一年的深秋,弘公因为印光大师驻锡上海之故,便出关去上海请益,当时便写信给他的弟子丰子恺,他的挚友夏丐尊。谁知弘公还未到上海,消息已由他们俩人口中,传遍上海文坛。于是要看弘一大师的人也纷纷与夏、丰两人约定。
  弘公这次准备住在江湾丰子恺家中,因此与弘伞法师到上海下车之后,便由丰子恺到车站接回家。
  同时与夏、丰两位约好要看李叔同先生的人,则有哲学家李石岑,作家叶绍钧、周子同,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
  他们在一个巧妙的际会里,准备着满腔渴望,去看方外奇人——弘一大师。
  叶绍钧先生,则单独由家中出来,向他的学校路上漫步。
  弘一大师来上海的消息,是由丰子恺告诉他的。
  他有一个熟悉的概念,便是弘一大师,是当年的“李叔同先生”;提起李叔同,那便毋须解释,谁都唱过他谱的曲写的歌。
  那是谁都知道的,在民国诞生不久,李叔同先生曾在《太平洋报》做过艺术副刊编缉。还有,他的油画、书法、金石、戏剧、音乐,全不是市井的卖字人、刻字匠、教书先生可以赶得上的。
  一直到后来,他忽然没了消息,很久很久才被人发现,他已在西湖一个寺院做和尚。
  他游西湖时,曾看到过李叔同先生署名“息霜”的艺术遗产——印冢。后来,在夏丐尊为丰子恺的画集写的序文上,知道弘一大师就是李叔同先生。
  啊,原来弘一法师,便是李叔同先生!
  见到李叔同先生出家后的生活上种种文字,使这位卖文兼教书的作家叶绍钧,对弘一大师发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
  当他与丰子恺见面时,不由自己地说:“喂!子恺,叔同先生嘛,有缘我要见见他,我要见见他!”
  “好的,好的,有缘我同你去见见他。”提到这个“他”字,丰子恺的声调,便格外地庄重、低沉。好像他也被和尚传染了一样,这几句话,也说得像个和尚。
  同时令人兴奋的,在一封弘公给丰子恺的信里,竟然称他为“叶居士”,这使他受宠若惊。居士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号”,但是写在弘一法师的笔下,竟然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这更动了他见见出家后李叔同先生的念头。
  叶先生正在盘着心事,恍惚间,劈面忽然来了几辆黄包车。第一辆,也是最先的一辆,坐着一位高大的和尚。在上海,街上遇到个把出家人有何稀奇?车子过去了。第二辆车子呢,咦,坐着的,却是丰子恺!“子恺!子恺!”他迸出惊奇的呼唤。
  然而,这位画家却不回答他。同样地,一脸是惊奇的情绪,只望他猛猛地点一阵头。
  后面还有一辆车,他再留神一看,又是坐个和尚。车子滑得飞快,那个和尚的样子,似乎是仙风道骨。“啊,后边那个难道是李叔同先生?”他想。
  那个和尚,清癯的长脸,高阔的前额,颌下,留着几根疏落的髯。“果然,是他!”叶先生激动着,不时回头看那三辆越去越远的车篷后影。
  第二天,丰子恺给他的信来了,约他在星期天到“功德林”相见——见见李叔同先生。
  星期天的上午九点钟,叶先生带着许多种复杂的情绪,走上功德林的路,他无端地想到李叔同先生那种枯寂、苦行的念佛生涯。不知是怎么挨的。过去,他是艺术之宫的探宝人,深尝着世间一切况味,创造了他丰富的艺术生命。可是现在,作为一个和尚,他将何去何从?
  他与丰子恺约定在功德林会斋,这是一场欢迎弘一法师的斋宴。在未到功德林之前,他一个人是寂寞的,等到走上功德林楼上的扶梯,才知道他已一步步接近到这位方外高人。
  他被一个侍者引导,走进一间专为弘一法师准备的房里(那时他们称弘公为弘一法师)。有上十位的访客,已先他而到了。他们如同约好似的,没有一个人讲话,全都带着恬静的笑容,站起来用亲切的表情欢迎他。
  靠窗的左首,光线比较明亮,那里站着一位和尚,嗬!那就是弘一法师!法师的脸上,浮着稀有的圣洁的笑容,好似一面镜子被拂去灰尘一般。那两只细长的眼,藏着晶莹慈切的光。啊!访客们在一刹那间,都领会了弘一法师那种笑,那种默默无言的笑,是含着那么多的深意。
  夏丐尊先生见到叶先生来了,便引他走近弘一法师:“这位是弘一法师。这是叶绍钧先生!”
  不料,李叔同先生竟没有说话,望叶先生端详一瞬,脸上绽开一片灿烂的微笑,丐尊让他坐在法师身侧,他坐下,弘公也坐下,便悠然地数起手上的念珠来。
  他想:大约数一颗念珠,便是念一声阿弥陀佛吧!
  只有那一串念珠嚓嚓的移动声,一屋人都在同一意境下谛听着无声的佛号,像一首幽美的乐曲在进行。原来,没有什么话要说的,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约会!
  言语是多余的了。
  在座的,有弘公的挚友、学生,与他的崇拜者,在这人生难逢的顷刻,本应该有许多抒情的话要诉出来,然而,大家没一个人做声,这样坐下去,坐下去!
  秋阳在静默中爬出窗外,这一群——在中国的上海,都是有名人焉,他们默默地相聚而无言,真是美极了!妙极了!
  随后,又来了几个人,也是李叔同先生的访客。
  “什么时光来上海?”其中有人问。
  “昨天。”和尚透出低微而大家都听得到的声响。
  “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一定的行踪。”和尚恬静地回答。
  “这一向好吧?”
  “好。……”
  全篇简洁的短句;但是听话的人,都觉得舒泰得很,因为在和尚口里所进出的简短语句里,全蘸满了情感;有如倾出整个的心灵。
  弘一法师过了十二点,是不吃饭的。
  这餐斋宴在十一点就开了。于是大家开始吃斋,有人是生平第一次尝到平淡的斋宴,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与弘一大师共餐。
  这是一席奇妙的餐会。
  昔日能说会讲的教授,舞文弄墨的作家,乃至吹法螺振法鼓的哲学家,全像忘失了自己。大家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圣品的心理,看那双曾经弹奏过贝多芬、萧邦、柴可夫斯基的长手,挑起两三只青艳艳的豆荚,满怀欣喜地送入口里,细心地咀嚼,那种神情,真要令一些肉食的凡夫俗子们惭煞!
  “这碟子里是酱油不?”和尚说,在场的,只有李叔同先生是和尚。
  “嗯。”有一位先生肯定,便把碟子移到弘公面前。
  “不,”和尚说,“是这位日本的居士要。”
  那是内山完造先生。
  果然,内山完造先生道了谢,要了酱油去。日本人为何没有说话,而把要酱油的意念表达出来,没有人看出来。
  这时,接下去便是哲学家李石岑说道:“关于我们人类生命探讨的问题,能请您发表一点意见吗?”李的哲学著作,已在国内负有盛名。
  “惭愧!”和尚庄严而恭敬地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
  这句话,在他的嘴里,可能是真的了;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要说他“没有研究”,岂不是损人?然而,这位艺术家的和尚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没人怀疑,但是,又没有人不怀疑。和尚一心持戒,一心念佛,一意学佛,哪有功夫搞“形而下的形上学”呢?或许,他满怀谦虚?
  叶先生研究和尚已入佳境;他这时从侧面开始看弘一大师疏落的胡子,以及眼角边细致的纹,口边微漩的涡,出神很久。
  他觉得李叔同——弘一法师,像一座青翠的远山,可望而不可及。
  饭后,和尚说:“现在我们去看印光大师,愿意去的我们一同去!”提到印光大师,和尚的眼睛突然神光灿烂了,好像他要领着在座的人们去见活菩萨一般。
  印光大师,在座人们的耳朵里,不少人听到过。他是当代佛学大师,想去见他的人,当然不少。
  “我们这就走吧!”弘公说。于是大家便鱼贯地出了功德林大门,和尚拔脚便走,大家看李叔同先生走了,便七零八落地跟上去。和尚是瘦长个儿,走起来好像没有负荷似的,他赤着足,穿一双透孔的行脚僧鞋,轻飘飘地快捷地走在一群人前面。
  和尚的前半生——李叔同先生的时代,可说是“文采风流”;现在的弘一大师,他的行止坐卧,却是自然而谨严的戒律行为。夏丐尊先生说过,和尚是为了中国佛门戒律委地而持律的,所以他的戒律生活极其严肃,在他生活上的一言一笑,无不动念子戒律原则;可是,持戒如不到意念纯青,不由外铄的境地,是不能令人感觉他一切的行径,都是出乎天性!
  看起来,出家越久,他便越像一座清静的古寺,湖山的画影,天空的行云,悠然自得,忿意全消,万念俱尽,他把万物划出心地之外。这是一种何等超人的生活方式?
  到了新闸路的太平寺,这里正在做佛事,那些吹打乐器家伙的人们,以为吊客来了,正预备吹吹打打,迎接一番。但偶然发现这群人里有一位和尚,这群人向这座寺里所要访问的印光大师,也是和尚,便泄了气,放下家伙。
  这时有个侍者到里面去通报,于是弘一法师便乘机从身上带着的包袱里,拿出海青和袈裟,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穿上,眉宇间,异常神圣庄严。
  侍者进去,在靠街这边的寮房里,正有一位魁梧高大的和尚,刚洗过脸;他的背部微微伛偻——那便是印光大师了!
  弘一法师第一个先进去,见了印光大师伏地便拜,这种如崩山的膜拜动作,首先令些未见过佛门礼仪的人,吃了一惊。他们绝没有想到,在佛门中居然还有比弘一大师更高深的和尚,要令李叔同先生也要俯伏下拜;而弘公那种不顾地下灰尘,如视无物地拜的动作,极其美妙;那是由合掌、伏身、起身,再合掌的冉冉地虔敬过程,令人感觉李叔同先生是如何地敬人敬事。
  印光大师的皮肤是红褐色的,头顶已全秃,光亮而硕大;在宽大的额角下,两道浓重的眉,覆着一双光芒、严厉的大眼。眼睛看人时,如同戴着眼镜,从玻璃镜片上射出的光,极其锐利。他的嘴唇微瘪,下巴宽阔;是典型的北方人——北方和尚。年纪大约有六十岁!
  弘一法师拜过以后,便坐在印光大师一侧。
  啊!一个苍松古柏,一个山明水秀,真是一幅绝好的图画!
  弘一法师说话了:“这……几位居士都喜欢佛法,有的看过禅宗语录,今天来拜望您老人家,请慈悲开示!”弘公是合掌、低声请求的!
  “嗯,看语录,看哪一家语录?”印光大师声音很粗厉,很深沉。
  “是这一位居士看过的!”弘公指哲学家李石岑。
  “……是!”李石岑先生接着说:“语录是看过一些,只是没有专门研究哪一家的,但对唯识的义理,曾经少少涉猎过。”
  “噢?”印光大师大眼一睁,严厉的光,突然向四周环射。“学佛嘛,问题是先要得到益处,光是嘴里说说,笔下写写,是没道理的!人的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那危险太大……有人说,念佛是迷信,我问你,世上哪一种东西不迷信?”印光大师声音越说越厉,厉声里还带着呵责的棒喝;不管在座是什么人,他不留一丝情面。——可是很奇怪,在座的,并没有一个人面有愠色。
  然后,他又说:“做佛之前,先要做人;人做不周全,便休想做佛……”他连绵不绝地,讲了一段伦理学上的警语,并附以因果律解释的故事。
  席间,印光大师讲,大家静坐着听。
  仿佛,他便是释迦牟尼的接传人,他便是西方净土世界的使者。
  最后,由于弘一法师的请求,让居士们请几部经书回去看看。于是,叶绍钧先生获得了一部《阿弥陀经白话注解》,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述义》,还有一部《印光法师嘉言录》。
  等大家各各获得了应得的经文,弘公再度伏地顶礼。辞别后,他们一群人走出了房间。和尚在末了,郑重而轻微地把两扇门拉上,随手又脱下那件宽大的袈裟和黑麻布海青拿到门外,仔细平稳地折进包袱。
  这位出家十年的艺术家,就要回到江湾他学生丰子恺家中去了。于是,哲学家李石岑,作家叶绍钧,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向夏丐尊、丰子恺拱手道别。
  惟有叶绍钧先生,他是一位作家,也有一股文学家爱想的气质,不知由于哪一种理由,也许是由于一种凡夫俗子崇拜哲人的念头吧,他对弘一大师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对印光祖师,则感觉情同一片沙漠。
  但在佛家旅程上,这两位大师却是神龙与白象,他们的身后,都有璀璨夺目的光环。



                                                            晚  晴

   弘公到丰子恺家,另一个因缘,便是丰子恺编选的《中文名曲》里,要选载大师的歌曲,这要与他老师商讨一番。
  丰子恺选的作品,共有五十首,其中多半是西洋民间通俗的名曲,因此,他在这册名曲的序文上写道:“……我们把平时所讽咏而憧憬的歌曲纂集起来,成这本册子。这册子里所收的曲,大半是西洋通俗(Most
  Popular)的名曲;曲上的歌词,主要是李叔同先生(出家于杭州大慈山的弘一法师)所作或配的,作为我们选出的标准。对于曲,我们要求旋律的正大与美丽;对于歌,要求诗词与音乐的配合。西洋名曲所以传诵于全世者,因为它们都有幽美的旋律;而李(叔同)先生有深大的心灵,又兼文才与乐才,据我们所知,中国能作曲又作歌的音乐家,也只有李先生一人。……”
  丰子恺所选的作品,属于当代音乐家的歌曲。有李叔同先生的“朝阳、忆儿时、月、送别、落花、幽居、天风、早秋、春游、西湖、梦、悲秋、晚钟……”近三十首。
  当他们把歌曲选定了,后来由上海开明书店付梓印行。
  弘公在丰子恺家住了几天,办完事,又回到杭州。当这年冬天与第二年(一九二八年)春天,则往返于温州与杭州之间。凡是他到过的寺宇,只要有藏经楼,藏经楼上的经文,便获得了一番整理的工夫;但在这位艺术与佛学大师的生涯中,有一点——世人应当注意的,便是他不论到何地,一住下来,只要十天内没有迁移的动向,便是“闭关”,不管是一个月、三个月、或者半年;他的目的,是坚决与尘俗断绝往还;下死工夫念佛、诵经、写经。也许要到若干年后还有人怀疑——弘一大师除了戒律谨严,而他那种云水生活与方外加诸他的应酬(见客与写字),对他“行持”的工夫是否发生阻障?如果了解这位大师生平的后来人,从他的性格、决心、行为上体会,便知道他,从没有浪费过一天岁月;在念佛上,他虽没有著书立说,像印光大师那样给众生注入一种新的修持法门,但在念佛上,从未出家前,到出家后若干年,他始终在“打破砂缸问到底”的坚决行动上,向自己的本来面目挑战,他闭关的次数可能比写经的次数多,而闭关的目的,则是潜心念佛,誓证“念佛三昧”!弘公的声誉,成就在出家前十年,并把他那种艺术成就带到佛门,然后在佛门再度建立他二度精神上的艺术碑铭,使世间的艺术,与出世间的艺术揉合成一片,成为一代“弘一大师”。
  一九二七年(民国十六年)的冬天,他从杭州又回到永嘉城下寮——庆福寺,越过一九二八年的春寒(由于弘公的体质不适于酷寒,所以每至严冬,便迁单到较南的地区),到春雪化尽,初夏在柳色葱郁中到来,他便选定温州近郊的大罗山一处空地,行“诛茆宴坐”①(诛茆宴坐:便是斩草架茅屋,做幽居念佛的工夫。)。趺坐中仍以念佛为主。因此,在大罗山,坐化了炎炎盛夏,直到九月初,又为《护生画集》的编印,再从温州经水路到上海,这次依旧住在丰子恺家。
  在我们后来人也许要诧异,李叔同先生与丰子恺的师生情感究竟到什么程度,当他出家后,每次去上海,常常到江湾丰家落脚?后来人便要回到那个时代,并且体会一下那个时代中画家丰子恺的情境,便可了解,他们的关系是建立在“亲情”(少年失父,师对他既赏识,又爱护)、“师情”(弘公是丰成名于画界的引路人)、“友情”弘公对丰则以小朋友相待)的三重深度上。另外,还加上弘公明镜胸怀,坦荡的品性,视万物如画图的生活态度,这都使子恺敬之如神明,爱之如父兄。
  所以,在丰子恺家,如同在自己庙上一般。
  “呃,子恺!今天少弄点菜啊!”弘公常常这样交代他的学生,一来怕丰子恺为他花钱,二来则是天性便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操。
  “唔,法师。”丰总是这样回答老师。(自叔同先生出家后,他便改称弘公为“法师”了,但在人前则称他的老师为“李叔同先生,或“弘一法师”,当一九四二年弘公圆寂之后,丰子恺便改称他的老师为“先师”了!)
  从耳闻目濡的熏习中,他逐渐浸染了许多弘一大师的小动作和生活方式。
  比如说,弘公声调低而缓。丰子恺先生的声调也低缓了。
  弘公常年是一袭越洗越白的大袍,而丰子恺也以布衣布鞋为伍了。
  弘公常是经常无言(念佛),一坐半日,丰子恺也常常独处半日而无言。弘公每天太阳入山便入眠,睡前习惯于黑暗;于是丰子恺也常常在太阳下山后入睡。
  ……
  “丰子恺变成弘一法师的影子了!”在上海文坛,便流行着这句话,学李叔同先生,岂止丰子恺一人?夏丐尊、刘质平、经子渊这些在俗的师友,谁不是或多或少在学着弘一法师呢?
  弘公从温州到上海,在丰家住定,便和丰子恺研究“护生画”的设计工作。因为这些画,全是弘公授意他画的,画上的字,则由弘公书写,再加当时李圆净居士的选材,便构成僧俗三人的集体创作,在这一年深秋完成。
  在上海这一段旅中岁月,是念佛、写护生画的词,偶尔也在市区的寺中听经。
  当九月二十这天早晨,这是画家丰子恺提起来的——这一天不是弘公四十九岁的生日吗?因此,便联想到,六天后又是自已三十一岁的生日;于是,在日积月累的灵性交感与德行之光的照耀中,丰子恺的灵魂里有一种念头发生了。
  他除了在暗中叫妻子去准备寿面、寿桃、素菜为弘公暖寿,他自己觉得在这几天一定要做些什么。弘一法师总不能老是住在他家啊!
  “子恺!出家人是不过生日的!为了生死,又逢‘母难’,有什么心情做生日啊!可是,你既然费了心,便少花费些!我们在这儿诵诵经,为生者消愆与死者加被,也就心安理得了!”弘公已了解他学生的心意,再三叮咛。
  “唔,法师!我的心意也是如此。”
  “你这些日子为了佛法也够辛劳了,又放下你很多自己的事,事情固然功德无量,在我也就很惭愧!”
  “哪里,法师。这也是我的心愿之一咧。哦——再过五六天,便是弟子的生日了。多少年来,受了法师这么多慈光的熏沐,我想,我也该做一个正式的佛弟子的。法师!能请您为我授皈依吗?”这一番话,居然说得这样嗫嚅,是画家丰子恺没想到的。说这话时,又回复到他十多岁时杭州读书时代面对着庄严慈爱的李叔同先生。但今天,李叔同先生已是“弘一法师”了。而那时候的丰仁,已成了今天的画家丰子恺,同时又是立达学园的负责人。
  “子恺,你要皈依?”弘公显然是意外地高兴,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个小涡。
  “是的,法师。我要正式皈依佛法!”
  “很好,子恺!”
  因此,待弘公生辰过后,子恺三十一岁生辰那天上午,师生二人便把备好的果品与香烛,在楼下“披霞娜”(钢琴)旁的一张桌上摆好,弘公说:“我们讽诵《地藏王本愿经》吧!”
  于是,由子恺点起香,香云飘渺地开始缭绕。然后弘公翻出随身的《地藏经》来;子恺在自己的书架上取下另一本,师生二人,开始由弘公引声,唱一段佛曲:“炉香乍[],法界蒙熏……”这柔美、悠扬的曲子,听来充满这静静的空间。无异令人首先皈投佛陀的怀抱。唱完了赞,便继续念了一些佛号,然后再翻开经文,朗朗爽爽地念下去……
  在讽诵《地藏经》的过程中,他们停下来休息了片刻,后来,一直把经念完。末了,念“回向文”、“警众偈”、“三皈依”……
  这一部经完了,已快到十一点,看看时间,弘公说:“子恺,我们这便举行皈依式吧!”
  “是的,法师!”子恺答得也很低沉。
  “先上香啊!”
  于是子恺把香燃了,插在香炉内,再回身到垫前,合掌长跪。
  弘公将备好的“说皈依文”展开,面向子恺念道:“今有中华民国浙江省崇德县(即石门)信士丰仁子恺,于中华民国十七年九月二十六日正午,发菩提心,尽形寿,皈依三宝,永归佛道,并由沙门弘一演音代表本师释迦牟尼佛,授予皈依,取法名‘婴行’,而今之后,永志不渝。——祈诸佛菩萨慈悯纳受。……”师将简约的皈依文念完;依法授毕三皈依,向子恺说:“子恺!从今天起,你正式皈依佛门了。望你以已有的成就,护持佛法;并以已有的深愿,行持佛法;以所有的知识,宏扬佛法。……”
  “是的,师父!”
  “——在佛法上,有下列数事,要居士谨记!”弘公深沉而严肃地说:“第一、做一个佛弟子,不能在形式上接受了皈依仪式,便算完了!当你作为佛教的宏扬人以后,你的人格必先经过自我洗涤一番;过去的,譬如昨日死;以后,犹如今日生——直心是‘道’!婴行居士,请在任何情况下深深记牢,不要为习惯所欺,做欺心、欺人、蒙蔽良心的事;人做端正了,才是学佛的开始。
  “第二、受过三皈,虽未受五戒,但要行持五戒。因为学佛,便是根本的‘净心’行为;净心的方法,便是‘持戒’,如若不持戒而学佛,去佛便路遥了。因此,盼望居士先从少分戒行开始律己,如居士者,不妨先从‘邪淫戒、偷盗戒、杀生戒……’持起,然后再扩及‘妄语戒、饮酒戒(丰嗜酒)’。在世间惟一难行的,不是杀生戒,也不是邪淫戒,而是妄语戒;有许多无辜的灾祸,不幸的纠纷,与悲惨的遭遇,都从‘妄语’而来。说到‘妄’,惟一能制持它的工夫,便是一颗诚心,对人对事的恭敬,不掉以轻心!
  “第三、要试图放宽心量,包容世间的丑恶。人家赞美我,我心生欢喜,但不为欢喜激动;也许这欢乐之后,便是悲伤。人家辱骂我,我不加辩白,让时间去考验对方。如果在那种时空下,须要表白,最多也只能表白一次;对第二次,便会形成口舌的纷争。……
  “世间的形形色色,我们所爱的,所憎的,所苦的,所怕的,所愤的,所悲伤的,乃至令人难以忍受的烦躁、感受、接触,我们要学着试图包容:它们来了,我们淡然处之,它们从我们身边滑过,我们也不可幸灾乐祸。人生,便是一场既悲且喜的过程,但中间没有一件事足以任人们轻视;世间每一个动机,每一种事物形态,不管强者、弱者、女人、小孩,他们的心灵感受,都会发生不可想象的力量,原因是他们既是生物,自然有情感,有情感便有动力,有动力,便可毁灭事物,也可成就事物。复次,他们也有圣贤的情操,企图被尊重、被崇爱、被同情;但惟有一点,不愿被欺骗,不愿被蒙蔽;因此,他们那颗形式上是骄傲的心,在实质上,便是赤子之心。你欺骗一个小孩,如被他发现了,他小脑筋里,将永远拂不掉你丑恶的影子,即使你再神圣,再被人讴歌颂扬,也不能获得孩子的爱。当孩子的时代,没有名利观念。不晓得什么是利害,他只知道‘爱’。你对他一百件好,有一件欠诚心,欠情感,他一旦发觉,一切便完了!在佛法修持上,是善不抵恶的;在世间的名器上,是功不抵罪的……
  “因此,婴行啊,我们要学着包容一切,这样方能养成不分亲疏厚薄的悲心,才能平静地看世界。只有如此,人间才有无限的美丽展开;佛陀不在内,不在外,而在你的灵性中间;你的灵性有美可圈可点,世界自然有美皆备,无美不收。”
  “子恺——,”弘公稍歇一下,又说:“你的世间成就,是我所不及的,但是,我们都是一样。都还需要试图学习,在学的过程中,才有善的累积。在树的年轮之外,那外围的粗皮,虽不美好,可是它有保护作用,但结果,它连烧火的价值也低微。仅仅那一点作用,也是功德无量呀!……”
  这是弘一大师对他在家弟子丰婴行居士一番开示。
  在情感上,受皈依时,都有痛哭的倾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人们在接受宗教信仰的一刹那,那种情感是如何地脆弱?子恺满眼润湿,浑身的热血沸腾,心灵颤栗;而弘公则悲欣兼有,感慨万状。以前丰子恺是他在家时所器重的学生。今天,丰婴行则是他佛殿前的白衣弟子,加上这一层的关系,使情感的成分,空间变大、变重。
  弘公在试行断食后,也曾经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婴”,“婴”这个字,是“婴儿”,今天子恺的法名,定为“婴行”,是有其深意的。
  当十余年后,在弘公六十岁生辰时,子恺有一封信给他的老师道:“……今为师六十寿辰,弟子敬绘《续护生画集》一册共六十幅,起草完成,聊供祝寿微忱。……回忆十余年前,在江湾寓所,得侍左右,欣逢师寿辰,后六日为弟子生辰,于楼下披霞娜旁,皈依佛法,多蒙开示,情景憬然在目,而今,天涯海角,欲礼座而未能。……弟子丰婴行顶礼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
  当丰子恺在家中皈依弘公以后,因为《护生画集》一直在积极绘制、设计中,而弘公也一直在他家住着。直到十一月底,那时弘公在丰子恺家中已住了两个多月,画集大部已绘就、写好,仅待接洽出版了。在出版方面,有夏丐尊居士,当然可以放心。在工作接近完了时,弘公听说无锡的尤惜阴居士又来上海了,他住在世界居士林,便择一天下午三点多钟,去居士林看尤居士。
  正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世间哪有照着人们计划上的日程表过日子的事呢?当弘公到了居士林三楼,在一间小客房里看到当时著名佛学家尤雪行,不由得愣了愣。原来,客房里摆着不少行李,似乎尤居士将有一番远行。
  “呀!尤居士,你有远行吗?”
  雪行居士见弘公来到,伏地顶礼之后,便向师说:“还有谢仁斋居士哩,法师!”这时谢居士从另一间房里出来,向师顶礼。(谢与师亦相识,后亦出家。)
  “你们二位收抬行李到哪儿去啊?”弘公一眼看到谢仁斋居士,与尤雪行的行动似乎是一致的,有几分神秘的感觉。
  “法师!我们在这儿候船,准备到暹罗去宏法,船票已经订好,明天便动身了!”
  “你们要到暹罗宏法?真是功德无量!”弘公一听这两位居士要远去海外宏法,不由得心中一阵欢喜,便突然想到——到暹罗做一个化外之僧不也好吗?“那太好了,明天我也同你们一起去,方便吗?”
  这两位远行的居士猛一听弘公也要随他们到海外宏法,心中当然欢喜万分,便道:“只要法师慈悲,我们万分欢迎,那么便请您准备动身吧!”
  “好!”师与二位居士只在三言两语间,便决定离开上海南行,
  于是当下便与尤居士分手,回到子恺家中,先告诉子恺。他的学生听了一愕,但是再一想,弘公本来是一片云,到哪里不是一样呢?便再打电话给开明书局的夏丐尊,以及美专刘质平,然后,大家便忙着为弘公南下而准备起来。
  其实,又有什么好准备的,弘公这一身无挂无碍,所谓准备,也不过把自己的意思向他的朋友、学生、弟子表白一番,其它时间,便是整顿行囊,买一点文墨纸张,再交代《护生画集》的出版和分发事宜。到第二天拂晓,便由子恺伴送,找黄包车拉到黄埔江码头,与尤雪行居士上了海轮。在船楼上的汽笛短声连连呼啸后,船舷缓慢地离岸,岸上的丐尊、子恺、质平……摇着手,与船上的弘公合掌相对,直到船速改快,岸上的人物逐渐模糊,这才到舱里……
  现在船行黄埔江中,约一小时后,由吴淞口纳入长江,到上午十时后,已在浩瀚无涯的大海上飘流了。
  弘公想想这二十四小时内的际遇,不禁觉得哑然。所谓“朝宿苍梧,暮栖昆仑”,人生哪里有定所?
  在海上飘了三天,船到厦门靠岸、卸货、下客;弘公因开船还有两三天,便到厦门大学创办人陈敬贤居士家中看看,这位陈居士昔年在杭州,与弘公有过从之缘,起先学禅,后归净土。
  他见了弘公到厦门,不由得想到这真是厦门的福缘不浅,在中午斋宴时,陈居士说:“法师有缘到闽南来,也是地方的法缘,希望法师能留在这里宏法传教。”
  “我本来是到暹罗去的,我还有同行的人呢!”
  “法师去暹罗——那里是小乘佛教国家,可是佛法倒是兴盛的。法师!何乐而不为在这里为闽南众生播一些佛粮?而且,这里的佛教界对法师的渴望与景仰,是很迫切的!……”
  师默然良久。
  “这样也好,但我还是要与船上二位居士交代,即使如此,也要令他们扫兴呢。”
  当弘公把留在厦门的意思告诉尤居士,请他们先走,弘公过些日子再去,那两位居士便扬帆海域。尤居士,若干年后便是驻锡马来亚,法名演本法师,谢仁斋居士也在不久出家,为寂云禅师。
  弘公留在厦门后,便由陈敬贤居士介绍到当时颇负盛名的南普陀寺,在那里,他遇到太虚大师门下的芝峰法师——是弘公笔谈的好友,同时有大醒法师,有闽南名宿性愿法师,尤其在这里与芝峰法师如遇。
  芝峰法师与大醒法师受太虚大师命,在这里主持闽南佛学院的教务。
  在厦门,参访了当地著名的佛寺。栖息之所,则在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由于几位相契的道友挽留,弘公便滞留在厦门,终于打消去泰国的念头。
  在闽南佛学院住过了一九二九年的春天,过的依然是禁足生活,平日是写经、念佛、整理院里古本藏经,加以编目校正。
  这是弘公第一次到闽南,默默地过了三个多月。
  这时候,弘公的友生经子渊、夏丐尊、刘质平、丰子恺、穆藕初、朱稣典、周承德,则为了大师行无所定,云水无踪,健康状况,又时好时坏,再加上日益风闻的灭佛风潮,时时蜂起,因此,征得弘公的同意,在丐尊故乡白马湖附近,觅地结庐三椽,作为弘公栖息处。这座小屋,直到一九二九年春末落成,也是大师五十岁时,它在等着大师游罢南闽归来。这座小屋,弘公以李义山诗句“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中的“晚晴”二字为题,题为“晚晴山房”。这算是大师一生惟一落脚处。




                                                            闽  缘

    一九二九年四月间,弘公在中国南方第一次接触到亚热带的火焰,向他那瘦削的形体上侵袭而来。他在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已耐不住初来的炎热,便有意回到春寒未退的温州城下寮。
  这时,他与南闽的因缘还没有成熟,因此,还没有动念头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他内心真正要把那一块地方当作荼毗色身之所,不是群山郁郁的南闽,而是夏丐尊为他建造小屋三椽的“晚晴山房”。
  热——是他急于及早离开南闽的第一因;他的色身之脆弱,不仅酷寒使他无法强撑,而太烈的长夏也同样令他如坐热风之中。
  因此,在四月下旬,便买舟北上。可是,因为海轮要经过福州,福州以“鼓山”闻名于佛教界,当代禅宗大师——虚云老和尚,便是鼓山的中兴人物。
  当时与弘公同时北上的,有佛教界知名的居士——苏慧纯陪伴,他们在福州下船,便趁兴参礼鼓山佛刹,挂单在涌泉禅寺。
  鼓山在闽江之北,林森的东郊,也是福州风景区。
  由于涌泉寺是历史上著名的佛刹,它的藏经楼上藏书极多,又不乏古代的珍本、手写本。因此,弘公便在此盘桓、留恋,除了欣赏名刹景物,便把自己埋身在经书之间,从事短暂的整理工作。——每到一寺,整理经卷,是弘公献身于佛法之一端。在佛家因果律上说,这自然是功德无涯的,在学问上,又何尝不是有益于后代。
  在涌泉寺的藏经楼上,他无意中发现了这所名刹中,藏有当代最古老的、最精致的刻本。同时,有世间不可一见的佛学著作:《华严疏论纂要》。这一发现,使他动念要影印这部“藏经”中未收入的珍品。
  在这里,他对中国刻经事业,作了如下的研究。
  ①当敦煌石室未发现之前,世人对佛经在中国古代的刻本,概称“宋刻”,而不知有唐、五代。
  ②敦煌石室之秘被揭开,乃发现中国刻经事业,自唐末开始。可是,该要令人注意的是:日本国内,当他们神护景云四年,已刊刻过《无垢净光经陀罗尼》等四种,这古经的藏本,还收在日本东京法隆寺的书楼上。由此追索,日本的刻经时代,当在中国唐代大历五年,这比敦煌所发现的古本更早,这该是世界上最古的佛经版本。
  ③自那时以后,日本的刻经事业,日益精盛,他们的古本藏经,即使是断简残篇,也是视如珍宝,这该是日本的学者博学深刻,对刻版佛经,有深浓的修养与体认的结果。
  ④在鼓山,弘公发现那里所藏的《法华》、《楞严》、《永嘉大师集》等雕本,是楷字方册。精古无比,书法可上追唐宋,在技巧上,已登峰造极。在那一堆古藏书中,发现清初刻印的《华严经》及其《疏论纂要》、《憨山大师梦游集》,为近代的珍品。
  ——基于上述的研究,弘公当这一年由温州再度经过白马湖小住,到上海时,请苏慧纯居士发心印《华严疏论纂要》二十五部!“二十五部书”的印行,恐怕是历史上印行最少的一种书了。这是弘公对佛学典籍保存的一种心愿。
  书出版之后,其中十三部,送给中国的学术界及佛教丛林,另十二部,送给日本人保存。
  那时,弘公另一位崇拜者——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在所著《上海霖雨》中写道:
  “……夏先生将这位和尚向我介绍,我才知道他是弘一法师。他清癯如鹤,语音如银铃。……据说,他是中国戏剧革命先驱‘春柳剧社’的主干,在东京演过‘茶花女遗事’……直到今天为止,他油画造诣,竟无人可及。留学回国后,他在浙江师范教音乐与绘画,后来以种种因缘出家为僧。多年来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当时我用日本语谈话,看他的神情,似乎——都懂得,但他自己却像全把日本话忘了似的。
  “夏先生拿出一本律师所著的善本书《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来,要我将此书三十册分赠希求者。……这时律师说:还有一种《华严疏论纂要》的书,正在印刷中,这书只印二十五部,想把十二部送给日本方面,将来出书以后,‘也送到尊处,拜托你!’
  “他这样说,我也只好答应照办。我虽门外汉,听到印数只有二十五部,就知道是相当巨大的书。二十五部之中有半数送给日本,‘那么送哪一个机构呢?’我问他。他说:‘一切托你!’在继续谈话之中,他说:‘在中国恐怕不能长久保存,不如送到日本去。’
  “据说,律师曾在福建鼓山发现这古刻的版本,这版本在现存的经典中,是很古的,日本《大正藏》里也没有,由此可见这部经书的珍贵了。
  “我谈到傍晚才回去,次日,弘一律师和夏丐尊先生及另外两三个朋友同到我的书店来,内人也见到他,当他去后曾说:‘听到那位比丘的话声,见到那样峥嵘的额角,便知道是一位高僧。’
  “数日以后,夏先生那里送来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我便分别寄赠东、西京两大学,以及大谷、龙谷、大正、东洋、高野山等大学图书馆去。西京大学图书馆里有一位比丘籍书记,写信来说,这部表记是一部贵重的文献,希望能得到一部,于是我又寄一部去。以后我一共送去了一百七十几部。
  “……
  “我因此奇缘,就将快出版的《华严疏论纂要》十二部,决定了赠送范围,下列十五处是:‘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大正大学、东洋大学、大谷大学、龙谷大学、京都东福寺、黄檗山万福寺、比睿山延历寺、高野山大学、大和法隆寺、上野宽永寺、京都炒心寺。……(这里面十二部是第一次赠送,另三部是后来要去的,著者附注。)’
  “此后,我与弘一律师老没有相会的机会,只替他代向日本购请过几次经典,可是第二次事变一起(八·一三),连这点都不可能了。
  “不知他近来住在何处,一定仍在苦修吧。每一想起,他的面貌仿佛在我眼前,但愿他平安无恙,但愿久别重逢的日子快些到来。
  “我草此文的桌前,挂着弘一律师写给我的直幅,直幅上这样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偈。完造居士供养。沙门一音。’
  “我对这幅字注视着,窗外但闻瑟瑟的雨声。”
  大师在涌泉寺流连二十多天,便收拾再从海道回到温州城下寮旧居。在这里他摒除外缘,在关房中一心念佛,但也与数月不见的师友通通信。他在这里度过了大江以南的六月盛夏。秋凉来到时,上虞白马湖的山房已修建租成。一则受到老友夏丐尊、经子渊、学生刘质平、丰子恺的敦请,再则自己也有心去看看深爱他的朋友、学生们集资为他盖的新居,这究竟是在不平凡的情感下,所奉献给他的晚年栖息处。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9-30 14:43     标题: 续 11




