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真

刚坐上轮椅的时候，医生还笑呵呵地打趣：“你最多只能享用三周，然后就得用自己的双腿走路。”谁料到三个月后，他无奈地劝我转院，再后来，医生只嘱咐我回家休养。亲友的问候渐渐稀少，老公去野外作地质勘探，就连一直拿我当命的儿子，也一天天淡下来。
就这么挨到二月，风变得软起来，儿子推我去广场。看著那么多人在阳光下来来往往，我看著自己的腿，禁不住暗暗叹息。儿子兴致勃勃地问：“情人节送什么礼物好？”
我漫不经心回答：“那要看对方喜欢什么，如果是喜欢的人送礼物，一句话、一首歌也是甜的。”说完才觉惊骇，他刚上二年级，居然提出这么富挑战性的问题，不禁忆起上学期他曾说与一个小女生谈恋爱，我问：“怎么谈恋爱？”他答：“我们下课后一起在草坪里找灵芝草，给妈妈治病。”现在，灵芝草没找到，居然懂得过情人节了。
在淡金的晚霞里，忽然间，一首英文歌响起来，我不禁感慨，人长耳朵，就为享受这样美的声音吧！儿子动容，不再说话，跟我一起静静地听著歌。

回家后，儿子替我桑拿，他见过名医方大夫为我做桑拿，手法倒是学得有模有样，可力度太差，方大夫技艺高超，收费却也超高，我因此而中断了治疗。
窗外传来孩子的笑闹声，我发现了儿子的心不在焉，顿时心生黯然，命他快快去玩，他居然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只留下空空的屋子和我的叹息声。
第二天黄昏时，竟然又听到那首歌，是洒水车在唱，由远而近。一时间，只觉得漫天繁花落了又开，连时光都淹没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儿子早溜出去了，直到我吃完晚饭，他都没有回来。
钟点工临走时提醒我，说整整一个寒假，看见儿子日日在热闹市区出没。那一带网吧颇多，里面未成年人也很多，要我千万管紧孩子，她说自己的儿子就是在网吧里毁了的。说著说著泪就掉下来了，我心里百味杂陈，酝酿著要怎么跟儿子谈谈。
但儿子似乎总是很忙，没等我谈到正题，他就鱼一样溜了。是的，外面春日融融，谁耐烦整日对著一张蜡黄的面孔呢。
每一次，听著楼道里咚咚远去的足音，每一步，都似踩在我心上，想起从前他寸步不离地守候著我，小朋友叫他去踢足球、堆雪人一概不理，如今又如何。
长叹一声，吃药罢，这一粒吃掉的是老公的轿车车灯，那一粒咽下的是儿子模型飞机的翅膀，家人的梦想悉数掉进我胃里。若干年后，我仍稳稳地坐在轮椅上，双腿仍然是摆设，那小女生还会勇敢示爱吗？一时间，忍不住泪流满面。
突然，气喘吁吁的儿子冲进来：“嗨，妈妈，情人节快乐！”一只红丝带缠绕的礼品盒放在我手里。我愣住了，捧著手中的礼物不知所措，儿子一迭声地催我拆开，是一张包装精美的唱片，他替我放进音响里，音乐水一般漫过来，正是我最爱的那一首。
我哭笑不得，原以为这礼物是送给那个小女生的，现在居然给了我！望著那张汗涔涔的脸，纵有千个疑问我也只能悄悄咽下。
傍晚，儿子推我出去，他指著华丽的橱窗得意地说：“哈，我又找到一个错字！”顺著那手指望过去，花团锦簇的五个大字：“情人节快乐”，哪里有错？

见我疑惑，他急忙用手指在我手心画著：“是亲人的『亲』，不是事情的『情』，明天我到学校要告诉老师，那么简单的字也粗心写错。”原来是这样，他一直以为“情人节”是“亲人节”，所以误把礼物给了我。
这时，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朝我们走过来，他很友好地问：“小朋友，你找到了吗？”儿子回答找到了！我诧异地望著他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那中年人解释，他负责在广场播放音乐，有天晚上儿子去找他，询问下午放的一首英文歌名字。他说妈妈喜欢听，想问到名字后买给妈妈。一下午放了那么多唱片，哪能记得清每首歌的名字，于是，中年人把所有的英文歌拿来一首首放，最终也没有找到，但他却记住了那个执著的小男孩。
洒水车过来了，经过我们身边缓缓停下，一个年轻人探出脑袋笑著问道：“嗨，小朋友，找到了吗？”
原来，那首叫做《斯卡布罗集市Scarborough Fair》的英文歌，正是这位司机帮忙找到的，因此，他也一直惦记著这个倔强的小男孩，惦记著他能否买到妈妈喜欢的唱片。
洒水车开走了，我们继续向前走，路边一个老太太在卖唱片，她笑咪咪地问儿子：“找到了吗？”我与儿子一道感激地回答：“找到了！找到了！”一时间，我们的声音里，竟都有了微微的哽咽。
回到家，惊讶地看现方大夫站在门口，我赶紧请进老人。他一语惊人：“我等了很久了，我是来求医的。自从你停止治疗后，这孩子天天站在诊所窗外，观察模仿我的桑拿动作。他很懂事，外面下雪，叫他进来也不肯。为此我心率不齐、泪腺失控，常常失眠，想到孩子就要开学，再这样会影响功课，我更要病入膏肓了，希望你能答应我，明天起我们相互免费治疗。”
我终于知道，我的孩子没有去网吧，而且，他更从来也没有冷落过我，他一直都不曾放弃对那棵灵芝草的寻找。
我反覆地听那首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这个痴痴的孩子所感动，可我知道，这份礼物，足以温暖一个母亲的一生。
第二年的深冬，我离开了轮椅，方医生拒绝了我的谢礼。他微笑著说，去年春天，您的孩子曾送了我一份最好的礼物。