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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海 林清玄

宁静海 林清玄

孩子从学校带回一盒蚕宝宝。据他说,现在学校里流行养蚕,几乎人手一盒。   
面对那些纯白的小生命,我感到烦恼了,因为养蚕的事看来容易,实践却很难。我童年的时候养过许多次蚕,最后几乎都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孩子养蚕的桑叶是买自学校的福利社,一包10元,回来后他把桑叶冰在冰箱里免得枯萎,我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却想到:万一学校福利社的桑叶缺货呢?
  
果然,没有多久,一天孩子满头大汗地从学校回来,说:“爸!糟了!天下大乱了!学校的桑叶缺货!”那天下午,我带他到台北市郊几个可能有桑树的地方去,都找不到一棵桑树,黄昏回程的时候,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车里,突然眼睛一亮:“爸爸,我们用别的树叶试试!”
  
“没有用的,千百年来蚕就是吃桑叶长大,它不可能吃别的叶子。”我说。
  孩子说:“真的饿死也不吃别的树叶吗?我不信!”
  “那么,你试试看!”
  
孩子兴奋地把家里种的树叶各摘下一片,把冰箱的菜叶也找来了,不管他放下什么叶子。蚕总是无动于衷,甚至连动也不动一下,虽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饥饿,饿得快死了,也不肯动口尝尝别的叶子。
  
孩子突然问我说:“如果,一群蚕从生下来就让它吃别的树叶,不让它吃一口桑叶,它会不会吃呢?”
  
“你试试看吧!”
  
为了寻找这问题的答案,他更乐于养蚕(幸好第二天福利社的桑叶就送来了),蚕儿长女,成蛹、化娥、产卵……当黑色像睫毛一样的小蚕孵出的那一刻,孩子就喂给它别的树叶,结果它们的固执和父母一样,连第一口也不肯吃。最后孩子不得不把桑叶放进去,它们立刻欢喜地开口大吃了。

  小蚕对桑叶的坚固执著,令我感到非常吃惊。它们的执著显然不是今生的习惯,而是来自遥远前世的记忆,否则不会连平生的第一口都那么执著。
  
面对蚕均执著,孩子学到了什么呢?他说:“蚕的心,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啦!”
  
是呀!蚕的心潜藏着轮回的秘密,孕育着业力的神秘,包覆着习气的熏习,或者是像海一样深不可测的。当然这些都无从查考,唯一可知的是它只吃桑叶,它只吐一种明亮、柔软、坚韧的丝。
  
世界的众生何尝不如此呢?每一个众生的内在世界都深奥一如海洋。以蚕的近亲飞蛾来说吧!它们世世代代寻火而扑、在火中殉身,永不疲厌,是为了什么?以蚕的远亲蝴蝶来说,同一品种的蝴蝶,花纹世世代代均不改变,甚至身上的斑点不会多一个或少一个;而它们世世代代只吃花蜜,不肯改一下口味,这是为什么呢?
  
众生都有不能破除的执著,小似无知的昆虫到大似灵敏的人,都是如此,众生的识执都有如海洋,广大、难以探测、不能理解。
  
在我们理想中的宁静、澄澈、深湛、光明的自性之海,要经过多么长远的时光,才能开显呀!
  
从一枚小小的桑叶,一只小小的蚕,我也照见了自己某些尚未破尽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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