        他在农历七月初便到了上虞,受到了经家、夏家的欢迎,与老友们的轮流供养。在这里,他特别为上海的丐尊写一幅字,这幅字便是他借来用作山房名称的“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的唐人诗句。


  住在这里的短暂岁月里,开始时厨房、厕所还没有完工,他准备待完工后自炊。山房里,除他自己,还有城下寮来的一位惟净法师。当自炊时,他们的蔬菜,由丐尊家的菜园内采撷,固定的资财供养,由经、夏两家的事务代表人章先生按期送到。
  弘公计划中,山房内有时是他自己一人,有时偕僧界同道一二人同住。他把生活上的琐事计划,都在信上告诉了丐尊。
  在这里,刘质平曾来与师小住二日,渴叙旧情。而夏、丰二人在上海,一因有病,一因写作与立达学园的教务,没有到白马湖来。弘公在白马湖的生活,多半由丐尊家照应。弘公并计划请他初出家时的道兄弘祥法师来晚晴山房闭关用功。他告诉丐尊,如果他与丰婴行居士一同到白马湖来,便绕道杭州代请弘祥法师。
  但是末了,终于因他们二人没法分身来上虞,弘公又订于十月初去上海,计划中与苏慧纯居士再去闽南,以致请弘祥法师的计划没有实现。
  他在白马湖的三个月中,在信上告诉丐尊说:“凡有向尊处询问我的踪迹者,请告知我已遁走他方。未能见客通信,现在的住址也弄不清。……”
  对于“晚晴山房”的建筑环境,弘公是非常喜爱的,他写信给丐尊道:
  “……山房建筑,在美观上颇有艺术的深度,听说是出自石禅(经子渊)的计划。石禅新居,由山房南望,不啻一幅美丽的画图,屋后的松柏葱郁,更显出情境的幽隐,……现在,我虽然不能久住山房,但寺院充公之说,时有传闻,为日后留一退步,有山房新居,贮存道粮,日后佛界遇有重大变动,也可无忧无虑。因此,我对山房的落成,内心感到庆慰不已,此者,皆仁者护法厚意。
  “至于秋后在闽南闭关,因是宿愿,未能终止,但他年仍可北来长住山房,以此为久居安息的地方。……”
  重阳节,弘公写了这封信寄给上海的丐尊。这时,丐尊为弘公的《临古法书》已筹备出版,以纪念他们深厚的友情。
  所谓《李息翁临古法书》实在是李叔同时代所写的书法,藏在丐尊的小梅花屋,于今已十多年了,由丐尊整理出来,加以选辑,流传后世。
  可是弘公在这册影印的书法序文中曾郑重提出:“耽乐书道,足以增长放逸,佛所深诫;但研习书道者,能尽其艺术上的修养,书写佛语,流传后世。使世人欢喜受持,人我共利,同赴佛道,便不是坏处。希望后来人,要深切体会这种道理。……”
  重阳过后,山房在继续加工修葺厨厕,及至一切都具规模。九月二十日,便是大师五十岁的生辰——母难日。在这一天,他照往例——凌晨四时起身,洗面后,梵香供佛,然后早课开始,早课完了,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亡母超度。直到七时,早粥送来。
  绍兴的徐仲荪居士,慕师道已久,而且师在浙江行脚多年,久已认识。弘公到白马湖的消息,事实上是不胫而走。这一天,徐居士便特别为弘公买了水族来,到白马湖放生,为他五十生辰祝贺。天近中午,师与经石禅、徐仲荪,及春晖中学诸位居士,一同泛舟湖面,把一群群水族难友,放入湖波中,让它们欢欣地游去。从这一群水族生物尾鳍的轻快摆动中,那种生之快乐的真情,正如人类自己苦难中获得自由的生命。
  下午,白衣散去,师仍在山房念佛为亡母加被,在这里住过了内心最凄楚的深秋之夕。过两天,宁波有一位老僧,因为这一年陕西旱灾,想请弘公去西安主持一次法会,为众生祝福。弘公是从来不会拂逆别人的意思的,便答应了他,同时决定在月底从宁波登船。
  弘公把东西完全收拾好了,也分别写信给上海方面的师友。便在九月底一天的下午二时许,与那位发心西去长安的和尚,带了行李上船。在宁波方面,也有不少法师与居士们浩荡送行,以壮长途远征的行色。
  正在船家准备开航时,从岸上匆匆来了一位俗家人,大家也不在意。当那位穿长衫的青年大步上船后,便直奔舱中,东张西望,似乎急得满头是汗。直到看清弘一大师的舱位,看到弘公正与一群僧俗在欣然道别之际,那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蛮横地直冲进舱口中,走到舱中,不由分说,伸手把弘公拉起,背在脊梁上,便大踏步下船而去!
  这种突然而来的“劫持”行动,使同船的比丘,与送行的居士们惊住了。于是大家跟着往岸上便跑。追上岸,看到那位青年人已把弘公放在岸上,满脸绯红,站在他的身旁。
  “法师!您是去不得的,那是西安呀!‘西去长安不见家’,四千里的长途跋涉,您老如何能经得住这种酷寒的折磨。……”
  “质平!质平!……”弘公嚷着,面浮微笑:“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种举动,又使得大家一愕。“听说您让人请到西安去,我好不容易赶来,迟了一步,恐怕已经来不及哩!您的行李哪?”“质平——”弘公回顾船上的同行者与送行人都回到岸上来了,笑着说,“这位是我的学生,刘质平居士。”
  这时大家意会到,原来劫持弘一法师的青年,竟是当时的著名音乐家,上海美专教席刘质平。
  “我的老师不去西安了,对不起各位法师、居士,他老人家的体质无论如何经不住几千里的北地风霜。现在我们该回去了,法师?”质平说,脸上依然留着紧张的表情。
  弘公莞尔而笑。没有说去,或者不去。
  随缘吧!
  如此一踬顿,还有谁说话呢?
  刘质平未等弘公的同意,再把他老师的行李拿下船。于是大家重新回到挂单的寺里,局外人只是内心暗暗地纳罕,“弘一法师这些学生,真还得了?……”
  弘公安下身来,向质平说:
  “这一番满你的心愿啦,质平!可是住宁波也不成呀。那么,我还是回温州去收拾一番,然后再去上海,我从那里到闽南去。闽南,对一个骨瘦嶙嶙似我的出家人是合适的!那里冬天温暖;而且我与那里也有缘。我可能在那里闭关念佛。你告诉朋友们,只说弘一和尚遁世了,连消息也没了。一个人能平白地从世界上假想地不存在,总省却许多纷扰,如此一来,我才能用功念佛。质平,你是不是回上海呢?”
  “法师!”质平这时已恢复了理智,平复了热情的冲动,说:“我刚才很卤莽灭裂,有失体统,请您慈悲。”弘公不由得嘴角上掀起一个小涡。
  “不去便不去,又有什么卤莽,什么灭裂?”
  “我也说的,法师!您要到闽南去,为的那儿气候温暖,如果到西北去,那里正是相反的奇寒哩。”
  “在体质上,我是不胜的。”弘公说:“但是,事儿沾到佛法,便不能考虑寒暖。不过,这桩公案已了!我明天就到永嘉去。”
  “再见。法师!”刘质平合掌与弘公道别。
  弘公的性格深层,是易于动情的,他为刘质平这一番行动,竟改动了他后来十三年的尘世因缘,而感到无限悲欣:悲的是世事无常,喜的是自己的学生,比世俗的子女,其挚爱之情更深。
  如果他当时登船跋涉西安,即使有一天回来,焉知“闽南”的因缘能如他日照常推演?也许,他在西地长安就此安栖下去也未可知。
  第二天,弘公别丁宁波的道友,放下去西安的念头,从小路回到温州。在关房整理数日,再坐船直航上海,在上海与丐尊、质平、婴行……诸人共聚数日,然后坐海轮,再去厦门南普陀寺。
  这是弘公第二度到闽南来。
  在南普陀寺,住在前面“功德楼”上。在这里,他为“闽南佛学院”的在学比丘,提出“悲、智”这两个字,作为他们修学的理想。我们用世俗的语义总结,弘公所说的“悲”便是“佛学的行者,对世间生命一种普遍而深切的同情、悯爱”;“智”便是“行者性灵上明彻的烛照力,透过其自身的光焰,去洞彻一切凡情,切断人我界限……”
  弘公把这两个字的精义,作成四字格言四十颂,写成条幅,供养学人。
  这一年年底,因为佛教革命者太虚大师来到闽南,为他创办的闽南佛学院的教务,作一番考察。因此,弘公便与太虚大师、芝峰法师、苏慧纯居士三人一同到南安名刹“小雪峰”度岁。
  这时太虚大师曾有一首律诗,记述这件事。
  诗题是“与转逢、弘一、芝峰之小雪峰”。
  诗曰:
  寒郊卅里去城东,(著者按:小雪峰在南安城东三十里外)
  才遇青溪便不同;
  林翠阴含山外路,(闽南近亚热带,无北国之苦寒)
  蕉香风送寺前钟;
  虎踪笑觅太虚洞,(雷峰适有“太虚洞”,与太虚大师法号巧合)
  诗窟吟留如幻松;
  此夕雪峰逢岁尽,
  挑灯共话古禅宗。
  太虚大师比弘公小八岁,但是事实上,弘公对太虚大师是以师礼相待。逢人便说受到太虚大师很多启示与感德之恩。原来佛家是注重“僧腊”的。太虚大师在世俗年龄上虽比弘公小,但僧腊却比弘公大几岁。
  当时雄才大略的太虚大师是四十二岁,严格地说来,太虚大师博于知识,而弘公则深于行持;到这时弘公早巳断绝世间文艺上的行为;因此,他没有诗词留下来。不过太虚大师所写的“三宝歌”谱,却是弘公手笔。(著者按:太虚大师二十岁许即因读般若经悟道,上述所引,乃就表象的比较而言。)
  在小雪峰度过一九三0年(庚午)的春节,大师迈入五十岁的生命旅程。正月十五以后,他从小雪峰到泉州城南的承天寺。刚巧,这时性愿法师(即一九六二年圆寂于菲岛华藏寺的性愿老法师)在承天寺创办“月台佛学研究社”,弘公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整日为承天寺整理《藏经》,并且编定目录。偶尔也为“研究社”的学人,讲两次“写字”的方法。闽南的四月,天气又急剧地热起来了,于是弘公再度作北归的行动。
  临走时,以手书——
  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
  这一幅联句,赠给闽南名宿会泉长老。
  在回温州途中,他又在福州鼓山涌泉寺逗留些日子,研究那里的古版经典,也可以说,去欣赏那些古人的智慧结晶吧,直到五月初回到温州,然后由温州回到他的新居——上虞白马湖晚晴山房。这时的白马湖畔,早晚还浸泛着轻寒。
  在这里,有时与春晖中学的经石禅校长谈经论道,但最重要的工作,放在《南山行事钞记》(律学名著)的精读与订正。
  弘公在有生以来,有一种读书的癖好。出家后,除了以念佛为心灵皈依处,便是整天埋首在佛经里,尤其对华严经,有深到的研究,至于律学的探讨,则是他行持上的依据。
  可是,因为山房门窗未备,湿重,不久便移居附近法界寺闭关。
  到一九三0年,他五十周岁上。在佛学上的思想方法与佛学的实践范畴,归纳成以下三条。
  (1)华严学:是他在研究佛学上的思想地盘。《普贤行愿品》则是本经的神经中枢,弘公的行愿便由华严引伸而来。
  (2)南山学:是他秉承南山道宣律师的遗绪,从事现在律学的整理与开创新的境界,他自己并且以身作试验,从事律学的行持;因为律学是用以自律,并以教人的修身典范。
  (3)念佛哲学:是他从事佛道的实践方法,在这方面,他上追灵峰蕅益大师,有《寒笳集》的选辑;近代则宗仰印光大师,亦步亦趋,以现身誓证“念佛三昧”为目标,作为生活上的垂直线,他在每一分、秒,心口中不离佛号;行脚到任何一地,便发心与世缘断绝,闭门深修。
  在他大半生中,所谓讲律、说法,只是他行为中的点滴。然而即以这一点“教育行为”,他还潜心忏悔,深恐玷辱了他的纯洁品性,惟恐招摇过市,流为“名利中人”。他出家,决心断绝艺术上的成就而不为,便是他誓志全神学佛的最好注解。
  他深知一个人一朝倾心于某一种爱好,便令人入迷,甚至于发疯的程度;一个人爱好一种艺术,如果不能到“专一”的程度,便不会有所成就,也不足以成为一个艺术家;宗教的行为本质便是一种精神的艺术;如果一个人出家后依然耽于世间艺术,而放弃精神上的艺术,则与世间的艺术家有何分别,那与未出家有何分别?
  所谓“画马变马”,“念佛成佛”。弘公深知“心”不能二,二用其心,是学佛的大忌;因此,他不屑于苏曼殊的小说,也无心于自己诗、画、音乐、金石的再创造;尽管当时世人对他有所惋惜,认为是中国艺坛的遗憾,但他依然是独特独行,我行我素。
  弘一和尚,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这一年五月中旬的一天,白马湖正在湖水泛碧,初夏轻风微拂的时候,刚巧逢到老友丐尊的生日,丐尊因弘公回来,特地从上海来晤,当这一天,便邀约弘公和经石禅(子渊)校长,同到他家中——小梅花屋(丐尊乡居雅名)素斋。
  不过,经石禅还是浊世间人,对佛道没有丐尊深刻,他们之间的感情,建立在杭州师范时代,因此,席间有菜也有酒(酒,是夏丐尊为经石禅预备的);于是,这位教育界的先进,便以酒浇愁,喝到情感的顶峰,便悲悲怆怆地说:“我们十二年前,在杭州时还是三十到四十的青年人,那时的心境,是何等的悲而且壮;而今,叔同已五十而出家,我已迈入耳顺之年,如今新潮赶过旧浪,我们还有什么作为呢?人生,到头来无非一场悲剧;那时的朋友死的死,散的散,能像我们三个在这里小聚的,已不可得了,但是,焉知明天,我们之中又没人离散呢?……”
  说到这里,石禅的酒也不喝了,弘公与丐尊停了箸,石禅的话越说越悲伤,竟至鸣咽哭泣起来,丐尊与弘公也满脸是泪。
  大家在无言中离席,晚上,弘公便为石禅送给丐尊的画上,写下《仁王般若经》的两个偈子,作为丐尊四十五岁生辰的警句。
  “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
  “有本自无,因缘成诸,盛者必衰,实者必虚;众生蠢蠢,都如幻居,声响皆空,国土亦如!”
  弘公在白马湖法界寺,几个月中,除了丐尊、子恺几个人,与世界已绝缘。由于法界寺的山居生活宁静,使弘公与它结下了不解缘。
  同时,他在晚晴山房,感到最大的困扰,使是世界上的孤独。经常只是他一个人摸索生活上的事,要劳累夏家、经家的人,又觉得对不起人家;像这样,在不能作长期打算的情况下,反而影响了佛道上的行程。
  在法界寺住到深秋,临县慈溪的鸣鹤场白湖金仙寺,正在开讲《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大座,那是由当代天台名家静权法师主持。金仙寺的方丈,是太虚大师门下的亦幻法师。
  他决定月底到慈溪去。




                                                            白  湖


    大江以南的秋色,比烟雨氤氲的春天更美好,一股浓郁的画意,给人一种朦胧的幽邃;而秋天的“一湖秋水碧涟漪”、“枫叶红于二月花”的诗情,则更加袭人。
  江南故国,有人的地方便有暮鼓晨钟,山僧佛寺。在一片塔影倾斜,苍茫中晚钟怆然长鸣过后,佛寺里的方外之士,开始陆陆续续地上殿。
  多数的寺院,在“药石”之前,做完晚课。夕阳坠后,稍憩片刻,便齐集大殿,云板一响,盘声长鸣,不是“跑香、念佛”,便是法师升座,开始僧伽们闻法参学的一课。
  弘一大师——出家后的李叔同先生,从白马湖赶到慈溪的白湖金仙寺来,缘于亦幻法师在这里作方丈;他是一个知识分子,通过芝峰法师的介绍,他们说得上是志同道合;特来这里,参访一下。同时,是静权法师在这里讲经,不可失之交臂;因此,他检点一些重要的经典,经过几天跋涉,步上了金仙寺山门的石级。
  弘公在这里无声无息地住下来,作为一个游方的和尚,但是不同的,他比别人更加埋头于修道参学。他同寺里的僧侣们一样吃粗茶淡饭,一同上殿念佛诵经;余下的时间,留下来研究经典,写经念佛。
  由于他研究《华严经》的自然结果,加上他一笔柔软而绵劲的书法,使他从《华严经》上摘下的联偶三百,在这里连缀完成,集成后由刘质平居士在上海付印,这便是后来人见到的《华严集联三百》。集联中,四言、五言、七言、八言都有。
  四言——
  “令出爱狱,永得大安。”
  五言——
  “言必不虚妄,心离于有无。”
  “自性无所有,智眼靡不周。”
  七言——
  “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
  八言——
  “如来境界,无有边际;普贤身相,犹如虚空。”
  集联文句,便是这四种句法,平仄与韵脚,似乎自然地安排,字字如珠玉。然而,弘公还说,这份作品已是力不从心,在经上寻章摘句,已非所宜,“今循道侣之请,勉以成篇。……”但是,真正的目的,令人在欣赏书法时,能欣然深入“华严世界”,引导入佛的因缘,多成就几个佛陀的种子;这是弘公心意。
  弘公在这里,依然一心潜修;他在每天饭后,按常规要出声念几卷《普贤行愿品》为众生回向;他那种跄跄琅琅的音节,随着徐缓分明的速度,传向空间。日子多了,便有人觉得非常动听,于是逢到他念诵的时候,小磬声开始,便会偷偷地站在他的门外,让他的经声,摇撼着灵魂,那灵魂的深处,正在承受着“普贤十愿”的庄严启示,比自己平淡的方言,更为有力得多;比自己亲口念来,更得力。因此,那个受感动的人,经常在他的诵经声里,站在墙角边静听,一直到他的经声戛然休止。
  这位听经的人,正是金仙的住持亦幻法师。亦幻法师,在这儿,是以后辈的心情接待弘公的。
  在钻研华严之际,到十月初,天台山的静权法师已驻锡到金仙,十月十五日晚上,开讲《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远近来了不少听经的比丘、居士。弘公为了追念母恩,每逢母难日,一定要念一天地藏经,为亡母超度,他内心久已投皈地藏菩萨的袈裟前,祈菩萨加被亡母;想到他的亡母,他的心灵间已暗暗地承受着一种悲哀的重压。
  每当暮色苍茫,大殿上烛光高照,披着朱色袈裟的静权法师,高踞法座。供桌前的听众席,一列列的僧众在凄寒的初冬之夕,灯光如隐没在云层间的朦胧月,寺院里寂然无声,境界是悲凉的。座上的法师,正是身入幽冥的地藏菩萨,用一种低沉的方言,念道:
  佛告定自在王菩萨,……有佛出世,名清净莲华目如来。……像法之中,有一罗汉,福度众生,因次教化,遇一女人,字曰“光目”,设食供养,罗汉问之,欲愿何等?
  光目答言:“我以母亡之日,资福救拔,未知我母,生处何趣?”
  罗汉悯之,为入定观,见光目女母,堕在恶趣,受极大苦,罗汉问光目言:“汝母在生,作何行业;今在恶趣,受极大苦?”
  光目答言:“我母所习,唯好食啖鱼鳖之属;所食鱼鳖,多食其子(即鱼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计其命数,千万复倍;尊者慈悯,如何哀救?”
  罗汉悯之,为作方便,劝光目言:“汝可志诚,念‘清净莲华目如来’,兼塑画形像,存亡获报。”
  光目闻已,即舍所爱,寻画佛像,而供养之,复恭敬心,悲泣瞻礼。忽于夜后,梦见佛身,金色晃耀,如须弥山,放大光明,而告光目:“汝母不久,当生汝家,才觉饥寒,即当言说。”
  其后家内,婢生一子,未满三日,而乃言说,稽首悲泣,告于光目:“生死业缘,果报自受,吾是汝母,久处暗冥,自别汝来,累堕大地狱,蒙汝福力,方得受生,为下贱人,又复短命,寿年十三,更落恶道,汝有何计,令吾脱免?”
  光目闻说,知母无疑,哽咽悲啼,而白婢子:“既是我母,合知本罪,作何行业,堕于恶道?”
  婢子答言:“以杀害、毁骂二业受报,若非蒙福,救拔吾难;以是业故,未合解脱!”
  光目问言:“地狱罪报,其事云何?”婢子答言:“罪苦之事,不忍称说。百千岁中,卒白难竟!”
  光目闻已,啼泪号泣,而白空界:“愿我之母,永脱地狱,毕十三岁,更无重罪,及历恶道。十方诸佛,慈哀悯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若得我母,永离三涂,及斯下贱,乃至女人之身,水劫不受者;愿我自今日后,对‘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誓愿救拔,令离地狱恶趣,畜生饿鬼等,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
  ……尔时罗汉,即无尽意菩萨是;光目女者,即地藏菩萨……
  这是《地藏经》中《阎浮众生业感品》中一节故事。静权法师讲完这一节,便怆然地说:
  “——人类是健忘的动物,孩子生下来,常常是断了奶忘了娘。,长大之后,成为妻子的附庸,也没想想,当你为人父时,生儿育女之苦,女性蒙受的悲惨境遇,是怎样地景象?那时,‘养儿才知报娘恩’的经验,告诉你,当你含辛茹苦,为你的孩子牺牲一切,你孩子的血肉紧紧地和你牵连在一道,他的痛苦,使你如坐钉板;他爱天上的星,你也会摘下来;你的爱儿偶有不幸,便会使你肝肠寸断,陪上你破碎的灵魂;天下的父母心都是如此。母亲付出的爱,更是深如渊海,想想看啊,光目女誓志救母,便是报恩之念的不泯;人们走历史的覆辙,他们生儿育女时的辛酸,正是他们父母曾经尝过的。……慈母恩,说不完,比丘们虽断绝凡俗,然而父母生我,与俗家人还是一样,母亲用血和泪,培养一个人——那是生物世界一段鲜明而悲苦的旅程,到头来,所得的报偿,总是一场空……”
  法师说到这里,感到眼前有点模糊起来,他并没有强以伦理上的观念,解释生物爱的至情,因为人类之爱子女,物类之爱幼儿,是一种天生的伟大情操,不必再加以铺陈,他们不惜自已的生命,注长孩子的新生命,只有这样,才是生物进化的依凭!
  讲台下,一百多个听众中,忽然有一位呜呜啕啕地失声痛哭起来了。这一突然的失声,使大家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近前排的一个角落。台上的法师,也被这痛哭声弄僵了,他不知这位和尚为何如此失态?因此,停下来,不敢再讲下去。等片刻,大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和尚竟是新来的——弘一法师!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10-1 15:11     标题: 续 12




             他回想到母亲为他——所受的精神上的折磨,比那无柴无米的岁月更难忍受。母亲活了四十多岁,在急性肺炎与肺结核的煎熬下与世长辞。以后,他便放下一切,东渡留学,回国后,几经沧桑,感觉生命无常,有缘入佛,因此削发为僧。每当他在母难日为亡母念经时,总不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不双流。如今在《地藏经》的法筵下,别人讲,很多人听,但是,经文的深意,他在情感上领触得更多,他外形冷淡,而内心却充溢着非平凡的至爱,天伦之爱,妻子之爱;手足之情,师弟之情。一切超世间的悲情。


  他在情感上,与经文中交织着一种经验的相应;因此,在众多的同道前,他无法忍住热泪,失声而哭;他如一个婴儿,失落在地藏王故事中母亲的怀里。
  讲经两个月,不管是白天讲席,还是晚间筵前,逢到触痛他亡母的惨痛,他不止一次地哭泣。
  不过,在那一阵情感的浪潮过后,为自己深悔破坏了许多同道的法缘而难过,于是痛切地在寮房内写下蕅益大师警语,贴在桌头,文曰:
  “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慢心,痛自改悔。……”
  这一小节忏悔词,表面上虽为自己一时失态而写,但实质上,也包含着一切情识上的自律哲理在内。
  在静权法师讲经余暇,他也曾为几位年轻的比丘讲他自己的律学著作;但最后,《地藏经》已圆满,十一月底的江南,雨雪霏霏,大地生寒,白湖的大地,结成一寸厚的冰层,这时文字上的工夫做不下去了,弘公感觉这副瘦削的皮囊,忍不住北地风霜,这才黯然别了白湖,回到温州城下寮的故居。
  在一九三一年的初舂,温州比之钱江附近是温和些,但是,谁知阴历年刚过,也许去岁冬秋二季,受了些阴寒,再加上白马湖滨的潮郁,蚊虫多,湿气重,因此,不按季节的疟疾,又在他身上发作了。
  是正月十五刚过,在昔日的关中,忽然觉得身上穿着棉袍,头上戴着风帽,还感着一阵阵针刺般的奇寒,弘公觉得很奇怪,这里的正月阳春,原不该这么酷寒!
  当时,他还想不到这就是蚊虫为他制造的魔鬼——袭上身来。后来,又连打两个寒颤,手背上暴起许多鸡皮疙瘩,指甲变青,这才感觉受不了,在禅榻上盖着被子睡,谁知越睡越冷,待挨过了“冰山地狱”的折磨,火焰又从心上燃烧,仅是消极抵抗,依然耐不了这种苦难,因此,他想到,这又是病缘来考验了。
  第一天过去,稍稍恢复些精神,当第三天傍晚疟疾鬼又扑过来,弘公知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妖魔,便在冷热交瘁中,直着身子,披上袈裟,在佛前急念《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的偈子,字字高声飞扬,然后再回到耳根,只求一意待死,不作他想,直念下去,念到四十分钟时,已念得魔鬼无影无踪,念得窗外满天星辰,一片尤高无底的世界展开,心与身全为一串清朗的经偈声,融化在那一刹那,心意是清凉的:万物与自我成为一种无限的东西。
  像这样,与疟疾鬼苦战了多次之后,无药无医,一心求死,最后,病魔终于败兴而去。但是,弘公却脱了一层肉,更显得憔悴、苍黄。然而,这还不能阻止他献身佛道。
  病略好些,精神稍稍复原,二月初,春寒未尽,又掮着行李上船,经过几天水程,到宁波上岸,当天在白衣寺挂单。事前,他已与老友夏丐尊约好。刚好,丐尊已与他同一天到宁波,住在城内甬江旅社。第二天上午,丐尊带了一个朋友去看他。
  到了白衣寺云水堂上,他们见到弘一法师,丐尊说:“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与丐尊同来的,是似曾相识,十三年岁月,这个人已经两鬓飞花。
  “均夫!”弘公说:“是均夫?”
  那位朋友向他合掌为礼,他们三人一同走进待客的寮房里坐下。
  “均夫总是想看看你,可是你总是云水芒鞋,游踪不定。你挂单在白衣寺,我便约他来看你。”
  弘公灿然一笑。
  昔日的艺术家李叔同在哪里呢?如今是一袭袈裟,脱身世外的修道士了。这时,钱均夫居士,身上穿着薄薄的棉袍,弘公则穿着罗汉式的短袄,赤着瘦瘦双脚,显得春天更冷。
  “听说你已皈依三宝,均夫?”
  “那是受你的启示。”钱均夫说。
  他与丐尊同是十三年前浙江师范的朋友。
  “皈依三宝,是灵魂走上光明之路,好,好。现在,宁波有件盛事呵,不要错过!”
  “是什么事?”丐尊问。
  “第一件,是谛闲法师在观宗寺讲经,至少要去参它一座。第二,禅宗大德——虚云老和尚从云南来,驻锡在天宁寺(不是常州天宁寺),要去瞻仰一番……”
  “哦?哦?”丐尊与均夫同时感觉机缘不可错过。
  这两件事,他们都已一一实行了。
  由于因缘未了,弘公有一种最大的心愿,是弘传“南山律学”。他感觉亦幻法师有成就因缘的力量,这是他在春寒中北上的主因。
  白衣寺的法缘一了,弘公再度回到白马湖,因为晚晴山房在生活上缺人照顾,依旧挂单在法界寺,这次有旧岁的病中教训,安住下来之后,便在佛前发愿,专习“南山律学”。弘公初出家时,急于自度,习四分律,日后境开,大彻大悟,回习南山,以赎前愆。同时,又留下遗嘱一份,存丐尊家中。这份遗嘱上说明两件事。其一:“弘一谢世后,寄存在法界寺的佛经、佛像,全部赠给春晖中学的徐安夫居士。”弘公在白马湖的生活,都由他照顾。其二:“身外之物,全部归法界寺库房留用。”
  然后,再去白湖。这是大师第二次去白湖。
  年轻的亦幻法师所主持的金仙寺,是一个读书与潜修的道场。他回到白湖之后,有心写《蕅益大师年谱》,但是因为资料一时不全,便在小室写《华严经的研究方法》,成稿。在白湖,《华严集联三百》已在上海筹备影印,这是大师写经历程中,一次重要的成就。
  一九三一年的夏秋交接,是弘公从学律、研律,到发挥律学的高潮;他想借一个重要的机会,把律宗从“天下大乱”中拯救出来;律学不兴,是佛教的致命伤。假如这一役失败,他便无心在创造上努力了。
  原因是慈溪境内的名刹五磊寺,坐落在远城的山巅,与县城有一段距离。因为近山,而有山色之美,离城,而无市井之声。慈溪,介乎余姚与宁波之间。形势上,它与宁波、杭州、上海,都是杭州湾地区的要点;往来僧界人士非常多,因此,在这里有缘宏扬律学,是一个最相宜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它与亦幻法师主持的金仙寺,也只有十五里的路程。
  由于弘公曾在金仙寺为青年僧讲过初步律学,所以引起亦幻法师帮助弘公大兴律学之念。亦幻法师是金仙与五磊两寺的桥梁,在关系上,他成了弘公与五磊寺方丈的枢纽,并且由他的鼓舞,请五磊寺住持栖莲和尚共同合作,以五磊寺作根据地,从小规模讲律,然后正式成立“南山律学院”。
  这一项计划由亦幻法师作构想,向各方面提出来,然后请弘公出面主持律学讲座;在理论上,这当然是一件有意义的行动,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弘公心理上,事——可以脚踏实地做;名——不愿背在身上。当时这年夏天他在五磊寺佛前发愿,决定以三年为期,演讲律宗三大著作:《行事钞资持记》、《四分律行宗记》、《羯磨疏随缘记》,在僧界企图造成一种重律严戒的风气。他深知,僧界无戒,终有一天必如朽木一般,自行腐化。这种生灭的程序是“渐变”的,物必自腐而后虫生,没有人否定这种生命死亡的法则。(弘公在这一阶段,往返子白衣、五磊、金仙三寺驻锡。)
  在“律学院”计划的行动上,由亦幻法师与五磊寺的住持和尚在宁波观宗寺碰面,他们一同到上海找佛界著名护法——朱子桥居士募集基金。(朱为东北军将领。因事逗留上海。)
  亦幻法师、栖莲和尚两个人,到上海之后,因缘凑巧,碰到曾经去过暹罗(泰国)的安心头陀(宁波白衣寺住持)。这位老僧,是南方戒律的行者,为朱子桥居士所尊崇。因此,他们便请安心头陀引见,在“一品香”饭店,与朱子桥会面,他把弘一大师的宏律心愿说出来,当时便由朱付出银币一千元,由栖莲和尚带回宁波。
  无疑地,朱子桥的支持南山佛学院,便等于支持弘一大师,他愿意无限制地供应这个律学道场的经费!
  栖莲和尚回到宁波,怀着满腔的欢喜,在白衣寺,告诉弘公说:“……呵,弘师!我们这次上海之行,是功德圆满了!朱子桥居士已提供大部分金钱,作为开办费用,我们这便可以着手订定章程招生了。”
  “阿弥陀佛!”弘公一笑。
  “——不过,”栖莲和尚接着说下去:“我们律学院,是一种长久计划,为了长久打算,因此,我想仅靠朱子桥居士支持——是不够的。为了宏法利生着想,弘师,在权宜之下,我顺道印了几本‘缘簿’,我们再发动大江以南的丛林尊宿来一次捐献,律学院的基金便可解决。你以为如何呢?——这,还要劳你的笔,写一个缘——缘起哩……”
  “缘起?……”弘公听到这里,已感觉这位老和尚的心,其目标在缘簿子,利用自己的浮名,捐一笔钱,即使用在律学院,这与自己的性情,相背了多远呢?他一股脑儿的沉闷,要说出来,可是碍着栖莲和尚的面,又说不出;只憋得苍黄的脸上透出一层愤红。
  “这个,还务必请你慈悲一下吧!我们还等着它用啊!”老和尚看弘公诺诺地没说什么,又加上说:“我下次再来拜访你。”
  栖莲和尚交代一番,便兴奋地回五磊寺,策划着这个律学院“设官分职”的问题。
  “南山律学院缘册题序”,弘公憋一腔闷气,写成了。但是这篇序,交到栖莲和尚手中之后,也就连同缘簿埋藏在历史的灰烬中,未能与弘公的文钞一并传世。
  当第二次栖莲和尚又在白衣寺出现,向弘公提出“律学院”的院长、副院长;董事、董事长;教务主任……诸多名上的安排,这把弘公一泓静水的心搞乱了!
  弘一大师不要名;但老和尚要安排各方面的名义!
  弘一大师想请五磊寺负责律学院的师生“衣食住行”生活费用,别无用钱处。而栖莲方丈却大张旗鼓,企图捧着缘簿,借弘一大师的名,向四众捐钱!
  栖莲和尚,违背了弘公的意思。弘公创办“南山律学院”,但老和尚却起而歪曲了“律学院”的精神!最后的目的,他要做这个空头律学院的院长。
  当弘公认清栖莲和尚的企图以后,只有忍泪搬开白衣寺,不再与栖莲见面!
  亦幻法师在九月初从上海回来,到自己的寺里,得到了噩耗——南山律学院,已胎死腹中,这真使他如雷轰头顶。他再去宁波找弘一大师,这时他已搬到“佛教孤儿院”去“闭门自了”。白衣寺门外,还留一块“南山律学院筹备处”的牌子,在秋风雨中飘零。
  问题弄到如此,使亦幻法师做梦也没料到,但五磊寺的栖莲和尚,在宁波找不到弘公,却也弄得无地自容。
  这时在亦幻法师坚持邀请下,希望弘公依旧留在这里,等待因缘。
  在这里,弘公心里依旧放不下宏律的心。他心头的烦乱,从母亲去世后,还是第一次遭到如此不宁。
  后来他曾在自己的回忆中说:“……我从出家以来,对佛教向来没有做过什么事。这次使我能有宏律的因缘,心头委实很欢喜的。不科第一次便受了这样的打击,一个多月未能成眠,精神上坐立不安。看经、念佛都不能平静;照这种情形,恐怕一定要静养一两年不可了。虽然,从今以后,我的一切都可放下,但对我讲律的事,当秉持初志,尽形寿不退!……”
  虽然后来又回到白衣寺,事实,他深陷在烦恼中。
  随后,由于刘质平居士的劝请,“清凉歌词”,却在这时写成,由刘质平及其学生五人作谱,经过前后七年的琢磨,到一九三六年才与世人见面。
  集中收藏的歌曲,是:
  清凉歌。
  山色歌。
  花香歌。
  世梦歌。
  观心歌。
  另谱一首“观心四部合唱曲”。
  歌曲出版后,由夏丐尊作序;在序中,丐尊先生说:
  “从中华民国初年到二十年这一阶段,南中国音乐界人物,原是弘一大师李叔同的‘薪传’,不是他的学生,便是他学生的学生。
  “写清凉歌的动机,是有一天,丐尊与刘质平,访大师于白湖金仙寺,饭罢清谈,质平叹息音乐界充满靡靡之音,问题是作词者不易得,他叹息李师入山太早,和尚抚然!
  “歌词由弘公写出之后,交给他的学生刘质平,再由刘与他的学生们反复推敲,最后经过弘公印可,再由‘上海新华艺术专校’与‘宁波中学’各处分别演奏,始为定稿。
  “这种师弟间合作的艺术,五首歌曲,经过先后七年的试练,始与世人见面,恐是中国音乐史上的奇谈哩!”
  弘公写的清凉歌词第一首是“清凉歌”,歌词是——
  清凉月,
  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
  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
  清凉风,
  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
  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
  清凉水,
  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
  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
  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这是一首“三部合唱曲”。幽美,悠长。作谱人,是刘质平的学生的学生俞绂棠,是当时音乐界的杰出人材。
  为“清凉歌词”的白话文注释,弘公特别请闽南佛学院的芝峰法师执笔,他有两次在信上写道:
  音今春以来,疾病缠绵,至今犹未复原,故掩室之事,不得不暂时从缓。前到金仙寺访亦幻法师,籍闻座下近况,至用欣慰。音因刘质平居士谆谆劝请,为撰清凉歌第一辑,歌词五首,附录奉上,乞教正。歌词文义深奥,非常人所能了解。须浅显之注释,注解其义。音多病,精神衰颓,万难执笔构思;且白话文字,亦非音之所长。拟奉恳座下慈悲,为音代撰歌词注释,至用感祷!……
  第二封信,在白湖写的。这是他第三次到白湖,告诉芝峰法师,深深感念太虚大师,并且感谢亦幻法师的礼遇。
  在这时,闽南的广洽法师,与弘公已早经默契,来信请他回厦门过冬。因此,在九月底,他便整装北上,途中经过绍兴、杭州,在绍兴时,与蔡丐因居士相遇,为师画像一张。
  蔡就便请师撰写自己的年谱,弘公认为“平生无过人的德行,不足言述”。那一席谈话中,轻描淡写,把自己一生撇开,他希企后来学人要虔念《华严经普贤行愿品》,这一品是全部《华严经》的机纽,不可放弃。最后,留下《寒笳集》一本。径自行脚到上海。在上海,赶上“一·二八事变”前夕,日本军阀野心嚣张,师受到夏丐尊、丰子恺、刘质平的阻劝,再度回到宁波。
  五磊寺的栖莲和尚,眼睁睁听说弘公要到闽南去了,“南山律学院”的摊子是覆水难收,急得要命。幸好弘公又从上海回来,在白衣寺,他又去恳请弘公。弘师回到五磊寺,虽然与栖莲住持签订了“和约”,让“律学院”享受到精神上的清白与自由。可是,终因缘分已尽,道不同不相为谋,弘公深深地反想,即使律学院在这里办成,也无法与栖莲住持平静地处下去,因此,在五磊寺住了几天,便移居到附近龙山镇的伏龙寺,过了年,又回到白湖,这是他最后一次驻锡白湖。
  在这里,为了填补宏律不成的歉疚,为寺僧华云、崇德、纪源、显真讲了半个月律学,再回到龙山安居,为律学院的烦恼而忏悔、潜修。到五月间,温州城下寮护法赵伯厩居士恳请,为他亡祖母写经回向,因此,弘公又回到温州,也就住在赵家,写了《普贤行愿品》一卷,一直留在赵家。秋后,再回到伏龙寺与白湖两地作最后的勾留!
  到法界寺,是阴历八月初。谁知,八月十日晚上,到了法界寺,忽然觉得头脑昏沉,第二天一早浑身发了高热,昏倒在单房里,这猝然而来的秋老虎,使体质脆弱的他,还手不及;到晚上,肚子又剧痛起来,然后便急泻痢疾;一连四天,使他更加脱了形;白马湖畔的早晚凉与湖水的湿度,再加上白天的热,使他色身承受不了,而患上这种“伤寒夹痢疾”的重病。
  弘公在昏昏沉沉中,所好还存有一些自备的治伤寒痢疾之类的痧药水,断断续续地吃完了,因为病中无人照顾,断了一天食,为了治病,在无人医治与无人看护的情况下,只有减食自疗,同时在痛苦中,提起佛号。这样拖了十天,才扶病写了一封信给上海的丐尊。
  他深深感觉病前未立遗嘱而懊悔。
  他向丐尊说:“……因山居,若遇急病,难觅医药(即使不是急病,也是困难),所以医药不得不稍有储蓄。如此重病,朽人已多年未患,今已过五十而患上这种病,又深感病中起立做事困难,因此在这娑婆世界,已不再生贪恋之想,惟愿早生西方。”
  他说:“阳历九月十九日以后,仁者要返家的话,那时天气已渐入秋凉,请到法界寺与住持预商临终助念及身后事,至为切要。这次重病,未能预立遗嘱,因此,还未能一意求生西方,这证明只是侥幸求生的念头作祟,真该惭愧。……”
  经过了这次病的折磨,一方面感到生命的脆弱,要想维持余生,任大江南岸已觉得更加费力,这样住下去,只有加速肺结核与胃病的早期爆发,因此,在四季如春的闽南,也许更适合他的身体。这一念掠过弘公的脑际,便在意识中决定:“闽南,对我更为安全,对色身更为可靠,在器世间的残年,还可以苦学一番”
  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生命的目的,为了创造一个高度智慧的生命;生命的意义,便是为美化更庄严的生命!
  弘公这场病,两周后痊愈,两个月恢复健康,对他出家以后,多次行脚的钱江南岸,作最后的瞻望,到旧历十月底,终于告别景色如画的钱江,鸿飞南闽去了!



                                                             
                                    法  侣



        南闽的冬月,在亚热带的地缘上,被海风与温暖的阳光,涂上一层江南五月的颜色。这儿榴花盛开着,冲淡了残冬的落寞;人们犹穿着单衣。弘公十一月初到了厦门,心情为之一振。他油然想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杜工部名句,想到冬残岁底,在北方那种苦寒。北方的寒门,在酷寒中那种凄苦的景况,住在富人屋檐下的贫苦人们,是如何地需要一间躲避风雪的茅屋?
  在闽南呢,可不同了。人们只要一件短袄,便可以度过冬寒,没有高楼广厦,在那些富人的屋角下,一样没有凄寒之苦。不仅对于北方的穷人,到南方有日子好过,即使是作为比丘的佛子们,在闽南,也只要一袭袈裟,大小三衣,便能安度岁月。这里——不要棉鞋,不要围巾,在冬天,感觉上春意盎然,因此,到了厦门之后,弘公便写了一封信,给北方的俗家侄儿李晋章居士。
  他说:“厦门榴花盛开,结很大的实,人们犹着单衣。……”
  他说:“厦门天气甚暖,我仅穿一短衫,外罩一袭夏布大袍,出门还带伞遮阳,这与平津八月天气相仿,榴花、桂花、白兰花、菊花、山茶花、水仙花同时盛开。……”
  他的心情,随着早降的春色,开朗了!
  这时上海的报上,登了一段“弘一大师李叔同”的不幸消息,便是说:“中国艺术大师——李叔同,弃俗为僧后,与世人隔绝,修梵行,于日前在闽南山中圆寂。……”
  这则噩讯,也是他俗侄李晋章居士在信上告诉他的。弘公看罢,怡然一笑。他想到三年前上海的新闻纸,也开了他一个玩笑,说他死了!好像他这一死,至少使中国艺术界,失落了什么?
  不过,他还是告诉晋章居士,报上的新闻,事实上只是“新闻”,真假掺半。当若干年前,一位星相家为他预言,他的世寿,灭在六十岁上,这与他的哥哥——晋章居士的父亲文熙一样。佛经上说:“人命在呼吸间”,寿命长短,本不足道。那不过是江湖人,为谋生姑妄言之而已。不过,自此以后,差不多每年都有一次“弘一大师”圆寂的新闻。
  弘公初到厦门,是住在“万寿岩”,因为厦门是旧地重游,旧侣重逢,生活也没有波动,便在这里,编集一册《地藏菩萨盛德大观》,来纪念“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伟大慈悯精神。稍后,便到中山公园边的妙释寺,讲“人生之最后”。
  根据佛家“净土宗”处理人生最后那一课的方式,弘公写了一本小册子。这本册子的主要精神,是告诉学佛的人们,在“临终前”,要把握那一段稍纵即逝的时间。要放下身外之物,放下父母妻儿,放下烦恼悲苦,一心念佛,只有一条路——往生极乐世界。——这是一种人类在生死过程中,在佛学上最简单,而在世俗间,却又是最不可理解的问题!对于精神上的事,你只能用直觉,而不能用理解。当自己把握住心灵念佛之际,同时在朋友们助念之下,室内采用“西方极乐庄严图”的布置,使主人的灵魂与佛境打成一片,直到抛弃这个苦恼的世界。……八小时后,再办理身后事。结果,是一堆薪柴,与他的肉身,同化为灰烬……
  如果,这个人侥幸不死,这也归功于精神力量。
  佛家对于“死”,看得比生更重要,重要的是,人身难得;因此,弘公在讲这个课题开始,便提出了古人警句:“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来告诫学人。死是人生最后一段大事,不可须臾忘记!
  为了在妙释寺讲学方便,有时弘公也在这里小住几天,这时,与他建立第一个法侣因缘的广洽法师,因他之来,因此,也常常伴着他,到妙释寺来。
  当他决定离开“万寿岩”之前,特别为这里的主持人——了智上人,刻一颗阳纹长印,文曰:“看松日到衣”。大师自披剃以来,极少动刀,这次也许是色身上,因到了闽南,有意外的轻快,意兴所到,刻下这颗印,从艺术观点说,刀法苍古而严肃,笔法沉着而豪迈,这该是出家后的杰作。
  到第二年(癸酉,一九三三)正月初八,师从万寿岩正式移居到妙释寺,由寺中慧德比丘及性常法师,把房间供养出来,让弘公安住。
  到妙释寺当天,便开始讲“改过实验谈”。
  “改过实验谈”,实际上,是他自身学佛自我陶炼的经过。他津津体会到“知识”的重要,虽然世间有许多人,天赋夙慧,生而为圣为贤;但是大多数人,则是从知识中摘取智慧的花朵;知识——是人类心血凝结的宝藏,是前人经验过来的路程。
  世间,也有些不自量的人,否定知识的权力,结果,他必将尝试到缺乏知识的愚昧灾害,比“错误的知识”更可怕。
  弘公以“知识——学问”为基点,要学人多读书(读儒家的与佛家的书);多读书,才能明白善恶,分别是非。第二步,是“反省”。有了知识作为“抉择力”的基础,自己举手投足之间,起心动念之际,为善为恶,便见分晓,这时应该作“反照”的工夫!第三步,是“改悔”。知道反照,了解善恶,做了恶事,动了邪念,便该改悔,这是最后一步的工夫——为善去恶!
  子贡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主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人心不古,不在物质不古,而在精神之不新;因此,改过,是一件光明坦荡的事,忏悔,是一桩磊落自责的行为。
  弘公把他五十年来反照工夫作十项总结。他解释说:
  第一、人们要学“虚心”,虚心并不是怯懦。
  第二、人们要学“慎独”,单人独处的时候,如对神明;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见到谁是百炼金身!
  第三、人们要学“宽厚”,在那种以恕待人的心情下,应该把自己当作释迦、孔子;善待每一世人。
  第四、要学“吃亏”,不要计算你计算机上的一分一秒,上苍忌讳世人刻薄与刁巧,老聃说:“天道无亲,常佑善人。”
  第五、要学“寡言”,舌头,是一口双锋的利剑,它一旦出了灾祸,一边伤自己,一边伤别人。(弘公经常默坐终日,念佛自照,这是他的自省工夫。)
  第六、“不说人过”,管住你自己的口舌,这与第五项异曲同工;时人最大、最浮薄的毛病,便是道人长短。
  第七、“不文己过”,不文,便是不狡辩弯曲。把过恶东推西诿地掩饰,实在不是大丈夫行为。
  第八、“不覆己过”,盖覆己过,隐忍不说,便是自欺欺人。六、七、八项,事实,是说明一件事——要光明磊落地做人。
  第九、是“闻谤不辩”。弘公说,他三十年屡次经验,“息谤”,靠的是‘无辩”,吃小亏,不遭大祸;不过,平凡人,人骂他,谤他,只要弄到当事人耳朵里,总是满腹怒火,最后是彻底地洗刷一番!
  第十、是“不瞋”,“一念瞋心起,百万障门开”,“瞋”是“心贼”,除之不易,但是,学圣贤的人,除不了瞋,从此便休入“佛道”:佛家要人们除“贪、瞋、痴”三毒,其实,贪、痴易去,瞋病难愈!
  这十项总结,经过自身周密地安排与切实地体验,语平凡而意深挚,照这几条去实行,只有有心人方能入木三分!
  弘公这一天讲罢“改过实验谈”,当夜梦里,自己化身为一个美少年,与一个儒家学者同行,在行走中,忽然有人朗诵《华严经贤首品》的偈语,音节凄楚而动人,听了片刻,后来与那位儒者再踅回来,见到路边有十几个人席地对坐,中间有一位操琴者,另有一位长髯老人作歌。老人座前放一张纸,纸上写一行大字,赫然是《大方广佛华严经》的经题,弘公这时知道老人正在以歌说法,心头油然起敬。因此,要加入他们那一集团,师问:“这里有空容纳我们吗?”
  老人说:“两头全是虚席,坐吧!”
  师见老人许坐,正待脱鞋入座,忽然梦醒;但醒后并没有忘记那一段凄楚的经偈,便起床点灯,写下梦中的经句:
  菩萨发意求菩提,非是无因无有缘;
  于佛法僧生净信,以是而生广大心。
  不欲五欲与五位,富饶自乐大名称;
  但为永灭众生苦,利益世间而发心。
  常欲利乐诸众生,庄严国土供养佛;
  受持正法修诸智,证菩担故而发心。
  深心信解常清净,恭敬尊重一切佛;
  于法及僧亦如是,至诚供养而发心。
  深信于佛及佛法,亦信佛子所行道;
  及信无上大菩提,菩萨以是初发心。
  弘公写下这“发心行相五颂”,在深夜回味那梦中凄凉的梵诵声,觉得声犹在耳边,缭绕不散,到第二天,便把记下来的颂,恭敬书写,赠与他的法侣广洽法师,又加以跋述梦中的故事。
  弘公说:这是他来闽南弘扬律学的心灵反应。
  在心灵上,由于过去宏律的誓愿没有达成,如今,既有了梦中的预示,因此,半个月以后,在妙释寺,向寺中青年比丘,讲《四分律戒本》,并且把他在浙江宏律的遭遇,告诉学人。一个人求学固困难,然而有个美好的求学环境更难。弘公说,这次讲“四分律”,这是宣扬律学的第一步,他已不敢再希图发展大规模的佛家事业。
  大师告诉他的学人说:“唉!我的业重而福薄,只望诸位同道能共同肩起南山道宣律师的法幢,这便是我最后的希望!”在“四分律”讲过以后,因此便形成了个“律学”集团,这个小小的律学团体,包括当时的瑞今、广洽、性常以及而后的传贯、广义、仁开、觉圆诸法师……
  到二月八日,弘公率领这一律学团体,回锡到万寿岩,编定“随机羯磨”讲义。(注:随众生的“机类与根器”,而制定的授戒、忏悔等律学上的条文,由条文的宣告,成就律学上的“事境”,这种应机的律文,称为“随机羯磨”。羯磨梵语意译为“作业”,实施方式,如今之“检讨会”。)到三月初九开讲“羯磨”(传贯法师于二月自泉州来此听羯磨,并发愿为弘公恃侣),直到五月初八圆满,整整两个月。学人受到弘公“现身说法”的直接感动,全部发心过午不食,其中有的正在病中,卧床不起。这种奋不顾身的献身佛法行为,使弘公的心灵间,对律学的信心,又升起火花。
  《寒笳集》,也同时在讲律期中重新编定(这是大师第二次对蕅益大师的警训,重新加以编辑)。
  到五月三日,他领导一班青年学人,在灵峰大师诞辰,撰写学律发愿文一篇,愿尽形寿,到来生多世,为僧界的名誉、佛法的生命,宣扬七百年来淹没的律宗戒学,永不疲倦!
  到五月初十,他又率领这一批学人,受到泉州开元寺主人转物老和尚的邀请,到泉州(晋江)“结夏安居”,在开元寺尊胜院。
  在这短短的一百二十天里,经过这一番理论上是“学术”的号召,实际上是“自律”的行为,由实践到宣扬,弘公与他的法侣们,已开始成为苏格拉底式的“游学团”,而受到当时佛教界与社会各阶层所崇敬!
  事实上,弘公自此定居南闽,他的光芒亦由此进放。
  弘公到泉州,结夏尊胜院,主要的努力方向,是圈点《南山行事钞记》。这是一种大部头分析戒律行为的著作,当他圈、点、校正完了,便写下一篇《圈毕行事钞后记》。
  他在后记中写道:“我自出家之后第三年(民国九年),居杭州玉泉寺,购得日本古版《行事钞记》,无暇研读。到十三年(甲子)四月,这部古典,已赠与江山一个佛寺。到十九年六月,住在晚晴山房,再度详读天津新印的钞记,加以圈点,同时抄写‘科文’,改正错脱。到今天,首尾三年,才告完成。这三年中,所到之处,恒常供养奉持,不敢放逸。在这一过程中,二十年二月在白马湖法界寺,在佛前发愿,专学南山律学。夏季,移居五磊寺,自誓受菩萨戒,再发宏律大愿。旧岁九月,归永嘉;十一月,回南闽,在厦门妙释寺讲《含注戒本》,于万寿岩,讲‘随机羯磨’;今年五月初,来泉州大开元寺,结夏期中,越两月,全书点校完毕,并写下整理这一律学典籍的始末,以示后贤。……”
  在一九三三年(民国二十二年。癸酉)大师已达五十四岁,这一年开始,他的精神,便全部放在执持戒行与宏扬戒律的工夫上!
  结夏第二个月,是旧历闰五月。有一位人像画家卢世侯,在旧岁十一月底,弘公自浙江来闽,他得以拜礼一代艺术大师。当时正逢大师选辑《地藏菩萨盛德大观》,历述地藏菩萨救度众生的事迹。这位居士一来表示信佛的虔诚,同时深受到弘公那种深沉澹泊的精神感染,把色身看透了,偷偷在家中割开食指,刺血绘地藏王圣像。像造毕,便捧到万寿岩。这深深感动了弘公。因此,希望这位居士以他纯净的心念,再绘“九华垂迹图”。谁知,卢世侯得到弘公启示,果然,便起程北上,游访九华山,亲礼地藏大士圣迹,到这一年四月归来,已把“垂迹图”画好,又送到泉州开元寺来,弘公是何等地欢喜赞叹?为此,他也写了一篇“地藏九华垂迹图赞”,全文十颂,我们要把赞文写成故事,便是地藏王菩萨垂迹的全部经过。
  ——释迦牟尼佛灭后一千二百年,也就从我们活着的时代,上溯一千三百年间,地藏王菩萨,示迹在新罗国的国王家。在我们唐代高宗永徽四年,金乔觉王子二十四岁在本国削发出家,由海道来华参访佛道。他遍历中国名山大川之后,便在皖南青阳境内九华山,栖息于一石洞中面壁。参那个父母未生前在的本来面目!
  当时有一位老人闵让和,是九华山的山主。地藏向他乞一席地,闵老答允。菩萨便以袈裟张开,向地下一覆,谁知却覆尽了九华。于是老人便将九华山全山供养地藏。他的孩子道明,也就此看破凡尘,随地藏王削发修行。
  如今,地藏圣像前那一老一少,便是闵让和父子。
  菩萨栖息九华,因为地湿虫多,色身常被蛇虫毒噬。有天,一位妇人供养药物来,说道:“孩子们无知,请菩萨慈悲,愿出净泉,以赎儿罪。”说罢,化一阵清风隐没;从那时起,山上便有一处甘泉涌出,为菩萨带来一泓净水资身。
  那时又有一个老村人诸葛节,与村上老人同攀九华高峰。至石洞,见菩萨瞑目独坐。有一只缺脚的鼎,鼎中的饭,是白土混米合成。他看到地藏菩萨的苦行,动了慈心,自念“和尚如此苦行,我们在山下结庐而住,何等惭愧”?便发心建寺,约一年,一座巍峨的伽蓝,从平地上耸立了。这个消息,辗转传到新罗,新罗的比丘们便成群渡海,来九华皈投座下,因此成为一方大刹。但又因粮食不足养活这么多僧侣,地藏便打开山上青石,出青白色的泥土,菩萨用这些白土当面,供养大众。
  越过中宗,到玄宗开元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夜间,菩萨辞世,向大众告别。这时山林栖鸟悲鸣,钟鼓嘶哑,菩萨色身住世九十九岁。(按宋高僧传:地藏化身于德宗贞元十九年示寂。)
  自此而后,地藏的感应,便深入民间。九华山,也成了中国佛教圣地,与地藏菩萨圣德,同垂于中国史迹……
  根据金乔觉比丘行迹的经过,卢世侯结成“地藏九华垂迹图”,弘公便为地藏圣迹,又写了十首赞颂,配图成帙,以成就世人供养的因缘!
  弘公结夏安居到七月底,又在佛前依《瑜伽师地论》,录下自誓的受菩萨戒全文,给他的法侣们随意在佛前自受。此后,便继续编撰《戒本羯磨随讲别录》,到八月二十四日开讲。在这时又编定了《南山道宣律师简谱》。
  一个月以后,十月初三,是道宣律师的示寂日。他所编的律学讲义,已陆续讲完,由于南山律师在晚年所写的《羯磨疏》,在终南山丰德寺完成,为了纪念这一代律学大师,弘公便以“丰德”二字,赠予性常法师作为别号。这也是弘公对于法侣性常法师一种期望之情。
  十二月初,弘公写出《梵纲经菩萨戒本浅释》,便请十五年后飞锡菲律宾宏化的瑞今法师代座(瑞师于一九四八年正月赴菲),在厦门妙释寺开讲,性常法师随瑞师去厦门,而为听众之一。
  在弘公的律学集团下,以“法”第一。
  弘公在这一阶段,与瑞今、广洽、性常、传贯、广义、觉圆、仁开、圆拙……诸位青年法侣,已建立起一种孔门师弟与释迦之与阿难、迦叶;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至情至性的关系。
  他每至一地,法侣们必然随侍于侧,这形成一种精神上生死荣辱与共的传道典型。再往后看,这种令人仰慕的传道群,已不复再见!
  弘公——在世间法上,是个诗情种子,虽然出家后,把世俗的文学、艺术,抛在九霄云外,但是那一种系念之情,依然存在。
  恰巧,在十月小阳春之后,与法侣们经过泉州西门外,潘山之阳,矗立在山坳里的唐末唯美派诗人韩偓的墓道,被弘公看到了,使他骤然惊喜,原来这位与“社稷偕亡”的诗人遗迹还在这里!
  弘公在情感上,认为与韩偓有深厚的“宿缘”。事实上,弘公少年时,已熟读韩偓的诗。而他少年时代的诗文,何尝不是“唯美”;这不仅因为韩偓在国破家亡,政府流亡到闽南的角落里,守着他一片赤子之忠诚,这在相隔千年以后的两个人物,能把心灵息息相通,不过是由于他们性格上某一点,有突出的相同;这正似他与南山律师,在律学上息息相通一样。
  因为——韩偓有完整的人格,而在韩偓作品中的《香奁集》,弘公从他的性格上分析,这一段文词溢美而带着点女性情调的诗文,不该是这位“唐末完人”的手笔,否则——便会破坏了他的完美。在文学上,弘公否决了韩偓的唯美主义,这番用心该算很苦。
  同时,又搜集了很多资料,来证明韩偓的《香奁集》是别人作伪。最后,便叮咛在家弟子高文显居士写一部新的《韩偓传》。不幸,三年后传记写成,稿本却毁在开明书局的火劫里。在历史上说,唯美主义的韩偓,结果还没有洗清“唯美”的关系。
  在韩偓的墓前,弘公几乎是“袈裟和泪”倾伏碑前。后来,他由高文显居士所发现的韩偓一首诗中,证明韩偓是彻头彻尾的忠魂,并没有亡国商女那份余情写艳诗,这首诗在全唐诗里,也没有收录,可以说是一次新的发现。
  这首诗,是一曲亡国人的哀歌,诗曰:
  微茫烟水碧云间,挂杖南来度远山;
  冠履莫教亲紫阁,袖衣且上傍禅关;
  青邱有路蓁苓茂,故国无阶麦黍繁;
  午夜钟声闻北阙,六龙绕殿几时攀?
  这首诗写在惠安松洋洞。
  韩偓的诗许多带着禅意美,这首爱国爱家的作品,发现后,便被弘公录为中堂,作为精神上的纪念。
  也同在这年初冬,弘公法侣广洽法师(便是战后在星岛主持檐卜院,监理弥陀学校的广洽法师),为师造像,像上由北方的丰子恺写诗作赞,赞曰:
  广大智慧无量德,寄此一躯肉与血,
  安得千古不坏身,永住世间刹尘劫!
  然后石印,分赠给这一律学道团的净侣们。
  到十一月中旬,大师受到城南乡间草庵寺主持的邀请,到草庵去过冬,便由传贯法师伴同。到岁底,性常法师也由厦门到了草庵,一同与弘公度过一九三三年的残冬。
  在除夕这一天,大师在草庵意空楼佛前,特别为这两位法侣,选释“灵峰蕅益祭颛愚大师爪发钵塔文”。
  这篇文,充满了对世情的分析与讽刺,用白话去注释,应该是这样的:
  “啊!人与人间,不难相爱,而难于相知;如师者(颛愚)真是知我(蕅益大师自称,下同)的人了。世间即使有极少数相爱同时相知的人,而志同道合,情操砥砺,我虽不敢比师崇高的德行,但有三项自律,尚无违背;这三项便是:崇尚质朴,不务虚文,不苟合时流。注述经论,持赞戒律,不挂羊头卖狗肉。甘于淡泊,甘于寂寞,而不愿受到盛名的羁累!啊!以佛门的德学如师,而我又蒙到如许相知相爱,情操如此投契,令我终身难以忘记!
  “师在佛道上,所证的工夫深浅,不是我能想象;但师之生平,令人最倾心处,现在写下来,以志不忘!
  “‘当今知识界,极少不被名牵,不为利诱;不依恃权势与声望。但如师能自守而又自爱者,世间不知能有几人?’
  “‘当今知识界,不玩弄鬼魅伎俩,而那种浮薄敷浅,真令人惊异。能如师之平实稳重地做人,世间又有几人?’
  “‘当今知识界,不以华服盛装取悦于人,那种放浪形骸,目空一切的姿情大意,能如师破衫草鞋,茅屋土阶而栖者,又有几人?”
  “‘当今知识界,无不精选花衫随从,出入形影而不离,能如师亲身洒扫洗涤,自甘劳苦的,又有几人?’
  “‘当今知识界,极少不同流合污,而他们又美其名曰权巧方便,慈悲随俗,如师不作鸡口牛后,甘受世人讥为老迂腐者,又有几人?’
  “因此,世人只要受到师的高风所拂,顽夫无不廉,懦夫无不立;如伯夷自甘于阳山饿死,正是他的人格清标所在,岂是一般投机取巧、身虽活而心已死的人物所能比拟?
  “蕅益每悲佛陀正法,一坏于道听途说、入耳出口的狮子身虫:再坏于色庄严而心腐烂、羊其质而虎其皮的佛门败类;他的老子杀人,儿子便要行劫,父子效尤,有何事不可为?
  “师的爪、发、衣、钵,如今侥幸存留,而师的德行道风不火,后来人如果受师德所被,能有继师而起,共挽狂澜于末世的人吗?”
  弘公为性常、传贯两位法侣开示这篇文字,而实质上,他深感当时的社会人心,正处于蕅益大师的相同时代,恐怕若干年后,比这时更糟!蕅益大师的文字,正是弘公心灵深处发出的声响。他讲述时,心情颤栗,眼里充满泪光,他也不过想借这篇文字,能找到几个承传他宏律的誓愿,相知亦复相爱的法门侣伴而已!
  文既讲完,便恭写“绍隆僧种”四个大字横幅,赠与当时伴他的性常法师!这实在是有心人别有怀抱,夫复何言?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10-2 13:29     标题: 续 13




                                             悲 怀





        一九三四年的春天,甲戌新年弘公继续在草庵为青年僧侣们讲“戒”。似乎他每到一地,对出家僧侣,尽可能揭示“自律”的意义与精神。二月初,他便接到厦门南普陀寺常惺、会泉二位法师邀请,原希望以弘公的严肃与戒行,来整理闽南佛学院的僧伽教育,重振昔日的学风;谁知,弘公乍到旧地,寺中的旧友如芝峰、大醒诸法师已远涉异地,院里的青年学僧与执事们,也没有一位是相识的了。


  初到这里,还看不出什么眉目,在感觉上,这里好像一团雾,叫人展不开视线。而且,此刻的弘一法师,已不是昔时的杭州师范李叔同先生了。他的精神已沉潜于自身的梵行,对处理人群的事,已与他的行为不相为谋。因此,他想不到要如何着手整理这一座佛学院,便在这里向僧侣们讲一次“盗戒”——养廉的方法,洁身自爱的要诀——然后潜居到后边山麓的“兜率陀院”。
  对于僧界教育的现状,他没有放弃立场,只是叫你说不出的棘手感觉,使人觉得因缘无分。在另一方面,他却告诉他的法侣——瑞今法师,要创办一个教育青年僧侣的学苑,教育青年,应先从方寸之间,“养吾浩然之气”。换句话说,教育下一代,并不只在乎灌输他们的知识,主要的目的,乃在培养他们一股“正气”,在世间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卑污,不猥葸,不邪门;出世做一个自律律人的比丘,不带香火气,不落在贪欲里。于是,弘公告诉瑞师,这个教育青年僧的所在,赋予一个名称,叫“佛教养正院”。养正院的基本院训,应从“惜福、习劳、持戒、自尊”做起。——戒,也便是做人的基础条文,弘公教人、自教,中心是“戒”!从此瑞今法师肩起了这份重担,开始筹备“佛教养正院”;于是,南普陀寺,从三月间,便出现了一所年轻的僧侣学校!
  弘一大师,则隐居在山后“晋水兰若”(即兜率陀院),因为他从上海新请到一部日本《大正藏经》,从事清校“戒律部”的文字,并且写了一篇《随机羯磨疏》的序文,对天津刻经处负责人徐蔚如居士,说了下面一番话。
  弘公说:“‘随机羯磨’,目前流传的,有‘敦煌石室古写本’,‘旧宋藏版本’,‘高丽藏本’,‘宋藏本’,‘元、明藏,宋碛砂藏,清藏,明清别刊’等多种版本。可是宋、元各藏错脱极多,明藏校正,也有妄改;只有‘高丽藏’最为完备。天津徐蔚如居士参阅多种版本,互相考订,并以‘高丽藏’为主,采他藏之长。根据《道宣律师疏钞》及《灵芝记》为指引,历一年多,乃成此本,一正古本之误,便于初学人研究……功在万世。
  “居士校刊典籍达二千卷,并以本书最精湛,此种扶衰振弊的功德,可说是伟大。今我(师自称)又检同日本大正藏详校,与旧宋、宋、元、明等藏,《南山疏钞》、《灵芝记》等文,详细审定,稍有修改,以全完璧,后学者读此书,应该感觉到难遇的幸运想!因宋元明诸藏中,此书伪误最多,错舛脱落,满纸皆是,既无法卒读,也只好掩卷叹息,束之高阁了;如无今天校订本,恐怕绝对没有人能读通此书了,南宋以后的律学没落,难道是这种因缘?
  “我今天以奇缘,有幸读新校订本,真是欢喜万分,叹为稀有,并且愿尽未来际,誓舍身命,竭尽心力,广为发扬,更愿后来学人,读咏此书,珍如白璧,讲说流传,万世不息,使律学发扬光大,常耀人寰……”
  弘公也正与一般沉潜于学术界中人一样,每次考订了一种佛经上的典籍或者发现了一种佛学上新的知识,便和他当初学音乐、学画时一样,当他纤长的双手,能流水般奏出“柴可夫斯基”、“贝多芬”、“李斯特”时,那种心灵上的欢欣,是无法形容的!
  然而,在这座小兰若里隐居,却是过的“结夏生活”,从四月到七月的雨季,每天只是一餐,每餐一菜!(著者按:在印度因长夏雨多,比丘集团闭门修道,谓之“结夏”。)
  我们借用一段儒家的话来描写他那淡泊宁静的苦行僧生活,便是孔子说:“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在这个时代,除了“住”,弘公比颜回高明;吃的、穿的,心情的光明洁净,恐怕颜回也要谦逊一番了。
  结夏以后,弘公又恢复了平日的生涯(除了每天一饭,不出门,其它还是一样)。到八月间,他又研究另一种律家的著作——清初见月大师的《一梦漫言》。他为这本传记式的小书,兴奋得废寝忘食。因此,他在这本书上,加上自己的眉注,又把书里的经过,绘成地图,使后来人,能了解古人真正的亲身经历,兴起一种历历如绘的感觉,让他们明白见月大师这位高僧的一生。
  弘公初读这部书时,以为是时下人写的一本“佛学散文”,谁知读后,才知是清初宝华山见月律师自述行脚的“小传”,真高兴极了,于是废寝忘食地一口气读到底。当他读到感动人的地方,也曾为当年的见月律师流过无数次眼泪。读完,又作了“行脚图表”、“考舆图”和“眉批”。然后,再与原书地名对一遍,用粗线标定行脚路线。受戒以后的经过,没有标线,怕叫人猜乱了视觉。弄好,这算是读古人书的一点结果,从古人身上承受到一点东西!
  也许,为了读《一梦漫言》的原故,或者弘公受到南山与见月两位古人的感染太深,在这一年,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他一直浸沉在见月律师的故事里。(著者按:见月大师,生于明,寂于清。)
  起先是考订《羯磨疏》,从经目中,看到《一梦漫言》,一读之下,认为是缘深,便动心研究见月律师生平。他觉得——见月律师,一生对人对事,着眼一个“严”字,因此有些人认为他严得过火,欠缺人情!可是,弘公说:在这个世纪末的年代,一些所谓“善知识”,多无刚阳之气,没有古人的硬骨,动则同俗流,合俗污,却自道是“权巧方便”,“慈悲随俗”,陶醉自己。《一梦漫言》,正是时人灵魂病良方,出家人,该与世俗立一不同处,“我与见月律师”,所见相同!
  于是,弘公对《漫言》一读再读,三读。校后又加以标点,注记。一天,在入梦前,追忆到见月老人遗事,发愿到华山拜“见月律师灵骨塔”。一念至此,枕边落泪如雨。他痛心于佛门不整,僧格委地,再过二十年,有着袈裟者,也是世间的盆景,聊备点缀而已!人心不洁,如水向东流,这样搞法,再过若干年,释迦牟尼佛的大门也只好宣布关闭!
  “佛门不整,佛法陵夷,有什么事来证明?”有人不甘愿地问。也许若干年后有人不屈服于弘一大师的“过分挑剔”。
  然而,行持深厚的弘公,对世界他已经封闭了自己的嘴巴,终天不愿多说一句闲话,除了讲戒、说律,生活上的三言两语;此外,他只用他深沉而智慧的眼眸,用他严肃而不屈服的表情,用他流血流泪为佛门受难的悲心——看世间,评定世间。
  有些人啊——我们的兄弟姊妹同道们,心照不宣,互相想一想,杀、盗、淫、妄、酒,哪一样没有乱了你的方寸,没有弄得你心荡神摇?要是穿一身西装、长袍,我们还可原谅,还不至于流泪!
  在大庭广众之下教别人,用文字去美饰自己,都没有人说什么,只要不觉得肉麻、脸丑;对着庄严的圣像,难道你能说:“佛啊,我的说法,我的文字,都是骗人!骗人!骗人”吗?怎样才能使人们觉得佛法庄严呢——那便是铸一个实至名归的“你”!不要一股劲儿外面光坦,内部腐烂!佛弟子,自必须“不与人同”!最低限度,与名利中人,有个分别,弘一大师才不会为此而涕泣!
  弘公与见月律师有几分相似,便是待人严厉,但自责更严,心中慈悲,却不放在嘴上。
  他已默摈了这个世界上污秽的人心!人,总找个最幼稚最叫人发呕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其实,人眼是雪亮的。有心人只是不戳穿你,但在心上写下你这一笔卑污。至于那“无心人”呢,你骗我,惑我,侮辱我;我也骗你,惑你,侮辱你!再加上一“番”,整你。因缘果报,不是一还一,而是一对一番。
  弘公的悲怀,发为戒律上的苦行,化为自身的沉默,冷峻地分析世间,情感从读古人书中泻泄出来;代替了直接撕破虚伪——为佛法被陵夷的哀痛!
  因此,平日他整天没有笑容,没有形诸外在的欢乐。他只想到先把自己塑成一个无亏于心的和尚,但不望别人恭维他为法师、律师、大师!哪怕别人说他是一个“自了汉”,那也由他说去。
  今年,他五十五岁了。自信,他没有浪费时间的一分一秒!把色身献给佛道,也等于庄严自己。
  见月律师的《一梦漫言》图注,弄好。这时已到八月底,有庄闲女士者,手书《法华经》将要出版,她对弘公的身世,有很深的了解,出家后,又如此高深(其实并非高深,只是人们这样看他);因此,她托人请师为经文作序。
  弘公接到这卷手写的《法华》,字迹整齐而秀丽,全文没有错落,没有污秽,轻香拂鼻,深为赞美。于是他把古人写经的那份虔诚,在这篇文里描写出来,并且他自己写经,虽不似古人准备繁琐,但是精诚在内心,流为笔触,已全部做到。
  他说:“古人对经典的奉行,第一便是‘书写’。据历史传说,魏、唐之际,人们书写经典,虔诚万分;在写经前,要先修净园,再追种楮树,楮树行间,种植香草名花,浇洒香水;楮生三年,香气四溢(楮,为制纸原料,有香味),再造小屋,用香泥涂地;然后请匠人造纸,斋戒、沐浴、盥洗、漱口、遍身熏香,换洁衣出入,剥取楮皮,浸入香水,取楮皮造纸,经一年多纸成;又筑一墩高台,在台上砌屋,即使一瓦一木,都洒以香汤;屋成后,庄严洁净,布满香花,案前有幡有彩;写经人,日受斋戒,入经室时,夹路焚香,梵呗引导,供养鲜花,然后书写。
  “写时,用香水掺入墨汁,沉香木作笔管,笔下迸香;提笔时,徐徐凝神,吐气,书写一章完了,封在香袋中,供于香橱,安放净室。有这种精诚,因此灵瑞时现,下笔时,字字放光;或见护法神现身,加以护卫;或引奇禽,衔花供养(另有传说:写经时,笔生舍利)。经文成就,大众瞻仰时,同时赞叹,逐页虔诵,光华灿烂……
  “妙道女士(庄闲法名),写法华经,庄严精粹,无以复加……愿后来人,随力奉行,利益有情……”
  从弘公对古人写经的了解,可见他自己书写佛经时,是如何地虔诚、精细。看到弘公手写经卷的人们,必会感触到这位大师写经时,心如静水,意似抽丝,一心而不乱。仅在写经上这种潜静的工夫,便足以获得常行三昧,何况,他出家以后,便隔绝尘俗,走入宁静的自我世界?
  这年九月二十,弘公五十五岁初度,便在净室,为自己写小像一幅:略有几根疏疏的髯、染衣、道貌,俨然是世外闲人!弘公——似乎有一股厌烦娑婆的急切心。于是,对世情回避愈远。印光祖师以一个“死”字推拒尘俗,他则以“沉默”远离世界。
  但是,惟有一个例外。这便是与他的法侣们——瑞今、广洽、性常、传贯、广义、妙莲诸法师,有时娓娓说一小段过去的故事,或者讲一小段写字、雕刻、绘画的方法。
  这时,他有一幅联句,给他的法侣之一的广义法师,并加一节写联的小跋,说明赠联的动机。这个跋里,从一九三三年春天,写到初冬讲学的经过,弘公希望有心人要履行这项宏扬律学的心愿。
  联句是:
  愿尽未来,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吉;
  誓舍身命,宏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
  最后,落款是——甲戌九月,昙昉并书,以奉广义法师慧鉴。
  这一年在平淡中过去了。
  但在北方的俗家中,惟一与他保持关系的,便是他的兄长之子——李晋章。他在俗时的儿辈,则没有写信。他在给侄儿的信里,曾提到幼樵、品候二位居士,经由晋章转赠佛经,这两位便是大师在上海时出生的二子。而这时都已成家自立。
  时间是人类最温和的裁判,过去的创伤已经平复,他们在想象中,远在南方遁迹世外的生父已经远遥而陌生,亦复庄严圣洁。
  这时他们一家人都已信佛,李晋章,代表了弘公的意旨,把佛法传给家中每一个人。
  年底他写一封信给晋章,请他刻几方印寄来。(其兄圣章后来是北平中法大学校长。留学法国。)印文,则从“亡言、无得、吉目、胜音、无畏、大慈、大方广音、弘一”等法名中挑选。
  此外,他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天津人常用的楷帖,有一种流行的“昨非录”,文字全是前人铭言,可以流传,也希望晋章在旧书铺中找一部寄来。弘公的意思,目的在古人的嘉言,能有出头之日,不要被历史的灰烬淹没。
  果然,到第二年春天,去净峰之前,“昨非录”由天津与“印章”同时寄到,心中非常欢喜。
  翻过了年,在兜率陀院的日子已告一段落,一九三五年正月,从“晋水兰若”移到禾山万寿岩,写下《净宗问辨》。
  弘公对“念佛法门”,只强调几句话:“念佛——是佛学里最切实、最简单、最生动的门径;可是却为了它的简单、切实、没有深奥的玄理,使知识分子怀疑。对这门行径,用直觉比理解更重要:你先不要问‘极乐庄严世界在何处’,你先肯定是否能虚心接受这项法门。当你走进这个门里,才感觉这个世界不是单纯,而是深奥华丽!”
  不要轻启怀疑之心,释迦牟尼,非诳语者,非妄语者!印光大师,在这方面重新印证了这项真理。继起者,必有千万个一心求证念佛三昧的行人!
  然后,他离开厦门,到泉州。(此行目的,是去惠安净峰寺,随行的是广洽、传贯诸法师。)在开元寺对僧众讲《一梦漫言》。把见月律师的一生,如数家珍地告诉学人。
  讲完《一梦漫言》,顺道住几天“温陵养老院”(是泉州古迹,经历代修葺,当时佛教人士,于此办养老院,安住无依老人),这是弘一大师第一次在闽南,逗留温陵,想不到当他第三次——也是末了一次——却在这里与世人告别,乘愿上生弥陀世界。
  实际上泉州是闽南的名城,历代文化的摇篮。他一经来到这里,便轰动了文化、教育、佛学界。
  第一次来温陵养老院,住在“华珍室”第十二号房间,他深怕自己的蓦然而来,使院里的生活为他而紊乱,而浪费。因此他先关照主人:早午两餐,蔬菜不要超过两样;有人来访,请先通知;他预定在这里住几天。
  院里,住着几十位老人。逢到弘公对老人说些什么,他总少谈佛法的奥理。他对老人,说的是“汲水、破柴、烹茶、烧茶、烧汤、扫地、洗衣服、抹桌子、莳花浇水”的生活上事,这些事,都要自己操作,不要等着别人。
  弘公说:“我自己出家到现在,生活上一点一滴都是自己来。别人为我做生活上的小事,便感觉折福!各位老人,我们是一群无福无慧的人,生在五浊恶世,事事要别人服侍,不是有罪吗?而且别人还有自己生活上的事啊!……”
  住几天“老人院”,弘公感觉别有滋味。那一群老人,多数比自己苍老,但有些却比自己结实。
  不过,那已是“夕阳无限好”,前头的岁月,已不多了。有些老人,虔诚地念佛,他们不知其所以然,只是孜孜不息地拨着念珠。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心,缔造一个什么样的将来。
  老人院,原是历史上的古迹。院中原有一个亭子,在宋代,朱熹在这儿讲过学,岁久失修。直到几百年后,明代一位地方官重建,取名“过化”,但不久又毁在明末的兵乱中。直到民国,温陵老人院有意修复古迹,请师补习“横额”。因此,弘公高兴地写下“过化亭”三个大字。
  这时,又为院董叶青眼居士写一幅“南无阿弥陀佛”中堂。另外赠一幅华严联句。文曰:
  持戒到彼岸,
  说法度众生。
  弘公感觉有缘到温陵,是前生注定。
  在这里,慕名来求字的,日渐增多,他们只要把纸送来,便能捧着墨宝出门。弘公的字,来求者,都欢喜而去。在临行时,将要去惠安东北角半岛——净峰寺中潜修,泉州的佛教道友、法侣,温陵的老人送他到门外;路上叶青眼居士问他:
  “法师!这次到泉州来,许多人来求字,却少求佛法,岂不可惜?”
  “我的字便是佛法,居士何必分别?”
  弘公,有自己一贯的生活方式,凡是与他有缘人,不管是谈天,还是写字,“不是经语不写,不是佛语不说”,如说写字不是佛法,又是什么?佛陀出广长舌,演和雅音,所迸出来的语言文字,不是佛法又是什么?
  这是南闽的四月天,他给晋章居士的信中,说他要到山中度夏,因为邮递不便,暂停音讯。
  其实,五十六岁的弘一大师,脆弱的形体,已逐渐使他向生命的下坡路走了。他的牙齿开始脱落,眼睛也干涩发花,须发斑白,精神衰老。……这是三十年来色身多病,与佛道上不顾生命的追求,带来这种“未老先衰”的象征。
  老,似一片落叶,已无声息地飘落在他的眼前。
  他觉得该休息了,真正地选一个适合自己臭皮囊的地方,安顿下来,终老于斯,作一个自了的和尚!
  四月十一日上午,传贯法师伴着他,广洽法师随行,到净峰后,弘公曾有一封信,给老友丐尊,描写净峰。
  他说:“——净峰寺,在惠安县东三十里半岛的小山上,三面临海(中间与大陆相连处约十分之一),夏季十分凉爽,冬季寒风为山所阻,也不寒冷。小山之石,玲珑重叠,可摆在书房几上,供以赏玩,只可惜这里荒僻,无人问津……”
  以下,是弘公入山后的日记,简单地,记下这一年间生活的片段。
  当弘公去净峰之前,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主要对身体,及交通上的不便),诸位法侣多不表同意,请师中止净峰之行。有人长跪不起,有人声泪俱下,请师以色身为重。弘公内心悲戚是无法描述的。不过计议已定,好像此缘不了,无以安心,因此含泪辞谢大家,于四月十一日傍晚,在泉州南门外,乘帆船出海航行,传贯、广洽二师同行。——下,弘公自记。
  ☉十一日夜,在船中,海浪颠簸,风大,终夜不能成眠。默念佛号。
  ☉十二日清晨,改乘小舟,风逆而浪大,抵净峰,入寺,整理衣物书籍,未尝休息。阴雨。
  ☉十三日,阴,午后放晴,崇武(净峰属崇武乡境)斋堂主人来,请于十七、八、九三日,去彼处讲法,允之。起先,在厦门,性愿法师为入净峰事问卜。卜言:三冬足,文艺成;到头处,亦成冰(原签冰,作功,误),急急回首,莫误前程。——(这该是个坏卦!)
  ☉十四日,晴,广洽法师归去,覆地悲恋。余亦心伤,勉以佛法慰之。相约八月十六日后再来相晤。写信给聂(云台)居士。剃头。(按:广洽法师在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去新加坡开创道场。)
  ☉十五日在寺中为僧众说戒。
  ☉十六日赴崇武,住普莲斋堂。
  ☉十七日为道友讲三皈五戒。
  ☉十八日讲观世音菩萨灵感。
  ☉十九日讲净土法门。午后,返净峰。
  ☉二十一日亡母冥诞。第一次校(行事)钞记注竟。在寺中开讲《普贤行愿品》。
  ☉二十四日修房舍窗几等。
  ☉五月一日讲《行愿品》圆满。
  ☉三日灵峰大师诞辰,上供,午后讲大师事迹
  ☉十日第二次校《钞记》,注至“受欲篇”。暂休止。以后,校点《戒疏记》。
  ☉三十日《戒疏记》标校竟。自是日起,补点疏记。
  ☉六月七日扶桑(日本)明忍律师涅盘日,自是日起,讲《戒疏》并略讲记。到二十日,第一册讲竟。
  ☉七月三日讲地藏九华示迹大意。
  ☉八月五日至七日,为亡父忌日,讲《行愿品》偈颂。七日听者甚众。听众多为ji 督徒。
  ☉八月十三日,补点《疏记》十六册都讫。
  ☉八月十四日始,续校《钞记》竟。
  ☉八月二十三日,性愿老法师惠临净峰。(性愿老法师与弘公年龄相仿,僧腊高于弘公,惟弘公对人谦逊,从孩童到老人,无不恭敬虔诚。李芳远居士,与公通信时,年始十五岁。)
  ☉二十五日,请师(性愿老法师)在本寺讲佛法大要。
  ☉二十七日,请性愿法师临崇武晴霞寺,开讲《法华普门品》。二十九日讲讫,每日听众百人左右,为惠安空前之盛会。
  ☉九月三十日上午,续校《钞记》注竟。下午广洽法师来净峰,商订于月望后,移居革庵。
  ☉十月六日,广洽法师下山返厦门。
  十月下旬,弘公因净峰寺方丈去职,缘尽,也决定离净峰,回泉州,安住草庵旧地。将去净峰前,为惜别,留下五言绝句一首,诗云: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诗后并附写小记,题言:“乙亥四月,我来净峰,植菊盈畦,秋晚将归去,而菊花含芯未放,口占一绝,聊以志别。”于是二十二日离净峰,去惠安县城,遇教界诸居士留宿。
  本来,弘公已深爱净峰之静,之幽,之苍古;可是人扭不过因缘,缘尽,佛菩萨也徒呼奈何。
  弘公常对人言,佛法宏扬,不能强为人传,那要等一个机缘成熟!因此,有些不成熟的法缘,都为他婉谢。他深知——惟有“缘”,不能作有限度的勉强,如此一来,会招来更大的失意!
  他在争峰的心情,广洽法师曾说:
  “弘公此行,恐将长久栖息于此,此地虽苦,而山水秀美,僻静幽清,相传为李铁拐所居,其实确为古隐者的栖息之地……
  “公又为衲订修持日课,附语说:昔日灵峰老人,三十三岁始入灵峰,有偈云:‘灵峰一片石,信可矢千秋!’
  “又说:‘聊当化城,毕此余喘,自非乐土,终此不移。’
  “弘公说:‘今年我已五十六岁,老病缠绵,衰颓日甚,久思入山,谢绝人事,而因缘不至,卒未如愿,今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遂于四月十二日入山,将终老于此!
  ’”
  这是广洽法师告诉高文显居士的话。谁知来净峰不到半年,又要重作云水,岂非缘吝?
  弘公偕传贯法师到惠安,二十三日上午在科峰寺讲演佛法,下午乘车到泉州,又回到“温陵养老院”。当时,泉州名刹——承天寺传戒,戒期中,请公讲律,于是以“律学要略”为题,为受戒的僧侣们,作通俗性演说。
  “律学要略”的精神:“竖说”律学在中国嬗演的经过;“横说”五戒、八戒、沙弥戒、沙弥尼戒、学法女戒、比丘戒、比丘尼戒、菩萨戒(包括出家、在家)的戒相,以及戒律与行者的关系!
  弘公在最要紧的地方,慨叹地说:
  “我们生此末法时代,‘沙弥戒’与‘比丘戒’皆是不能得的;原因很多很多!今且单一种比方来说,就是没有能授沙弥戒、比丘戒的人;若授沙弥戒,须二位比丘授;‘比丘戒’至少要‘五比丘’授;倘若找不到比丘的话,不单比丘戒受不成,沙弥戒也受不成。我有一句很伤心的话要对诸位讲:‘从南宋迄今六七百年来,或可说僧种断绝了!’
  “以平常人眼光看起来,以为中国僧众很多!……据实而论……要找出一个满分的比丘,怕也是不容易的事!如此怎能授沙弥比丘戒呢?既没有授戒的人,如何会得戒呢?
  “我想诸位听到这话,心中一定十分扫兴。或以为既不得戒,我们白吃辛苦,不如早些回去,何必在此辛辛苦苦做这种无意味的事情呢?但如此的怀疑是不大对的,我劝诸位应好好地、镇静地在此受沙弥戒、比丘戒才是!虽不得戒,亦能种植善根,兼学种种威仪,岂不是好?又若将来想学律,必先挂名受沙弥、比丘戒,否则,白衣学律,必受他人讥评,所以你们在这儿发心受沙弥、比丘戒是很好的!……”
  然而,弘一大师悲戒律的松弛,却没有讥评僧林的意思!
  弘公这番说“戒”的精神,如广泛地伸引,居士授五戒、十戒、菩萨戒;而没有“比丘”传授,也当然是一个问题。但弘公又说,“戒”是要“受”的,目的是植一个“佛种的根苗”。凡是天下学佛的人,该体验弘公一生牺牲艺术上成就,献身于戒律的悲怀!



                                                             病  厄


    弘公在承天寺,讲了三天律学,仍旧回到温陵养老院。中间,在十一月十四日这一天,又在承天寺为戒子们作一次通俗讲演——题目是“参学处与应读的佛书”。于十九日再度受到惠安佛教界的邀请,偕同泉州专员黄元秀,到惠安讲经去了。
  当天晚上,住在惠安黄善人家中。第二天在城郊科峰寺讲演,有十人受皈依。
  弘公在惠安的行程,虽仅仅十多天,多是在乡间宏法。
  他在“惠安宏法日记”中记述:
  ☉二十一日,为一人证受皈依。下午乘马,行二十里,到许山头堡,宿许连木童子家。
  ☉二十二日,在瑞集岩(许山头堡乡间)讲演。
  ☉二十三、四日两天,在许连木宅讲演,并为二十人受皈依及五戒。
  ☉二十五日上午到“后尾”,宿刘清辉居士斋堂,下午讲演。
  ☉二十六日上午到“胡乡”,居胡碧莲居士斋堂,下午开讲《阿弥陀经》。二十八日讲完,十人请受皈依及五戒。
  ☉二十九日上午到“谢贝”,居黄成德居士斋堂,三十日讲演。
  ☉十二月初一日午后回惠安,居李氏别墅,初二到“如是堂”讲演,听众百人。
  ☉初三,到泉州,卧病草庵。
  在惠安乡间宏法,一来由于弘公的病太多,体质脆弱,招不住不间歇的奔波;二来,他的病在那副破风箱似的色身上,潜伏期太长,使他身上任何一个角,只要病魔高兴,都可燃起烽火。因此,在他这一生中,第二次大病,在这时钻空向他猛袭而来。这次的病,与三年前在白马湖法界寺所患的病症不同。这次患的是“风湿性溃疡”,手足肿烂,发高烧。这种病,在闽、赣山地患者最多,严重的病人,能带着几十年的溃疡,四肢溃不成形。根据闽赣民间经验,有一种极小的黑蝇,人体被咬后,发红,肿胀,如果用手搔抓,便会引起急性溃烂。在高潮期,一夜间,足可烂掉腿、臂所有的肌肉
  弘公在惠安乡下,也许受到太多的辛劳,加上黑蝇的攻击,结果不到宏法完了,已觉得四肢奇痒,手臂与脚背,渐渐发红,口干,舌苦,有轻度的热在体内发动,因此,他不能不回到泉州乡间草庵寺,接受这一次病的折磨。
  其实,开始时,并没有严重的感觉,直到全臂开始溃烂,发高烧,才感觉外在的病,也不单纯。直到他被这种溃疡摧残而卧病不起,停止了一切佛法上的活动。这时,仅仅在床上,反复地念佛,念观世音菩萨。
  当广洽法师由厦门获得弘公生病的消息,到草庵去探视,弘公还整天地梵香、写字,换佛前净水,洗自己的内衣。……广洽法法师说:“法师该休息了,等病好,再活动。——现在,您的病,好些吗?”
  “——唉,你问我这些,是没有用的。你该问我念佛没有?病中
  有没有忘了念佛?这是念佛人最重要的一着,其他都是空谈。在病中忘了佛号,在何时何地不会忘却佛号吧?生死之事,蝉翼之隔,南山律师告人病中勿忘念佛,这并非怕死,死,芥末事耳。可是,了生死,却是大事。……”
  广洽法师,在弘公病中离去。弘公病中离去。弘公生平不多言,对他最相契的法侣而言,他把生死,放得远些,看得淡些。这件事,迟早要来临。人,生而痛苦,但是欢乐如朝露,痛苦也如朝露,消失时,同样令人易于忘记。
  在痛苦中,他不能起床,觉得死亡渐渐地掩盖了一切,除了嘴巴还能“孤军奋斗”,实在不能再做别的事。可是,他依旧强忍奇痛,撑着身子,动笔,草一段临终的话给传贯法师——他告诉贯师说:“我命终前,请你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也不必常常念。命终后,不要翻动身体,把门锁上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洗面。当时以随身所穿的衣服,外裹夹被,卷好,送到寺后山谷。三天后,有野兽来吃便好,否则,就地焚化。化后,再通知师友。但千万不可提早通知。我命终前后,诸事很简单,必须依言执行……”
  传贯法师看了这篇遗嘱,只有眼泪和着悲伤,期待着弘公能早点康复。他不相信弘公在这一次病中会舍却人世而去。然而,事实上,泉州的佛界师友法侣,已知道弘一法师病卧草庵,只是人们不能惊动他。
  这种强烈的溃疡,延到一个半月之后,高烧已退,弘公的两臂肌肉大部落脱,腐烂的白骨,赫然出现,奇臭,目不忍睹。在一九三六年的春天来临,斑烂的骨上,又生了些肉芽。他把这次病中的情形,告诉他的老友夏丐尊和性常法师。
  他在丙子正月间给丐尊的信中说:
  “——一个半月前,因往乡间讲经,居于黑暗室中,感受污浊的空气,遂发大热,神智昏迷,复起皮肤外症。此次大病,为生平所未经过,虽极痛苦,幸以佛法自慰,精神上尚能安顿。其中有数日病势凶险,已濒于危,有诸善友为之诵经忏悔,乃转危为安。近十日来,饮食如常,热已退尽,惟外症不能速愈,故至今仍卧床上,不能履地,大约再经一二个月乃能痊愈。……此次大病,居乡间寺内(即草庵),承寺中种种优侍,一切费用皆寺中出,其数甚巨,又能热心看病,诚可感也。乞另汇四十元,交南普陀寺广洽法师转。此四十元,以二十元赠与寺中(以他种名义——弘公自注),其余二十元自用。屡荷厚礼,感谢无尽,以后通信,乞寄‘厦门南普陀寺养正院广洽法师转’,我约于病愈春暖后,移居厦门。……”(注“夏丐尊当弘一大师初出家时,发誓护法一生,而又能始终不渝,因此,弘公的资财,大半来自丐尊及“晚晴护法会”。也因此,弘公能坚持不受供养的行持原则。丐尊与弘公,从浙江师范,一直到弘公入寂,函件未断,供养也不绝。丐尊虽未出家,但对弘公的一生德行,该有绝大的影响,就他本身来说,这种美德,实足感人!)
  另一封信,给开元寺丰德(性常)及念西二位法师,弘公说:“此次大病,实由宿业所致,初起时,内外病并发,内发大热,外发极速的疗疮,仅一日许,下臂已溃坏十之五六,尽是脓血(如承天寺山门前乞丐的手足无异),然后又发展至上臂,渐次溃烂,势殆不可止。不数日,脚面上又生极大的冲天疔,足腿尽肿,势更凶恶。观者皆为寒心,因此二症,如有一种,即可丧失性命,何况并发,又何况兼发高热,神智昏迷?故其中数日已有危险之状,朽人亦放下一切,专意求生西方。乃于是时,忽有友人等发心为朽人诵经忏悔,至诚礼诵,昼夜精勤,并劝他处友人亦为朽人诵经,如是以极诚恳之心,诵经数日,遂得大大之灵感,竟能起死回生,化险为夷,臂上不发展,脚上疮口不破,由旁边足趾缝流脓血一大碗。至今饮食如常,虽未痊愈,脚部仅有轻肿,可以勉强步行,实为大幸!二三日后,拟往厦门请外科医疗……”
  然而,日后他给仁开法师信中又说,“……朽人初出家时,常读《灵峰》诸书,于‘不可轻举妄动,贻羞法门’,‘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等语,服膺不忘。岂料此次到南闽后,遂尔失足,妄踞师位,自命知‘律’,轻评时弊,专说人非,罔知自省。去冬大病,实为良药’但病后精力乍盛,又复妄想冒充善知识,是以障缘重重,……朽人当来居处,无有定所,犹如落叶,一任业风飘泊……”
  这封信写在鼓浪屿日光岩,为了责备自己,竟然在佛教刊物上声明,取消“法师、律师、大师”的称号。
  这一年正月中旬,师五十七岁初度,带病从草庵移居厦门,先住南普陀寺,目的是在厦门医病,同时,准备作另一次隐居的打算。
  在这儿,弘公的病,由著名外科黄丙丁医学博士治疗,连续使用电疗及药物治疗,从正月底,到五月初,才完全康复。事实上,这场大病,正是一种突发的急性溃疡,结果却形成慢性的闽赣地区“烂脚症”。前后治疗半年,始脱离苦厄。
  在这种慢性的病苦中,与胃肠却拉不上关系。因此弘公病后感觉精神焕发,胃口比从前好,只是手脚包着,行动时不方便。
  因此,一到南普陀,便在瑞今法师创办的养正院去养病,一面时常为院中学人,作通俗讲演。
  这年正月尾,是养正院正式开学的一天,师以“惜福、习劳、持戒、自尊”四事,向青年僧侣说法。
  “惜福、习劳、持戒、自尊”,也是弘公提出的院训,他告诉学人说:他脚上穿的一双黄鞋,是民国九年,在杭州打佛七时,一位出家人送给他的。一双鞋子的寿命,在他脚上度过十六年。他床上的棉被面子,是出家前杭州教书时的东西,那就有二十年了。他用的伞,则是二十五年前买自天津。他的草鞋、罗汉衣、小衫裤,缀缀补补,总都伴他六七年。因此,他穿的、用的,多是十年以上的旧东西,平时靠修补缝衲,延续寿命。至于别人送他好的东西、礼物,在非收不可的情况下,他收下来再转送别人。
  他说:“我知道我的福薄,好东西没胆量受用,吃的东西,除生病时稍好,此外不敢乱贪口腹!”
  他说:“印光大师也是这样!”他一生崇拜印光祖师。他说:“有人问印光大师:‘法师,你为什么不吃好的补品?’
  “‘我的福气薄,不堪消受!’印光老人说。
  “听见没有,同学们!印光大师福气薄吗?告诉诸位,我们即使有十分福气,也只好享受二三分,其余的留给别人或留到日后享受,诸位如能以自己的福气,布施别人,共同享有,那岂不更伟大……”
  这是“惜福”啊!
  然而,弘一大师天性如此,他安详、平静、淡泊,粗茶淡饭破衣。
  之后,他叫学人动手、动脚,为自己安排生活。一个和尚,不要等别人侍候你。释迦牟尼也为他的弟子盛饭,穿针,看护呢!
  他叫人们不要随便受戒,但要切实地守戒。
  他说:“削发、披袈裟的人不能随便,在这个时代没有国王,但是你应该有国王出巡时那份尊严。出家人随便,叫人看不起,那不是别人的错!错在你缺乏比丘的自尊与自爱。”
  因此,他对比丘教育有如下见解:
  “我平时对于佛教是不愿意去分别哪一宗、哪一派的,因为我觉得各宗各派,都各有各的长处。
  “但是有一点,我以为无论哪一宗哪一派的学僧,却非深信不可,那就是佛教的基本原则,就是深信善恶因果报应的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同时还须深信佛菩萨的灵感!这不仅初级的学僧应该这样,就是升到佛教大学也要这样!
  “善恶因果报应和佛菩萨的灵感道理,虽然很容易懂;可是能彻底相信的却不多。这所谓信,不是口头说说的信,是要内心切切实实地去信的呀!
  “咳!这很容易明白的道理,若要切切实实地去信,却不容易啊!
  “我以为无论如何,必须深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的道理,才有做佛教徒的资格!
  “须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因果报应,是丝毫不爽的!又须知我们一个人所有的行为,一举一动,以至起心动念,诸佛菩萨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若能这样十分决定地信着,他的品行道德,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地高起来!
  “要晓得我们出家人,就是‘僧宝’,在俗家人之上,地位是很高的。所以品行道德,也要在俗家人之上才行!
  “倘品行道德仅能和俗家人相等,那已经难为情了!何况不如?又何况十分的不如呢?……咳!……这样他们看出家人就要十分的轻慢,十分的鄙视,种种讥笑的话,也接连的来了!
  “记得我将要出家的时候,有一位住在北京的老朋友写信来劝我,你知道劝告的是什么?他说:“‘听到你要不做人,要做僧去。……’
  “咳!……我们听到了这话,该是怎样的痛心啊!他以为做僧的,都不是人,简直把僧不当人看了!你想,这句话多么厉害呀!
  “出家人何以不是人?为什么被人轻慢到这地步?我们都得自己反省一下!我想:这原因都由于我们出家人做人太随便的缘故;种种太随便了,就闹出这样的话柄了。
  “至于为什么会随便呢,那就是由于不能深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的道理的缘故,倘若我们能够真正生信,十分决定的信,我想就是把你的脑袋砍掉,也不肯随便的了!
  “以上说来,并不是单单养正院的学僧应该牢记,就是佛教大学的学僧也应牢记,相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不爽的道理!”
  在养正院养病三个月中,弘公为行将“落日西沉”的后半生,做了几件重要的事。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10-3 14:47     标题: 续 14




        当时,在厦门发行的《佛教公论》月刊,先后出现了两篇文章。第一篇,是民国二十四年秋天发表的《先自度论》,便有人坚决认为是弘公手笔。弘公也知道这回事,心中非常诧异,但没有看过这篇文章。到这一年二月,又出现一篇《为僧教育进一言》,他看到了。这两篇文章同属署名“万钧”的一个人执笔。这个人是谁,没人知道。。但弘公看了后一篇文章,由于立论基础无懈可击,文字深入而犀利,语中时弊,言常人所不敢言,胆大而见远,正是弘公要说而没有说的意见,因此,有人说像这类文字,只有弘公才能写出。但弘公却为这两篇文章欢喜赞叹;认为当时没有这样有魄力的人,可写出这类文章,自然连他自己也望尘莫及的。


  他千方百计查出了这位作家,为了表示一片景仰之心,便写了一幅字托人送给这位法师。这是《华严集联》上的联句,文曰:
  开示众生见正道,
  犹如净眼观明珠!
  这幅字,并且附了一段跋文,述说这一段文字的因缘。这正因为万钧法师所写的,是弘公心中所蕴集的悲哀处!
  同时,在这年五月以前,又写了两部经。一部是《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这部经是为传贯法师亡母龚许柳女居士而写,五年后,经过影印、流传,已遍及大江南北佛教界。
  第二部是为他的学生金咨甫写的《金刚经》。这部经从三月二十一日书写,到四月八日完成。他在跋文里说:这部经的功德,在回向亡生金咨甫。愿他业障消除,往生极乐世界。
  金咨甫,浙江义乌人,年轻时负笈于杭州高级师范艺术科。毕业后,任杭州师范及杭州大学音乐教师二十年,常与弘公往还。后来弘公出家去南闽,音讯隔绝。到二十三
  (甲戌)年九月,接杭州印西法师信,提到金咨甫居士卧病半年,折磨至死,在遗嘱中,请弘一法师为他写经,回向佛道。如今忽忽二载,始在这次病中完成。
  这本经写成后,由广洽法师主持影印工作。在年底十二月初版问世;附有画家徐悲鸿、丰子恺的插图。但瞬息流通一空。到五年后(民国二十九年),大师六十岁,在菲律宾、新加坡及国内三处重新再版一千九百部。
  这两部经的书写,在弘一大师来说,从艺术观点看,都是属于“后期”作品,与大师初期写经大不相同,与中期所写的《华严集联》也有所区别,看来精力逊于《华严》,但更似老僧坐禅,了无烟火余氲。
  这两部经都是二十五年五月以前写成。同时另一位闽南《奇僧法空禅师传》,也在《佛教公论》三期上发表了,原因是奇僧法空,行迹豪放,举止任侠,有别于凡人;梵、俗之别的奥秘,在一个“破”字。弘公写《法空禅师传》,正是给后来佛子一剂良药。学佛人,贵在不与人同。奇僧不仅行迹奇,遭遇也奇。
  下面是弘公撰的传文:
  “——奇僧法空,又号今实,出生在惠安陈家,十六岁削发为僧,发誓入佛道,以《金刚》、《法华》两经,为日常课诵。平时习静坐,跏趺,由黑夜到天明,过午不食;严冬来时,不戴僧帽,不穿僧履;苦行卓绝,‘参未生前,我是阿谁?’民国七年,僧随缘去马来半岛的槟城,在岛上建观音寺。由于槟城以及马来,是英国殖民地,商业早经繁盛,僧默默思考,此间缺一所游人驻足之处。而槟城名刹极乐寺前,有一片荒野。于是发愿建筑动物园一所,收集世间珍禽异兽,建成后,俨然是一座颇有规模的动物乐园。屋舍则堂皇美丽,因此形成一游客胜地。
  “奇僧法空,奇在能通兽言鸟语,与虎、豹、豺、狼相处,摩抚依偎,亲如家人。僧不怕野兽,又深爱那些噬人的动物,狮子老虎,也服膺奇僧的一挥手、一击掌的招唤指使。
  “由此,奇僧的大名远走。马来亚诸邦以及欧洲人来槟城游乐者,都要拜礼奇僧,有在则来信表达崇拜的虔诚。于是洋人的心中,都有这位中国的异人。只要人们听到奇僧奇事,便要展开一个传奇的故事。
  “同时,僧又能写古人书法,大笔如椽,龙飞凤舞;魔术、拳击、内功催眠术也无所不精,无所不晓。于是震动了槟城,只要是逢灾害、建学校、兴善事,告诉法空禅师,僧便欣喜支助,凡有所求。不论多少,都是满愿而归。因此,槟城、马来的报章,时有奇僧奇闻。民间的贫穷孤独,则视如父母。到辛未(民国二十年)僧回故乡南闽,以千金布施寺庙,供养同道;又时以书法,广结法缘:到丙子(当年)三月,僧五十九岁,已知世尘将尽,所谓‘尘归尘’,‘土归土’,于是在故乡佛寺中圆寂……”
  这一代奇僧的奇迹,就此在弘公笔下长远流传……
  弘公的病,在四月底痊愈,五月初移居鼓浪屿日光岩闭关。
  弘公到日光岩之后,本来准备闭门潜修,可是因这里本是佛界名刹,香火鼎盛,虽然处于海上也少不了香火爆竹与游人噪音所扰。弘公深爱静僻,一来因为他的体质衰弱,再者他志在念佛,潜居著述,在日光岩,虽然住了五个多月,避免了形式上的应酬,也谢绝一切宏法的邀请,但是终天的不断游人,也令人烦恼。因此,他给仁开法师的信中,表达了潜居日光岩的烦乱心境。
  他说:“到鼓浪屿之后,境缘愈困,烦恼愈增,因以种种方便,努力克制,幸承三宝慈力加被,终能安稳,但经此次风霜磨炼,遂得天良发现,生惭愧心……”
  使弘公烦恼的是什么呢?是日光岩的游人。香火旺盛,由厦门过海到鼓浪屿消夏与朝山的人们,终天不绝,有的还在寺里吃睡。至于找弘一法师写字的,也大有人在。弘公避的是人类攘攘的世界,而这世界却如影随形而至。日光岩不能给他以宁静,不能使他安于潜修生活,心头只有苦恼;但苦恼并非“佛法”,而是众生“心病”。弘公身病刚愈,心病又接踵而来,这使得他平静的心湖,在圣凡两者之间,遭遇了绊脚石!明知“烦恼即是菩提”,而偏偏不能打开这一关。但在事实,菩提路上,有千百道关卡(烦恼),要修道者怀着“马革裹尸”的大勇,去突破一关,再突破一关。直到烦恼在弹指之间,化魔鬼为佛面,来迎接这位百战归来的圣者。
  这千百道关口,弘公也不只突过一次了,这一次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劲敌,如果“仰攻”无力,也就只好“迂回”而上。闯菩提道上的烦恼关,不仅要一意去参,去念;“阡悔”也非常重要;忏悔能使腐肉生肌,死灰复燃;于是,弘公一旦觉悟,身心遭遇了压不住的烦恼,又无法化解这种心境时,魔境便越现越大了。这突然间的憬悟,使他在佛前深深地忏悔,所谓“佛法”,正为世人而住,如果为求佛法,而离世间,或者因寻宁静而躲避喧闹,这不是“自觉”的方法!
  他觉得出家近二十年,这颗心依旧不能在苦恼中澄清,如此这般“充贤作圣”,讲经说法,宁不可笑?
  所以,他说:“以后再不敢作冒牌交易了,只有退而修德,闭门思过,做一个忏悔的和尚……”
  话虽如此说,但这位年未苍老,而皮囊已老的弘一大师,在那种终日不断的打扰中,依然完成了《道宣律师年谱》,及其《修学的遗事》。有时心为境转,虽是他并未放下“佛法”,所谓境界给他的苦恼,只是在心上体会到岁月不安宁,但等他一朝发现心魔出现,知道这种念头是“病”,他便痛心地责备自己,拜“普贤十愿”,礼“大悲忏仪”,在那时,他冥想到只有佛力,才能洗净他一身尘土,重归于宁静。
  但在这段心湖波动的日子里,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忽然有一个中年人,从厦门渡海到这边来玩,身后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孩子,大约十三岁。到殿上,行三个鞠躬礼,在寺前后转了两遭,便拐弯抹角,找到弘公的关房来了。
  这时,弘公早粥刚过,默坐念佛,小门外,那个孩子问他父亲;“谁是弘一法师?”
  “就在这间房里!”似乎中年人曾经来过,但未必谈过话。也许,他已关照过寺里的僧人,他要看弘一法师。于是在那个偶然的时间里,他们在弘公面前出现了。
  世间有许多无法解释的遭遇,那似乎是命运中注定的“缘分”!弘公初看到这个孩子,便觉得活似一朵未绽的莲荷。这孩子见到弘公,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后光”摄住了,久久不能说出话来。只是用眼,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瘦鹤似的和尚。(按:“后光”,丰子恺语,即背后有光环。)
  他们父子走进关房,孩子的父亲说两句仰慕法师的话,孩子则说:“法师的字,是我喜爱的。我们唱的歌,听说也是法师作的吧!法师,请你教我写字好吗?……”
  弘公看看这孩子,微微地一笑。
  “嗯,你叫什么名字?”对这孩子,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
  “李芳远!芬芳的芳,遥远的远。”
  “噢”。法师说:“常来这里玩吧,我们有缘。”
  谁知,从此弘公与十二岁的李芳远便结了缘,从那时以后,他皈依了弘公。这一次,他离开日光岩以后,隔不上几天,便来看弘一大师,谈几句简单佛法和书法。
  有一天,芳远又来了,刚巧,大师的窗外,有一只猫被狗咬得遍体鲜血,带一身鳞伤死了。弘公看在眼里,痛苦得眼泪纵流,回到佛像前,便跪下急速地念“往生咒”。芳远看在眼里,不由也颤抖起来了。
  李芳远,在弘公在家弟子当中,对弘公,也是颇有影响的一位。为纪念弘一大师,他连续编印了《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文钞》、《晚晴山房书简》,以及未完成的长诗“海”。
  这些书,当弘公入寂后二年,先后出版。只有“海”,这部描写大师一生心境的“长诗”,湮没无终。
  同时也是这一年八月间,《清凉歌集》,已在上海由夏丐尊负责印行。世界书局编辑的佛学丛刊,也由弘公从日本请来的一万卷藏经中,选出《释门自镜录》(唐怀信着),《释氏要览》(宋道诚集),《释氏蒙求》(宋灵操撰)这三部中国人的佛学著作,由蔡丐因居士设计而出版。
  在歌集里,不仅有弘公作的歌,有弘公弟子作曲,也有弘公出家后写的歌词,和芝峰法师的白话文“注释”。歌集第一次出版后,隔二十年,又在菲律宾再版一千册,作为菲岛佛教“精进音乐园”的主唱选曲。
  在鼓浪屿六个月中,算是云游闽南以来最不安定的一段岁月,在弘公生平留下可写的东西也似乎荒漠,虽然六个月,但比起别的地方,这一段日子,算是荒废的。
  在日光岩最后几天里,广洽法师由厦门带来一位不速之客,到日光岩访问这位隐居在僧林的艺术大师,访问的人,便是当时著名的颓废派作家郁达夫。
  郁达夫本住在福州,但他欣赏弘一大师,却是很久以前的事。见面之下,达夫讷讷地说:
  “……久仰法师,今天能见面,算是心愿已偿。……”
  “哦,居士!”弘公低沉沉地,“能见一面,也是因缘。”
  “是的,是的。”
  “……”
  时间在钟声的答中流逝。
  在小关房内外,三个人寒暄三言两语,便默默地坐下去。那一刻的郁达夫,如面对复活的古人,觉得多一语不如少一语,说话反而不如无言的意境,在人生形而上一面,他领会得更多。看了弘公,如面对一片竹林,一株孤松,一座立体圣像,一泓活水,实在使人不必要说什么。看了无言的他,像心上被浇灭一盆邪火,清凉,恬静。
  ——末了,广洽法师说要走了。
  弘公便从关房里取出《佛法导论》、《寒笳集》、《印光大师文钞》……送给郁达夫。当天午后,郁达夫有一首诗寄回来,诗是这么写着:
  不似西泠遇骆丞,南方有意访高僧;
  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
  学士清子弹别调,道宗宏议薄飞升;
  中年亦具逃禅意,两事何周割未能!
  可惜郁达夫生时依旧在爱情与颓废的散文中找生涯,后来他到重庆,与王映霞恋爱分手,离家远走苏门答腊,在日本人铁蹄下,凭着一点读书人的血性,把热血洒在异乡,但落得个尸骨无存。
  (胜利后,郁达夫的女儿曾在上海一家大报副刊,发表一篇散文:“给父亲”,那是一封辛酸的弃妇与弱女的控诉。她以为她母亲被达夫遗弃,岂不知达夫已埋骨异乡了。)
  在鼓浪屿的生活,到腊月初六结束,再由日光岩搬回厦门南普陀寺后山一个石室中,过他的深修生活。当年底离开日光岩时,为报答寺中清智长老供养的情谊,又以手书《佛说无量寿经》,装在自已特制的木匣中,匣壁上,精细地雕刻“经名、赠者、受者”的题款,然后字上扫金,郑重赠给长老。在寺中所用的一针、一线、一盆、一钵,则全部检交常住。
  南普陀寺的后山石室,背后是禾山,面向大海,在千仞之下,是碧波载浮着的点点渔舟。这里已消失世尘的打扰,幽静得溪水也觉得寂寞,山林更显得苍古!
  这正是计划长别“人寰”的弘一大师,要隐居的地方。
  然而,他刚回到南普陀安居下来,便见到高文显居士为他在当地《星光报》上,出版了一个特刊。他告诉随侍他的传贯法师说:“嗬,胜进居士他们虽是好意推爱我,其实却是诽我谤我!古人说:‘声名,谤之尤也’,我此后在南闽恐怕难以容身了。古人又说:‘如被人谤,切不可辩白’,我每见有人被侮辱,被诽谤,想多加解释,结果,诽谤的箭簇更多。但如果不予分辩,倒反而一谤便了,了却后患!”
  这一晚,在后山,弘公特为传贯法师讲“裴休居士发菩提心文”,直到深夜。
  身病、心病,随着形体的安顿,到普陀后山,从此一了百了。但是随身的肺病与枇杷膏,则是特殊的例外,肺结核菌的经常蠢动,那时医学上又没有吓阻肺痨的特效药,于是肺结核在弘一大师这一生,该是助长道心的魔头。
  病,折磨着弘一大师的一生!



                                                             湛  山


    岁暮,冬残;居住在南普陀后山的弘一大师,在这里放下鼓浪屿那一段不宁静的记忆,面对着海,默默地数着点点归帆,有意在这里作长期潜居的打算。但是,在厦门的南普陀,能不能如愿以偿,这也要看因缘!
  一九三七年(丁丑)的二月中——中国人的旧历元旦,寺前旧功德楼顶间,有一部律学课程开讲,题目是“随机羯磨”。听众,是养正院的青年法师。其中也有瑞今、广洽、仁开、圆拙、传贯等法侣。
  “自觉与觉人”,是学佛行人的一体两面,自觉——要把自己铸成一个没有凡我的角度,觉人——以觉悟者的语言、行动,铸成圣者的模式,让别人去参悟。
  一个弃俗的和尚,每天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自修,二是说法。弘一法师从做和尚开始,便没有做祖师的欲望,他只愿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和尚!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二,在南普陀讲完了“羯磨”中的“集法缘成”、“诸法解结”两篇,觉得“觉人”过了火,会使人陡增贪念;自修没有死工夫,也徒然浪费有限的生命。这时,随着新年而来的外缘,使他心灵有预感。事实上,他已感觉到,臭皮囊的前程,没有多远了。在没有抛弃它之前,该苦修一番。在他的想象中,在养正院担任的训育课程,该由高文显去代替。到四月间,“羯磨”讲完,便可以到人烟稀少的山间,埋名林野,做个住茅篷的山僧。他在厦门,终日依然排除不了世间的“名闻利养”,这是他心中深恶痛绝的。名、利,如果是过眼烟云,倒也罢了,刚好,这种东西,对佛道中人,是地狱的捷径!
  稍后的讲律期中,厦门大学教授李相勖,通过高文显居士!(高在厦大上学,住在南普陀),请弘公到厦大讲佛学,遭遇弘公婉言谢绝。那次谢绝厦大请说法的原因,他对传贯法师说:“如果我好高骛远,追逐名利,这是一次机会。可是,我生平对官宦和名流,不敢动一点的念头。我要这样做,那是先害了我自己,而别人听我说法,能受益多少,还不知道!”
  他又说:“所谓名利,如水向下流,你一念动,便会往下游跑,再从那个漩涡拔出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凡是陷在名利中的人们,本身实在是掉在污水里,久而不知其臭,这是非常可悯的,这正如人在花径,久而不闻其芳香。……”
  这个月二十二这一天,弘公一方面辞谢到厦门大学演讲的邀请。二十三日,远从福州鼓山来听讲律的克定和尚,与弘公有一段话。弘公告诉他:为什么他自己要扬弃音乐、油画、戏剧与雕刻?他深刻地说:“如今,时代变了。佛教界的僧青年也变了。他们常常放弃自己的道不修,法不学,偏偏喜欢弄文艺,搞诗画;看来,佛门前途,令人悲痛!其实,他们不知道经学与佛学,完全风马牛不相关。一个大学毕业的学生,初读佛经,依旧是门外汉。谈到作文的方法,佛经比起中国八股文岂不是生动得多吗?”
  “唉!”弘公叹一口气,望望在座的传贯法师:“菩萨度生,要待因缘成熟,否则只有放弃!”
  住在南普陀后山,除了讲课,便是深居简出。有重要事,都用短简,由传贯法师传达;否则由贯师执行短简上的吩咐。
  正月二十八,天上落着濛濛的冷雨。他觉得住在山上,需要一双应付雨水的胶鞋,自己便下了山,到厦门市区看看。
  他先在一条不十分热闹的小街上,用七角钱买了一双胶鞋,挟在腋下。天色已近晚,听到马路上有人从口琴的键上,吹奏着一支熟悉而单调的曲子,缓慢地远去……
  弘公细听,啊!竟是三十年前,在日本读书时,熟悉的歌——
  君ガ代ハ
  千代二八千代二
  サザし石ノ
  岩トナリテ
  苔ノムヌマテ
  是日本人的国歌,无端地重复吹奏。令人感觉到心灵间生起一阵国亡家破之感。
  日本人的国歌,吹奏着,这引发了弘公性灵中太多的悲酸。事实,中国的抗日烽烟,已在全国每个角落点燃。卢沟桥事变,将在一百天内发生。厦门有人——是什么人在口琴里唱起日本的国歌?厦门以及它的临近各地,中国的正规军和初成军的后备部队,逐渐以寺庙代替兵营,开始加紧训练。
  回山的归途,冒着凄风寒雨,为这一天所见所闻,频添一番凄愁。
  他把这天的见闻,用短简告诉了高文显居士,不过藉此排遣一点国难中的哀伤。
  在南普陀住下来——这是第四次住南普陀了。在厦大读书的高文显,与弘公因缘在此时加深。二月间在“养正院”讲演的“南闽十年之梦影”,便是由他记录。他皈依弘公的法名是“胜进”。(弘公在闽南的在家第子,都以“胜”字为法名。)
  在讲课时,面对几十个学人,弘公一字一泪叙述去年病中的心情。
  他说:
  “从民国十七年,我在闽南居住,算起来,首尾已经十年。回忆我在这十年之中,在闽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很少很少,残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觉得自己的德性,实在十分欠缺!
  “因此,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是我自己的根据。
  “记得前人有诗云:‘一事无成人渐老’。
  “记得吴梅村临终的绝命词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词的开头都是‘一’字,所以我用来做自己的别号——‘二一老人’。
  “因此我十年来在闽南所做的事,虽然不完满,我也不怎样去求它完满了!”
  “诸位要晓道:我的性情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浅,修养薄。那我才能努力用功,改过迁善!
  “一个人如果事情做完满了,那么这个人就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加他贡高我慢的念头,生出种种过失来,所以还是不去希望完满的好!
  “不论什么事,总希望它失败,失败才会生大惭愧,倘因成功而得意,那就不得了了!
  “我近来,每每想到‘二一老人’这个名字,觉得很有意味;这‘二一老人’也可算我在闽南居住十年的最好纪念!”
  唉!“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个“一”相加,人是老了,可是没有值钱处!弘公自心深处涌出一股自责的哀思。
  日复一日,世界益陷于战火边缘。
  因此,不由得想到,即将去菲岛的僧界知音性愿老法师。性老与会泉上人,同时是弘公来闽以后,佛门中两位知音。他们都有他的老友丐尊那份虔诚之情,护持他,使他每到一寺,能在最安定的情况中,为闽南佛界广施法缘。(按:弘公去青岛期间,性愿法师去菲。)
  闽南的比丘们,向南洋开辟道场的风气,这与他们的乡人侨居异国有关。因此,弘公的心念中,有时也想到——假使可能,何尝不该去南洋群岛游化一番?这种念头,他开始告诉瑞今、传贯、性常诸位法师。于是顿时引起一番强烈的附和。弘公要去南洋,当然随去的人多(律学集团)。这种心愿发动,使他有心想把丢弃了几十年的英语,再拾回来重温一番。菲律宾、马来亚、新加坡、槟城,都是英语之邦!
  虽然,自始至终,他无缘到南洋一游,然而去南洋的计划,一直是“随缘”期待。起先,因为要求同去的人多,成了多方面的负担,没有去成。待北方的抗日烽火遍野,这个念头又熄灭了。直到日本人占领菲岛前夕,菲律宾的佛教界,依然想请弘公到马尼拉栖息。但刚要决定动身时,日本人席卷了东南亚,把麦克阿瑟的太平洋部队,赶出巴丹岛,于是变乱中,又失去了南游的最后机缘。
  他在五年后给马尼拉性愿上人的信中说:
  “——去秋(民国三十年)方拟起程,变乱忽起,致负旅菲缁素诸公厚望,至用歉然。……”
  这封信,寄于大师圆寂那一年初夏四月。如果不是日本人横行菲岛,也许他已游遍南洋了。
  “法随缘住”,这是弘一大师学佛历程中体会出来的真理。万事都扭不过因缘,这虽然不是宿命,但因缘众生的业报,却有大大的关连。
  南洋群岛去不成,实际上,去与不去,也没有肯定。这时泉州开元寺的会泉长老,已准备了一个结夏安居之地,请他去住。
  世间,能令人感觉到人生之可贵,如会泉、性愿长老,在这方面,都使弘公感念尤深。
  会泉上人,请弘公去“结夏安居”的地方,是厦门郊区的“中岩”。这里,也决定了结夏完毕,留待日后作长久潜修闭关之所。会泉上人,选定这块地方的幽静与足堪追忆的古迹!
  中岩,是郑成功少年时读书的地方。岩中有老松数株,直升云表,环境清幽,苍古而僻静,但是房屋因为年久而失修。于是会泉上人先请弘公住在“万石岩”,等中岩修葺工程完了,再转居到这边来。
  旧历三月十一,弘公与传贯法师便从普陀后山移居到万石岩。住到万石岩,便郑重地在厦门《佛教公论》上刊登一项启事,希望能避免一切往来。
  在“释弘一启事”的文下,这样写着:
  “余此次到南普陀,获亲近承事诸位长老,至用欢幸。近因旧疾复作(肺病)精神衰弱,颓唐不支,拟即移居他寺,习静养病,若有缁素过访,恕不晤谈;或有信件,亦未能裁答,失礼之罪,诸祈原谅!”
  弘公希望启事一经登出来,便能断绝外在的纷扰,但事实呢,又不然。他刚到万石岩,“厦门市第一届运动大会”的筹备会,又有事找他。
  筹备会给他的文件,推崇“弘一法师”为音乐界名家,大会决议,聘请弘公谱制“运动大会歌”一首。
  公文透过政府的关系,加上人情的通融,送到弘公关房,但被大师婉拒。
  过了不久,筹备会再托人送来一首已谱好的“大会歌”,请弘公修改。这一次没有落空。
  大会歌原词开头是——
  “鼓声咚咚,军乐扬扬;健儿身手,各献所长……”
  弘公看了歌词,便觉得“地区”没有交代,前后没有连贯。便在上面改了几个字。经过他改过的歌词,变成——
  “禾山苍苍(禾山,即厦门),鹭水荡荡;健儿身手,各献所长。……”
  然后,又改正几小节欠悠扬的五线谱,交回大会筹备处。谱改后,经过乐队奏出来的音调,突然变得庄严而激昂了!
  这一波刚过,驻锡在青岛湛山寺的倓虚老和尚,派寺中书记梦参法师,千里迢迢,由海道南下,带着倓老人的亲笔信,到厦门万石岩来了。
  倓虚老和尚,特别请弘公到青岛——中国最洁净的都市——讲律结夏。从青岛到厦门,在海上要漂流六七天,倓老一片殷诚,使弘公再度放弃了中岩结夏的决定,在匆忙间,带着侍侣传贯、法侣仁开、圆拙三位法师,于旧历四月五日由海道北上。但是,他有三点要求告诉梦参法师,便是“不为人师,不要为他开欢迎会,不在报章发表新闻”。
  从厦门动身,坐的是“太原轮”,经过上海,然后换船到青岛。可是,弘公事先并不知道船的行程,结果,他的老友夏丐尊虽在上海,却不知道他要经过上海。
  因为到青岛去的事,已在信上告诉了丐尊。
  这次到青岛,前后准备了七天,临上船时,他的全部行囊,是一个旧麻袋和一个小竹篓。
  麻袋里,装的是一条旧夹被,一顶帐子;几件修补当枕头的衣服。藤箱里(即所谓小竹篓),则是几本重要佛学书籍。
  临行前,法师居士们送来的果品,转送了岩中的工友。
  在海上,飘浮了三天。船到上海,停了两天,九日改乘另一艘驶向青岛的轮船,旧历四月十一日上午九点多钟,在青岛码头上岸。
  湛山的住持倓虚法师,已亲自率领一群法师居士们到码头去迎迓,这已使淡泊而远离世俗的弘公,感觉六神不靖,心中浮起了轻微的不安。等这一群人坐着汽车,回到湛山寺,山门里已排列着百余位僧众,在恭敬地等待他,瞻仰他。
  在这次虔诚的欢迎行列里,火头僧法师在“弘一大师在湛山”一文中写得很细致。他写道:
  “……车住了,车门开处,首先走下一位精神百倍,满面笑容的老和尚;我们都认识,那是倓虚法师。他老很敏捷地随手带住车门,接着第二个下来的,立刻,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余岁——其实已五十八岁了。
  “细长的身材,穿着一身半旧夏布衣褂,外罩夏布海青,脚是光着,只穿着草鞋。虽然这时(青岛)天气还冷,但他并无畏寒的样。他苍白而瘦长的面部,虽然两颊下满生着短须,但掩不住那清秀神气与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
  “他,我们虽没见过,但无疑地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我们最敬佩和要欢迎的弘一律师了。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满面带着笑和倓虚法师谦让,结果还是他老先走。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一声招呼,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他老在疾忙带笑还礼的当儿,便步履轻快地同着倓老走过去。这时我们大众……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阶下,向他老行欢迎的最敬礼(顶礼),他老仍是很客气地疾忙还礼,口里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劳动你们诸位!’
  “……他们携带的衣单显得很多……在客堂门口堆起一大堆,这时我问梦参法师:‘哪件是弘老的衣单?’
  “他指指那条旧麻袋和小竹篓,笑着说:‘那就是。’我很诧异,怎么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师——也可说一代祖师——他的衣衫会这样简单和朴素呢?噢,我明白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算得原因之一了。”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10-4 11:19     标题: 续 15




        日后,这位追忆弘公的法师描写道:“……一天天气晴爽,同时也渐渐热起来了,他老手托着那个扣盒式的小竹篓,很安详而敏捷地托到阳光下打开来晒。我站在不远,细心去瞧,里头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白草鞋(平日穿的似比这双新一点)。我不禁想起古时有位一履三十载的高僧,现在正可以引来和他对比一下了。

  “有一天,时间是早斋后,阳光布满大地,……大海的水,平得
  像一面镜子,他老这时出了寮房,踱到外头绕弯(散步)去了。我趁机会偷偷溜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啊!里头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桌上放着个很小的方形铜墨盒,一枝秃头笔,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床上有条灰单被,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放着两双鞋——黄鞋、草鞋——此外再没别的东西了。在房内只有清洁、沉寂、地板光滑、玻璃明亮(全是他亲手收拾),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静肃……
  弘公到湛山寺第四天,便在“下院”讲了“三皈五戒。
  这个月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三天,在寺中讲“律学大意”。二十九日正式讲“随机羯磨”。“随机羯磨”,是一种艰深而难懂的律学典籍,由南山道宣律师去芜存精订正,便于后人阅读。但如果要作为讲演的对象,则要花十倍的时间去找资料。不过,弘公对律学的著作,已经研究二十年,因此自己编了一部“别录”作助讲本,分别纲目,使听者能理出系统。这次是他生平笫三次讲“羯磨”。第一次在民国二十二年,讲于厦门万石岩,九十天讲完;第二次,是这年正月初一,讲于南普陀寺,不过没有全部讲完。
  这次在湛山,他独自讲了十多天,但是由于体力已消耗在他的病上,到中途,便由仁开法师代座,结果把全部“羯磨”讲完。听讲的人,是湛山寺全体一百多位法师。以后,仁开法师又讲了《四分律戒相表记》。
  不过仁开法师遇到问题,依旧由弘公解决,然后转告听众。湛山寺日后常年轮讲这两部律学大著,如数家珍,可能这便是一个开始。而后律制,普及到长春般若寺,哈尔滨极乐寺。
  火头僧法师,在记述中说道:
  “每逢大众上课或朝暮课诵的当儿,院里寂静无人了,他老常出来在院里各处看看,态度沉静,步履轻捷,偶然遇见对面有人来,他老必先回避。……他老常独自溜到海边,去看海水和礁石相激撞。”
  弘公一生,虽然隐居的时候多,但深爱看海。他一生与海似乎缘深。他第一次东渡日本,该是他最长的海上生涯。在浩瀚无垠的海上,才觉得人生的空幻与渺小、造物的神奇与莫测。
  在这一年旧历五月间,曾与弘公有旧的朱子桥居士(朱此时驻节西安,任军事要职),因为悼念一位亡友,从西安飞来青岛,事先听说弘公在这儿安居结夏,便特地由青岛市长沈鸿烈陪同到湛山寺来。
  沈鸿烈,久已知道音乐家李叔同传奇似的一生,也早想看看他,这当然是一个机会。但是,当他向朱子桥居士提出来,朱说,弘一法师已经休息了。
  等第二天上午,沈鸿烈市长又在寺中请朱子桥斋宴,有意要弘公出席陪宴,结果获得的是一张字条,上写谦谢的诗句是:“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在结夏末期,天气逐渐到早秋了,弘公在湛山闭门用功有功有三个多月,因为青岛是中国北方避暑胜地,入秋以后,早晚便觉得寒意浸人。
  他给泉州性常法师信中,把青岛对他的影响,如此写道:“——朽人近年来,身体日益衰颓,两臂常常麻木,手足关节常痛,是因血脉不周所致。此间气候阴寒,潮气太重,亦是一原因。中秋节后,如有轮船开行,即在上海小住,再返厦门。青岛湿寒,人多有病,传贯师现在身着布单衣四件,亦稍患伤风。——(旧历)七月四日。”
  当弘公在青岛讲律,佛界知道这消息的人很多。当时在苏州灵岩山寺念佛的妙莲法师与道友数人,便专程赶来青岛追随弘公学律。
  此时,卢沟桥的中国军队,早已揭开了民族抗战的序幕。地处在军事要点的青岛,稍有资财的人,都逃难到南方来。日子越过越紧急。
  这时弘公在俗弟子蔡丐因由上海去信,请他到上海去,要快些离开青岛。可是弘公回信说:“惠书诵悉,厚情至为感谢,朽人前已决定中秋节他往,如果今因国难离去,将蒙极大讥嫌,因此青岛虽发生大战,亦不愿退避,诸乞谅之……”
  然而,事实如何呢。战火固然已迫在眉睫,但是出家人却与世俗不同,倓老和僧众,都期望弘公在湛山长久住下去。可是,弘公的性情,僧界大多知道,他要到哪里,没有人会留得住。他在未到湛山之前,便决定在湛山住到中秋节后回厦门。
  在未走之前半个月光景,他便在寺中公开接受写字结缘。湛山上百多位的出家人,在那一个美好的际遇里,每一位都获得一幅“以戒为师”的条幅。然后,个别求字的宣纸,便似雪片涌来,他都一一接受。几百幅的字,多数写的是《华严集联》和《寒笳集》的警语。
  在火头僧法师的追述中说:“在将行的前几天,我们大家又请他
  老作最后开示。他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不言了。这时大家都很注意要听他下边的话,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声说:‘就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临上船时,大家照样欢送他到船上,他和梦参法师话别的时候,轻轻地,带着幽美的微笑,从行囊里拿出一部厚厚的手写经典,低声向梦法师说:‘——这是我送你的!”
  当时梦法师几乎是狂喜,回到寺中一看,竟是弘公工笔书写的一部《华严经净行品》,字迹整齐而瑰丽,写在四十多张“玉版宣”上,末后附一个跋。
  跋文是:“居湛山半载,梦参法师为护法,特写此品报之。晚晴老人。”
  在情况紧急中,由青岛到上海,那时上海的“八·一三”大战已拉开,只有租界还能避一时之乱。
  为了看老朋友夏丐尊最后一眼,弘公在大场陷落之前两天,由黄埔江码头登岸,丐尊在“怀晚晴老人”一文中,记述了他们最后的会晤。
  “——他(弘公)果然到上海来了,从新北门某寓打电话到开明书局找我。我不在店里,雪村先生代我去看他。据说,他向章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每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细问什么。
  “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着对我说:‘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了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子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他说:三天以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两天。第二天我去看他,那家旅馆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日本飞机正在狂炸浦东和南市,在房间里坐着,每隔几分钟就要挨一次震,我有些挡不住了,他镇静如常,只是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
  “之后,我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去觉林蔬食处午餐,以后又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照一张相片,现在,墙上挂的,就是那张相片了。”
  这一次,是弘一大师与他的生死之交,最后一次把晤。两天后,偕同传贯、圆拙法师以及苏州来的妙莲法师一行,回到厦门,仍旧住到万石岩。这时焦土抗战的号召,已响彻了全国每一角落,沿海每一个城市,都准备接受一次日本人的血洗。这时候,许多学人法侣,都请弘公迁地避乱。厦门岛,是闽南一个重要的港市,在战争中,战略形势越重要,受毁灭的公算越大。
  劝弘公离开的人多,但是他默然辞谢。
  他告诉远在上海的丐尊说:“我决定住在厦门,在战乱中,与寺院共存亡!如果要我离开厦门,除非厦门平静,再往他处。”
  可是,上海方面朋友,再劝他移出厦门,他坚决地说:“如厦门失陷,我愿以身殉。古人诗说:‘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做一个出家人,对生死当不容怀恋!”
  同时,他给上海弟子郁智朗居士信中,也附了灵峰大师的诗,以表白心志,诗云:
  日轮换作镜,海水挹作盆;
  照我忠义胆,浴我法臣魂;
  九死心不愧,尘劫愿尤存;
  为檄虚空界,何人共此轮?
  这时,传贯法师已回安海省父去了。妙莲法师初到闽南,便追随弘公随缘挂单。
  留在厦门的弘公,在门上贴了一张横额,题名“殉教堂”,警惕自己,表示决心。
  但不多天,中岩已修好,便与结夏而来的法师们,一同再移到中岩——郑成功读书的地方来,安居讲律。在中岩,他的静室在岩中会泉上人的关房北端。九年前,闽南佛学院的学人——文心法师住在关房以南。他们一直住到十二月中旬离开厦门,去泉州。
  这时候,战争虽在上海与鲁南台儿庄进行,厦门却反而平静下来。
  弘公平日绝少讲话,不独对陌生人如此,即使对传贯法师也是一样。他与文心法师,虽同住寺中,可是都守着那一份安详的沉默——见了面,不过互相合掌而已。最后,在十二月十七日那一天早上,弘公带着他那个“律学集团”要到泉州草庵去。当他看到文心法师的静室内,除经书以外,一无所有,显得空洞寂寥,便把亲手栽的四小盆名花,亲自搬到文师的室内,低声地说:
  “让这几盆小花,在这里伴你供佛。这盆是剑兰,这盆是天竺竹,这盆——是秋海棠……”放好之后,便弯弯腰,嘴角边留一个浅浅的笑涡走了。
  这年十二月十八晚上,大伙儿由厦门过海,再乘车到檀林——晋江南乡的草庵寺。妙莲法师随同来此安住。
  十天后,是民国二十七年的农历正月初一。从上午九时起,开讲他生平最有研究的《华严经普贤行愿品》。
  这一年,他要报答闽南各地道友在十年间对他虔敬的至情,因此,作为一个和尚的他,便发愿要动员全身所有力量,讲一年经,写一年字,与闽南人们结缘。
  “我没有太大的奢望,我很贫乏,没有福报,不久便要离开人世了,今年忙一年,明年要闭门谢客了。……”
  对于寿命,弘公似乎有一种奥秘的期待。




                                                               夕  晖

   时间,对一个老人而言,流逝得太无情,太匆忙了。弘一大师,一九三八年的元旦,已经五十九岁。在器世间,与多病的色身,挣扎了四十年,脸上的皱纹和鬓间的白发,已暗暗地增添;使多病的他,更显得苍老。人看起来,苍白、瘦削而孤卓;令人想到他的光辉突然在这个时候散遍闽南,如同生命的回光返照;他要向人世告别了。
  元月二十日,在草庵讲完了《华严行愿品》。休息几天后,二月一日开始,又到泉州承天寺,复讲这一品经。讲这品经并且劝请听众发心念诵十万遍,回向国难。似乎特为他最后那几年,总结一次普贤菩萨深愿。
  在承天寺讲经完了,特别再应泉州梅石书院邀请,二月底在书院图书馆讲“佛教的源流与宗派”。然后,再到开元寺讲《心经》。讲完《心经》,又在城内“清尘堂’’讲《华严大意》。这一连串紧凑的讲经活动,轰动了泉州。
  这是弘公第四次挂锡在泉州,可是突然起劲地讲经,这还是第一次。这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鼓动他,他觉得泉州人对他太好。
  这次追随着听他演讲的人,有如一阵旋风,他到哪儿,那阵风吹哪儿。由于过去的“李叔同”三个字,现在的“弘一法师”大名远扬,使泉州城的知识分子以及佛教徒集中了他们的视线,扣紧了心弦。佛教徒,带着奇异的神色看这位迹近隐士的弘一律师,突然破例大吹法螺。知识分子则以他这次到泉州的行动公开,而且每次讲经后便接受人们索书题字,使人们突然觉得他像第一次到泉州一样。
  即使有人请他去吃一餐素宴,他也欣然应允。这在弘一法师来说,都是不平常的;何况泉州已在落雨季节的开始,而每次听经的人,空前拥挤,使战时的泉州,集合一时的精英,开元寺、承天寺大殿上,经常塞满了听众。
  在泉州讲经到三月十日,又到惠安匆匆说法,十天后回到泉州。然后,鼓浪屿的“了闲别墅”已派严笑棠居士到泉州承天寺,在二十二日迎接弘公去厦门宏法了。在这时,漳州也闻风寄来请柬,请弘公由厦门去漳州说法。
  这次弘公在泉州,两个多月,讲了四次经,写字一千多幅。人们对他的字,在那一刻有近乎狂热的追求。
  因此,许多经偈与佛号,都从弘公手中,成为一幅幅中堂、条幅,遍落在泉州人的厅房。
  到了鼓浪屿,在讲经的计划中,应该在讲完后应聘到福州演讲,最后仍回泉州随缘说法。因为泉州人的法味,还没有尝够。同时要求他写字、讲经的地方,已由泉州,传染到厦门附近各县的佛寺和学校机关。
  可是,当他四月底,在鼓浪屿说法完毕,龙江口的漳州(龙溪)刘绵松居士,已代表漳州佛教界专程请他去龙溪驻锡说法了。
  弘公此时,本着万事随缘的态度,不再拘泥于死心塌地闭关潜修,他认定诸法缘生,与闽南人的佛缘,在这一年作一次总结,然后再闭门不出。因此,便跟着刘绵松买舟龙溪。这时传贯法师,则为弘公日久栖息处,去惠安筹备建筑一所小寺,未能随侍。
  谁知阳历五月四日到了漳州,挂单在南山寺,在五月八日,厦门便沦陷在日本人海军舰炮支持下的陆战队手中,成为一片变色土地。
  到漳州,刚巧是厦门沦陷前后,因此,闽南许多师友,都以为弘公陷落厦门而焦急不安,直到他的消息由书信证实,才放下一颗心。
  在这时,仍旧在厦门的李芳远在记忆中说:“厦门沦陷,我急得忍不住了,四处查访,都没有消息,因为法师形同野鹤闲云,独来孤往,一向不肯把行迹告诉人,到厦门沦陷后才接到来信说,他已到漳州了……”
  弘公到漳州,住在南门外南山寺,不过也仅仅讲了几天普通的佛法,因为闽南的天又猛热起来,逢到炎夏,弘公那副既怕热、又怕冷的百漏病身,又支持不住了。便只好作结夏安居的准备,所以在漳州不到一个月,便由南山寺严持法师介绍,到二十五里之外的东乡——瑞竹岩寺避夏。
  他当时给李芳远的信中表示,鼓浪屿不安宁,希望李芳远随家人回到永春故乡去,只要保持书信联系就够了。这话不久,李芳远已随他的家人到永春避乱。
  在瑞竹岩,弘公度过两个月的炎夏,在那里,对外因为公路已遭破坏,无法回到三百里外的泉州,同时瑞竹岩在龙溪乡下的山上,日本人的铁骑也不会伸展到这里,因此,直到闰七月初,再回漳州,恰巧又接到丰子恺从桂林寄来的信。
  信上写着:上海的夏丐尊,最近伤了一个孙儿;丐尊很灰心;其次,希望弘公也回到内地去,由子恺供养,在内地宏法。弘公接到这两封信,深为子恺的一片虔诚感动,但是,他为丐尊的逆境,也深深难过。
  于是,他感慨地在信中告诉丰子恺:
  “朽人年来,已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瞬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纪念……”
  他给丐尊的信中却安慰道:
  “近得子恺信,悉仁者殇孙,境缘逆恶,深为叹息。若依佛法言,于一切境,皆应视如幻梦,乞仁者常阅佛书,并诵经念佛。自能身心安宁,无诸烦恼,则恶因缘反成好因缘也……”
  他谢绝了弟子丰婴行的供养,因为他预先感觉生命已将西沉。如果仅仅为了逃避日本人,他也不愿这样做。他想要完成的,只是今年报答闽人对他的恩惠。
  旧历七月十三日,是他出家二十周年,结束了避暑生活,回到漳州城内尊元经楼,宣讲“阿弥陀佛”,这形成了在漳州说法的高潮。
  弘公初到漳州时,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等避夏回来,大家传开了,因此,在七、八两个月,展开的宏法活动,使社会各界对佛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因此有许多军人、知识分子皈依了佛教。
  因为漳州到泉州这一线,在日本人来说,是我方的第一线,凡是接近第一线的公路,全为中国军队破坏,以阻碍日本人的军事行动。因此,弘公个人的行动,也受到了限制。假如要坐轿车回泉州,便要走上七八天。
  在漳州宏法的高峰过去。七月底,性常法师(性常法师于二十四年四月闭关于开元寺,此时已满三年出关。)已由泉州辗转到漳州,迎接弘公再回漳州。
  在阴历九月初,途经安海,又在安海镇水心亭住下来,接受人们敦请讲经。在这里整整一个月,使小小的安海镇为他的来临而激荡。
  这一年,在生活上虽然奔波劳碌,可是每到一地,都使知识分子与佛教界结合成一片,形成一种弘一法师的“季节”。
  阴历十月中旬,回到泉州。继续前愿,振作精神,在清尘堂和光明寺,再讲《药师如来法门修持方法》,他自己依旧住在承天寺。
  这时,驻锡承天寺的弘公,一天薄暮,黄昏苍茫,在房中焚香静坐,忽听广义法师说,有一位从前的学生要见他,问弘公:“要他进来吗?
  “——学生?”弘公低声自言自语,“弹指间,二十年了。浙江师范的学生——是谁?”
  “把灯点上,请他进来。”弘公说。
  “奇怪?”广义法师侍随弘公,这是第二度了(师在承天寺时,由广义法师侍随),他没有见过弘公见客时,点过灯火。事实,他出家二十年,几乎没有为自己点过灯火啊。他的岁月,与太阳的光谱一样,每天清晨四点钟开始一天的行程,黄昏之前,在屋里静坐片入睡。可是,这一次是非常的意外。
  其实呢,弘公已听说有一位学生在闽南做官。他想,假如有缘,他自己会来。
  果然,安溪县长——石有纪,当一别二十年后,在泉州承天寺大殿右侧,花园尽头的一排矮屋里,见到他的老师了。
  乍见之下,石居士觉得那个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他和弘公对坐着,广义法师退了出去。
  一僧一俗,对于如此飞逝的人生,都觉得太空洞,会面之后,也觉得太突然。年轻的,从十多岁,到了四十岁;老师呢,则由一个淡泊的教师,变为和尚,再由中年,变为一脸风霜的老僧。弘公已无法认清他学生的面目。
  “老师!您——您老了?”
  “唔,”弘公端详着学生。“有二十年哩。你贵姓啊?”
  “我是石——石有纪。过去的老师、同学,如今已东零西散!”
  “哦——石——有——纪?不是嘛——夏先生不久还殇了一个孙儿,他们的书店也被战火焚烧了。唉,石禅——晚年也不通顺。人生总是不如意的多。”
  “是啊,老师。经校长已经逝世了呀!”
  “子渊死了?”弘公惊问。这时少年时的石有纪在弘公心上重现了。
  “去世有一年了。”石有纪说:“前年,我在上海见到夏师。唉,真想不到,人世一变以至于此!”
  “我告诉过他们,人生一切都是空的!”在苍茫中,弘公深深地叹一口气,然后,扬声呵呵长笑,在夜空间,如抑低的鹤唳。“经先生的书画,夏先生的文章,是永远不死的!”
  夜,越坐越寒,这已是初冬,弘公穿一件浅灰色的罗汉衣,显得很单薄。
  “您老人家冷吗?”石说。
  “在闽南,比浙江天气温暖,出家以后,比出家前,身体看来好些。唉,人总是老了些。不过今年的身体,似乎比往年健旺,但不是说这便是健康。我不健康啊!”
  “老师,请多保重。”
  “唔。”弘公流露一丝微笑。
  “天晚了,已快到十点,——以后,再来看您老人家。”
  “啊,好。”
  弘公立起身来。往事,在两个小时断断续续的叙谈里,重新复现在眼前,不过,如同冬夜的月光云影,显得辽远而浅淡。
  弘公端着油灯,把他的学生送到小屋门口,看石有纪——安溪县长——消逝在初冬的夜幕下。
  过了几天以后,石有纪在安溪接到弘公寄给他一副对联——是《华严经》的偈句。另有一幅字,写的是唐人诗句——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诗后,弘公写着:“录唐人诗一首,颇与仁者在承天寺相见情景相似……”读来,令人鼻酸,二十年把少年人催壮,中年人催老。
  日后,石有纪每次到泉州,总要见见他的老师,弘公依旧把他当孩子看待。
  石有纪走后,弘公被温陵养老院叶青眼居士请去讲经,这次听经的人,是院内的董事与老人。弘公讲的是“念佛法门”,由承天寺瑞今法师翻闽南语。这时,沦陷后厦门的法师,大半星散。
  当十点左右院里的人齐集讲堂,钟声低叩,盘音三鸣,弘公走上讲台,准备为老人说“念佛因缘”,忽见听众中许多人无端地混乱起来,讲堂的沉静,被平白而来的气氛破坏了。
  这时,叶青眼居士——弘公信仰者之一——正与一位身着军服的人寒喧,久久不见回位,而那位四十不到的军人,似乎来头不小,使叶青眼居士显得紧张而匆忙,忘了弘公说法,专心去应酬了。因此,讲堂的气氛,逐渐地混乱、冷落。弘公看在眼里,低声告诉瑞师说:“——现在,我们的讲演停止吧!对不住各位老人,请告诉他们。”说毕,弘公离席回到“华珍室”,准备收拾回承天寺去。瑞师被弘公突然而来的举动惊住了。
  “请问有什么事吗,法师?”瑞师说。
  “等一会儿,便会知道……”弘公说,脸上一片森严之色。
  在房里不到半盏茶工夫,叶青眼居士应付那位军人之后,转眼一看,讲堂上的弘一大师没有了,瑞今法师也不在,讲堂里的老人,散去三分之一。
  心里一慌,便往弘公休息的“华珍室”跑。
  到了华珍室,瑞今法师正在门外等他。
  “法师!弘公为什么不讲了!”
  “恐怕他老人家见讲堂上气氛乱了,你又到那边去了,所以——”瑞师的话没有说到底,叶居士恍然大悟。
  “——那位军人,是我们这里的军事当局人,他来看看,不好太过冷落了他……”
  “这是人情,但不是职分。”瑞师说:“我看弘公是不以为然呢!”
  “那么请法师帮我央求一下,请他老人家讲吧!”
  瑞师看出叶居士心中的痛苦,便一同到“华珍室”,走进弘公的房间。
  叶居士,便扑通仆在地上顶礼忏悔起来。
  于是,瑞师再三地说:“请您老人家慈悲,让院内老人多闻些佛法,叶居士来忏悔他的疏误哩……”
  弘公不语,叶居士伏地不起,喃喃地说:“请法师慈悲,宽恕弟子疏忽,请法师复讲!”
  瑞师也在一边恳求复讲,直到最后,弘公才说:“要我讲,现在已不能继续了。这样好了,我们改在明天早晨再讲吧。请叶居士起来,对刚才的事,我不能说什么。——可是,这是道场,我们是学佛的人,这便是我的意思!”
  经过弘公这一番话,叶居士再度顶礼,起身,一直喃喃地忏悔,眼里噙着眼泪。对于弘一大师,他还有不解之处!
  等叶居士退出房间。
  弘公说:“叶居士为法忘身的精神可佩,惟有这样做,在一个学佛的人——一个百分之百的学佛人,精神不能集中,忙于世俗,杂而不一,是一大病根,病根清除不了,为害太深……”
  叶青眼居士受到这次严训,使他的心,顿时冷静了许多。这时他体验到,身忙犹是小事;意乱才是祸源。一向看重他的弘一大师,看来是那么谦虚、荏弱;但是他那巨大的引力与排拒力,却使人不敢仰视。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弘公也把“净土法门”在这里讲完,回到承天寺,接到李芳远从永春寄来的信,坦直而诚恳地写着:
  “法师啊!从最近报上,看到您的宏法活动,觉得这简直太不像您了!经常地赴宴,接受人们的邀请,不是违背法师的本意吗?请您不要再这样了,赶快闭关用功吧!再这样,我真为您老人家心急啊!而且您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摧残!”这时十五岁的芳远,写了五张信纸的蝇头小楷,给他的私淑师父——弘一法师,请他息心闭关,不要再涉足世俗。弘公看了这封长信,心里一冷,一阵忏悔之情,汹涌地淹没了他。
  他当时提笔给李芳远写道:
  “惠书诵悉,至用惭惶。自即日起,即当遵命,摒弃一切。仁者天真灵性,举世无匹,而不欲沉沦繁华,至堪敬佩。深望今后,活泼庄严,为当代第一人,除岁之后,或往他处……”
  当这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弘公在泉州承天寺“南普陀养正院同学会”上,发表他来闽以后最沉痛的一次讲演,题目是“最后的□□”(此时养正院已解散),由瑞今法师记录。
  他说:“——我的年纪将六十了,回想从小孩子时候起到现在,种种经过如在目前。啊,我想我以往经过的情形,只有一句话可以对诸位说,就是‘不堪回首’而已!
  “我常自己来想……我从出家以后,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大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现在,可以说是醇乎其醇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这也无须乎客气也无须谦让了!
  “就以上所说看起来,我从出家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真可令人惊叹!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功夫,尤其是堕落的堕落。去年春间曾经在(厦门)养正院讲过一次,所讲的题目,就是‘南闽十年之梦影’,那一次所讲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
  “可是到今年,比去年更不像样子了。自从正月二十到泉州(由厦门到草庵过年再到泉州),这两个月之中,弄得不知所云(仅是各处讲经宏法,受礼聘者供养而已)!不但我自己看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指李芳远小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态,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
  弘公所说的“埋头造恶”,仅为自己“演讲、会客、宴会”,当他初到闽南几年中,经常隐居在各地潜修,与十几个学律弟子讲经说法,同时坚决地交代,不准多向外传播他的行迹,所以还不怎么引动社会各界注意。但是,这一次从漳州再回到泉州,事实,他的德性之光,已照耀闽南各阶层、各角落。他的行动,只要有一点风声,报纸便追风捕影,加以发布——弘一大师在什么地方隐居,什么地方宏法,什么人随行,如何如何……在这时,他的名要埋也埋不了。泉州各县,从专员到各县长,大多数都因他而成了佛教护法:军方负责人,虽不信佛,但对他所到之处,那种在社会轰动的情况,再加上社会上已无人不知“李叔同”,“李叔同”便是“弘一法师”,所以对他的深远影响,都怀着一颗疑信参半的心情。这位军方的前故司令,对佛法有不屑一顾的迷信感,但对弘一大师却有三分敬畏,而不形诸表面。
  “弘公在会上,继续又说:他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之后,又到惠安、厦门、漳州,都是继续前愆,除了名闻,还是利养;除了利养,还是名闻;日常生活,总在名利之中。虽然在漳州乡下瑞竹岩住了两个月,但不久又到“祈保亭”(漳州东门外)冒充知识,受了许多善男信女供养,可说惭愧无地自容了……
  最后,他把话沉痛地讲完,结论说:他出家以来,因为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是份所当然!
  他说:尤其在这一年,冒充善知识,太丢佛门的脸,别人可以原谅,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断不能马马虎虎过去。所以,他说:“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取消一切‘法师、律师’称号,将学人、侍者一律辞退,孑然一身,还我初服,这个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他决定要把自己隐埋起来,同时在信中告诉朋友,反复地说:自己要“落日西沉”了。
  末了,他因对养正院同学,相处四年,依旧不能忘情,所以写下龚定庵的警句:“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憾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以此作为临别赠言。他说:“我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对养正院真是爱莫能助。”
  在弘公讲经最影响闽南社会的高峰期,也正是民国二十七年的冬天,泉州防区司令钱东亮少将,以治军严,闻名于世;因为,他是战地司令,治世用重典,“嗜杀之名”不胫而走,由严而杀,汉奸宵小,不免无罪可赦,在杀无赦前提下,因此,社会对钱东亮以“阎王”看待。
  不过,他对当时的“弘一和尚”,居然使泉州专区各县,视如生佛,感觉怀疑。他看不出一个和尚有什么特别处。当然,他也知道弘一法师是一个艺术界先辈,许多知识分子都套用吴稚晖的那句话:“李叔同能做个艺术家而不做,偏要去做和尚”,使一个军人的他,难以同情。
  他以为和尚不能救国,已足够社会唾弃——他没有功夫想到信教自由的问题,与乎人权的尊严。他直觉地想到,要去看看弘一法师,想当面提出问题,考验他一下,他深恨那些迷失在香火缭绕下的人们,那是国家的不幸。
  自他受命运一方面军职以来,不能见到弘一法师,是因为他太忙。再则,弘一法师也是神龙首尾难见。除此而外,他有一颗好奇的心,老百姓崇拜一个和尚,究竟看他的道理在哪里?
  正巧,弘一大师从漳州回来不久,住在承天寺,司令部则扎在承天寺不远的一座庙里。他利用军事余暇的傍午,到承天寺,找到执事的和尚,说:
  “我是钱东亮——要见弘一法师,通知一下,我们订个时间见面晤谈!”这位将军的意思别人不知道。但是,他突然降临在承天寺,使寺里的常住,吃了一惊。
  这件事,由客堂广义法师承当下来。可是,他当时并没有告诉弘公,这是一件为难的事。全寺的僧侣,都觉得同“阎王”打交道,即使弘一法师也不合适。
  广义法师与寺中的负责人,把这件事暂时压了下来。然而,过了两天,觉得压也不是办法,告诉弘一法师让他处理,或者能解决问题也未可知。
  总之,这是件吉凶未卜的事。
  钱少将走后,留下一片阴暗的黑影。
  终于,由广义法师,当面在那间小寮房里,告诉弘公说:
  “法师!钱旅长——钱东亮要会见您,可以吗?”
  “嗯。”弘公低垂的眼皮,微微闪动。显然没有惊动他。
  “他可能要同您讨论佛法!”
  “好。”弘公抬起眼角,“请他明天上午九点来寺里,我们在客堂见面——”
  “噢。法师?不过,钱旅长……”广义法师困惑地说。
  “就这样,通知他们。”
  出了弘公的寮房,广义法师把弘公约定的时间,通知钱东亮的随从参谋,请他明天——腊月初九上午九点,在承天寺,弘一法师候教。可是,他心里突然沉重起来。
  太阳在残冬显得很温柔,在承天寺门外,钱东亮少将服装整严地走进山门。这是刚好上午九时正,他被寺里的僧人延进会客室,有一杯香茗招待他。会客室四壁,有几幅弘一法师的字,看来眼睛都会明亮——那样宁静自然,几乎不像一个和尚的手笔。
  片刻,弘一大师由承天寺一个角落的寮房内,穿一身灰色僧衣走出来,神情肃穆。
  院外,零零落落站着几个法师。
  钱的参谋,则在承天寺的大殿上徘徊。
  弘公进了会客室,钱东亮眼前突然拂进一个瘦长的人影,衣角飞扬,了无声响,安静地走入主位。钱少将不由自己地扶着桌子,弯弯腰。
  “你是弘一法师?”他说。
  “不敢当,我是弘一。”弘公低沉地说,那声音刚好落在钱的耳际。“——钱旅长?”
  “是的,我是钱东亮!”钱抬起头,正视弘公一眼。
  顿时,一股温谨森严的力量,逼人不敢仰视的氤氲罩住他,使他的满腔排他的积愤顿时熄灭了。他的眼翕然平视下来。
  “久仰法师……”
  “不敢。旅长对佛法上的问题,愿闻高见?”
  “嗳,嗯。不过想见见法师,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钱谦逊地说。
  “是的!”弘公慈悯地看他一眼,低声说:“杀,是不好的。上苍忌杀。佛法戒杀。旅长还是远杀的好。杀,是不好的。”
  “哦,是,法师。是的,法师。”钱东亮忽然像一个学生,同他的老师谈话,温文而有礼。
  会客室内有一座钟,的答的答,漏水般,漏下去。
  弘一大师,不再说话了。钱东亮,也没有话。两个人成直角,默坐在那里。弘公默念佛号,钱在谛听钟声的答,反闻心灵的回音,似乎有一股觉悟,一股忏悔之情,使他不再多说一句话。
  坐下去,半个小时,外面的法师们才放下一颗心。弘一大师的话,简扼而单纯的几句话,平平淡淡,大家都听进耳鼓里了。但是,一僧一俗的相处气氛,使观众凝神屏息。
  直坐到时钟指向十点。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10-5 11:02     标题: 续 16




             弘公轻轻地站起来:“钱旅长,公务在身,请方便吧!”声音是异样的温和。


  “哦,谢谢法师的指示,谢谢法师。——那么我告退了!”钱恭敬地向弘公一礼,缓缓地走出去了。他来时的刚傲之气,已消失尽净。
  钱东亮走后,弘一大师回寮房,承天寺的僧侣们,像潮水般激荡起来。
  此后,钱东亮师长(而后钱升任师长),若有若无地,做些护持弘一大师的事。在战区里,弘公可以通过任何关卡到他想到的地方。
  正如他自己说过,他的生命犹如夕阳,殷红绚彩,“瞬即西沉”,这是他在泉州宏法的行动上,不管对大众、对个人,所留下的最后一抹余光。



                                                                 栖  隐

  这是一九三八年的冬天,年底,日本人在沿海一带,已集中海空力量支援陆军,准备夺取内陆要点。泉州在当时情况有点儿不稳,日本人飞机,已在这座闽南的文化城,进行空袭。城区的人们,突然为战争的讯号弄得紧张起来了。弘公在泉州论潜修是不可能的。
  他已决定放下一切,准备找一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摒弃一切外缘,度他最后的学佛生活。
  也刚巧,晋江上游的永春西乡,蓬壶山间普济寺,是古代的名刹,不过如今已年久失修,寺宇荒凉。当时的寺内檀越,还有一位隐居学佛的林奉若居士,盖两间茅屋,在寺旁栖宿。他们住在这里,看到唐代古刹,湮没无闻,函请性愿法师,来中兴这所宝刹。性愿老法师驻锡后,当地人们,皈依的很多。不过性愿法师在厦门失陷前已去菲律宾宏法,所以这时,便指示寺方,请弘一律师来这里驻锡,树立佛门风范。
  于是一纸飞函的礼聘书,到泉州来了,要请弘公马上去永春山中安居。这是因缘巧合,弘公心里也感觉缘不可失,便决定去山中闭门潜居。
  在腊月初一这一天,弘公为开元寺的广义法师,赠别号“昙昕”。他对年轻的广义法师,内心深深地欢喜。他希望于每一个年轻人,都能成为未来的龙象,对出家人如此,在家人也是一样。他希望广义法师,佛学能上追“昙无谶”,儒学媲美“钱大昕”。
  弘公每次在承天寺,都受到广义法师侍奉,和他所居的寺院所护持,心里除了感激,他对广义法师的期望,也是近乎急迫的。当弘公去永春后,有一次给义师信中说道:“——仁者系出名门,幼受教育。应常自尊自重,冀为佛门龙象,以挽回衰颓之法运,匡扶颠覆之僧幢。藕益大师寄彻因比丘书云:‘吾望公甚高,公勿自卑。’又说:‘所有不绝如缕之一脉,仅寄足下,万万珍重爱护,养德充学以克负荷,’我于仁者,亦云然矣……”(佛门的前辈对年轻人,多称“仁者”)。
  在泉州,过了农历二十八年的新年,元宵以后,在城郊清源山一个石洞中,静居了二十多天,再回到承天寺,这时已到旧历二月中旬。到二十号这一天下午,有一位戴眼镜而素昧平生的青年,要见弘公,刚巧,弘公在承天寺的前院散步,这位西装笔挺的青年,问哪一位是“弘一法师”?便有人指着弘公的身影说:“那位法师便是!”
  于是,他走到弘公面前,一鞠躬——“请问法师——您是弘一法师吗?”
  弘公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很干净的青年,估计,可能是一位教师,或者公教员。便说:“贵姓啊?”
  “我姓黄,我叫黄福海。”
  “噢?”
  “我想拜见法师,请求指教。我很久便知道法师了!”
  “那么,”弘公轻轻地说。“请到我那边坐吧!”
  然后,弘公请黄福海到他的小屋子里去。黄福海当下看到弘公屋里那种冷冷清清,洁静近于凄凉的淡灰色。室内没有一滴声响,弘公正襟危坐,双眼微闭,高远清瘦,像古代名画上的佛像,使这位生客几乎形同木偶,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眼前的法师。
  但是,一瞬间之后,弘公流着笑容,低声说:“我会写字,你要我写字吗?”
  吓!这位黄福海先生,当时确是有心求字而来。因此以后的弘公的字,几乎被他要走了一捆。
  这是第一天下午。第二天,黄又来了,为弘公买了四张凳子。
  临走,弘公早巳把预先写好的一卷字,送到黄福海的手上。这使他感到愕然而喜悦。之后,他又要求弘公照一张相。
  他们便出了承天寺,向街上走。弘公走路时,颇为快速,黄福海跟在身后,正走着,忽然间步子慢下来。这时承天寺主持转尘老和尚的矮矮身影在他们的面前,弘公很低微地告诉黄说:“那位就是承天寺的大和尚。他岁数比我大,出家比我早,是佛门老前辈,这时,我们要走慢一点,不能走到他的前头!”
  等转尘老和尚走后,他们进入一家照相馆,依照黄福海的意思拍了一张照,后来,由弘公在照片下端,写一段题词。
  弘公在闽南最后那几年,遭遇类似的事很多。很多陌生人慕名来访,有的是要他的字,有的是看看这位世外的艺术大师真容。
  二月二十八(一九三九年四月十四)日,弘公偕同性常法师(在承天寺时为弘公侍侣),乘车就道永春。这时,大师已经六十岁。
  在闽南,他结束了所谓“一切名闻利养、埋头造恶行为”,到永春后,准备入山时,分别写信给上海的夏丐尊、蔡丐因、李圆净、陈海亮、桂林的丰子恺,以及近处的闽南诸位诗友。更近者,住在永春的李芳远。他决定谢绝一切外缘,到永春闭关。
  弘公在四月十四(旧历二月二十八)晚上到永春,预定临时的驻锡地点在城东桃源殿,这在普济寺妙慧法师去泉州迎接之前,已安排妥当了。到桃源殿,当地的佛教界少不得一番欢迎,但是又不能铺张,深恐弘公不快。欢迎的人群中,弘公的小弟子李芳远自然在内,这时他已十六岁,因为天资颇高,诗文已能成格。
  弘公安顿下来之后,第二天,便由李芳远和几位佛教居士陪同游览永春风景区——环翠亭。第三天,在桃源殿说法,题目是“佛教的简易修持法”,由李芳远笔记。这篇讲稿,不多日也就在永春印几千份,与人结缘。这篇讲词很短,弘公开始是叙述他来永春的始末。
  他说:“我到永春的因缘,发起在三年之前,那是性愿老法师要我来这里的,他说普济寺是怎么好。两年前,我在南普陀寺讲律(兼疗病)以后,这里的妙慧师便到厦门请我来,当时因为学律的人随行的太多,普济寺又没有容纳的地方,所以不得已终止了。这是第一次欲来而未果。
  “当那年冬天,我由鼓浪屿回到万石岩去住,这里一位善兴师,又带着永春佛教界善友的请帖,到厦门去,可是,那时我已应泉州草庵之约,又不能来,这是第二度欲来而未果。
  “去年冬天,妙慧师又到草庵接我,本想前来,想不到在泉州,又被那里的师友留住,终于延到今年春天,这是第三次欲来而未能了。
  “直到半个月之前,妙慧师又到泉州,是第四次了。诸位如此盛
  情,便不能再不来了。其实,在泉州各地讲经很忙,结果还是延半个多月,直到前天才来到这里,与各位见面,心里的欢喜无法形容的……”
  弘公在闽南的末期,各地大小寺院,佛教团体,文教机构,无时无刻不想弘一法师去住几天,这似乎是一种风尚。他去了之后,那个寺院自然会顿形热闹起来。于是求书索字,慕名问道的僧俗,便络绎不绝,除非弘公宣布拒绝见客,他是无法避免会客的。在闽南,他写的字,如以每一颗米计算,恐怕要成斗论车的。
  他叙述来永春的因缘,可以想到,还有别的地方再聘他去,或者已下了聘约等着他。
  他在这篇简短的讲词中,简单地说明——
  深信因果重于一切;
  发菩提心重于一切;
  专修念佛法门重于一切!
  当时,他初到永春,因在泉州讲经太多,离开泉州在路上也受了点劳累,只讲了一个小时便结束了。弘公的目的地是蓬壶乡间普济寺,到那里去闭门念佛,编写律学著作,所以在永春过了两天,便偕同性常法师和普济寺妙慧师、普济上寺茅篷的林奉若居士等,到山中去了。
  到了蓬壶普济寺山中,其实弘公并没有住在寺内,而是住在林奉若居士特为他安排的茅篷小屋内。饮食起居,由林居士照应,并且谢却性常法师的侍奉。性常法师与同来两三青年学律法师,则住在下寺。这种离群索居生活,正合弘公的心意。
  到这里,他依旧与夏丐尊通信。因为《护生画集》,又要在上海佛学书局再版,这要他重写题词。
  初入深山,山鼠如猫,白昼招摇过市,大嚼书物,昼夜不停。弘公深感众生习性相同,一是为食,一者为色。想到苏东坡“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爱护生命的悲心,不由得想试以饭喂鼠,看有何感应。鼠虽有生命,它们的智慧不如人,只有以佛法去感通。
  在弘公写的“饲鼠”一文中,描写当时老鼠的猖獗,不仅咬衣服,咬书,连佛像手足都咬,又在佛像上留粪。弘公便在一天的傍晚,用一个小盆,留一只猫食量的饭菜,放在墙角,如果一夜过去,来五六只老鼠,足可饱餐一顿,而不会伤及衣物佛像了。
  第二天上午,再留一餐鼠食,如此一天两次。放食时弘公默念往生咒文,为这一群小畜生发愿,回向,希望它们死后不要再作老鼠,快一点接近佛道。
  如此这般,他住在茅篷中整整五百天(在永春境内五百七十天),却喂了四百多天的老鼠。喂了不到十天,人鼠便相处如家人。老鼠终天是那么几只,儿孙始终不见兴旺,但弘公的衣物经书佛像,已安然无恙。
  鼠患能消灭在和平相处,于是,在这里一年多,陆续编著了《盗戒问答》、《护生画集绪集题词》、《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华严疏分科》、《药师如来法门一斑》……各种著作。(以上各书,除《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在弘公圆寂十周年出版,画集题词,在《护生画集》续集,其它各篇,篇幅不长,已辑成单本,可能编入《南山律学杂录》。至于弘公晚年律学遗稿,据说大部分收藏在福建泉州大开元寺妙莲法师手中。)
  弘公到蓬壶,住了两个月,山居清凉,生活已逐渐适应,便决定在阴历六月二十日(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后一天)谢绝各方函件,以一年为期,在茅篷掩关习静(即静居念佛),同时又交代山下性常法师到蓬壶邮局关照,凡弘一法师一般函件,一概原封退回(最重要者,由性常法师代拆代回)。
  这时,弘公也关照了永春的李芳远,要来山间,六月二十日以前可以见面,六月二十以后便不能接见。可是,李芳远到六月底,忽然觉得不放心,便入山住了一夜,弘公赠以一幅篆文横额,文曰:“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幅字,弘公没有解释,李芳远也未参出其中确定的意义。他来山上,除了弘公特别接见,谈了几句话,便是无言地坐了一下午,第二天回永春。
  此时,弘公虽然宣布掩关,因九月二十日,是他六十岁的生辰,各地师友打听他消息的人很多,同时都在准备为他暖寿。同时,澳门的《觉音》月刊、上海的《佛学》半月刊,都在九月号上,为他出版了祝寿特辑。弘公对这些事不完全知道。他知道的,是丰子恺在九月
  二十日以前,为他的老师生辰,又绘了六十幅护生画,在十月间寄到,这是他深心喜悦的。因为这虽是祝寿,实际是宏扬佛法。所以他把画稿,交代承天寺的法侣(丰的画稿寄到承天寺),寄给上海佛学书局李圆净居士,准备出版。此外,丰子恺又发愿写一千尊佛像,为师生辰送人结缘。
  复次,菲岛的性愿老法师,战前去新加坡宏法的广治法师、性常法师,再度集资再版《金刚经》和《九华垂迹图》,并且在泉州的师友,发起征集诗文来祝寿。这些都在默默中进行,不让弘公过于惊扰。岂知九月二十过后,弘公第二度再函各地友好,坚决掩关,断绝一切信件,于是不知道弘公掩关而遭遇到退信的法师居士,都感觉诧异。
  即使与弘公百劫因缘的知交夏丐尊,从二十九年元旦之后,也有十八个月没有接获弘公片纸只字。虽然弘公已告诉他,要隐居了。
  其实,这时的弘一大师,住在永春山中。正当冬寒春冷之间,普
  济山上比山下更冷,像他这种见寒便感冒,遇暖也伤脾胃的老迈境况,多年肺病便在此时出现低烧,有时也会咳嗽。枇杷膏虽能不断,但它却不能抑灭根深蒂固的肺病。只是咳嗽、发烧时,服几瓶,略感舒泰一点。
  肺病,是弘公老病,他与它战斗了四十年,好好坏坏,也不能计较了。在一般情况下,他也不告诉别人,只有在猛来的新病袭击时,别人知道了,才会传出去。弘公自己,对任何病之来,只有准备死,不打算苟延岁月。
  在上普济寺侧边的梵华精舍(弘公后将茅篷取名“梵华精舍”),外表并看不出病情的严重。而侍奉他的林奉若居士也向外界报道,说弘一大师(林给上海的郁智朗信中如此说),“道体胜常”。其实他可能还不十分了解弘一大师的个性;佛法虽然能消灭我、法二执,无个性却也不能学佛。弘一大师的个性不是他了解的,假如弘一大师在茅篷中死了,他也许会吃了一惊。因为弘公从没有把自己的病表面化。虽然有时在朋友的信中说说,但行动上,他却不接受任何人以医病为目的来为他看病,到六十岁以后更是如此。
  他谢绝外界通信,一晃半年,于是各地报纸先怀疑起来了。上海的一家大报,先报道出家后的李叔同先生,在闽南永春山中圆寂的传闻。
  于是林奉若居士起而辟谣,澳门的《觉音》月刊(因与厦门泉州还算近,时有僧侣往还)在民国二十九年(庚辰)三月间,也跟着辟谣。同时根据泉州的消息,证实弘公在永春山中闭关,专心于律学著作,又加以说明——他编著的《南山律苑丛书》,将由上海哈同花园的主人罗迦陵负责影印。
  弘公在这一年间,虽然没有死,但是病总有的。咳嗽、发热、衰老的呈现,……他给近在咫尺的李芳远字幅中,便说在山中“养疴习静”。如果没病,而说“养疴”,这一代大师岂不妄言吗?因此他在山中,又碰上了随衰老日益加重的肺病,慢慢地消耗他的血肉之身。他每天两餐饭,也通知性常法师改为早晨一餐了。
  他能避免各地的书信打扰(有许多人向他求字,使他不能安静),也总能在念佛、编律的空当中,得到一点安静。但是,如果不念佛,不写什么,他依然是不安于心的。他在这里,只是求得排除外缘,让自己在佛道上纯一地努力一番。
  他在六十一岁这年的春夏两季,确实在宁静中完成些佛学中冷门的东西。像《受十善戒法》,《为傍生(便是畜生)说三皈依略仪》,都在大部律学编着之空隙成稿。
  许多律学的著作,不仅在图书馆的普通图书目录中冷门,在佛教藏书中,也是冷门。在没有经过弘公整理之前的佛教律学,几乎更令人难以问津的。
  在这年夏天,画家徐悲鸿在星岛开画展,受到广洽法师的邀请,为所谓被外界怀疑圆寂,而实际老病兼至的弘一大师,画一张油画像。徐悲鸿很久之前便仰慕弘公,同时,他在弘公于泉州宏法时,便请人向弘公要了一幅字。当时他不了解偈语中的深意,自认是“浅根之人,日以惑溺”。
  徐悲鸿说:“我之所以慕师者,正为师今日视若敝屣之书之画也。悲鸿不佞,直至今日,尚沉缅于色相之中,不能自拔!……”写这段话时,徐在北平,是民国三十六年的事。
  当时有关弘公的消息,最隔膜的,还是江浙一带的朋友。既听不到师的消息,更接不到信。于是有许多人都在猜疑。其中上海郁智朗居士,因为出家事,要弘公为他剃度,被弘公婉辞。他在这时失去弘公的音讯,更觉不安,当他接获林奉若的信,便再度向弘公请示有关出家问题。
  在这时,已是七月初秋,下面一段重要的记述,便是弘公给他的多封信中,两封信上的摘要。
  其一:“智朗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辟谷似可不须,出家事亦勿执著,惟自忏悔业障,厚植胜因可耳!莲池大师云:‘求知既不可得,却之亦不可免’,乞仁者深味此言,素信而行,以待因缘成熟也。拙书一纸,附奉上。不久即他往,乞勿信来。当来通信处,俟后奉闻。演音。”
  其二:“智朗居士澄览:前后信片,想已收到。今晨始获转法老和尚(在泉州乡下)复函,犹谦谢未遑(这位老人为闽南高僧,也有誓愿一生不作住持,不为人剃度),但将来若再面求,大约可得慈诺也。此事要托性常法师代为介绍,将来仁者来闽时(郁要出家,弘公不接受,故代为介绍转法老和尚剃度),万一老和尚犹不允,可请性常法师再介绍他位良师。朽人或不久生西,亦由性常法师负责介绍,必不中止,乞仁者安心静候为祷。
  “性常法师与朽人同住,仁者宜先致函,陈谢一切耳。仁者来闽之期,似宜延缓。水路不通,旱路不便,且是间物价十分高昂,仁者现在若即来此出家,于事实上殊多困难。又前仁者来函所云,托代领“旅外证”(那是抗战时期的旅行证明文件),是教人妄语,有所未可;且领证亦非易事,故拟请仁者安心静候,以待时局稍定,再与性常法师商酌妥善进行之办法。请剃度师之事,即由性常法师负责,乞仁者无须预虑,仍暂就职业,以待时节因缘可也。
  “前来书,所谓‘潜行出走’,朽人窃以为不可。若如是者,将来必不免纠葛,宜先向家属诸人陈明,至要至要!
  “朽人出家以前,亦先向‘眷属’宣布。其它友人有潜行出走者,多无好果。若妻来寺寻觅,拟于当面自杀而迫喝之,将任其自杀欤?抑偕妻归家欤?此事不可不预虑及,慎之慎之!
  “障人出家有大罪,今录《出家功德经》文如下(此依《南山行事钞》中引文写录)。经云:‘若为出家者,作留碍抑置,此人断佛种,诸恶集身,犹如大海,现得癞病,死入黑暗地狱,无有出期……’(以上为经文)。乞仁者以此经文为家族诸人译释之,或可消灭阻止之意也。(按:郁要出家,为家人力阻,因此想偷跑了之!
  )
  “朽人不久或移居他处,以后惠函仍寄永春,即可转送。时局多变化,暂时未能返泉州也。仁者在家之布衣及棉被,将来或须携之来闽,此间布价极昂,棉花尤昂,在家布衣可以染色而改制也……仅覆不宣。音启。”
  前一封信写在七月中旬,后一封信则写在八月初四,为郁智朗居士的“出家大事”,弘公破例与他往返了七封信,最后决定他到闽南请高僧为其削发。
  人们看到这两封信,便可推知当年的艺术家李叔同弃俗,是取得家人同意的。其次,可以看到,当时的弘一律师为郁智朗居士出家问题,设想的如何周到、细心。郁智朗是否出家,这都是次要的问题了。
  在这封信里,弘公又特别提到他要“不久生西”的话。
  在这一连串的书信中,七月二十九,弘公掩关圆满,决定在第二天见客。恰巧永春王梦惺居士已带一批道友到山上慕名相访,刚好山中小雨,七月三十,又是“地藏菩萨圣诞”,所以当晚弘公以“普劝净宗道侣兼持地藏经”为题,说了三十分钟佛法。这篇讲词由王梦惺居士笔录,写下来还不足二千字。从弘一大师历年来的讲演记录看,在永春所讲的,该是他一生中最简短的讲词。此时,在永春山中,他的色身已初步陷入了衰老,精神不继。
  永春山中的冬天,远比泉州附近寒冷。但在七月间,南山境内洪濑灵应寺的主人定眉和和尚,已至诚邀请弘公去度岁。如今,秋已逐渐加深,弘公的体质也耐不了第二次山中的湿寒,所以决定到洪濑去。
  因此,清理了著作,结束了蓬壶的山居,已到十月。性常法师则因为自身的修学,已先回泉州。侍侣工作,再度由传贯法师来山中接替。
  十月八日下午,从山中到永春桃源殿,这里的居士已集中为弘公送别。第二天拂晓,弘公将要由水路乘船直驶洪濑。
  住在永春东门郊野太平村中的李芳远,听他父亲说,弘一法师已离开蓬壶,第二天破晓便要离开永春,便在初九赶早起身,赶到渡头的木桩上,等着弘公的船过来。
  这时——
  江上浓雾弥漫,滔滔的碧浪,伸到远遥的山坳。直等了一个小时,芦花隙中,才突然露出一叶孤帆,从江面流过来。
  刹那间,船驶近了,弘公在船上已见到站在桥上的少年李芳远,惊喜地站起来急念一声“阿弥陀佛”,声音充满了至情,使李芳远感动得浑身颤抖,便一面合十,跃身上了接近渡头的船。
  李芳远这时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弘公了。在这一年来,似乎有许多的“老迈”,加在这位老人身上。胡须几乎全白了,人显得更为枯瘦,虽然一双微合的眼晴,流着光华,溢露着霜后寒菊的孤傲,但毕竟是老了。
  弘公在微笑中,拨动念珠念佛。那江上的情景,如八指头陀寄禅的名句“洞庭波送一僧来”那种境界中的江上孤僧;踏水而来;亦如他的书法,完美而清绝。
  李芳远说:“法师什么时候再来永春?”
  “——待来年机缘成熟时,当即重来。可是不能决定,或者那时已经到西方去了!”弘公悠然地回答。
  “你将我送到哪里呢?”弘公微笑地看着面前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当年弘公在日光岩认识他,那时才十二岁啊!
  “哦——送别!”李芳远忽然回想到弘公的名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那种凄凉、生离的滋味,溢上心头。
  “再下面的冷水村,有个木渡桥,就在那里告别!”芳远说。
  坐在弘公身边的传贯法师插口说:“贵村还太平吗?”
  (此时,永春附近山间水涯,时有匪乱。)
  “还算太平的。”李芳远说。
  江上,水向下流,船在水上如离弦的箭。
  江上一片无边的寂寞,船上的话声就此停止。
  李芳远再想问什么,到这时已经烟消云散,只面对着两个枯坐念佛的山僧,嚓嚓地拨着念珠,和着船底擦过水浅处小石子的呛呛声。
  弘公闭了眼睛,浑然如同入定。
  片刻间,冷水村的木桥已在望了,李芳远便起身向弘公说,要师为《天风堂遗稿》题序(该稿可能是芳远亡兄的遗作),弘公答应了。船已到桥头,于是芳远在匆忙间,向弘公道别,跳上河岸。再回头时,船已疾驶到江上的雾中,阴沉沉的天空,只有凄厉的晨鸦哀啼。
  这天晚上,弘公到洪濑下船,暂息此间树德寺。洪濑的灵应寺僧俗两从,已到这里迎接他了。到灵应寺时,已经万家灯火,星宿满天。
  本来,弘公到这里,决定第三天起,方便闭关自修。
  但洪濑到泉州很近,到南安县城也只有五十里水路,他离开永春的消息传到泉州(在地图上,泉州即晋江,泉州是古代州名)、南安,一时许多佛教道友,教外的知识分子,又纷纷到灵应寺来找他写字了。这时他落笔的名字是“善梦”,那是在蓬壶山中开始用的别号,来掩盖真名。
  在灵应寺,对多数的朋友,依旧保持隔绝状态。许多重要函件,都有泉州性常法师处理。
  在灵应寺不远的地方,有个水云洞茅篷。这里住着一位年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法师慧田,他是民国二十四年泉州开元寺慈儿院的院童——养正院学僧。那时弘公在开元寺讲《一梦漫言》,他认识了这位佛教的律学大师。慧田法师出家后,因为是抗战初期,各寺庙生活来源不易,所以只身到灵应寺附近山中开荒,以原有旧屋而居,取名水云洞。逢耕收两季,雇几名工人种田,过的是亦僧亦农的世外生活。
  弘公到灵应寺的第三天,慧田法师正在山坡上耕田,忽然有人传说灵应寺来了会写字的和尚,便扔了锄,向玳瑁山飞奔。他到了灵应,在斋堂还没有扒完一碗饭,弘公听说这位小和尚来看他,便特别到斋堂,招呼他到关房说话。这使得一个平凡的青年比丘,连眼泪都喜悦得冲出来了。
  相见之下,弘公便问他:“你住在什么地方呀?”
  “在附近一座山边,以种田为活。”慧田法师说:“什么时候请老人家去那里玩玩吧?”
  慧田法师犹存的稚气和年轻人的热情,打动了弘一大师。
  “你到底住哪里呢?”弘公追问。
  “水云洞。”
  “是出家人的地方,还是在家人的地方?”
  “这是茅篷,法师!是我的茅篷。”
  “一个人住吗?”
  “有两个工人同住。”
  “呵,那倒好!”
  这一问一答,便决定了弘公去水云洞的因缘。
  果然不久,弘公一个人越山到了慧田法师的“水云洞”了。这儿是简陋的普通的平屋数椽,由工人和慧田法师分住,中堂供佛一尊,佛殿屋脊已坍下多处。
  慧田法师欣喜于一代名僧的来临,他把自己睡的门板床,让给弘一大师,自己卧在地铺上。
  在这里,只有用“简、陋、静”三个字形容它的全部生活意义。他们早晨出门耕作,早餐是一碗稀粥拌地瓜,午间一盘萝卜,或蔬菜、豆类烧的热菜。这里令人满足的是阳光、空气、水!
  弘一大师到这里,便爱上了它的真正山居情调。早晨课后,出门便到田畴边,捡遗落的萝卜、地瓜、枯柴回来。把被弃的萝卜橛儿沾盐当菜,吃得津津有味。他说这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这正如他赞美每位有为的法师、居士,都是佛门龙象一样。在世界上,没有腐坏的人,但人心的病,则是积习传下来的。
  因为他捡地瓜、吃工人丢弃的半截萝卜,使得慧田法师暗暗告诉工人,田里不能再遗落什么了,让弘一大师捡回来当菜吃,是叫人惭愧的!
  弘公在这里一住便过了旧历年,再回到灵应寺。在整个春天,都有人寄来大批的贺寿词联。



                                                               福  林

   一九四一年元旦,弘公六十花甲已过了四五个月。可是,照中国的古法一算,因为落地占一岁,这一年没到生日也算一岁,便是六十二岁。同时,中国人过生日做寿,整数是不做的,不是提前一年,便是晚后一年;弘公实际的年龄是六十一岁,他的师友,便为他大张旗鼓地祝寿一番。但是又有一层,因为他虽出生在中国北方,但到闽南云游,也有十三年了,在江浙的法侣和朋友,因为战争无法来,便纷纷寄些寿诗、寿词、寿字来。这些弟子和朋友是一番尊师重道的好意,可是以弘公一个苦行、持戒的出家人,对他却是一次煎熬。
  这些钱拿来布施给没饭吃的中国老百姓,布施给寺庙出家人不是更好?太阳照在阴暗的角落,总没有照在广大的原野显得温暖、光明。
  四十九岁时,弘公在一个偶然的际遇里,路过闽南,结果住下来,便是十三年。
  在闽南,与泉州的缘似乎更深。
  二月二十八日,他在南安度过了十方施主供养的一次寿诞。本来,他应该接受承天寺转尘老和尚的邀请,到泉州讲经。转尘老人在春天已两度到灵应寺邀约,谁知弘公的痔疾突然爆发,不能去赴约,只好接受檀林乡福林寺的邀约,去那里度夏。
  在这年四月,有两件事一道儿发生。其中之一,是佛诞节之后,大师亡母八十冥诞,他把自己关在房中念一天经,为亡母祈祷。四月十日,在给永春李芳远的信中,写了一张刺血佛号相赠。
  快离开灵应寺时,四月十八,又到水云洞与慧田法师辞行,再尝一次真正山居的粗菜淡饭。四月十九,为上海的陈星量居士写一幅偈语,文曰:
  “即今休去便休去,若欲了时无了时。”
  末了,题跋曰:“辛巳四月十九日第二次居南浦水云,明朝将复之福林。——晚晴老人,时年六十又二,未御鱼目(眼镜)书。”

作者: 弥迦使者    时间: 2009-10-6 15:52     标题: 续 17




       离开水云,回到灵应寺,便整理行囊,与传贯法师由陆路到泉州檀林乡间“福林寺”。他在闽南十多年中,到福林寺这还是第一次。这里比泉州清静,也没有整天空袭的烦扰。


  弘公是一个外型如止水、心如盘石般的哲僧;但是,上天竟给他一副不甚结实的色身,随缘住世六十年,差不多没一年没病过;他的病,又是一种消耗性的“肺结核”、“支气管炎”,有时患“关节痛”,伤风感冒,成了座上客。虽然病魔缠了他一辈子,他还是把自己铸成中国历史上一个有地位的艺术家,中国佛教界一位高僧。
  他让那些寿字、寿诗、寿词由法侣们去辑成专册,自己却跑到泉州乡下的福林寺,为的是夏天又来了,在福林寺“结夏安居”。
  四月二十,弘公到了乡间福林寺。这所规模不小的禅院,像笼罩在佛陀的光里,顿时因为他的翩然而来,欣欣不已。
  这里的住众,有他的法侣妙莲、传贯、怆痕,而泉州所属各县的法侣到这里来结夏的,也足够形成一次胜会。
  他安居下来,便是息心念佛,一志于念佛三昧。他深深觉得,住世的日子,没有多久;当落日西沉时,它的光辉更形灿烂,不过,仪在那一瞬间,便带着鲜红的余韵,没入西山。
  在这三个月结夏期中,他全心力向年轻的比丘们讲析律学,这是他精神的立脚点,在何时何地,对戒律的行持宣扬,都不遗余力。
  除了讲律,他同时编定了自己的著作:《随讲别录》、《晚晴集》。又向同参道友演述“印光大师的行谊”。
  讲到印光大师,弘公便抑止不住掀起他欢欣鼓舞的情绪,他把印公当作他的偶像,作为他行持的榜样;他也希望后来的僧界,还能出现一两个“印光”。
  他讲印光大师的故事,神情是庄严的,谦逊的。
  “哦!同参们!大师的巍巍盛德,不是我们所及的;但是学他,模仿他,是我们的权利。
  “大师一生,有四大特色;我们应该牢记!
  “第一:有一次,我到普陀山。那时他六十四岁了,照中国人的脑子衡量,他已是一个老人,可是什么事,都是他自己操劳。直到去年,他圆寂之前,在苏州灵岩山,已是中国佛学的泰斗,他还是每天抹桌、扫地、洗衣服、添灯油……
  “第二:大师的衣食住行最简单,最粗劣;我在民国十三年朝普陀,亲近他七天,每天从早到晚,他一言一动,都看在我的眼里。他每天早餐,吃粥一大碗,无菜,已经吃了三十年。食后用舌头舐碗,到干净为止。到中午,吃饭一碗,大锅菜一碗,饭菜吃完,还是用舌舐碗,到干净无粒米残汤为止。——师与客人同桌,见有人碗里留饭粒,一定大声说:‘你有多大福气,这样糟蹋粮食,当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也学佛啊?……’同时,要有人以冷茶倒入痰盂,师也万声责备,毫不留情!
  “第三:大师一生最重因果业报,遇人便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因果与业报是连锁的!世间人,能深明因果,社会上便没有强梁匪盗,人类的生活便有了安全的保障!大师一生,见何等人,都以因果律的真理痛切地告诉他们!
  “第四:大师精通佛典,可是自己的行持与劝人学佛时,都以专修念佛法门相告。深一层的便说到念佛三昧。师的崇拜者何止千万人,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师绝不与他们讲高深哲理,只劝他们专心念佛,因此,那些人也全部奉行,不敢轻视念佛法门!——世间有许多东西,因为表象单纯,为人们所忽视。其实,世间没有一样单纯的东西。
  “同参们!大师这四种特色,我们归结到‘勤劳’、”惜福’、‘注重因果’、‘专心念佛’。另外,大师一生过午不食,一生不做丛林住持,不剃度出家弟子,不蓄钱财,把肉身的‘我’,化为佛的‘法身我’,于是,他的光,便无所不照!我们要以他作榜样呀!能学他一点点也不错了!
  “古今高僧,没一个不是一门深入,净严戒律的;世间一些朝秦暮楚,不拘小节的菩萨戒比丘,菩萨戒优婆塞们,想在历史上留一席地。恐怕是做不到的!——当时混混世人的眼睛是可以的,即使如此,也混不了几天,生命浮名,很快便如泡沫般幻灭!
  “我说这些话,无非盼望年轻的同修中,多出几位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佛门代表人物,能多出这些人物,众生才能免于沉沦之苦!说这话时,我的心是苦的,而我们却又是如此不堪入目,好像人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向地狱之门进军;今天的僧道日非,叫人目不忍睹了。有些人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望之一无道气——佛法真是陵夷到令人痛哭流涕了!身为一个僧迦的我们,都是其中一分子,也都有一份沉重的责任!这时,我们真的应该醒醒了!真的应该不看金刚看佛面了!真的应该息心忏悔了!……”
  弘公悲悲惨惨地说到这里,已经话不成声,泪流满面。听他讲的人也幽幽地抽泣起来!
  这番披心沥血的话,讲在五月初。闽南的雨季,正在如泣如诉之时;山间整日濛落着一层白迷迷的水汽。
  过了不多天,黄福海从这一区首邑石狮镇来了,这个年轻人,崇拜弘公的艺术成就过于崇拜他的卓绝梵行。
  他从别人嘴里知道弘公从南安来了,便独自跑到福林寺来,这时是上午十点多,雨正疏落地飘。
  在福林寺,他认识弘公的侍侣传贯法师。当时贯师在大殿里,看到黄居士来,便领他上楼,弘公正在楼上,凭着栏杆,手里捧着一本经,向着东面一个池塘远眺。
  弘公见到黄居士来,便说:“噢!你来了,请会客室坐!”
  他便顶了礼,走到右边一小间会客室里,一齐坐下。
  “我近来身体还好。”弘公淡淡地说:“不咳嗽了,枇杷膏还没断。”
  “法师,这里每天还要说法吗?”黄说。
  “不错。我也随缘跟结夏的同参们随便讲讲,并编一些律宗方面的小册子。——这里气候,在夏天要好得多!”
  “噢!……”
  随后,弘公又问问他近来生活上的变迁,便默默无语地坐了很久很久。
  这份寂寞,逐渐向黄福海心头侵袭而来,好像整个的空间,堕入了太空的海洋,飘渺、沉落!
  黄福海终于“难耐寂寞”,心里有说不出的惭愧,站起来向弘公告别。
  弘公平静地点点头,黄福海下了楼,如同被赦的阶下囚,离开福林寺。
  回到石狮以后,几乎是寝食难安。但他找不到一条理由来解释他为何难耐那份“寂寞”。
  三天后,弘公托人带一幅字给他。弘公对每一个学佛的年轻人,都寄予无限的期望,而这期望便是盼望佛门多出些龙象,相对地便减少一些焦种败芽。
  黄福海展开一看,原是晚唐诗人韩偓的两首诗,诗曰:
  炊烟缕缕鹭鸶栖,藕叶枯香插野泥,
  有个高僧入图画,把经吟立水塘西。
  另一首则是:
  江海扁舟客,云山一衲僧;
  相逢两无语。若个是难能?
  啊!黄福海总是个有些脑筋的人,看弘公写来这两首诗,便恍然大悟,前一首正是那天弘公大师的写影,后一首则是对坐时的白描!
  “相逢两无语,若个是难能?”世人之“不甘寂寞”,岂不是妄心难伏?
  送这字的人,是个年轻和尚,除字,还有一卷纸,打开一看,原来是许多宽窄不等的宣纸条。
  “这些纸送来干吗?”黄说。
  “这是您以前送去的纸,法师裁了写完后,除了这些零碎纸,顺便要我奉还您。——噢,”小和尚说:“法师的衣衫破了,都是垃圾堆里破布捡回去补缀的呀!”
  “他为什么这样刻苦自己啊!”黄福海的心一落。
  他想到二年前,在泉州承天寺初会这位律宗的大师,大胆地说:“法师!你虽然出了家,不再谈世间艺术,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位艺术家——”
  弘公听到这里,低沉地说:“不敢当。”
  他又说:“我始终从艺术观点来瞻仰法师。师说:佛法非迷信、非宗教;但却没有说到‘非艺术’,我想,您的生活,是不是艺术?”
  弘公点点头:“万法唯心,可以这样说——佛法,是人类精神的艺术!”
  他又回想到,有一天,未经通报便直进弘公的幽居“晚晴室”。弘公正在写字,见黄福海来了,便要放下笔。黄说:“啊,法师!请写字,我瞻仰您写字好吗。”弘公便点头,仍旧写字。黄便看他用笔和指法。弘公一面写一面说:“我写字,好像摆图案,其实,写字不背图案的原则……”
  “我很爱学您的字体,我曾写过您珂罗版印的《金刚经》,临摹很久,还是不像。”
  “你写得与我很相近!我看过你写的字呢。”弘公说。
  弘公的声音,如钢琴上C调,
  自然、真纯、清晰、准确;他讲话不浪费一个字,不多说一句话;他的话真是可贵如珠。听起他的话,使人想到古代的“筝”,那真是一种精神上的受益。
  这一年的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他还住在福林寺静静地念佛,一心地念佛,偶尔也写写字,他的工夫全用在念佛上,似乎正在准备自己的身后事。
  到十月初,他的法侣传贯,从泉州带来一束红色菊花,这花细细的茎,花线似的绿色细叶,花如伞形,单层,花蕊是剑形,四周向上卷翘,这是一枝西洋种的菊花,色红如血,姣艳可爱。
  弘公见了这枝洋菊随作一偈: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
  云何色殷红?殉道应流血!
  然后执笔落在纸上,下署“晚晴老人于茀林”。并间酬柳亚子。
  平静如一尊圣像似的晚晴老人,他的内心对一个传道士在这个末法时代,应该采取如何态度,这是最好的表达。这时正是抗日战争已到最艰危的关头,僧林又陵夷得将要破产,由于本身的不健全,寺庙所遭遇的苦难也随之而来,他心底的情感是这样悲哀。
  他最痛心的,还是佛法不振,戒律扫地!他常常与法侣怆痕叹息这将死的佛教形式主义,因此,送一个“律华”的法号给怆痕。这不过表示他期望佛门后辈,能负起释迦牟尼的沉重责任,“以戒为师”,把佛法传给后人。
  他写了一幅偈语留给怆痕法师:“名誉及利养,愚人所爱乐,能损害善法,如剑斩人头!”他的心意与愿力,无时无刻不表达在他的日常生活。
  十一月,弘公受到泉州佛教界的虔诚礼请,不得已再去泉州,先住百原寺,后住承天寺。这年冬天,闽南各佛教寺院,受到战时的经济威胁,日渐无以为生。上海刘传声居士,想到这位梵行卓绝的高僧在闽南十四年,惟恐他断了口粮,便由海道请人带了一千元法币到泉州,交给承天寺的广义法师转给弘一大师。广义大师把刘居士这一片虔诚与供养告诉弘公。
  弘公看完信,说道:“我从民国七年出家,从来不受别人供养,即使是好友子弟的资财,也全部用在流布佛书上。我不管钱,也不收钱,你送钱来何用呢?还是拿回去吧……”
  “法师!现在上海交通断绝了,怎么办?”义师说。
  弘公想了想,说:“这么吧,开元寺本靠南洋转道法师维持,现在太平洋战争起了,他们僧多粥少,经济来源断绝,你把这笔钱供养他们,由他们去信谢谢刘居士吧!”
  义师听了心里一怔,然后想想,弘公拒绝了这笔供养,送到开元寺也罢。
  半晌,弘公又说:“——我的朋友夏丐尊,十年前送我一副白金水晶眼镜,太漂亮了,我不配戴它,请你一并送给开元寺,大概也值得五百块钱了!……”
  这有什么话说呢,弘公说着便到屋里,把一副白金装边的水晶眼镜拿出来,连特制的皮盒子交到广义法师手里。这副白金眼镜,经过十年埋没,这一次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弘公在年根岁底到泉州,不免受到这里人群的热烈欢迎。
  这件事,传到永春李芳远耳朵里,这个十二岁显发前因的年轻后生,一方面敬爱弘公如生佛,一方面也居然敢说几句不大入耳的话,让弘一大师听听。
  他又在信上写道——
  “——法师!听说您最近由乡下回到泉州,泉州的官绅,想又有一番盛会欢迎您。以您的法体与德行,均不宜受到这些名闻利养的骚扰。师以梵行坚决而感动人天,务请珍重,息心摒去外缘,一心念佛,以了生死。弟子大言不惭,盼望顾念弟子曲谏的真情,弟子虽堕地狱而无憾!……”
  这位白衣弟子的信,弘公接到手上,仔仔细细地看完,规规正正地叠好,放在抽屉里。——虽然,他这次到泉州来也受到各方的礼遇,比起初到闽南那几年,还是免了很多。
  因为这次在泉州住了二十天,才有一时的轰动。
  他本与李芳远书信往来很多,他了解这个孩子爱他到何种程度,虽微少的名闻利养,也感觉生不如死。他便在当晚执笔回信:
  “——来书欣悉,朽人这次在泉州两旬,日堕于名闻利养的陷阱之中,又惭又愧。——决定明天午前归卧茀林,闭门静修……——音启。古十二月二十一日。”
  果然,第二天中午,便与传贯法师,又悄然回到檀林乡间福林禅寺。以后,李芳远又来一信,请弘公闭关,便无人打扰;弘公过了旧年,到新年壬午,又写了一封信给李芳远:
  “芳远居士:——此次朽人到泉州,虽不免名闻利养,但比起三四年前,已减轻很多。这次来泉州,未演讲未赴斋会,仅仅在三处吃了便饭,但是每天见客与写字,却成为一件忙事。写字结缘虽是弘扬佛法,但在朽人,道德学问一无所成,实在惭愧不安。自今以后,决心退而潜修,谢绝事务,以后断绝一切信函,来信也不披阅,请原谅。
  “以后,倘有他人问朽人近状,请答以‘闭门思过,念佛待死’八字。——壬午元宵,音启。
  “又:此次至泉州,朽人自身未受一文钱的供养。凡有供养者,都转赠寺中作生活费用,或买纸就近结缘。往返泉州旅费,则由传贯法师布施。附白。”
  这些信,不因李芳远是一个乳臭未干小儿,便马虎了事;弘公的心地对任何人全是一片青天白日的情怀,丝毫不带半丝假意。
  年底,又因为澳门佛教界对佛说女身难度问题,提供了一张表解,答复竺摩法师。他说:“佛学是活的智慧,佛陀的法是因时代、对象而有所不同。学佛者应有所了解!”
  不过,弘公在新年是六十三岁了,这一生被病魔已折磨得够了。因此,胸部胃部时时发疼,经常有超体温热的感觉。他有几次因病以为必定西逝了,但是没有死。现在,似乎肯定世缘已尽,在新年中又写了几封信给北方的朋友。二月初,则留下最后一封信,给李芳远:
  “芳远居士:惠书敬悉——。自当遵命闭关,力思前非。仁者慧根深厚,深望自此用功,勇猛精进。朽人近来病态日甚,不久便升极乐世界。犹如西山落日,殷红彩绚,瞬即西沉。未圆满的身后事,深盼仁者继续完成,我虽凋谢,亦无憾矣!——国庆前二日。弘一和南”
  在福林禅苑,弘公有心闭关,然而机缘却逆道而行,除了为陈海量居士的父亲写一篇传,为他的十五岁念佛西逝的四弟立钧作一传,便没有作什么。在新年二月(一九四二年三月),惠安县长石有纪(已由安溪调惠安)亲请弘公到境内“灵瑞山”讲经。
  这次弘公与他的学生约法三章,“不迎,不送,不请斋”,到惠安讲经一个月。从此,与檀林的世缘已了。他的光辉,在福林禅寺,留下最后余韵,注定他的归期将到。惠安法事完了,回到泉州,因色身渐现衰容,福林寺闭关已成梦影。便住到泉州的“温陵养老院”。
  那是他离开人世之前,他的光热最后照耀的地方。



                                                               晚 钟


    这是一九四二年(民国三十一年)三月,弘一大师由惠安回到泉州,住在百原寺,刚巧逢上春假,曾经以艺术目标而崇拜大师的顾一尘——一个教育工作者,由他的学校到泉州来,无意中,见到广义法师,告诉他:“弘一法师已来到泉州了,他很怀念你,请你到百原寺看看他。”
  这时,醉心艺术的顾一尘,便欣然地去了。但他突然来一种预感——弘一法师不久要离开人世了,自己颇能自知。当他见到弘公时,弘公面容清瘦,声音低沉,带有点震栗,但却欣喜地欢迎他来。然而,在那一种忧郁的空间,不免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哀愁。
  当若干年前,弘一大师,曾写了一幅字给他,是一首古人的白话诗——诗曰:
  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
  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他隐约地背出,他收藏的那幅字,那字里行间,透露着哲人的平淡与豪放。
  顾一尘始终没有在佛理上皈依他。他们只是方外之交,他不像高文显他们。
  本来,弘公仍旧想回到福林乡间,但未能掩关。因为抗日战争,已到最艰苦的关头。谁胜谁败,系之千钧一发。日本人,正在气焰高涨。厦门与泉州之间,随时有接火的可能。在泉州的佛界,以为弘一大师在乡间,消息不易传递,所以仍旧希望他在泉州来静养。
  结果,在叶青眼居士以及温陵养老院诸居士请求下,决定三月二十五日动身回到泉州。依照过去的约定(按民国三十年大师在泉州开元寺时,叶请师驻锡温陵养老院),住在温陵养老院。并由觉圆法师、龚天发居士(龚是传贯法师俗家外甥)陪同前来。同时,挂单在福林寺的妙莲法师已代替传贯法师,侍随弘公(传贯法师因故未能来,此时,性常法师二度闭关)。妙莲法师是弘一大师最后一任侍侣——一位德行具足的法师,深为弘公所钦赞。
  他们到泉州后,弘公住入“晚晴室”,妙莲法师一行,住在“华珍一二三室”。
  到泉州后,各地仍有聘请弘公说法讲经的函件,均被谢绝。五月以后,写下《持非时食戒者应注意日中之时》
  一文,界定了“过午不食”的时间定义。又在五月中旬,为福州怡山长庆寺,手书《修建放生园池记》,这是他最后遗作。
  七月初,永春王梦惺居士二度聘请弘公到永春宏法,并寄来旅费,为弘公婉谢,也将旅费寄回去了,一心在温陵养老院安居。
  到中秋节这天,在开元寺尊胜院讲《八大人觉经》,由广义法师译闽南语。此时,他还保持着几十年来一贯轻微、沉重的腔调。可是更苍凉了。在那秋夜般萧寂的脸上,可以嗅出丝丝凄凉的伤感。
  ——这似乎是他在最后阶段,感叹经文的每个字,到今天真正地成了“经文”,而无人去理会它的本义。另一方面,在解义时,每说到人世的“苦空无常”,也不免令人感觉人生如朝露。
  可是,听讲的人无论如何也测不透弘公的突然忧伤,究竟为的什么?
  《八大人觉经》在两天内讲完。
  同时他在私下里一直是叨念着,收拾着。
  讲经停了一个星期,他又为两个同道写两幅大殿上的柱联。写字,已成了弘公的徽号。写给善男信女的“南无阿弥陀佛”与“经联”字幅,至少也有一万幅!
  真有人怀疑着弘一大师要远游了;因为夏丐尊无时无刻不盼望弘公回到浙江的晚晴山房,去终此一生。但在这天(八月二十三日)傍晚,妙莲法师说他发了烧,遍身不得劲儿。喏,这也是弘公的老病;没有人用心留意。第二天饮食照常,只是少吃些。
  平时,他经常服用北京“同仁堂”的“枇杷膏”,他那种病,发时总要烧的;这正与他病时,要吞那种黑油油、甜兮兮的“枇杷膏”一样。
  使人乐观的是:病后三天,他又替晋江中学的高中学生写了很多张“条幅”,这也无非是“阿弥陀佛”、“老实念佛”什么的。
  二十六那天,突然把饭量跌落到半碗;这叫侍奉他的人们吃了一惊。但是,他还写字。他对写字,是献身的。他这一生,几乎就为那些看来软绵绵、活泼泼的字而活着。
  二十七日,他宣布绝食,这与“甘地”的宣判绝食没有什么不同。有人怀疑他病重。拿药、请医生,他也不争辩什么。他还吃开水。
  这一来,使人们真正地觉得弘一法师是病着;他是一个冷静、严肃的人。病,使他的伤感、忧郁,有了印证。
  第二天清早,叫他的侍侣妙莲法师,要告诉他几句话。
  “妙莲法师!”声音很低,很沉重。“你来!”
  妙莲法师,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走到他的枕边。
  “我相信您会好。”莲师幽幽地说。
  “我会好?”枯瘦的脸上,浮着一片落日的余辉。“你期望我的病好?病好了,便怎么?”莲师被弘公这一问,便答不出所以然来。
  “好与歹,是差不多的!”弘公转动一下身子,吉祥而卧。“你把笔墨准备着,有些话,记下来。”
  莲师脸上还带着凄楚的笑,内心实在是忍受着一种煎熬。他把笔墨准备好。
  “我说,你写。——写下我的留言。”
  “您,您不会的!您……”莲师沉重地提起笔,心在震动。
  “不会”——不会?”老人断续地,“你听清了。”
  “是的,法师。”
  “——我还没有命终以前,以及生命终了、死后,我的事——全由妙莲法师一人负责,其它任何人毋用干预。”弘公断续地说,叫妙莲法师用他的印,郑重地盖在遗言末端。
  “我圆寂以后,照我的话做。我这个臭皮囊,处理的权利,全由你哩。莲师!请你照着世间最简单、最平凡、最不动人的场面安排。我没有享受那份‘死后哀荣’的心。一切祭吊,都让他们免了!”
  大师说完,似睡非睡地闭上了眼睛。
  妙莲法师蹑着脚走出晚晴室,大约他已看出弘公不久于世间了,心头的悲哀,随着情感的浪潮起伏着。他亲近大师,足足有五年。弘公这一生,落得只是平淡、谦诚、恬静而已。这正如他的书法,他的思想,他主修的知识一样。从释迦牟尼以来,是独树一格的!
  这以后的一天,弘公又特别叮咛莲师几件事。
  这几件事,无非是准备圆寂后“助念”的交代。
  但有两点,要妙莲法师特别注意的——
  一、如在助念时,看到眼里流泪,这并不是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说,那是一种悲欣交集的情境所感。
  二、当他的呼吸停顿,热度散尽时,送去火葬,身上只穿一条破旧的短裤。遗骸装龛时,要带四只小碗,准备垫在龛脚上,装水,别让蚂蚁昆虫爬上来。
  ——过了两天,弘公依然没有舍报,整天默念“阿弥陀佛”。
  同时,他又为黄福海写一段纪念的话。
  直到下午四点左右,端正地在桌上写了“悲欣交集”四个字,交给妙莲法师。
  他依然默念佛名。
  “这个世界,我总要来。”他偶尔会说一两句这样的话,“释迦牟尼佛与我们这个世界有不尽的因缘,我们与未来的世界亦然。”
  他说的话,多数时间只是妙莲法师一个人听着。
  他要交代的话交代了,要料理的事料理完了,便放下一切外缘,不吃饭,不吃药;心里只是不绝如缕的佛号,伴着莲师清晰悦耳的助念声。
  延到九月初四这天,晚间七点多种,弘公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莲师一看,弘公的神色,正是临终时的征兆,面容忽而泛红,忽而泛白;似乎有一颗伟大的灵魂,开始脱去它的躯壳。他轻轻地走到弘公身边,对着他耳边,低声说:
  “弟子妙莲来助念!”
  于是,莲师抑扬而缓慢的佛号在弘公的灵魂里起落了,接着是几个出家人,和在家的居士,参加念诵;声调是和缓的,舒徐的,像一首幽美的进行曲:“南——无——阿——弥——陀——佛——”
  弘公没有痛苦,没有悲哀,平静地右肋卧在床上,好像假寐,静听一曲美好的音乐。
  助念的周期,遵守着他自己安排的程序,先念《普贤行愿品》,而后是正文,再后一点是“佛号”,末了便是“回向文”。
  当助念的人,齐声念到“普利一切诸含识”时,清瘦的眼角上,汩汩地沁出泪光。
  待八点敲过,莲师走到床边,细看弘公,已经“睡”去了。侧耳细听,再也听不出鼻息;便强忍着悲苦,虔诚念佛,直到深夜。夜静更深时,他让助念的人休息去了,自己这才轻轻关上晚晴室的窗户,然后锁起大师的房门。
  这座养老院,如一座古城,荒凉、寂寞、安静。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但是弘公的寂灭,使世间千万颗心震落了!
  第二天,天刚亮,养老院突然如一锅沸水,哭声、念佛声、呼嚎声,惊动了整个泉州城。
  妙莲法师照弘公的吩咐,把他的身后事办好;惟有一点,不能满足的,凡是参加弘公“荼毗”的人们,都作诗作文、作联作偈,痛切地动员一切来悼祭他的圆寂。
  这不仅在他身后如此闹他一番,并且在他圆寂之后若干年,还把他的著作、信函,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出来,把他的字画裱糊起来,把他的歌词曲谱收集起来,传之未来。竟把他当作苏格拉底、莎士比亚、荷马般地抬出来,使他身后又“备极哀荣”了。
  弘一大师与李叔同——在我们新旧两代的中国,都留着音响,他在僧俗两界,都播散着光热!
  他,竟走得这样沉默。
  他生平只用“知识、苦行、品格”与乎多姿多彩的生命,向世界传播真理。
  学他这些,已足够了!正如他的生命,是多方面的,犹如太阳的光,你猛一看,它灼人、刺眼,只是一种火焰般的白色。如果你用“分光仪”去看,它的颜色,是红、黄、蓝、青、绿、橙、紫……使你眼花缭乱,无法透视。
  身后的事,几天便办完了。
  助念、关窗、封龛、荼毗……
  弘公的骨灰,分为两坛:一坛送到泉州承天寺的普同塔;另一坛送到开元寺的普同塔。
  弘公一走,闽南这半边天,仿佛上了一层雾,太阳也没了光热。妙莲法师的心,比别人更灰黯。他与弘公的关系与别人究竟有些不同。虽然弘公的至交好友,法门侣弟,也不止他一个,但毕竟弘公的后事,是他一手承当。在这方面,他具备了法子和孝子两重身份。
  等一切都过去了,吊祭弘公的远近人们也都星散了,几个伤心人,已越过那一阵剧烈的痛苦;妙莲法师忽地想起他临终前几天,给他那几个字。
  那是农历九月初一的下午三点钟,弘公亲笔写的“悲欣交集”那四个字。
  还有,在最后弘公遗留给他的手写《药师经》。
  他从抽屉里翻出来,面对着它,默默地睇视很久。
  他永远不会忘记,从弘一大师那里承受的一部分深刻的人生态度。因之,使他成为一个尊重人生价值的比丘僧。
  弘一大师入灭,照当时情况说,是轰轰烈烈地震动了沦陷区里一些人。然而他离开人世,却是默默无闻的。他的死,在佛家所示现的修持工夫,并没有突出的表现。惟一值得人评论的,他只是“走”得比平常人洒脱、悠闲。照我们凡夫的说法,他对死非常看得开,放得下,无牵无挂,无痛无苦,他为自己安排了一个“日子”。
  这事隔不久,由于他的方外朋友多,他的出家法侣也相从如云;这使中间传播着不少关于身后的轶闻。
  弘公圆寂前一年,曾给年轻的比丘律华一封信,告诉律华法师,那封信,要他慎重保存,留待他死后再看,这是别人无权知道的。
  他圆寂时,律华法师也闻讯赶来悲悼。
  为了要揭破这封信的神秘,他便在僻静处,慎重拆开弘公的信。
  信是用粉纸信瓤,墨笔正楷写的:
  “律华法师:朽人与仁者多生有缘,所以能与仁者长久相处,并且,在道行上,彼此都有所利益。朽人对仁者的善根夙慧,极其感佩。然朽人抚心自问,实万分不及其一。因此,朽人与仁者长久共住,能获得极大利益也。
  “复次,妙莲法师,行持谨严,悲愿深切,为当代僧中罕见,且如朽人,心中敬彼如敬师长。惟朽人在世,恐世人疑妒,而不敢明言。
  “今朽人已西归了,心中仍感悬念者,以仁者年龄太轻,如不亲近老诚有德的善知识,恐将退堕,故敢竭我愚诚,请仁者自今而后,与妙莲法师同住,并尽形寿,发心承侍,奉如师长,自称弟子,即使遭受恶辣责斥,亦甘之如饴,不可舍弃!”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给一个年刚弱冠的比丘的遗言。
  信里的妙莲法师,是弘公的侍侣。
  弘公与任何人的关系,都是在这种状况下建立的。
  律华法师逐字读信,一字一泪。他不知道该如何地感激老人的师情;当他与老人同住时,事实上,他认为弘一大师的冷漠、严厉、缺乏表情,都令人难以忍受。另外再加上一个妙莲法师恶声恶语,整天无情“棒喝”,几乎使他失去当和尚的勇气。
  如果,世间也有所谓“哲人”,面对哲人,你一定会感觉“平淡无奇”。释迦牟尼、孔子、爱默森,都是这一类缺乏表情的典型人物。
  这些所谓“圣贤”,他们的思想、言论、行为,往往为世人所不容;而不为世人所欢迎。但等到千百年后,他们的话,却成了后世的经典,他们的光辉,照彻人类灰黯的灵魂。
  当弘公活着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律华法师与他共同生活时,不过崇拜他若干年前的风流文采。等到长期地接近他,这才发现他没有“文采”,更不“风流”;简直如同“槁木死灰”。整天除了“写经”、“念佛”、“静坐”,偶尔说两句话,全是前人的“迂腐”。
  他为此而深感后悔。
  他对弘公是“高山仰止”的。
  并且,弘公讲话,毫无煽动性,又没有眉飞色舞的情态表达,而最大的缺点,则是他的话里竟无半句“警语”。他的舌头,又时常打结,以致他所讲的话,不是语不通畅,便是文字陈旧;全是千古以来流传的“子之迂言”。
  “呵,仁者,我们要劳动,劳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能劳动的,能吃苦的人,才能担起大任!呵,我们的印光大师,活到八十岁了,还整天劳苦地洗衣,擦桌,扫地哩,我们的印光大师!”
  提到印光大师,弘公全是“我们”的。
  “呵,印光大师吃完饭,还用舌头把碗舐干净,深怕糟蹋了米粮,然后,再加开水冲过,吞下腹中。每天那两餐,全是一菜一饭——印光大师是过午不食的。
  “印光大师同客人在桌上,客人要不爱惜米面,也同样要受到他的苛责;他会大声地吼:‘你呀,有多大的福气,如此糟蹋粮食,你知道不?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印光大师是什么人呀?
  “我们要惜福!仁者,何必把福享尽了呢?留一点让你的朋友,你的子孙,你自己的来生享吧……”
  诸如此类的家常话,最多也不过告诉人,要“深信因果”啊,“专心念佛”啊,“严持净戒”啊,“别作法师”啊!这些话还要他说吗?这些话古人说的太多了。
  律华法师把这封信捧着,每一个活生生的字,都如那些老诚的话一样,蒸发着手心,照射着心灵。“哲人便是如此的,是不?”
  平淡、冷静、庄严、谦诚,他——一个律华,二十来岁的和尚,怎能承受他——弘一大师如此的恭敬,关怀?
  原来,哲人是一个最平凡、最最伟大的人类同情者。他的话,平淡无奇,与一切人毫无二样,不过他们永远遵从自己的箴言;但平凡的人,则浪费自己的箴言!
  律华法师把信恭而敬之地给妙莲法师看了。
  莲师捧着信,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双手把脸一蒙,嚎啕地失声啜泣起来。
  “啊……恩……师……”
  崇敬弘一大师的人,当然不只是妙莲、律华这几个出家人,在俗界,还有承传他艺术衣钵的弟子,和他少年时代的知交。这些人散在天涯海角,对他的圆寂消息,有的已在报上看到好几回了。在以前,他并没有圆寂,新闻是假的。
  在这一年四月十六日,上海陈海量居士给他的朋友朱良春的信中,描写弘一大师的方外生活时,写道:
  “弘一大师不轻易为人挥毫,昔年有一位政要赠师数百金,求题几个字,师不受金钱,也不写字。但是每见有德行操守的人,虽其人至穷至困,师则尝以墨宝相赠;若以势干,虽求半字也不可得。居士既酷爱师墨宝,容当为居士图。师年来谢绝各方通信,惟与二三有缘者,间通音讯。弟业障深重,过愆殊多,蒙师谆谆诱诲,慈悲摄护,愧弟无颜,有负师训。师具有神通,弟所深知,但师自秘,不愿人知。师尝言,弟前生为天台山老僧,今落风尘,良足悲伤……”
  三年前,弘公深居在永春山里闭关。上海的一家晚报,突地刊出一段花边消息,说“遁迹空门二十年的音乐家、书法家、戏剧界先进——李息霜,于三十年十月二十九的夜里,在庆房‘圆寂’。那时侍者性常在侧,并遵嘱办理后事,从此一代艺术天才,终于殒落空门……”
  这类消息,若干年前,在上海新闻纸上,大同小异地逐年几次。这几乎使弘一大师的在家朋友和出家法侣,着了慌。有的从遥远的重庆飞电吊唁,并追问圆寂情形,有的便亲自赶来奔丧。——这其中之一,便是开明书局编译所的夏丐尊,与上海美专教授刘质平。夏是他三十多年的知己,刘是弘公承传音乐的弟子。刘质平看到报上的噩耗,简直晕旋了!
  结果呢,他来信说:宣布与外界隔绝通信,闭关著作,不知怎么落到新闻记者的耳里,变成关里圆寂。
  这一次,是第多少次,也记不清了。上海的日报,又同样地登出了弘一大师的新闻,这次惟一的不同,是“弘公圆寂在泉州”,侍者是妙莲法师。如此这般在虚无飘渺中,描写一番,末尾附上一张照片。如此衬起来,登在文化戏剧版。
  这条新闻一出,关心他的人们,当然又吃惊一番。
  但这一类新闻,你只能当它为新闻;而不能认它做事实。那个年头,一来是战火交错在中日战线的每个角落;再者,哪个人如在世间有了点浮名,时常被登出“讣闻”,也不算稀奇。那时记者们爱登谁就登谁,他们登人家死讯,只是为社会造一两条花边新闻。
  这是阳历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八点多钟,夏丐尊先生,刚到开明编译所办公室才坐下,有一位管庶务的余先生笑嘻嘻地交给他一封信。说:“弘一法师又有挂号信来了!”这里的同事,都爱看弘一大师的信,所以弘公的信到,丐尊是公开看的。丐尊展开信,每个字都是活的,美的,真实的。
  信很简单,寥寥的几个字:
  “丐尊居士:朽人已于九月初四迁化(迁化便是圆寂),现在附上偈言一首,附录于后。”丐尊在迷惘间,呆了一呆,这种句子绝不像出于死人之笔。
  然后再看偈语: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同这封信一样,同天也有一封信及四言偈,寄到美专刘质平手里。
  这封信,平平淡淡,像一首平平淡淡的四言诗,不仅没有任何圆寂的痕迹,他所表达的,仅仅是“我要走了,留诗为赠”的小别意思。连互道珍重的话也没有说,这为何会死呢?
  可是,信迹虽然近于谈禅;夏丐尊却相信,弘一大师的确是圆寂了。因为,他一生从无戏言。
  不过他的死,能预先告诉他,就不能不令人暗暗地出奇。
  弘一大师有病,是老病,不是三朝两日磨得倒的。假如说,因“念佛功深”而“预知时至”,遍向师友辞行,这倒足可相信。
  不管如何,丐尊还是打了电报到泉州开元寺问问,结果呢?弘一大师于九月初四晚上,在泉州温陵养老院圆寂。
  丐尊证实了弘公已确实圆寂,因为突然死去一个至情、至性、至爱的方外朋友,觉得人生顿有所失;不禁万感交迸,泪如泉涌。他曾经因为弘公而素食,做一个学佛的居士;他在悲伤中感觉,弘公走得不仅自然,并且是有计划的。丐尊强抑着泪把信看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正是弘一大师亲证之境。
  正如禅宗学者形容佛性一样,这种境界是“光灼灼,园陀陀,活泼泼地……”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不是见佛证果是什么呢?
  至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则是写他们半生知己的友情境地。
  不管天涯海角,只要弘一法师在这个世界上,丐尊断断忘不了他。
  不久,另一位方外之交叶圣陶(即叶绍钧),为了悼念弘公的圆寂,特意把弘公给夏丐尊的四言偈,拿来解释一番,歌颂他一生丰富的生活。
  他说:
  “和尚临终的偈子,第二首后两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依我的看法,这是描绘他的生活,说明他生活的体验;他入世一场,经过种种,到临命终时,正当‘春满’‘月圆’……”
  如果弘一大师在他的佛光里,看到他的朋友这样解释他的“偈语”,恐怕他会“微笑”一下,逗他的朋友一下机锋哩。原来这位朋友对于佛法,只能表同情,而不能相信,对于他自己,是一个永远“教宗堪慕信难起”的人。不能信佛,如何入于禅机?
  弘公的偈语,很爽宜,很平淡;整个是一贯的,不能从中间腰斩。
  佛意,斩不得的。
  他交给妙莲法师的“悲欣交集”四个字,那位朋友,也解释一番。叶圣陶说:他以为那个“欣”字,该作“一辈子好好地活了”,“到如今又好好地死了,因此,欢喜满足,了无遗憾。”
  这般解释,便是和尚的“悲欣交集”。
  这话又怎么是弘一大师的意思呢?
  弘公把“悲欣交集”交给他的法侣——妙莲法师,是告诉妙莲,他是决定“往生”了。“悲欣交集”是弘公当时临终的情境,是一种念佛见佛,一悲一喜的心情境界。不见佛的人,便不知道念佛也会起悲心。
  另一个在家弟子,在他圆寂之前五天,同时接到一封告别的信。这些信,经过一些时间,大家辗转流传,都知道了。
  这一来,好像发现圣迹一般,世人说弘一大师毕竟是一个“哲人”,否则他怎么知道人生最可怕的“死”期?
  最令人惊异的,还是那八句偈言,使他圆寂之后成为“圣哲”的表志。!
  由于“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不可解,便成了一代高僧智慧的铭言。
  当弘一大师圆寂后七天,依照大师遗言,遗体以旧短裤遮覆,在泉州承天寺化身窑荼毗。执行遗嘱的妙莲法师与温陵养老院的叶青眼居士,都有相同的记述,写下火化时的情景。
  是(农历)九月十一日下午七时,参加举火大众,开始讽诵《普贤行愿品》,后起《赞佛偈》念佛。到八时举火,火化约一小时,众人恭候围绕。此时悠然异彩如虹,从窑门中射而出,火焰猛烈而逼人。大众被震惊,厉声念佛。待异彩倾射完了,大师色身便快捷地化尽。
  以后,在一百天内,由妙莲法师在骨灰中陆续捡出七彩舍利子:银色的、白色的、乳白色的、黄 se的、浅红的、淡绿的……一千八百粒!
  以这些晶晶莹莹的舍利,形成的大师巍峨而瑰丽的一生德性之光辉,将永照人寰!

  注:凡本文中未注明阳历年月日,均以农历记月记日。






                                                                                                         弘一大师行谊大事年表


   一八八0年——清·光绪六年·庚辰——九月二十日辰时,生于天津河东区地藏前故居李宅。生后,取名文涛。行列第三。生时,鸟衔松枝,降于产室。
  一八八四年——清·光绪十年·甲申——五岁,八月五日,生父李筱楼病逝。
  一八八六年——清·光绪十二年·丙戌——七岁,从兄长文熙启蒙。
  一八九二年——清·光绪十八年·壬辰——十三岁,攻各朝书法,以魏书为主,一生从未间断,终成一格。
  一八九七年——清·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十八岁,十二月与天津茶商俞家女弟缔婚。
  一八九八年——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十九岁,八月,戊戌政变失败,师刻“南海康梁是吾师”长印一颗,以示对旧政体的抗议。先时在五月,奉母偕妻,南下上海,住法租界,加入上海“城南文社”,开始文学活动。
  一八九九年——清·光绪二十五年·己亥——二十岁,三月,全家移居“城南草堂”。同时遍攻诗、词、金石、书、画、戏剧。在上海艺坛,初露头角。
  一九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二十一岁,三月,加入“上海书画家公会”为会员。同年,长子李准出生。
  一九0一年——清·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二十二岁,四月,入蔡元培主持之“南洋公学”经济特科就读,改名李成蹊。
  一九0四年——清·光绪三十年·甲辰——二十五岁,次子李端出生。国事日非,浪迹燕市,与上海名妓李苹香、朱慧百、杨翠喜为友,诗画往还。
  一九0五年——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二十六岁,四月,生母王太夫人病逝上海寓所,哀痛万状,改名李哀,字息霜。六月,南洋公学卒业,东渡日本,入东京“上野美术专门学校”攻西洋油画,与高剑父同窗。去国前作“金缕曲”,别祖国。入上野,更名李岸,字叔同。
  一九0六年——清·光绪三十二年·丙午——二十七岁,在上野攻西画之外,复在音乐专校攻钢琴,又学西洋戏剧于剐作家藤泽浅二郎之门。七月,与留学生曾孝谷,组织“春柳剧社”,初冬,因国内两淮水灾,假东京乐座演出《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名剧,以门票收入赈灾。剧演出,轰动日本戏剧界,这是中国人演话剧之开端。时李叔同先生,在《茶花女》中,饰女主角“玛格丽特”,在《黑奴吁天录》中饰“爱弥玲夫人”,
  演来性格突出。从此揭开中国新剧运动之序幕。
  *同年,结识日籍夫人雪子(真姓名仍待考)。
  *于同年,发现肺病。冬假,回国一次。
  一九一0年——清·宣统二年·庚戌——三十一岁,六月,在上野专校,学成归国。前后留学日本五年之久。回国后,在“天津工业专门学校”,任西洋画教席。日籍夫人径去上海,赁屋居于上海法租界。
  一九一一年——清·宣统三年·辛亥——三十二岁,国内经济因政体变动而崩溃。家资数十万银元被倒,濒临破产,这一年仍教“天津工专”。
  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壬子——三十三岁,冬假正月,由天津至上海,与日籍夫人晤面。任教于“上海城东女学”。同年三月,南社文友聚会。不久,受聘陈英士创办之《太平洋报》,任艺术编辑,与苏曼殊、柳亚子、陈无我同事,并组织“文美会”,编《文美杂志》。
  *七月,《太平洋报》倒闭,受聘“浙江两级师范”,与夏丐尊、姜丹书、单不厂同事,主教音乐、西画。时李叔同的名,已与名歌“送别、悲秋、忆儿时……”同时远扬国内各地,作曲笔名多用“息霜”。
  *此后,与夏丐尊成为莫逆之交。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李鸿梁、黄寄慈等为入室弟子。
  一九一六年——民国五年·丙辰——三十七岁,兼任南京高等师范教席(中央大学前身)。暑期,在杭州大慈山虎跑寺,试验断食二十一天,写“断食日记”,取号“李婴”。此时学佛因缘成熟。
  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丁巳——三十八岁,春假,未回沪,正月初八,在虎跑寺,皈依了悟上人,法名演音,号弘一。春假后,在学校开始素食,供佛像,读佛经。
  一九一八年——民国七年·戊午——三十九岁,七月十三日,披剃于杭州虎跑寺,依了悟上人为剃度师,法名弘一。师离校前,将一生所积之艺术珍品、金钱、衣物全部分散。金表、诗词书法卷轴、贵重纪念物全部留给夏丐尊。音乐、绘画、戏剧、出家前所积的照片,按学生兴趣,分别留给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李鸿梁……衣服、用物,分散给校中的工友。上海家中的钢琴、字画、贵重饰物、金钱,全数留给日籍夫人。金石作品全部埋于“西泠印社”印冢中。油画作品赠给国立北平美术专科学校。
  *九月,在灵隐寺受比丘戒,因读《宝华传戒正范》、《灵峰毗尼事义集要》,与现实相印证,动悲心,立志学戒宏律。
  一九一九年——民国八年·己未——四十岁,春季驻锡玉泉寺,四月到虎跑寺结夏,秋天挂单灵隐,冬残,回玉泉寺,与程中和居士共燃臂香,依天亲《发菩提心论》,发“十大正愿”。
  一九二0年——民国九年·庚申——四十一岁,云水浙东。六月,至贝山闭关不成,至衢州,写经,整理藏经。
  一九二一年——民国十年·辛酉——四十二岁,正月,由贝山回杭州,三月,由杭州到永嘉,在城下寮(庆福寺)闭关,六月,在关中完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初稿。
  一九二二年——民国十一年·壬戌——四十三岁,正月,在城下寮礼寂山方丈为依止师。时俗家发妻俞氏夫人,在天津病故。
  *八月,在关中患重痢疾。
  一九二三年——民国十二年·癸亥——四十四岁,初春,由温州经杭州、上海,云游至衢州,住莲花寺,刺血写经,腊月,恳普陀山印光大师列为门墙,印祖劝告专修念佛三昧。岁底回永嘉。
  一九二四年——民国十三年·甲子——四十五岁,六月,自温州至普陀山,参拜印光大师,侍奉七日,八月,《比丘戒相表记》完稿,青年僧因弘法师侍编。上海穆藕初居士,独资影印一千部。
  一九二五年——民国十四年·乙丑——四十六岁,朝九华山未果。
  一九二六年——民国十五年·丙寅——四十七岁,三月,由温至杭,驻招贤寺,约弘伞法师(程中和居士于民国十年出家为弘伞法师),于七月同去江西庐山,参加“金光明道场”。在牯岭五老峰后青
  莲寺,写《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为近代写经杰作。
  一九二七年——民国十六年·丁卯——四十八岁,三月,闭关于杭州城内吴山常寂光寺,时政府有灭佛之议,师召请地方政要集会于寺中,以短简示来宾,席间,婉言微语,潜移默化,然后,默坐良久,出席者读短简,汗流浃背。散会后,灭佛之说顿熄。短简中,所言何事,成为一秘。
  *同年三月十七日,为灭佛事,又函教育界名流蔡元培、经子渊、马夷初、朱少卿诸师友,提出整理佛教意见。
  *同年底,丰子恺、裘梦痕二生,将师名曲“朝阳、忆儿时、送别、悲秋……”等二十多首,选入《中文名歌五十曲》,为国内各级学校音乐教材。
  一九二八年——民国十七年·戊辰——四十九岁,初夏,在温州大罗山,行诛茆宴坐。七月到十月间,驻锡在上海丰子恺家中,与丰同编《护生画集》,由丰绘图,师写偈语。十一月,在沪,与尤雪行、谢国梁二居士去暹罗,船经厦门,与厦门陈敬贤结缘,由陈介绍挂单南普陀寺。这是弘一大师第一次落迹南闽。
  一九二九年——民国十八年·己巳——五十岁,四月,自厦门回温州,途经福州鼓山、发现清初刻本《华严经》及《华严疏论纂要》。师倡印二十五部,分赠日本各大学及国内重要丛林。九月,自温州到上虞白马湖晤夏丐尊。时夏丐尊、刘质平等为师集资建筑之“晚晴山房”落成,这是初度驻锡此间。
  *十月,再由温州去厦门,岁底,与太虚大师同去南安小雪峰寺度岁,此为大师第二次去闽南。此时,师已与瑞今、广洽法师结法侣之缘。
  一九三0年——民国十九年·庚午——五十一岁,正月自小雪峰寺,至泉州承天寺驻锡。四月,离闽南,回浙江,五月,至白马湖,住“晚晴山房”,圈点《行事钞》。九月到慈溪北乡鸣鹤场白湖金仙寺,十月听静权法师讲《地藏经》,同时全力研究《华严》,并写成《华严集联三百》。冬底,回永嘉城下寮故居。
  一九三一年——民国二十年·辛未——五十二岁。正月,在庆福寺关中患恶性疟疾。
  *七月,去慈北五磊寺,办南山律学院,不成。九月,接厦门广洽法师信,请回锡闽南过冬,道经绍兴,至上海,因中日关系紧张,不成行。年底,仍回慈溪,挂单龙山伏龙寺。
  一九三二年——民国二十一年·壬申——五十三岁,春、夏、秋三季,云水浙东沿海各地。
  *八月,至白马湖,居法界寺,染伤寒,病愈。十一月自上海去厦门,挂单万寿岩,与性常法师结法侣之缘,此为第三次去闽南,自此定居。
  一九三三年——民国二十二年·癸酉——五十四岁,五月,自厦门应转物老和尚请,去泉州(晋江),驻锡开元寺尊胜院。著作律学。
  *十月,出游泉州郊外,道经潘山,见晚唐诗人韩倔墓道,引为神交,后令弟子高文显,撰《韩倔传》,为《香奁集》翻案。
  *十一月,在晋江南三十里草庵寺度岁。
  一九三四年——民国二十三年·甲戌——五十五岁,二月,自泉州至厦门,在南普陀寺,嘱瑞今法师创办“佛教养正院”,作育僧材。
  一九三五年——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五十六岁,三月,去泉州开元寺,讲《一梦漫言》,旋住“温陵养老院”。四月十一日,与僧侣传贯法师,自泉州乘帆船出海,去惠安崇武净峰寺,有终老于此之念。至崇武后,因缘不留人,十月回泉州承天寺,在戒期中讲律,之后再回惠安,在乡间宏法,写“惠安宏法日记”。十一月,染病,回泉州草庵寺,一病六个月,病中再立遗嘱,交由传贯法师执行。
  一九三六年——民国二十五年·丙子——五十七岁,正月,从草庵扶病到厦门疗养,病中在南普陀养正院讲学。五月,病愈移居鼓浪屿日光岩闭关。十二月,离日光岩,回南普陀寺后山安居。
  一九三七年——民国二十六年·丁丑——五十八岁,二月,在南普院寺佛教养正院,讲“南闽十年之梦影”,三月二十三日,青岛湛山寺伏虚法师,派书记梦参法师持书专程南下,请师去青岛结夏讲律。四月五日,师偕传贯、仁开、圆拙诸法侣,与梦参法师,乘太原轮去青岛,十一日,抵青岛,结夏,讲“随机羯磨”,苏州灵岩山妙莲法师来青岛依从,九月回厦门,途经上海,与夏丐尊晤面于旅邸。这一双挚友,一别六年,由夏请师摄影一帧。回厦门后,厦门面临战火威胁,师发愿与危城共存亡,除非厦门解厄不他行。直到岁底,始去泉州草庵。
  一九三八年——民国二十七年·戊寅——五十九岁,正月至四月,在泉州、惠安、鼓浪屿宏法,写字结缘。厦门沦陷前四天(阳历五月八日),受漳州(龙溪)佛教界之请,去漳宏法。得免陷于危城,但却因此陷于漳州,直到十月,由性常法师接回泉州,道经安海,宏法一月。法缘奇胜,当时有《安海法音录》问世。十一月,驻锡泉州承天寺,与浙师学生——安溪县长石有纪晤面。
  一九三九年——民国二十八年·己卯——六十岁,二月二十八日,自泉州乘车去永春山中蓬壶乡普济顶寺居五百七十二天,在此编著律学多种,与外界断缘,外界传说弘一大师圆寂于此。
  一九四0年——民国二十九年·庚辰——六十一岁,初夏,画家徐悲鸿,在新加坡为师绘巨幅油画像,存广洽法师处。九月二十日,在山中度六十周甲世寿。十月九日,去南安洪濑灵应寺闭方便关,性常、广洽法师等影印《金刚经》,
  丰子恺绘《护生画集续集》为师寿。
  一九四一年——民国三十年·辛巳——六十二岁,四月,去晋江檀林乡福林寺结夏,寄书各地师友,暗示行将告别。十一月,至泉州,作最后一天宏法活动,腊月底,
  回福林寺。
  一九四二年——民国三十一年·壬午——六十三岁,二月应惠安县长石有纪请,至灵瑞山讲经,相约不迎、不送、不请斋。三月,回泉州,挂锡百原寺,不久移居“温陵养老院”停止一切活动。八月十五、十六两天,在温州养老院,讲《八大人觉经》(这是弘一大师最后一次讲经),同时在养老院向院中老人讲《净土法要》。八月二十三日,示微疾,但依旧写字与晋江中学学生结缘。二十八日下午嘱侍侣妙莲法师到室内写遗书,九月一日上午为黄福海居士写纪念册两本,下午四时写“悲欣交集”四字,
  交与妙莲法师(这是弘一大师最后遗墨),九月初四(阳历十月十三日)下午八时,右肋而卧,安详圆寂于养老院“晚晴室”,遗嘱由妙莲法师执行。行前,师已分函上海夏丐尊、刘质平,向他们告别。
  *圆寂七天后(遗嘱中交代),
  九月十一日下午七时,在承天寺火化,色身仅穿旧短裤,以遮下根,依律而行,火化历一小时,茶毗时,多色火焰剧烈上升。在一百日内,由骨灰中,捡出各色舍利一千八百粒,舍利块六百块。由妙莲法师供养,并未流传。灵骨塔于十年后分建于杭州虎跑寺(虎跑寺灵骨塔,由丰子恺等所建),及泉州清源山弥陀岩。
  注一:本文所用月、日,完全采用旧历记述。
  注二:弘一大师出家前赠国立北平美专之油画二十余幅,今据该校前教授储小石先生谈,这批油画已全部失佚,所存一幅由雪地中捡出,为储小石先生珍藏三十年,此幅画,题名“花卉”,是弘一大师西画作品,在世间之绝响。
  注三:弘一大师,尚存之油画“花卉”,其出处由新加坡广洽法师提供,该画已印于拙著《孽海花魂》散文集之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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